第十章 徘徊于不安中

   独自一人在森林里宿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即便你撑开一座帐篷,点燃一蓬篝火也不能保证什么。潜伏的野兽们总是会伺机而动。

   最为妥当的方法还是寻找一颗树——千年椿的枝杈足够宽阔,而其中最矮的也会离地十米以上。这是差不多三层楼左右的高度,只要爬上去便可万事大吉。而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发现天然的“床铺”,那么这一夜就会过得很是舒服。

   而舒服总是会勾起人的惰性。

   曹煜尚且还在睡梦中便已经开始盘算起了“多睡一会儿”的念头,他的疲惫令他难以遏制这样留存于心底的欲望。他的梦境全是关于辩证贪睡之美与贪睡之好的内容,而且不得不说一个人在他自己的梦境中并没有清醒时那样好的自控力。

   不过,就在曹煜打算向内心深处的欲望妥协时,一点意外令他失去了这个条件。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这个意外实际上完全不当如此地轻描淡写,它不仅不“一点”还很盛大,无比的盛大——一声巨响,其从远方而来,所以被削减了很多的音量,但那音调依旧如同一把重锤直击人心。就像用刀子去划玻璃,即便再微弱只要你能听见就依旧觉得刺耳。

   但重点还不在于此。真正至关重要的是这巨响令人倍感“熟悉”的地方。

   “轰隆!”

   曹煜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完全睁开了眼睛。他迅速从树上爬起抖落了披着的毯子,然后全神贯注地一边回味一边寻找起了声音的来源。但事实上他并不需要费一番功夫或力气,因为同样的响声立刻就又一次扑面而来。

   “轰隆!”

   然后又是一次“轰隆”!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事实明确了。这并不是好似炮弹炸裂般的响声,而就是炮弹炸裂的响声。此时火光也自森林的彼方一点点地透射了出来,而一缕缕黑烟也逐一拔地而起。

   那个方向,那个距离,这一切看在曹煜的眼中令他不禁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迅速低头,撸开左手腕的袖口看了一眼手表——凌晨四点,秒针刚走过了不到三十秒,正如埃尔文事先所断言的一般。

   曹煜想起了他的使命,于是赶忙从大衣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东西——手机。

这是对于地球人而言相当奢侈的东西,不是因为价格而是因为管制。曹煜手中这个显然不在许可的范围之内,但这并不耽误他使用。

毫不犹豫地,他解锁了手机的保护程序然后拨出了仅有一个的号码。

“嘀嘀……嘀嘀……”

即便再遥远的距离只要有宇宙人的卫星做保障也可以让信号视若无物。贴在耳边的手机并没有让曹煜等太久,那好似拿起座机听筒般的提示音与随之而来的轻微呼吸声令他确信通话已经联结成功。

“开始了。”随即,他以极为严肃的语气如此说道。

“嗯。我知道了。”

埃尔文·伦德海特,他将手机缓缓地从耳旁拿开,然后放在了办公桌的桌面上。那是靠右上角的位置,因为桌子的中央已经被文件占据了。他似乎是在查看报告之类的东西,但此时却并没有将目光移回来。他在将手机放下后还依旧持续地注视着,看起来似是在出神的沉思。

“曹煜吗?”

夏露露·艾森豪特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惊醒了埃尔文。

“啊!当然是他。”

“开战了?”

“嗯。”埃尔文吃力地点了点头,仿佛每一次将头低下后都不愿再抬起一般。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呢。”

“事实上,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但也不会太多。”

“埃尔,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这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埃尔文反问道。

“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可以看看好的地方不是吗?”夏露露劝慰道。“开战的时机,就连时间都和你预测的分毫不差。你这是看穿了尤格尔将军啊。”

“呵呵呵!”埃尔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不是看穿了他,夏露露。这只能叫‘英雄所见略同’罢了。我军的作息标准是保证每个人至少六小时的睡眠,晚上九点左右就寝,早上五点左右起床。这样算来,四点这个攻击的时刻简直完美。它既打乱了我军将士的生物钟,又保证了有足够的时间来耗光他们前一天晚上那最后一餐的能量。疲惫和饥饿将会就此同时袭来。而要知道他们早就已经是餐餐都吃不饱的地步了啊!雪上加霜,战斗力还能剩下几成?所以夏露露,你告诉我,我们的敌人又有什么理由不选择这个时间来发动突袭呢?料到这个又算什么?当真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埃尔。你吓到我了。”夏露露不禁露出了一脸痛苦的神情。

她这副脸色令埃尔文先是一愣,随即便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说道:“抱歉。我不该质问你的。也不该……”

“我没说这个!”夏露露喝断道。“我是指你对这整件事的态度吓到我了!迄今为止,我们接受了那么多不得已去执行的艰难任务。你每一次都是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可这次呢?这明明是你主动提出的作战,可我却只见到了无尽的忧郁和压抑。这让我很不安,我们都很不安。怎么会这样呢?”

埃尔文转回头并将之低沉了下去。他在斟酌要不要将因果告诉夏露露,但即使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爱夏露露也绝对相信她,夏露露也是个有智慧的女孩。可不得不说这件事完全超脱了其人所擅长的范围,因此埃尔文完全不认为她可以帮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

如果是这样,那他说出心底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让自己的烦恼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烦恼。像这样把烦恼加倍是毫无意义的。

“告诉我吧。”夏露露见埃尔文低沉不语便再度开口劝说道,“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的心神不宁?还是说我没有听的资格?”

“不!”埃尔文迅速地扭头看向了夏露露,注视着她那双已然流露出些许委屈神色的双目。“你绝对有资格分享我的一切。”

埃尔文意识到他将自己的事情讲给夏露露不单纯是有用没用的问题,更是因为他们的关系。作为大队长,他完全没有必要对副手讲出一个其人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如果他们是恋人那情况就决然不同了。

分享一切,不只是喜悦和激动,还有担忧与恐惧。对于恋人而言,这是一种义务。

所以,埃尔文开口了:“这个,你还记得吗?”

他伸出左手的手指敲了敲摊开在桌面上的报告书。

“咚咚!”

夏露露当然早就注意到了埃尔文在查阅这份报告的事情,但直到现在她方才真正去了解其内容。因为报告已经被打开到了内页,她不可能从封面的标题一目了然得知其身份,也就只能是花费些时间来阅读一些段落对比一下记忆。然后,她很快便得出了结果。

“这是殿下对维列斯山脉一役的报告书。”话音的稍许停顿间,夏露露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虽然对那孩子有些对不住,但事实如此。”埃尔文说着也就将目光的焦点转移到了报告书上,“皇太子殿下的行动与功绩完全是偶然性的产物。他进攻的时机正好赶上了对方撤退的时机,仅次而已。那座要塞不是他打下来的而是尤格尔将军拱手送给他的。这份胜利的决定性因素是幸运。因此这场战役,其结果虽然堪称传奇,但确确实实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战例被保存研究的价值。可就是这样一份没有实际价值的报告却让我感到了一丝恐惧。打从读它第一遍的时候我就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不安。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反复研读它希望找出到底是哪个部分让我产生了这种感觉。可我失败了。纵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反复看了这么多遍,我依旧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越是如此,我就越是不安。我主动提出了这次作战是因为它合理,为了避免那些可能出现并且不可挽回的结果,我们必须去尝试这次行动。但从感情上讲,我很怀疑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我们真的应该主动去招惹尤格尔将军吗?他的谋略果断、准确,他的行事狡诈、冷酷,他善于煽动人心又深有城府,百分之百是一个危险的人物。在我们迄今为止所面对的一众敌人中最危险的一个。他就像一盏灯火,我们很可能会是扑过去的那只蛾子。”

“但我们击败过他不是吗!”夏露露高声叫道就像在为埃尔文鼓劲一般。“在大娄山口,在伍德侯爵领。我们可以做到一次就能做到第二次。我相信你能做到。我们都相信!所以,千万不要让没来由的恐惧击溃了你的自信心。你可是大队长啊!”

正如埃尔文所料,夏露露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她的鼓励虽然听来令人心潮澎湃,但埃尔文强大的理智却令他无法从这番话中受益分毫。当然,他并不希望夏露露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从而失落。何况,将自己的不安如此堂而皇之地流露在外也的确是件不妙的事情。正如夏露露所言,他是大队长,全大队上下的所有人都对他给予了百分之百的信任。如果被众人所相信的人无法相信他自己,那么众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于公于私,埃尔文都决定要伪装一番。于是,他在听过夏露露的话后并没有沉寂多久便露出了一个一如既往般胸有成竹的微笑。

“你说得对。”说话间,埃尔文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帮我召集小队长们来会议室吧。我想我们是时候召开一场正式的作战会议了。”

这番态度的转变是存有疑点的,甚至有些明显。但这正是夏露露所希望见到的,所以她选择了她想要相信的。她的爱人恢复了应有的状态,正如过往他带领大家一次次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那些时刻。

所以,夏露露由衷地微笑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嗯。”

她就此转身去执行埃尔文的命令了。可也就在这个瞬间,埃尔文的表情也再次陷入了阴霾之中。他缓缓转头看回了摊开在桌面上的报告书忍不住抬手抚摸起了上面的文字,随即又狠狠地攥起了拳头。

到底是什么!我到底看漏了什么?

他鼓着一股劲头地如是想道,却又放松了下来。

亦或真的只是我在杞人忧天?

在不解与时限的尽头,埃尔文的思想也不禁朝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滑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