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推开面前的门，走出竖立的棺材。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窗框的影子。算是这时节难得的好天气。
魔鬼不在。
她突然发现自己连该用什么称谓称呼对方都不知道。
魔鬼？镜子？老板？大姐头？
死神不断重复叫着“喂”“你在吗”，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她伸手拍了拍棺材盖，上面的镜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记忆仿佛是割裂的。上一秒她还记得自己扑向一米外站着的魔鬼，下一秒大脑便从一片混沌的睡眠中恢复清醒。
猫似乎也不在。
死神有点饿了，于是打开冰箱。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拉开梳妆台下面的抽屉，之前她放了个装着现金的皮夹在里面。
也是空的。
她跑到烘干机旁边，挨个翻拣衣物口袋，打算找到一些零钱。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发生。
死神又去敲了两下镜子。没想到敲出一张纸条，打着圈飘落地面，似乎是被人匆忙地塞在镜子下缘。死神弯腰把它捡起来，在面前展开。
-我回地狱了
-勿念
只有两行，落款处是熟悉的恶魔数字。
纸条再一次滑落。
胸口传来了窒息般的钝痛。
死神机械地挪动步子，坐到梳妆台对面的椅子上，两手紧紧绞缠在一起。
在那天晚上，不，在那一枪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猫叫了一声。
死神猛地回头，结果扭了脖子，痛得厉害。她呻吟着站起来，伸手抚上后颈。
猫又叫了一声，死神确定自己没听错。声音是在门外。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打开房门。那只毛色漆黑优雅的动物钻进房间，嘴边似乎还叼着什么。
死神突然注意到门上的宠物窗不知什么时候被钉上了钉子。
猫跳上折叠桌，松开叼着的袋子，对死神叫了一声。她走到桌边，注意到纸袋上的金色M字商标。
接着猫身上蒸腾起滚滚浓烟，在死神饱含期待的目光里聚集成形，穿着皮鞋的脚轻轻落地。
是个穿着白色西装的斯拉夫裔男性。
“镜子以及造物主卡尔维诺（？？？-1985）分别托我来传口信。”男人说，“镜子说她会在地狱用一千年的苦役来偿还复活你的代价，让你最好忘了她。”
“卡尔维诺（？？？-1985）给你两个选择，放弃一切力量，以人类的身份重新融入他们。”男人面对她伸出手，“或者变成魔鬼，继续替地狱服务。”
魔鬼的手掌越来越近，径直穿过死神的身体，而她没有任何感觉。死神低下头，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她从来不肯帮自己哪怕最简单的忙；
为什么两人从来没有任何性质的身体接触；
为什么她在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催自己去睡觉。
“我拒绝。”
死神直视魔鬼的眼睛：“我选择下地狱。”
“你为什么要下地狱？”
“凡间的生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男性魔鬼坐在桌子上——实际上是悬浮在桌子上方的空中，伸出手把玩猫的尾巴，“你只是想去和镜子当面对质。你想质问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你真相。”
“为什么你们可以逗猫？”死神问。
“猫同时在物质界和物质界之外生存。每只猫都是天生的灵媒，所以魔鬼最常附身的对象就是猫。”
猫冲着魔鬼不满地叫了一声。
“我建议你打消下地狱的想法。你不可能保留记忆通过冥河的，也不可能在地狱找到镜子。”
“为什么不能？”
魔鬼摇了摇头，大理石雕般的冷漠面庞毫无表情。
“因为你就算拥有力量，本质上也还是凡人。”他，不，它说，“简而言之，地狱不是给你表演寻亲戏码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凡人和我们本质上是不同的生物，你们没有能力理解地狱的构造，更不要说在地狱移动。进一步讲，就算镜子的真身出现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是它。”
“告诉我，那个棺材里是什么？”
魔鬼没说话。
死神凭感觉认为它在犹豫。
“地狱的入口之一？”
魔鬼还是不说话，死神有种模糊的直觉，它其实在隐蔽地诱导自己。
“地狱就在那个棺材里面，对吧？”
魔鬼摇摇头。
“收起你危险的好奇心，叩问真相只会带来灾祸，祛除童话的世界乃是野蛮的世界；我回来前镜子已经嘱托我帮你一把。”它说，“有一个简单的方法让她回到物质界，但是这个方法会导致你身上来自地狱的力量被回收。你会变回最普通的凡人，并且损失一定程度的记忆。”
“什么办法？”
“撕毁契约。”
“我要怎么做？”
“完成一个亵渎镜子的巫术仪式，首先你要记住镜子的真名……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呼其名，但我不指望你们人类有这样的能力……”魔鬼吐出一个发音特殊的名字，有点像希腊语的μέδουσα。
光线似乎变暗了些，潜意识里有数不清的水草状长条物在蠕动。
“美杜莎？”
死神试探着念出这个名字，感到一种奇怪的熟稔气息……就像某个寻常人类自我介绍时念出自己的名字一样。
房间里霎时暗了，沙沙声在每一个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响起。
“这……”
魔鬼瞠目结舌。
棺材上的镜子被敲得砰砰作响，其力度和频率让人想起堵在黑心商店门口讨说法的愤怒顾客。死神飞奔过去，听见对面某个熟悉的雌雄莫辨声线不住地叫骂。
“直接把玻璃打碎好了。”男性魔鬼好整以暇地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好像刚才从来没失态过，“伤不到她的。”
死神闻言，抄起放在棺材边的挂锁对着镜子猛砸，砸到第三下的时候，对面传来的叫骂声变成了惊叫。
这一锁下去，镜面应声而碎；掌心感受到锁柄回馈来的奇怪阻滞感，似乎打中了某种柔软的东西。
对面的镜子魔鬼闷哼一声。
死神低头，发现锁打在对方身上某个不是很合适的地方。
又及，她没穿衣服。
身穿白西装的男性魔鬼摇摇头，用大拇指刮了刮腮帮子，变回一团黑烟，消失在猫的头顶。
猫看着死神抓住小魔鬼的手，把她从镜子里拖出来，叫了一声。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仍然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的早餐时间。
穿好衣服的小魔鬼——称谓包括但不限于镜子魔鬼、Dr. 镜子、琳达女士与“美杜莎”——坐在桌边，一边吃东西一边手舞足蹈地解释状况。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本质上是分成两半的同一个‘生物’，两具身体各自占有魔鬼的一半特质……”死神一脸迷茫地复述对方的总结，“而另一半则是签订契约前的普通人类，或者说已经死亡的人类残躯，依靠地狱的力量模拟生命体征。”
“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半魔鬼这种存在。”
一个头颅从黑猫的头上探出来，把死神吓了一跳。
斯拉夫裔魔鬼笼罩在黑烟里的脑袋转向金发小魔鬼：“你最好提前考虑好怎么在卡尔维诺（？？？-1985）面前解释这种严重渎职行为。她现在就是个标准的不死者。”
他说着，烟雾聚集成一只手指向死神。
死神下意识伸出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一片平静，毫无搏动感。她突然发现自己从醒来到现在都没有呼吸过。
“祂在过问我的工作失误之前，还得靠我料理这个罪恶之城。”
小魔鬼像个活人一样坐在椅子上，表情非常平静，非常镇定。
她甚至伸手从桌上的麦当劳纸袋里拿了个三明治。
死神突然想起自己从没见过镜子魔鬼生气。它还曾经说过“人类的情感和我们的意志不可通约”。
魔鬼会像人类一样生气吗？
半魔鬼呢？
“你可以回去告诉祂，在毁掉这里所有的不死人集团之前，我不会再离开物质界一步。”
小魔鬼边嚼吞拿鱼面包边说。
“这不是工作，而是仇杀，是τιμωρία(天谴)，是Al-J'had(圣战)。”
斯拉夫魔鬼和死神一齐沉默。
魔鬼说：“我开始相信你真的有可能一半变成人类了，决心可嘉。我回去通知地狱之主，祝你成功。”
黑烟从猫身上离开，突兀地消融于无形。
一只普通的黑猫看看桌边的两人，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跳下桌子消失了。
“喂。”
“喂！傻了吗！”
死神抬起头。
小魔鬼猛瞪着自己，圆溜溜的血红色眼睛一眨不眨，右手的指节敲了敲太阳穴。
接着她突然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弯好看的月牙。
“这一次，”她小声说着，眨了眨眼，“轮到我帮你挡子弹了。”
“不必了。”死神下意识回答，伸手到纸袋里，却只摸出一把面包屑，“我对于不是人的家伙口头托付性命这种事没有兴趣。”
“不要那么见外嘛……现在你不是死神，我也不是魔鬼。”小魔鬼喝了一口可口可乐，咂咂嘴，把杯子推到死神面前，“我们只是两个准备去搞黑帮仇杀的暴徒而已。
“说起来，要不要想个代号什么的？‘午夜狂蛇’？‘恐怖收割者’？‘咲杀组’？”
“你那是什么审美……”
代号吗？
死神把小魔鬼用过的吸管抽出来，掀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垃圾碳酸饮料。
死神想起先前听过的一张说唱乐mixtape，漫不经心逡巡的视线逐渐聚焦在小魔鬼满怀恶意的笑脸上。
“就叫，DEAD MOBBIN。”
职业生涯第一次，死神恶狠狠地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