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的夕阳渐渐沉入山坳,最后一点金色的光芒正在地平线上慢慢地消退着。卢昂市郊的一处独栋的院落里,有座二层高的小楼,周围百米内几乎看不到别的其他住户,环境十分的静谧。深秋的夕阳里,更显得有些肃穆。

透过一层那扇开着的窗户,可以看到宽敞的屋子里,桌上和地上都摆了不少植物。在一盆盆植物间,有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正在拿着手里的喷壶,在宽敞的屋子里慢慢移动着,挨个的给屋子里的植物浇上一点水。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他的身材变得枯干瘦小,腰背也有些弯曲。虽然他的腿脚还算利索,但仍然拄着一柄上了黑漆的木头手杖;太阳的余晖照在他苍老的脸上,每一根皱纹看起来都十分舒展,他的嘴角上浮着闲适而轻松的微笑。

他的动作有些缓慢,可他在给每一盆植物浇水的时候,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他的喷壶在每一盆植物前停顿的时间都不一样长,浇水的分寸拿捏的十分熟练,只需一次就能完成,既不会因为浇少了而再补一次,也不会因为浇多了而面露悔色,把手抽回。

当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之后,所有的植物都沐浴到了喷壶降下的甘霖,老人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外面已经是深秋初冬的时节,大部分的叶子都已经离开了树木的枝头,但他的屋子里,仍然一派犹如春天般的景象。所有的花草都生长的十分茂盛,枝叶也被修整的整齐雅致。虽然这里的植物中有不少都是在城郊的路边都能看到的品种,但是看起来也不比旁边那些所谓名贵的品种要逊色,同样的枝繁叶茂。

老人脱下外面罩着的蓝色粗布外套,那是一件在园丁身上经常能看到的工作服。他把外套顺手搭在屋子角落的衣架上,安闲的在躺椅上坐下。

忽然,他注意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盆放在身旁茶几上的小小植物。那是一盆刚刚结了第一枚花苞的百合花,深绿色的茎叶将嫩白的骨朵映衬的更加洁净。似乎是感叹自己上了年纪容易忘事,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他拿起喷壶,也给这盆幼小的百合浇上一点水。沐浴过雨露的百合花反射着窗外的夕照,变得更加晶莹剔透。可是。微笑着端详这盆百合的老人却皱了皱眉,他发现桌上掉落了一片绿色的叶子。他伸手轻轻捻起那片叶子,小心地送到花盆里,让它落在土壤上面。他出神的凝视了一阵那盆百合,然后闭上眼睛,靠在躺椅的靠背上。

门外传来了低低的脚步声,老人立刻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一袭黑色外套的仆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但他却躲闪着老人的目光,不敢和公爵对视,用双手哆哆嗦嗦地向他递上一封信。

“老爷,小姐终于来信了。”

“好,好。谢谢你,先下去吧。”

老人平静的眼睛里忽然闪烁起了异样的光,他伸手接过信件,刚才稳稳地拿着喷壶的手此刻却有些颤抖。淡黄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的用花体字写着“我亲爱的爷爷,布隆内公爵莫罗·F·德·卢昂亲启”的字样。

笑容不经意间在布隆内公爵的脸上绽放开来。此刻他的笑容和平日他人眼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不是那种礼貌的、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装饰品,而是像个拿到了礼物的孩子一样,满怀的喜悦无法自抑流露着。

等仆人告退离开房间,老人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信件。有些激动的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草率,反而比刚才侍弄花草时更为仔细,生怕弄坏了信封的一个角。信纸上有着淡淡的紫罗兰香味,当工整漂亮的字迹展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拿过旁边茶几上的眼镜,颤颤巍巍的戴上,然后一行行的读了起来。

亲爱的爷爷:

现在是下午两点,我已经到了居斯帕涅的亨利叔叔的宅邸。一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就拿起笔来给你写信。路上走了好久,和爷爷分开已经有十几天了,真的好想您啊。南方还是那么暖和,太阳总是挂在头顶上,看来我的遮阳帽是带对了,不然会被晒黑的。卢昂现在一定已经很冷了吧?爷爷你要多穿点衣服,出门别忘了让他们给你带块羊毛的小毯子,不然膝盖受凉又要疼了。

很快就要到十一月了,今年已经没剩多少日子了呢。爷爷今年真是忙的可以,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和我一起来暖和的南方休假,直到明年再回去的。放心,艾丽莎会好好听巴尔特老师的话,用功学习。要是今年的事忙完了,爷爷别忘了赶快来居斯帕涅找艾丽莎哦。这里的花草和北方的一点都不一样,一年四季都在开放,真希望能带点回去……对了,艾丽莎种的那盆小百合,爷爷一定要记得帮我浇水啊!如果来到这边,也一定吩咐给仆人们。等明年我们再回到卢昂的时候,一定已经长大了吧。

他们在等我吃饭了,那就先写到这里。爷爷平时不要太累,明明都要退休了,那些事情交给手下的人去做就好。有空就赶紧过来吧,不要让艾丽莎等太久哦。等发现了好玩的事情,我会再写信来的。

您的孙女 艾丽莎

10月3日,1689年写于居斯帕涅 吕贝松庄园

不知不觉纵横而下的泪水沾湿了信纸,布隆内公爵连忙拭去落在信纸上的泪滴。他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着,连连用手绢揩去流进脸上的皱纹里的泪珠,但是笑容从未从他的脸上褪去。他把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然后把信封揣进外套的里兜里,那个位置离他的胸口最近。

在躺椅上慢慢坐下,布隆内公爵又一次出神的望着那盆刚刚含苞欲放的幼小百合。良久,他从兜里取出一枚镶在银色袖珍像框里的画像,有位看起来大约二三岁的少女被细致的绘在上面。少女有着浓密的淡金色卷发,虽然像这个年代的所有袖珍画像里一样,摆出一个端庄稳重的姿势,但她杏仁一般的圆眼里却闪烁着天真和调皮的光彩。公爵凝视了那幅画像一阵,满足地把它收回兜里。他站起身来,用手绢使劲的擦了擦脸,确认泪痕已经看不到了之后,他拄着手杖走出了这间屋子,来到了隔壁的书房。

和隔壁放着一盆盆花草的屋子相比,书房的面积要小的多,书架上排列着一本本关于园艺和城市规划的厚重书籍。布隆内公爵径直走到红木的书桌前,伸手在桌子上的立灯底座上拂了一下,底座上的术式立刻亮了起来,灯光紧接着就充满了屋子。

公爵展开一卷放在桌上的信纸,提起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他刚在信纸的第一行写下“我亲爱的孙女艾丽莎”之后,就迟迟没再写下去。他的眉头在不经意间渐渐皱了起来,见笔尖上的墨水干住了,就又去墨水瓶里蘸满,一连重复了好几次,也没再多写下一个字。

他仰天长叹,把羽毛笔丢回笔架上,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艾丽莎……爷爷……”

布隆内公爵低声自言自语着,缓缓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他睁开眼睛,见窗外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于是关掉了立灯,走出了书房。

“老爷,天马上就要黑了,外面冷的很。要不,您……”仆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用颤抖的声音对他劝说道。

“不要紧。去院子里走走吧,透透气也好。”

公爵边对仆人说着,边把厚重的黑色大衣披在身上,又拿起一条围巾绕上脖子。他迈开步子走到门前,仆人连忙捧上手杖。

来到院子里,布隆内公爵静静的凝视着面前的梧桐树。因为晚秋时节,天气骤然转冷,梧桐树上已经剩不下多少叶子了。他看了一眼满地的落叶,不禁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他亲手栽种的那些花草原本放在这里,因为天冷就全部搬进了屋,现在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一点生机。

公爵走向院子的角落,随手把手杖立在墙边,拿起一把长长的铁锹。他的手杖没放稳,很快就滑到了地上,但他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把铁锹拿到树下,然后困难的蹲下身,摘掉厚厚的手套,一片一片捡起落在地上的叶子来。

太阳已经下山,院子里很快就被冷风占据,树叶时不时的被吹散,但是公爵不介意。他的手开始冻的发红,行动也不再那么灵便,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几十枚枯黄的落叶被聚拢到一起,然后把树叶堆到了树根旁边。

布隆内公爵艰难地站起身来,把目光集中在那些落叶上。他的神情肃穆的像是在参加一场宗教仪式,而他也取出了那枚挂在脖子上的四重十字架,送到唇边轻吻,然后紧握在手心里,开始喃喃地唱诵起《德里希亚信经》里面的内容来。

当他念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天地俱静,仿佛连风也停止了呼吸。布隆内公爵捡起地上的铁锹,在树下冻硬了的土地上一锹一锹的挖起坑来。

“老爷……”

公爵回头看去,仆人见他没有回屋子里的意思,就用托盘端来了一杯热茶。和他的目光相对的时候,仆人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布隆内公爵的白发在风中慢慢飘动着,他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铁锹,接过仆人手里的热茶,慢慢地啜饮起来。

忽然,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在院子响起——布隆内公爵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立刻摔得粉碎。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仆人立足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天色已晚,没有看清,仆人的一只脚刚好踩在他捡成一堆的落叶上。公爵的面部肌肉忽然抽搐了几下,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把目光慢慢移向面前的仆人,眼神就像是在圣坛上看到了一只偷吃香烛的老鼠。

看到公爵的目光,仆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连滚带爬的往后退去,脸色变得比死人还白。

“老、老爷……我错了,是我不、不小心……我再也不敢了!”

布隆内公爵没有理他,他的脸慢慢放松了下来,神色如常的捡起地上的瓷片来。一旁魂不附体的仆人见主人亲自动手,犹豫了一下,连忙边道歉边跑过来,把其他的瓷片一片片捡到身边。见他这么做,公爵也放下了手里的瓷片,他慢慢的倒退了几步。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手里拿着碎瓷片的仆人忽然仰面倒在地上。一缕鲜血迅速的从他血肉模糊的额角上流了下来,他的眼睛大大的瞪着,不知看向何方,手脚还在不受控制的抽搐着。

“老……爷……”

仆人垂死的呻吟传入布隆内公爵的耳中,但他仿佛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一样,不停的挥动染血的铁锹,把树下的坑挖大,然后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攥起了一大捧树叶。

有几片树叶已经被仆人流出的鲜血染红,他毫不在意的紧紧攥住它们,然后小心地放到坑里,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等树叶全部被填进树下坑里,他抬起被冷风冻得红肿僵硬的双手,握住铁锹,一锹一锹地往里面填起土来。

直到他身边的仆人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布隆内公爵也没有再向他看过一眼。

夜色已经笼罩了庭院。当最后一锹土填进坑里时,一阵大风骤然从他的背后吹来。布隆内公爵任自己的白发在风中散乱着,他拄着手里的铁锹,沉默的抬起头,望向面前的梧桐树,久久没有挪动一步。

 (二)

深夜的竹里居里,所有的灯都已经被熄灭。

黑暗里,利奥波德站在卧室里打开的窗前,迎着窗外深深呼吸,任冷风灌进屋来。在冷风中浸泡了一会儿后,缠绕他的焦虑稍稍减轻,他闭上窗户,回到书桌前来,重新点亮蜡烛。

书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地图。远远看去,这张地图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粗略的标出了卢昂室内的街道分布、景点和各种公共设施。在和罗斯巴赫的战争开始之前,来卢昂旅游的人还不少,这样的地图三个铜币就能买到一张。

然而,当他凑近那张地图,这张地图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显现了出来。利奥波德仔细的看着上面标注出的每一条描粗的黑线和圆圈、三角和箭头,被描出和勾出的地方既不是街道,也不是公共设施,而是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在穿行过卢昂的建筑物群,时而汇集,时而分散,让人摸不着头脑。

利奥波德也不打算真搞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既然夏洛特让他记住,他就毫不犹豫的开始死记硬背,但是这上面的轨迹实在复杂,就算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卢昂城十分熟悉,直到半夜也才记下来大半。

“你最好记下来。明天我们要走的只有一条,可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就得靠其他的活下来。”

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前两天已经到地狱之门前面转了一圈的利奥波德,现在十分赞同老爹说的这句话。听过夏洛特的讲述后,利奥波德深深地为这个计划的冒险程度而感到咋舌,一度心里都有了退缩之意。但是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斗志。

没有时间了。

从下定决心到现在,加上商量计划,已经过了两天。

如果错过明天的机会,保罗和其他孩子又要遭到那样的毒手……!

而且,我们这边也对有我们有利的条件。

明天的情况固然十分危险,但决不能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去那里。

既要达到目的,又要活着回来,这才是最终应当取得的胜利。

我还想回到图瓦街的秘密基地,重新见到那些孩子们。我还想回到竹里居来,和老爹、小瑛一起继续平静的生活下去。

尽管没有骑士的力量,这一次,我也想要像个骑士一样,向罪恶的巢穴宣战。我要清除掉他们,而绝非和他们一起下地狱去。

想到这里,利奥波德的心里又充满了斗志。他振作起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张地图上。

轻微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传入耳中,蜡烛的火焰悄悄地晃了一晃。

“路线记得怎么样了?”夏洛特小心地关上卧室的门,来到书桌边上。

“还有一些没记住的……不过我想主要的应该是都清楚了。”

“那就够了。毕竟这是一项大工程,要一天之内全记住是不可能的事……也没有什么意义。”

“你那边也准备好了?”利奥波德放下地图问道。

“没问题。这样的任务固然不容易,但在我执行过的任务里,还不算最难的。”

听了她的话,利奥波德的脸有些发白,他没法想象比现在这个还要困难的任务会是何等程度的恐怖。

“怎么了?害怕吗?”夏洛特问道。

利奥波德咽了下口水,还是坦率的说了出来:

“害怕。我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会做这种事情。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要打哆嗦。”

然而,夏洛特的回答却令他十分的意外。

“那就对了。因为人会恐惧,所以才会拥有勇气。但是仅仅有勇气是不够的,恐惧应该带给人的,还应该有和勇气合而为一的谨慎才对。你要保持好自己的这份恐惧。”

利奥波德惊讶地转过了头,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近卫军军官学校的时候,教官从来都是教导他们要无所畏惧,要奋勇直前,要毫不退缩,任何怯懦的言行、哪怕是流露出怯懦的想法,都应该被直接枪毙。

但是,夏洛特竟然要他保持恐惧。

他悄悄望向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被她目光中的凛然和从容吸引住了。

“想一想,你最害怕失去什么。人也好,东西也罢,只要心里还有害怕失去的东西,就会毫不畏惧此外的其他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勇气。”

夏洛特慢慢地靠近利奥波德,认真地说道。

“有个人曾经告诉过我:‘人因为对世界有所留恋,所以才能生存下来。无欲无求的,什么都不在意的,只有已经死去的人,或者很快就要死去的人。’悍不畏死并不等于没有弱点,反而意味着到处都是弱点。但是,你也不能被恐惧压倒,那是一把燃烧着的利剑,你挥向敌人,就无往不胜;靠近自己,自己就会被烧死。所以,牢记好对你重要的事情,把握好你心里的恐惧。”

利奥波德努力让这些话镌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用力点了点头。

“夏洛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讲。”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夏洛特的回答里没有一丝的犹豫:“任务成功。”

这个答案在利奥波德预料之中,但是他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除此之外呢?”

“没了。”

夏洛特的回答简短而干脆,看到利奥波德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她又补充道:

“我是一把利刃。也只能是一把利刃。武器不能有想法和欲求,否则会让自己变钝。我只要知道要刺什么目标,怎样才能刺中目标,就够了。回应使用我的人的期待,这是我的唯一愿望。”

一把利刃……吗?

他看向夏洛特黑色的瞳仁。那里面没有迷茫,没有犹豫,平静而纯粹的像是一片冰晶。哪怕是踌躇不前、畏首畏尾的自己,和这样的眼睛对视,心绪也会不禁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但是,那里面缺了什么。

利奥波德下意识的这么觉得。她的目光里很难看到一样东西——一样决定性的东西,自己很少见到过。在相处的这几天里,往往只是在她的眼中一闪而逝。

面对利奥波德迟疑的目光,夏洛特移开了视线。

“那么,就这样。地图大概记住主要的路线就够了,早点休息。明天可不要打瞌睡。”

“嗯,我明白了。晚安。”

利奥波德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等他转过身,夏洛特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最后看了一遍地图,然后吹熄蜡烛,和衣躺在床上。

她究竟……

在我遇到她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呢?

以什么样的方式,一直生存到现在呢?

那大概是以我完全无法想象的艰辛吧。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只能相信她了。

相信我们顺利的终结掉那些家伙的罪恶之举,然后一起回到这里来……

和她一起……吗?

利奥波德对无意间产生这个想法的自己感到惊讶,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算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吧。

多日来的疲惫涌了上来,利奥波德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中的已经是第二天的曙光。

推说要回学校进行扫除,利奥波德和夏洛特在吃过早饭后就离开了竹里居。两人出门之后,就开始分头行动:利奥波德先去学校的宿舍里,把身上的近卫军军服换下,穿上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色麻布衣裤,然后用一个破旧的灰布包装好自己的武器,就搭了辆去往卢昂市北城郊的马车。

当马车快要驶上通向城外的大桥时,利奥波德就下了车,然后根据昨天记下的地图的路线,开始在这附近找寻着两人约定会合的地方。当他凭着记忆,找到卢昂市北郊出城路上的最后一座楼房时,就看见了那个同样一袭黑衣的身影。看看四下无人,利奥波德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井盖旁边的夏洛特立刻回过头来,对他摆了摆手。

“快点准备好。”

利奥波德走到她身边,打开身边的灰布包。他把匕首和魔导手枪挂在身上,,之后把灰布包团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低下头,审视着自己腰上的两样武器。

今天他没有带那把近卫军配发的匕首,而是特地带上了父亲生前的遗物——一把年代久远的通体黑色的匕首。这把匕首没有丝毫的金属质感,在上面隐隐能看到木头的纹路——听父亲说,这是一把用在古代已经灭绝的树木制作成的武器,虽然是木质的,但是其锋利和坚固,毫不逊色于钢铁。平日里他很少把这个带在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相信这把匕首能够派上用场了。它和夏洛特的匕首一样,完全不会反光。

而那把魔导手枪就是近卫军配发的武器,尽管这可能会在战斗中暴露他的身份,但利奥波德还是坚持要带上它——而夏洛特也没有时间去给他准备别的武器了。

他没有带那把修长的骑兵剑,因为不但在狭窄的空间里使不开,而且还会因为不小心的磕碰而发出声响。利奥波德不想再吃一次上次的亏了。

他把两样武器藏在黑色的衣服下面,跳了跳确认一下它们已经佩戴稳固,不会掉下来。

“真的能排上用场吗。”

夏洛特说着望向利奥波德,后者无奈地说道:

“总不能你和他们对砍的时候,我站在一旁帮你加油助威,或者冲他们吐口水吧。”

说着他也看了一眼穿着同样装束的夏洛特。出人意料的是,利奥波德在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件武器,甚至都找不到她身上藏有武器的迹象——比如衣服上不自然的突出之类的地方。

除了她身上带的一件东西让利奥波德有些纳闷——就是她在头发上别的那枚深蓝色发卡。之前自己从未见她戴过这样的发卡,这次却专门用这一枚发卡,把自己的额前的长发别成了斜分的发型。

这是什么意思?刺杀专用发型?

不用想了……之前已经领教过了,她自己就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利刃。

利奥波德这样想着,他看到夏洛特把手伸进井盖上的空洞,然后使劲把井盖抬了起来。

“下去。”

夏洛特简单的命令道。

瞪着一眼望不到底、而且还在不断扑面涌出恶臭的黑色洞口,一滴冷汗顺着利奥波德的脸流了下来。

前天在公园时,夏洛特提出这个计划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这办法不行。”夏洛特摇头道,“装扮成小孩被抓进去,亏你想的出来。你用镜子照照自己,像是住保育院的年纪吗?”

利奥波德脸上一红,尴尬的连连摆手:“不不。按照我的计划,我来扮演哥哥,你来扮演妹妹。家里养不活你,所以我送你去保育院……然后你哭闹着不肯放开我,我就求他们让我送你进去,顺便恳求他们留下我,给他们干活。”

“听起来很感人,可是行不通。不要忘了,底下的孩子们是怎么被拘禁在那里的。”夏洛特说着在头顶上比了个帽子的形状,利奥波德立刻想起来当时的情景。

“要我扮成十二三岁的样子不成问题。但是进去以后,会不会立刻就被魔导术控制,然后失去反抗能力,那就难说了。你也看到了,那四个魔导士是什么样的水平。”

“那……你的办法是什么?”利奥波德有些颓丧的问道。

“你的思路是对的。坚固的堡垒要从内部攻破。但是,我们未必只有正面一条路可走。”夏洛特伸手指了指地面。

“你的意思是……”

“你想想,我第一次是从哪里出来的?”

利奥波德猛醒,井盖被炸的飞上天、然后夏洛特在小巷的烟雾中现身的情景再次出现在脑海中。

“那真是噩梦一样……不,你是说,从下水道里,走我们那天被当成尸体运出来的路线,反过来摸进那里吗?”

“没错。”夏洛特点头。“还记得进门那个房间里,有一扇圆形的大门吗?我判断,尸体就是从那里运出去的。那里正连着下水道。”

利奥波德恍然大悟。他扶着下巴思考了一阵,也只能表示同意:

“我明白了。虽然保育院的守卫会很严密,但是地下——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地方,就是院长室的入口,他们对那个术式有着绝对的自信,那恰恰就是他们在心里的防范最松懈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们第一次进那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很松懈了……所以我们才能那么顺利的潜入进去。”

“正是如此。通过监视他们的马车出没的时间,我可以确定,只有在布隆内公爵在场的时候,他们才会开始实验。可能是因为前几天的骚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这几天保育院方面都还平安无事。而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布隆内公爵将会在10月26日上午,也就是后天,再次前往保育院。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这么说……保罗说不定还有救。”利奥波德说着,下意识轻拍了一下长椅的靠背:“所以,那时我就可以跟着你一起走下水道进到里面。”

“对。但是,你要把这片下水道的走向和出口位置都记下来。怕的不是会走丢找不到入口,而是以防万一任务失败找不到撤退的路线。”

利奥波德用力的点头。

“还有一点,你做好心理准备。下水道里的环境,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你会恶心,会觉得难受,这点我也是一样——但是,决不能在下水道里留下任何引起他们注意的证据,这点要记住。”

那时候夏洛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着。但是,等到真正对着臭气熏天的下水道口,利奥波德一时有些犹豫。

他的手触到了腰间的匕首和魔导枪,心里忽然生出一阵动摇。

虽然天天操练使用这些武器,天天想的都是怎么样一招就杀死敌人。

我真的能用匕首去刺进他们的身体……用魔导枪去射杀一个眼前活生生的人吗?

他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

“忘了给你这个。”夏洛特看了他一眼,取出一个能够把鼻子和嘴都掩盖住、但是能露出眼睛的面罩,递给利奥波德。利奥波德注意到,这个和她现在脸上戴的东西一样。但是,就算戴上了面罩,仍然不能阻止下水道里的恶臭钻进鼻子中。利奥波德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快点。”夏洛特又催促了一遍,声音里已经有了不耐烦。“要放弃就回去,现在还来的及。反正我一个人也能解决。”

“这就下去!”

被她这么一激,利奥波德立刻把脚踩进洞口,蹬着墙壁上的梯子三下两下就进到了下水道里。夏洛特也跟在他后面踩着梯子进入了洞口,然后小心地把井盖关回原来的位置——

然后,利奥波德的视野里就只剩下了黑暗。

当爬到梯子的最后一级时,头顶上的光亮忽然消失,吓得他松手跳了下去。还好下面的落脚处不高,他扶着墙站稳了身子,立刻被一股诸多不可名状的恶臭混杂在一起的浓烈臭味冲的头昏脑涨。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味道的来源是什么,只是闭上眼睛、小口的慢慢呼吸,试图让自己习惯这里味道。

没过几秒钟,夏洛特在他身边轻巧的着地。经过了大约一分钟的沉默,夏洛特开口道:

“习惯了的话,就按照路线走吧。你跟着我。”

“怎么可能习惯……”

利奥波德睁开眼睛,虽然他的眼睛已经大概习惯了黑暗,大概能识别出脚下能容两人并行的石台、以及旁边正在哗哗流动的大片污水,但是要辨别出眼前的路在哪里,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他不得不拼命忍耐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不然立刻就会吐出来。

“所以才让你把路线记下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开灯的,否则会被发现。现在跟着我往前走,小心别掉下去。”

利奥波德应了一声,跟着前面夏洛特的脚步声和她依稀可见的背影,慢慢向前走去。

一、二、三……

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

六百六十一、六百六十二、六百六十三……

利奥波德就像行军时一样,在心里数着数,跟着夏洛特拐过一个又一个弯,在仿佛没有尽头的下水道里,耳边只有污水流动的哗哗声。不知走了多久,利奥波德的脑袋已经变得昏昏沉沉的。他不得不隔着衣服用力掐自己的胳膊,用痛楚来保持自己的头脑清醒,可是现在连胳膊都变得麻木了起来。

哎……我数到多少了?这是哪儿?拐了多少次弯了?

利奥波德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耳边夏洛特的脚步声依然纹丝不乱,就像钟摆一样齐整有序。

她还真能忍啊……让我死了吧,我快不行了……

自从下到下水道里,利奥波德每走一步,他的本能就会在他耳边喊上一声“放我出去”。到现在,耳边连“放我出去”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因为憋闷带来的头晕,利奥波德不由自主的使劲呼吸了两下。然而,他并未因为在下面待了一段时间就习惯那刺鼻的恶臭,这两口深呼吸隔着面罩,立刻搅得他胃里一阵翻涌,早上吃的饭以不可阻挡之势一直涌到了嗓子里,他忍不住扒下面罩,扶着墙就要呕吐起来。

“咕!”

翻滚的早饭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截断在喉咙里,利奥波德发出像被踩扁的青蛙一样声音。在他要吐出来的一瞬间,夏洛特突然回身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也堵上了他的嘴。

“给我咽回去。”

夏洛特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马上就到了,不能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利奥波德费力的点了点头。他紧闭上眼睛,忍着快要从耳朵里都冒出来的反胃感,一跺脚把都要从鼻子里涌出来的早饭又咽了回去。

不能在这里完蛋……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我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把保罗带回去!

利奥波德在心里默默地呐喊着,跟在夏洛特的身后继续向黑暗中走去。为了防止自己忽然昏倒摔进旁边的污水里,他在心里又继续数起了数。

一、二、三……

大概又数了六百下,夏洛特忽然在一个十字交叉的路口前面停住了脚步。利奥波德踮起脚,越过她的背影向前看去,忽然看到一片黑暗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束光。他下意识的挡住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看去。对于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仿佛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光的他来说,这束光是如此的令他精神振奋,他几乎想伸开双臂去拥抱这束光——

而全然忘记了为什么对面会有光出现。

夏洛特立刻拽住利奥波德的手,两人一起跳进了十字路口的污水里。利奥波德连忙用手捂住嘴,以免污水透过面罩灌进嘴里。他的脚勉强能够到水底,在一片不能再肮脏的漂浮物里费力的划动一阵后,两人攀上了对面的石台,然后远远地躲开十字路口,小心地卧倒在地上。

利奥波德顾不得反应自己已经被污水给洗礼了一边这个事实,他的注意力全在对面射来的那束光上。刚刚在污水里的一阵劈波斩浪,已经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过来——说不定,对面的家伙刚刚从保育院的地下出来。

整齐的脚步声忽然传入利奥波德的耳朵,他屏息凝神倾听着,注意到对面的来者竟然不止一个人!凭借他在近卫军中接受操练的经验,这样的脚步声恐怕是五六个人一起发出的——而且奇怪的是,他们就像操场上正在走队列的士兵一样,迈着整齐而有力的步伐就走了过来。

这到底是……

那束光越走越近,第一个身影已经进入了利奥波德的视野。借着光线勾出的轮廓,利奥波德看清了对方身上的衣服——深色的保育院工作人员制服。他们两人一组,一共六人,抬着三只熟悉的木箱,正在走过下水道的十字路口。他们的头上戴着足以把脸挡住的兜帽,以几乎完全一样的整齐姿势向前走着,毫不在意旁边的脏污。虽然抬着这么沉重的箱子,但是他们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这是保育院里面的人吗?在往外抬尸体?

不对……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利奥波德的疑问刚冒了出来,只见第一个工作人员像是没看见眼前的污水一样,直接走了进去,箱子也跟着一起掉了下去,在污水里漂浮着。后面的工作人员也毫不犹豫的跳进污水,两人一起保护着箱子,游到对岸再把箱子拉上来,接着一前一后的抬着走。后面的两组工作人员也照此办理,他们的动作僵硬的像是提线木偶,或是某种魔导装置,整齐而有条不紊的运行着,但看起来就是不像人能做出的动作。

六个工作人员就这样抬着箱子缓缓离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趴在远处的利奥波德和夏洛特。等他们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夏洛特才拉着利奥波德站起身来,活动着趴的麻木了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利奥波德几乎都忘记了令人窒息的恶臭,一起身就低声问道。只见夏洛特眉头紧锁:

“我也不知道。他们可能根本连人都不是——他们的身上有着强烈的魔导反应,这不是人的身上能产生的东西。一般人如果以那种强度去这么长时间的施放魔导术,早就累倒在地了。但是,那怎么看都是人,而不是魔导机械。”

“用魔导机械去运尸体吗?倒是省的人到这下面来受罪。”

“咱们混在里面被运出去的那天,我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不管是不是魔导机械在搬箱子,我们下去的井盖那里肯定有人接头,把箱子拉上来,装到马车上运走。”夏洛特整理了一下衣服,接着说道。

“那就怪了。那天在地下的屋子里怎么没看到这些?”

利奥波德还要继续问下去,夏洛特打断了他。

“总之,先往前走吧。还有一点就到了。跟紧我。”

两个人继续前进,利奥波德在心里默默思忖着。

如果那几个奇怪的家伙去运尸体了,那里面的防备应该减弱了才对。就按夏洛特说的,我们就这样悄悄摸进去,然后干掉他们几个人,把还活着的孩子救出来。那里有不少的魔导机械,把上面的提供魔力的魔矿石卸下,然后在地上画个术式引爆,炸掉这里。

这样一来,就算外面不免要发生骚动,我们也一点不用担心——和这件事有关的人一定会拼命掩盖,然后我们就可以带着孩子们从下水道趁乱逃离出去了。

但是……这样能顺利吗?

利奥波德的心里忍不住又紧张起来。

又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夏洛特停下了脚步。她伸手摸了摸旁边的墙壁,说道:

“这里的墙要新一些。看来是之前新改造的,就是这里了。”

利奥波德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默不作声的跟着夏洛特继续前进,一直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Luceat!”(闪耀吧!)

随着夏洛特的咏唱出口,一束光在她的手里亮了起来。利奥波德眯着眼睛看去,下水道这这条分支的尽头,是一扇圆形的金属大门,上面嵌着一个环形的门把手。

看到这扇大门,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利奥波德的胸口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脉搏迅速加快,有如被敲响的军鼓一样在耳边轰鸣着。他轻轻捶了捶自己有些疼痛的心口,走到了夏洛特的前面。

就是这里了。

保罗,我这就来了……一定别有事啊!

我来接你回去了!

“保护好自己,不要离我太远。现在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如果打不过对方,就和他对峙着,不要轻举妄动,交给我来处理。如果我和对方纠缠分不开的话,你就看准机会冲上去把布隆内公爵干掉,能做到吧?”

夏洛特低声说道,利奥波德用力点了点头。他已经做好了这份觉悟,尽管在训练场上都会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但利奥波德已经下定了决心,会用匕首或者魔导枪取下那个老人的性命——尽管这和他相信的骑士道完全相悖,但目前这是能使更多孩子免遭毒手的唯一办法。

而且,回想起那个老贵族的罪行,怒火就开始在利奥波德的胸中燃烧起来。

那个家伙……就是刺他一万刀,也不足以赎清他的罪过。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夏洛特又转过头,盯着利奥波德的眼睛嘱咐道:

“千万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莽撞行事,你自己的安全是任务成功的保障!”

“记住了。”利奥波德平抑着紧张的心情回答道。

“开门。”

夏洛特低声命令道,她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铅灰色的匕首。

利奥波德双手抓住圆形大门的把手,按照上面画的箭头方向,向右边奋力拧去,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回荡在下水道里。感觉到紧闭的大门好像一下松了劲,利奥波德双脚蹬地,咬牙切齿,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门把手向后拖去。

“能行吗?”夏洛特问道。

“可以,你小心……”

伴随着利奥波德的奋力拖拽,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足以让一人通过的缝隙。看到亮光从里面射来,夏洛特用手挡在眉毛上面,小心地让眼睛习惯着突然变强的光线。过了几秒以后,她一侧身闪进了门里,后面的利奥波德也用手挡着射来的光线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虽然身上的味道和在下水道里差不多,可是呼吸却一下子通畅了起来。利奥波德摘下面罩,忍着恶心急促的呼吸了几口气,发胀的头脑顿时轻松了不少。

进入房间以后,他连忙环顾四周。

果然,如夏洛特所料,从外面的圆形大门进入以后,正是几天前他们从院长室的暗门进来以后的第一个房间。放眼望去,这里仍然一个人都没有,两具骑士板甲仍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旁边放着两杆长戟。如果说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地上摆着的用来运尸体的木头箱子多了几个。

看样子……

不知道那家伙……又残害了多少……!

利奥波德面色铁青的拔出腰间的匕首和魔导枪,甩掉上面沾着的污水,低声咏唱道:

“Ignitionem,compressio!”(点燃,压缩!)

枪身上镌刻的术式开始被光充满,随着利奥波德的呼吸明灭闪烁起来。他侧耳倾听,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从远处的通道依稀传来。

他把武器举到身体两侧,看了一眼旁边的夏洛特。夏洛特刚对他指了指通道,忽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两人耳边响起。

“闪开!”

夏洛特脸色突变,抬手就把利奥波德按倒在地上。

一柄长戟带着风声从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堪堪掠过,咔的一声砍进了墙壁,碎裂的墙皮四处飞溅。

怎、怎么回事?这里面有人?

利奥波德惊恐的抬起头,发现刚才还躺在地上的骑士板甲居然自己站在了自己旁边,用力一下拔脱了嵌在墙里的长戟,然后高高举起,对着自己和夏洛特又是当头一击劈下。他一时间被吓得手足无措,竟然忘了躲闪。

只听“嚓”的一声脆响,沉重的戟头被从木杆上切了下来,哐当一下掉在地上。夏洛特收回铅灰色的匕首,骤然发力像骑士板甲的那一条缝状的眼窗里刺去。匕首击碎人的头骨的“咯啦”一响传入利奥波德耳中,穿着盔甲的大个子顿时停下了活动。

利奥波德刚站起身来,只听又一阵金属摩擦声,自己身后的另一具骑士板甲也站起了身,抄起长戟就像自己刺来。利奥波德立刻本能地扑倒在地,连滚带爬的躲开了这来势极猛的一击。长戟的尖刃在地面上擦出一溜火花,利奥波德跳起身来,骑士紧追其后,两人在满是箱子的房间里开始了上蹿下跳的追逐。

利奥波德的大脑里已经一片空白,他完全记不得上课时教官教导的攻击和防御该怎么进行,只是在箱子中间绕来跳去,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好在骑士的一身重甲让他的行动速度迟缓了很多,所以一时还没能追上利奥波德。他偷眼向夏洛特的方向看去,发现她紧握着深深刺入盔甲眼缝里的匕首愣在那里,一脸的错愕。

“怎么了?”利奥波德喊道,夏洛特没有回答,她松开匕首,向后一个跟头翻去,躲开了骑士挥手扫来的攻击。

只见骑士毫不犹豫地拔下了插在自己脸上的匕首,用力之大把自己的头盔都带了下来。头盔哐当一声落地,看到对方的脸之后,夏洛特不禁吃了一惊。

一道已经刺穿头骨的伤痕横在盔甲后面的彪形大汉脸上,但是他被刺穿的脸上只有肌肉翻卷了起来,露出了断裂的骨茬,竟然一滴血都没有流下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夏洛特,嘴里还在呼呼地喘着粗气,但是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感到疼痛的迹象。

夏洛特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脸色是像死人一样的青灰色,上面根本没有半点活人的面色。

“这难道是……”利奥波德惊呼道。

“这……竟然是死人?”夏洛特也因为震惊而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短暂的犹豫后,她抄起地上被切断的戟头,向着对方猛扑了过去。

僵尸?

这不可能……

利奥波德回想着“僵尸”这个概念,他只在一些风格较为魔幻的小说里听说过这种东西——复生的死者,被邪恶的教士操控的人偶。

可是就在他眼前,展现出死人特征的这具肉体,确实像活人一样在行动着,而且还在不停地攻击他和夏洛特。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身边的人,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疯了……

然而,此刻正被穿着盔甲的僵尸追的上蹿下跳的利奥波德,倒宁愿这只是存在于小说中的一个幻想,而不是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面对突然向自己扑来的夏洛特,僵尸举起手中从她那里抢来的匕首,直刺向她的胸口。然而这一击只是刺进了一阵腾空而起的风中,夏洛特高高跃起,戟刃一闪,僵尸死灰色的头颅应声落地,发出像是朽木一样的声音。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就像雕像一般立在那里,被砍断的脖子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看着不再动弹的僵尸,夏洛特上前推了一把,僵尸的身体轰然倒地,再也没动一动。她把目光投向正被追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利奥波德,刚要提着戟头追上去帮他,却听到耳畔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只听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响声,夏洛特凭着直觉卧倒在地,子弹擦着她的脖子飞过,打在她身后的墙面上,被打碎的墙皮簌簌而下。利奥波德也被这枪声吓了一跳,他立刻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却发现自己身后的僵尸不再追来,而是奔向和自己相反的方向,挡住了通往楼上暗道的门。

“放下手里的武器!”

一声中年男人的怒叱传入耳中,利奥波德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看到通向里面的房间的通道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七八个身穿灰色军服、手执魔导枪的士兵,正用魔导枪指着自己和夏洛特。魔导枪的枪口涌动着刺眼的闪光,已经处于待击发状态。在他们的背后,站着四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魔导士——利奥波德还能认出他们,正是上一次见到的那四个亲手取出孩子心脏的家伙。其中一个魔导士正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把门的僵尸,嘴里喃喃地咏唱着什么;另一个魔导士,也就是刚才对他发出怒喝的那位,也高举着一把激活了的魔导手枪,径直指向自己:

“放下武器。别想能逃出这儿!”

利奥波德的脑袋里“嗡”了一声,面对着正在闪光的数支魔导枪,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乱动的下场——屋子不算很大,这么多枪足够把自己送下地狱去好几次。虽然魔导枪要再装填一次少说也要二十秒,但他一点想冒险冲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后面的门口还站着一个全身重甲的僵尸。

几声苍老的低笑从魔导士们的背后传来,他们不约而同的让开身子,一位拄着手杖的老人走了出来,现身在利奥波德和夏洛特面前。

“布……布隆内公爵!”利奥波德认出了对方整齐的白发和身上象征皇室成员身份的金线绣边长袍,不禁失声叫到。

“没错,正是老头子本人。”布隆内公爵眯起眼睛,对面前两个走投无路的闯入者露出友善的微笑,那微笑不禁让利奥波德感到一阵胆寒。

“两位客人真是过分啊。第一次来拜访老头子我,从楼上进来,都没打个招呼就又走了……搞得我心里一直好生遗憾。今日又是不期而至,还搞出这么大动静……不知有何见教啊?”

布隆内公爵用优雅的宫廷奥兰治语不慌不忙的说着,目光在两个闯入者脸上逐一扫过。

利奥波德举着武器的手开始发抖,他努力不要让自己颤抖的太明显,被对方看出来。

不料这时,当当两声金属落地的声音响起,夏洛特把手里被斩断的戟头远远地抛了出去,然后又从衣服下面摸出另一把铅灰色的匕首,一扬手远远地扔到了戟头边上。她面无表情的举起双手,向用枪口指着自己的人们示意,自己身上已经没了武器。

“投降。”

夏洛特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简短的说道。

利奥波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举着武器的手迟疑了一下。夏洛特又转过头递了个眼神给利奥波德,顿时斗志全失的利奥波德只好学着她的样子把自己心爱的匕首和魔导手枪扔了出去。

“哦呀。这可是近卫军的东西啊,看来你一定是约瑟夫的儿子吧?”

布隆内公爵微笑着望向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却觉得他眼镜后面的两道目光,像是抵上了自己咽喉的利剑一般冰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感。他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

“看来我没有猜错。”布隆内公爵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脸上的微笑顷刻间荡然无存,轻蔑和冷厉转瞬间填满了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王室给了你足够的恩赐,让你继承你父亲的爵位和骑士勋位,让你加入光荣的近卫军……但是,你却用你的武器来帮助逆贼。想必,你身在天国的父亲如果看到这一幕,会羞愧的哭出来吧。”

“你、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心里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利奥波德瞪着布隆内公爵还击道:“你身为陛下的叔叔,在这样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出这种残害生灵的暴行来……你、你就能对得起卢昂王朝的历代国王吗!”

“哦,小伙子好一张利嘴。不过我就不和你争什么了,一个人做事是不是无愧于心,并不在于说话的声音高低。”布隆内公爵并没有被利奥波德的还击激怒一分一毫,而是继续悠然的说着:

“不过我很意外,我都放过你们一马了……你们为什么又回来了呢?难不成是怪我没招待你们一番?那你们现在对我的招待可还满意?”

布隆内公爵说着转向夏洛特,“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都是这位小姐计划的吧。我不相信那边的那位,能有这个胆量和智慧。居然有人能解开教授精心设计的魔导机关,这可是当今一流的魔导士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情。要是我把这件事告诉教授,想必他会开心的手舞足蹈吧?”

“不是我解开的。”夏洛特摇头,他看向利奥波德,而利奥波德闻言不禁喊出了声:

“你发现了……”

“年轻人做事还是不仔细啊。花草都是向着阳光生长的,有背对阳光、向着屋里生长的么?而且,一盆在那里放了那么久的花,下面有挪动的痕迹,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

布隆内公爵的语调转而不满起来,“而且,你竟然用什么东西去卡我门后面的齿轮,卡掉了好几个齿。我理解你想让我再也见不到天日的心情,可是这办法也太蠢了。”

说到这里,老人用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闲话到此为止。”公爵声色俱厉的喝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是罗斯巴赫人?还是自由革命阵线?”

他把目光投向魂不附体的利奥波德,旋即摇摇头,又转向夏洛特:“还是请主犯回答吧。”

“随你想象。”夏洛特爱答不理的回答道,布隆内公爵干笑两声,接着喝道:

“小姑娘,我建议你还是识相一点。我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们痛痛快快的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仁慈的结局——难不成你还觉得,自己来到这里,还能够好好的再出去?反正你们就要成为泥土里的肥料了,让我们就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吧。”

他转而瞪向利奥波德,后者被他的目光刺的双腿一阵颤抖,汗如雨下,几乎就要跪在地上。

“不说也可以,那我只好请你们吃点苦头了。老头子我有的是耐心……”

“站直了,利奥波德。”

背对着利奥波德的夏洛特突然说道:

“人都会死。但别为了活下去,而向这种家伙下跪。”

她收回了高举着的双手,缓缓闭上眼睛。

布隆内公爵、魔导士们和护卫们的目光立刻集中到她身上,只见她的左手以轻巧的姿势取下了别住自己头发的金属发卡,然后冷不定的向自己的右腕动脉处用力一割。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她!”

布隆内公爵的怒喝,和夏洛特正在汩汩涌出鲜血的手腕,唤醒了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手下们。三个护卫放下自己手里的魔导枪,向夏洛特扑去。

看到此情此景,利奥波德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他不顾面前还有枪口瞄着自己,拼命地向夏洛特的方向跑去。

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伴随着骤起的冷风向他袭来。这阵冷风起的毫无征兆,而地下室里根本没有通向外面的窗户,屋子里的所有人不禁都吃了一惊。

夏洛特的眼睛忽然睁开,这时三个空着手的护卫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噗”、“噗”、“噗”的三声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三个护卫的脖子上鲜血直喷而出,顺着夏洛特的衣襟和头发慢慢滴下。

“开火!”一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布隆内公爵当机立断的挥动手杖。剩下的五杆魔导枪同时扣响了扳机,夏洛特略一弯腰,子弹毫无例外的都打在面前的三名护卫身上。她举起其中一名护卫还在抽搐的身体,用力向还没来及装填弹药的其他护卫们掷去,借着他们慌忙拔剑抵抗的机会,夏洛特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

这时利奥波德才看到,夏洛特右腕上的伤口已经被一层晶莹的东西给有力的封住,不再有一滴血流出来;而她的左手正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不,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是一支尖利的冰刺。

那是什么……那是冰吗?

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刚才根本没有准备要让水结成冰的术式,身边更没有魔矿石,是怎么做到让自己的血一瞬间冻成冰刺的……

而且,连冰的形状都能控制?

利奥波德呆站在原地,一连串令他瞠目结舌的疑问,让他一时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危险之中,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个身影——在众人围攻中,从容不迫地辗转腾挪的夏洛特。

晶莹的冰刺通体血红,但是却有着远强于冰的硬度,夏洛特手中的冰刺疾挥,在护卫和魔导士的交攻之下,竟然能够从容不迫的格挡下四面八方向自己劈来的刀剑,而冰刺上面连一点裂痕都没有。夏洛特得个机会,冰刺带起一道血色的弧线,两名站在一起的魔导士同时捂着鲜血狂喷的脖子跪倒在地。刚才还在高喊“放下武器”的那名魔导士面如土色,拔腿冲进通往里屋的回廊里。夏洛特眉头一皱,刚要追上去,其他人却又一起攻了上来,夏洛特只得抽身回来继续迎战。

看到眼前的场景,刚回过神来的利奥波德立刻跑到自己刚才扔掉的武器旁边,捡起武器准备冲上去。

“夏洛特!我来……”

但是,他看了一眼面前正在激斗的人们,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夏洛特的以一敌多的战斗激烈异常,自己根本毫无插手的余地,连看清他们的动作都困难。他想用魔导枪掩护夏洛特,又怕反而误伤了她,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

这时,几声拐杖击在地上的“笃笃”声警醒了利奥波德。他回头看去,发现布隆内公爵正拄着手杖费力的向通向楼上的门口挪动,连忙转身追了上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布隆内公爵走向看守着大门的盔甲僵尸时,盔甲僵尸竟然毫不犹豫的对他举起了手中的长戟,吓得他惊叫一声,连退了好几步,僵尸才放下了手中的长戟,重新站在门口守卫着。

“混蛋……你们这些白痴,白痴!”

布隆内公爵用手杖猛击着墙面,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起来。

利奥波德趁着他背对自己,举起魔导枪对准他的后背。只要扣下扳机,子弹就会击穿这个老人的身体,然后他罪恶的生命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利奥波德扣着的手却迟疑了一下。被他套进准星里的,毕竟不是训练场上的靶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费力的喘息着的活人。对于他来说,除了之前用来威吓夏洛特的那次,利奥波德这还是头一回动了要开枪杀人的念头。他不禁为自己的骤然而生的念头吓了一跳。

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枪声在屋子里响起。

忽然失去平衡的利奥波德一下子跪倒在地,手枪脱手飞出。左侧的大腿上传来撕裂般的灼热感,疼的他倒在地上按着伤口一阵惨叫。

他困难地抬起头,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布隆内公爵正冷冷地看着他,手杖的末端闪烁着的光亮正在渐渐熄灭。

“原来那是……魔导枪吗……”

利奥波德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对这声音的印象很深,前几天米歇尔就是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后,一头栽倒在自己面前,再也没起来。

布隆内公爵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他伸出左手手一拧手杖的中段,一道寒光出现在他的右手中——手杖从中间一分为二,他从里面拔出了一把短剑。

利奥波德握紧手里仅剩的黑色匕首,强忍着疼痛站起了身。血液还在顺着大腿上的弹孔缓缓流下,利奥波德感觉到身体开始发冷,身体也开始飘忽起来。但是他强打精神,举起匕首指向布隆内公爵,两个步履蹒跚的人相对着,在这片不大的空地里慢慢地转起圈来。

“不错啊,小伙子。竟然还能站起来……哦,这不是约瑟夫的东西吗?看看你能不能把它刺进我这个老头子的身体里!”

布隆内公爵狂笑着挥剑上前,利奥波德举起匕首,当头格下了这一击。不料布隆内公爵飞起右腿,重重地踢在利奥波德的肚子上,他仰面往后飞出了一段距离,直撞在背后的木箱子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这老家伙……年轻的时候还练过几招吗?

要不是他上了岁数……我真要顶不住了。

布隆内公爵举着短剑逼近,当胸一剑刺过来,利奥波德急忙站起身架开。短剑毕竟比匕首要长出一截,利奥波德的匕首只有左右招架的份。他的眼里,布隆内公爵原本看起来平易近人的教养已经荡然无存,老人须发皆张,瞪着发红的眼睛不断举剑向自己刺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不断地抽搐着,宛如恶鬼一般。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挡开布隆内公爵砍来的一剑,利奥波德气喘吁吁的嘶喊道,“你是王室的长辈,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为什么要来残害这些无辜的孩子?”

“无辜?原本繁盛的奥兰治,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还有谁是无辜的?你这个小毛头,又能明白什么!老头子,只想看着奥兰治王国,这朵圣洁的百合花……一直在奥希亚大陆上开放着!”

布隆内公爵毫不犹豫的喊了回去,他的手上猛然用力,一直把利奥波德的匕首推到了他自己的眼前。利奥波德勉力维持,公爵的短剑已经贴到了他的脸上,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蚂蚁一样的小东西,只能看到自己眼前那点……现在,罗斯巴赫人步步逼近,你不去战场上保卫奥兰治的土地,而是在这种地方?你的父亲何等优秀,他是怎么教给你骑士的忠义和勇气的?”

听到这里,利奥波德咬紧牙齿,猛力格开布隆内公爵的短剑,拖着受伤的腿往前猛冲,一肩膀撞在他的胸口上,把他顶翻在地。布隆内公爵粗重的喘息着,动作上却毫不迟疑,他连忙爬起身来,举起短剑摆出防守的姿态。

“老东西,轮不到你来谈论我的父亲!他就是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害死的……要是他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对你手软!你竟然把残害这些孩子,和保卫王国相提并论到一起,罪不容诛!”

利奥波德上前一步,忽然把匕首向布隆内公爵掷了过来。布隆内公爵举剑一格,匕首擦破了他的脖颈,鲜血滴滴答答的染红了他花白的胡子。利奥波德趁机捡起了地上护卫掉落的长剑,双手举着向布隆内公爵狂劈过来。

“哼……像你这样的小子当然不会明白。要让一棵大树健康生长,都要适当的剪去一些枝叶,被剪去的枝叶并不是就此离开了树,而是落在下面变成了肥料……然后重新回到大树体内,再次成为大树的一部分!”

布隆内公爵表情扭曲的喊叫着,他故意一边和利奥波德说着话,一边连连后退引他进攻,很快狂劈乱砍的利奥波德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举着剑站在原地喘息起来。

“你是说,那些孩子对于你来说……不过是落下的树叶吗?”

“他们的心脏,全都是用来填补王国地基的基石,那是王国重回兴盛的保障!而我,就是保护这棵大树健康的……园丁!”

布隆内公爵怪叫一声,双手举起短剑,猛地扑了上来。

利奥波德的视野里,布隆内公爵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左腿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他感觉到整个身体的体温仿佛都要随着血液流走了。他勉力招架,却失去平衡坐倒在地上。

背后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利奥波德回头,看到自己已经退到了铠甲僵尸面前,如果再退一步,引起铠甲僵尸的注意,自己毫无疑问会被当头劈成两半。

布隆内公爵举起手里的短剑,大步上前,一剑向利奥波德刺来。

“你就到地狱里……去抱怨自己的不幸吧!”

利奥波德缓缓的立起身,他手里的剑开始变得十分沉重。他勉力举起剑来,这一刻,他心里的所有东西仿佛都消失了。恐惧、愤怒、不甘、悲伤、所有的期待,所有的遗憾,仿佛都已经离他远去,他的嘴唇沉默的翕动着,只是在心里呼喊着几个名字。

爸爸。妈妈。老爹。小瑛。

我图瓦街的朋友们……我的骑士团成员们。

我的朋友艾德……不,欧仁妮。

对不起。我答应你们的事情……

可是,即便如此……

我也要……

无数的面孔和景象在自己的面前闪过,利奥波德举起自己手里的剑,迎着布隆内公爵的剑锋扑了上去。

夏洛特一剑刺进面前的魔导士的胸口,然后抬腿踢在对方的肚子上,对方的身体斜着飞出,她手上的剑锋带出一泼鲜血。她用长剑支着身体,急促的呼吸着,脸色隐隐地有些发白。

她的脚下七横八竖的倒着好几具尸体,手里的冰锥早已不知道插在了谁的咽喉上,自己夺来的长剑也在劈砍中变得伤痕累累,满是缺口。不过,这一场激烈的恶斗过后,她的旁边终于没有一个站着的活人了。

“那家伙呢……去哪儿了……”

她喘息着向远处看去,眼前的景象不禁让她叫出了声。

“利奥波德!”

鲜血正顺着利奥波德的身体汩汩地流进地面,布隆内公爵的短剑赫然插在他的右肩上。他的嘴里都是血腥味,全身因为伤痛而不停地颤抖。

此刻,利奥波德的身体和布隆内公爵的身体紧紧相贴,从旁边看去,两人就像是拥抱在了一起——只不过,布隆内公爵的短剑刺穿了他的身体,从右肩一直突出到背后。

“即便如此……我也要……”

利奥波德低低的喘息着,忽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发力前突。

“活下去!”

布隆内公爵的身体被他撞的飞起,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老人不敢相信的直起腰来,看着自己小腹上正在往外喷涌鲜血的伤口。伴随着一阵垂死的抽搐和呻吟,鲜血继而从他的口中涌出。

“你……你这……”

刚才两人剑锋相交的一刻,利奥波德根本没有去躲闪布隆内公爵的突刺,而是硬用身体接下了这一击,趁对方的短剑还卡在自己的身体里,奋力把长剑送进了对方的腹中。

看到布隆内公爵已经进入了濒死的状态,浑身脱力的利奥波德忽然跪倒在地。在他的身体倒下之前,及时赶到的夏洛特搀住了他。

“夏洛特……小心……背后。”利奥波德断断续续的说着。

夏洛特转头看去,原本守着出口的僵尸忽然动了起来,举起长戟向她当头砍下。她持剑横扫,砍断僵尸手中的戟杆,然后用空着的手抄起利奥波德手中的剑,双剑呈X字型架上在僵尸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凭空发力,僵尸的头颅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不对……”利奥波德看着不再动弹的僵尸,自言自语道:“我们没靠近他,怎么……”

“别管这些了。”夏洛特说道,“你不要动,我帮你包一下伤。”

话音未落,通向里屋的通道里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是个男人的声音。

“是他们的魔导士吗?”

利奥波德的话刚出口,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通道里走了出来。那个身影戴着连衣的兜帽,从轮廓能够看出是个男人,面部则被一张黑色的面具遮挡着。他的身材算不上很强壮,但也绝不瘦弱,手里提着一把长剑,剑锋上点点血迹一路滴在地板上。

不知道为什么,利奥波德感觉眼前的这个身影看上去很熟悉,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是……谁?”

来人没有回答利奥波德,而是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夏洛特感觉到了异样感,她捡起地上的魔导手枪,对准他的脑袋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然而,子弹却和男人的头颅堪堪擦过——

在夏洛特扣响扳机的时候,男人的视线还对着利奥波德。伴随着枪响,他仿佛是漫不经心的一侧头,子弹贴着他的头飞了过去,打飞了他戴着的兜帽,继而钻进了他身后的墙面里。

“躲开了……?这真的是……僵尸吗?和刚才那两个完全不一样。”难以置信的夏洛特喃喃道。

“不可能……你是……”

当来人被打飞的兜帽落在地上时,利奥波德不禁叫出了声。这一刻,他的脑海为那张熟悉的脸占满,随之而来的不是见到熟人的亲切,而是令他浑身僵硬的恐惧,甚至让他一时间忘掉了身上的疼痛。

“科迪……叔叔!”

十天前,在市中心广场上,当众被断头台砍下了首级的前骑兵团长——莫里斯·科迪,正站在他面前。

他被砍下的头颅不知为何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而多年前已经失去的右臂也再次出现在了身体上,并且拿起了长剑。

而他的脸庞,和刚才夏洛特击杀的僵尸一样,呈现着令人窒息的死灰。

 (三)

“科迪叔叔!”利奥波德忍不住喊出了声,他挣扎着站起身来。

“我是利奥波德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明知僵尸已经不可能和人交流,利奥波德还是想再叫他一声,看看他能不能恢复意识。因为,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了,这个教他第一招剑术的男人,再见时,已经是在广场的处刑台前。

科迪没有说话,他用纵挥而下的长剑回答利奥波德。无力闪躲的利奥波德,绝望的看着科迪带起风声的长剑直劈向自己的额头。

“锵!”

两柄长剑呈X字型横封在利奥波德的头顶上,拦下了科迪的这一剑。夏洛特忍耐住自己双手上传来的疼痛,奋力架开科迪的这一剑,然后把利奥波德撞开到一边。

夏洛特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转眼间科迪已经扑到了她面前,她展开双剑左右挥挡。利奥波德连忙拖着自己受伤的腿闪躲的到一边,只听科迪的单剑和夏洛特的双剑激烈的缠斗着,兵器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那是……”利奥波德看着视野里已经变成僵尸的科迪,他的动作和刚才那些行动迟缓的僵尸完全不一样。他的身形灵活的几乎和生前别无二致,攻守兼顾,进退有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再生的右臂,持着长剑如电光般横劈竖刺,带起一片风声,眨眼的时间,就向夏洛特的各处要害攻出了好几剑。

儿时的记忆和眼前的场景重叠起来,他仿佛看到全盛时期的科迪正在校场上和自己的父亲比剑,两人往来相斗,打的天昏地暗,却没有谁能胜过谁半分。

然而,此刻的夏洛特却没有了之前那样的从容,体力消耗已经很大的她只能挥着双剑不断封挡科迪如骤雨一般的疾攻。科迪虽然只是中等身材,但是他的剑术意外的力大招沉,两剑相撞的尖锐声音震得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夏洛特每挡下他一剑,就不得不往后退半步,来抵消掉强大的力量,眼看着已经被逼到了墙边。

“喝!”

已经无路可退的夏洛特跃起身来,猛蹬背后的墙面,双剑齐出,使出决死的架势向科迪刺去。

眨眼间,她的剑已经逼到了科迪的面前。只见科迪以不可能的角度让上身向后一仰,让过夏洛特的攻击,而他的脚还稳稳地站在地上。然后他举起长剑,向背后门户大开、毫无防备的夏洛特背后刺去。

听到利剑带起的风声,夏洛特连忙回剑格挡,不料科迪一步抢进来,左拳急进,夏洛特的侧腹中拳,立刻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右手的长剑也飞了出去。她摔倒在地,连忙向后翻滚,躲开科迪的攻击范围,急促的喘息着。

科迪迈步上前,就要继续进攻。夏洛特咬紧牙齿,空着的右手骤然挥出,被科迪踩在脚下的那摊血转瞬间化为一根冰刺,扎穿了他的脚掌。然而科迪毫不在意的向前一挣,冰刺咔嚓一声被折断,他的脚上带着冰刺,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继续向夏洛特奔来,步伐没有丝毫的迟缓,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来一滴。

利奥波德无力的捶了一下墙壁,焦急的心情让他的头开始晕眩起来。

不行。

这样下去,夏洛特会有危险……

现在的科迪叔叔和年轻时没有什么两样,而她已经没什么体力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来不及处理身上的伤口,利奥波德扶着已经开始晕眩的脑袋,拼命向里屋走去。

他并不知道僵尸是怎么运作的,只是想着,既然科迪从里屋走来,那么去里屋说不定能找到对付他的办法。而留在夏洛特身边,只会给她添麻烦。

进到里屋,利奥波德立刻就看到了一句躺在木箱旁的尸体——那是之前喝令他们放下武器的魔导士,他被拦腰砍成两截,死前脸上还带着痛苦和惊惧的扭曲神情。

利奥波德走向尸体旁边的木箱,里面空无一物,但箱内的壁上写满了各种复杂的魔导术术式,他一个也看不懂。

这么说……是科迪砍死了他?

不对,在我们进来之前,他们都在里屋。

那就是……

利奥波德忽然想起,准备逃上楼的布隆内公爵差点也被铠甲僵尸攻击到。

所以说,僵尸认不出身边的活人,只是不停的攻击他们,见谁都会杀。

那么就是这个魔导士唤醒了科迪,结果没跑出去就被他砍死了。

不……不仅如此。

虽然僵尸保留了生前的行动习惯甚至武艺,但他们只专注于战斗或者别的指令,就像那六个抬木箱的家伙一样,面对污水就像看不到一样,直接就踩进去。

也就是说,除了战斗中的攻击和闪避之外,他们注意不到身边的其他东西,就算身边有潜在危险也不会闪躲。

怎么办呢……

利奥波德环视周围,看到那些小床仍然都在,只是上面并没有一个孩子躺着。他的心里稍稍轻松了些,又撑起身体,勉力向里面的套间走去,结果差点被旁边的一个盛满了水的铁皮水桶绊倒。

利奥波德弯下腰,从里面捧了两捧水出来,用力的浇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水稍稍为他驱赶走了头脑里的晕眩。

他离开水桶边,一瘸一拐的迈进套间里。就是在这个地方,不计其数的孩子们被活活取出了心脏,然后当场惨死。

一进套间,利奥波德就看到了躺在手术床上的那个男孩。

那个他很熟悉的,一直帮他照顾那些小孩子的,副团长保罗。

他了无生气的眼睛望向头顶的天花板,一缕已经凝固了的鲜血粘在他的嘴边上。大概是因为临死前的挣扎,他的手臂怪异的高举着,不知要去抓什么东西。眼泪从利奥波德的脸上缓缓流下,他伸手捡起掉在保罗身边的那枚骑士章,揣进自己兜里。

“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

泪眼朦胧里,他看着身边泛着青色的金属光泽的、形状复杂的魔导具,上面的出气口还在嘶嘶的冒着白气,机械中伸出的管子末端连着的刀刃还在发光。

那些家伙,走之前忘了关吗?

“见鬼去吧,怪物!”

利奥波德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他不顾危险拿起那把发光的刀刃,就要狠狠地插在魔导机械上面。

但是,他的手停了下来。

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从他的心中划过。

 

夏洛特扔掉手里的断剑,用空出来的左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家伙……好强。

不管怎样激烈的运动也感觉不到疲劳,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对战斗分心,科迪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战斗机器一样无休无止的向夏洛特发起进攻。

在他被处死于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人们似乎只记得他是个充满了耻辱的败将,而忘记了年轻时的他正是以“红剑科迪”之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勇将,利剑上总是被鲜血覆盖,所到之处,敌军闻风丧胆。如今他失去的右手已经重回身上,当年他名震奥兰治的武艺也跟着一起回现人间。

和他硬拼剑术不会有胜算。只能用那个办法吗?

夏洛特扶着手里的长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科迪再次逼近,夏洛特反手持剑格开他斜劈而来的这一击,略一矮身抢进他的怀里,左手按上了他的躯干。她骤然调动起体内的力量,一阵寒气立刻包围了两人,连他们的剑背上都结起了霜。

然而,被她触碰到的科迪毫无反应——夏洛特的手按到的部位,被冻住的衣服变成了薄脆的碎片,簌簌落下,但科迪死灰色的身体上,竟连一点冰霜的白色都没有泛起。

不可能……连这个都没有用吗!

夏洛特连忙就地向后一滚,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眼前的景象是她从未见过的情形,竟然有人的身体使她的能力毫不奏效——不,那已经不是人的身体。

那么……就这样!

夏洛特紧盯着科迪,小心的移动着步子。在经过身旁的一具护卫的尸体时,她的鞋子踩过了地上的血泊,然后慢慢后退。科迪空洞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毫不犹豫的向她走来。

当科迪走过地上的那摊血时,夏洛特跃起身来,左手猛地一挥。

只听一阵犹如金属摩擦般的尖锐声响,地面上顷刻间生长出了三根长长的血红色冰凌尖刺,把科迪迈出的右脚和持剑的右手一并钉穿。当啷一声,科迪右手的长剑落在了地上。

好!

趁科迪武器脱手、又无法动弹的一瞬间,夏洛特跨步上前,挥剑向科迪毫无防备的头部砍去。就进入这里之后的经验来说,只要砍下僵尸的头,僵尸就会停止活动。

科迪并不闪躲,他只是微微的一侧头。迎向长剑的变成了他的肩部,夏洛特一剑砍入,长剑反而被卡在科迪的身体里,一时拔不出来。

只听咔啦一声脆响,科迪被钉住的右手猛地折断了地上生长出来的冰刺,并且出人意料的直接握住冰刺,像持着利剑一样向夏洛特刺来。夏洛特连忙错身,冰刺和她擦身而过,在她的手臂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没办法了……

不得不放开被卡死在科迪身体里的剑,夏洛特向后急退。趁着科迪的脚还被冰刺钉在地上,她只能先退进通道,退到里屋去,趁此机会恢复一下体力——和科迪的连续交战已经令她精疲力竭。

当然,进入里屋也意味着她和利奥波德就会面临背水一战的境况,里屋只有一个出口,而且活动的空间也不如外屋大。

看到气喘吁吁的夏洛特走进里屋,利奥波德心里一惊。

面色苍白的她,身上已经被科迪的剑割伤了好几处,一边不停地喘着大气,一边勉力支持着自己的身体。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会儿那家伙就要来了……赶紧走。我来拖住他……你逃出去。”夏洛特断断续续的说着。

“不可能,你看我这个样子……要不你帮我把肩膀上的剑拔掉……这样你又多了一把能用的。”利奥波德也粗重的喘息着。

“任务……不能失败……你必须活着出去。”

利奥波德的心里一动,他似乎听明白了夏洛特话里的意思。

“那么……咱们就一起把任务完成吧。”

夏洛特抬眼看去,她注意到了被利奥波德从里屋的套间里推出来的魔导机械——杀死无数孩子的利刃,正在闪烁着刺眼的光。

利奥波德拖着受伤的身体,又从旁边把刚才自己捧来洗脸的那桶水提了过来。夏洛特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点了点头。

利奥波德把水桶提在手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多活五分钟。但是,别无选择。

随着一阵沉重的步伐,挣脱冰刺的科迪已经走过通道,进入了里屋。他的手里拿着从身上拔下的、刚才夏洛特使用的那把剑,一步步的逼近过来。当看到魔导机械旁的利奥波德,他似乎被吸引住了,然后向着利奥波德举剑疾奔过来。

利奥波德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平时一只手就能举起的水桶,一扬手向追着迎面跑来的科迪身上泼去。

科迪并不躲闪,任桶里的水把自己身体的正面浇了个透。

“趁现在!”利奥波德喊道。

科迪转眼间已经跑到了利奥波德面前,他举起手中的长剑,就要当头劈下。一旁的夏洛特趁他的注意力全在利奥波德身上,深吸一口气,迅速冲到他身边,右手猛地握紧成拳。

只听一阵咔啦咔啦的脆响,一片晶莹的白色急速在科迪的身上蔓延开来。刹那间,他向利奥波德挥出的长剑停在了他的头顶上——那片白色蔓延到了他的右臂,所有的关节和手指都被一起冻住。他的整个身体正面,都被冰固定在了原来的姿势上。

停在原地的科迪晃了晃,然后仰天倒在地上,长剑脱手而出。

“快!夏洛特!把他拖到床上来!”

利奥波德拿起床头上魔导机械连接着的刀刃,上面强烈的闪光刺的他睁不开眼。他把刀刃高举过顶,夏洛特费力的把动弹不得的科迪扛上手术床。

“好!”

利奥波德举刀就要向科迪的脖子砍去。

忽然,科迪的身上发出一片脆响,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力量折断了冻住自己的身体的坚冰,然后右手猛挥,利奥波德手里发光的刀刃立刻就被扫到了半空之中。

利奥波德怔怔的看着刀刃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科迪这一击打断了向刀刃灌输魔力的管子,虽然魔导机械还在运作,但刀已经不能使了。

他绝望的看向夏洛特,夏洛特立刻的抄起旁边的水桶,但是里面已经没有水了。

科迪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拨开身上的碎冰,眼看就要跳下床来。

“不……还没完!”

利奥波德嘶吼起来,他从床头上拿起那只曾经罩在无数孩子头上的头盔,猛地套在科迪的头上。

“夏洛特,按着他!”

夏洛特死命地按着套在科迪头上的头盔。头盔的尺寸,原本是为孩子的头颅大小这设计的,套在科迪头上倒像是顶了个碗一样。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利奥波德转向旁边的魔导机械,使出最后的力量,把魔导机械上所有的旋钮都拧到了底。

一阵电火花从魔导机械上面迸发而出,一直扩散到头盔上,直传导到利奥波德和夏洛特的身上,把两人狠狠地弹了出去。

在激走的电火花中,科迪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疯狂的抽搐着。紧接着,魔导机械里发出一声爆响,上面的光芒很快便黯淡了下去,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

利奥波德缓缓地站起来,床上的科迪已经不再动弹。他的头部已经辨认不出五官,完全变成了炭黑色。一旁的夏洛特捡起地上的长剑,准确的砍在他的脖子上。

锵的一声,她手中的剑断成了两截,科迪的头颅滚落到地上,化成了一片灰烬。

“结束了。”

夏洛特走到利奥波德身边,用短剑从魔导士的衣服上割了几片布条下来,弯下腰开始给利奥波德包扎伤口。疼痛顷刻间袭遍全身,几乎脱力的利奥波德倚靠着她的身体,龇牙咧嘴的任她包扎着。

“还没……结束!”

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咆哮,夏洛特站起身来,发现垂死的布隆内公爵正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他似乎没有看到夏洛特和倒在地上的利奥波德,只是沿着他们身边的墙壁不断移动。

夏洛特注意到,僵尸的死灰色正在一点一点泛上布隆内公爵的脖子,他的身体其余部分已经都变成了僵尸的肉体。但他还是努力支撑着自己,一点一点的努力移动着,但还是停了下来。

“没想到……竟敢做这种事,该死的教授……我要诅咒你!即使到地狱里……也要……”

夏洛特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冷冷的说道:

“不,结束了,公爵大人。”

她把手放在公爵尚未变色的脖子上,轻轻的捏紧。

只听布隆内公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无数的血红色冰刺刺破他的身体和衣服,像是疯狂生长的春草一样破土而出。他整个人瞬间就被自己血液结成的冰刺给割成了碎片,无力的倒在地上,整个人变成了一朵在爆裂中开放的血花。

利奥波德慢慢地站了起来,远远地看着公爵形状惨烈的尸体。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的喜悦和复仇后的快感,只是异常平静想到了一件事:

他死了。

他终于……就这么死了。

他忽然注意到,公爵苍老的手里一直紧紧的攥着什么东西。当他的手松开的那一刻,一枚小小的像章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上。

夏洛特捡起那枚像章,上面已经被凝固的鲜血盖住,隐约能够看到里面是个年轻少女的画像。

“奥兰治……陛下……我的……艾丽莎。”

这是布隆内公爵留在世上最后的话。

脚下的大地忽然剧烈的震动起来,夏洛特急忙看向四周,她突然明白了公爵为何要在最后的时刻一直向这边的墙壁走来——她面前的墙砖被整齐的按进去了一块,似乎是触动了某个机关。

“快走吧,这里就要……”

隔间里忽然爆起腾空的火焰,里面放着的许多纸张被爆风吹的漫天飞舞,又在落地前燃烧殆尽,化为飞灰。

“永别了。”

利奥波德看着布隆内公爵的尸体,最后说了一句。

之后,他就在夏洛特的搀扶下,走进了连通地下室外面的下水道中。

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的背后响起,却被那扇圆形的门阻隔在另一边。

离开的时候,两人没有走原来的通道,而是走了另一条通向市区的路线。这条路线的出口在一个僻静的小巷里,当夏洛特拉着利奥波德爬出地下的时候,利奥波德只想到了一件事。

看来是……活下来了……吗?

他依靠在小巷边的墙上,在心里默默地继续想着。

我活下来了。

我可以活着回去了。

真好。能够活着。

但是很多的人死了。

他们死了,他们的一切都结束了。

不。如果他们被忘却了,那才是真正的结束了……

利奥波德从口袋里取出保罗的那枚骑士章,他抹去上面的干涸的血迹,但那弯的弦月因为浸泡过鲜血,再也不能像以前漆过的那样白了。

“原谅我,我什么也没做到。对不起。大家。”

利奥波德这样说着,潸然泪下。

“不,你做到了。”

夏洛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不知何时她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她用利奥波从未在她口中听到过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你做的很好。因为,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利奥波德终于放声呜咽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脸颊上传来微微的冰冷触感。

利奥波德抬头看向小巷中间的那片窄窄的天空,片片雪花正从乌云密布的天幕上飘落下来。他伸手接住雪花,小小的雪花入手即化,消失在自己手心里的血红色中。

“今天是几号?”

“10月26号。”夏洛特答道。

“这雪……今年来的真早呢。”

已经有很多人再也不能看到这雪了。

但是,自己还能看到这雪花。

还有很多原本置身于危险中的人,他们还能和自己一起看到,1689年的第一场雪从自己头顶的天上飘落下来。

我真的……做到了吗?

更多的雪花落在他的手掌里,利奥波德默默地把手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