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里斯·科迪被處刑后的第二天,利奧波德再次接到了上街巡邏的任務指令。

一、二、三、四……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零四……

按照利奧波德的節奏,從廣場到國王大街需要數上一百三十下。然後右轉,再數上一百五十下,就走過了拉豐街1號巷。目不斜視;和前方的戰友保持對齊;整支隊伍整齊的沿着馬路的中線前進,這就是奧蘭治近衛軍——恪守軍令,既不驕慢,也不懈怠,保持從容。像劍刃一般筆直,像機械一樣準確。

唔,看來今天走的也是同樣的路線呢。

早已習慣兩個月以來每周都要走三次的路線,位於隊尾的利奧波德能夠分毫不差的數着行進的節奏跟上隊伍。比起機械的隊列操練,和搞得人滿身青紫的劍術對練,上街巡邏實在是一件令人輕鬆愜意的事情。不但可以節省下體力,而且還能穿着華麗的藍色軍服招搖過市,沐浴在女孩子們的憧憬目光中……還有比這更令人期待的事情嗎?

不過,今天的利奧波德不打算陶醉的閉着眼睛,在數數中完成今天的巡邏任務。他有點私事要做,有人正在等着他赴約。他這顆小小的螺絲釘,準備從整齊劃一的軍隊機械中無聲的蹦出去。如此精悍完美的機械,總不至於因為少了隊尾的這一枚螺絲釘就崩解成一地碎片。

    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好!

雙腿猛一夾馬腹,然後向右提起韁繩。胯下的月白色軍馬聽話的向右邁出了步子而沒發出一聲嘶鳴,利奧波德就這樣提前三十下右轉,脫離開隊伍,進入了圖瓦街7號巷。

聽着馬蹄叩在碎石路上的聲音響了幾十下,他小心的回頭望去,發現其他人並沒有發現他開了小差,嘩嘩作響的雨水似乎給他提供了很好的掩護。利奧波德小心的躍下軍馬,把它拴在旁邊的路燈柱上,再用油布罩好馬鞍,快步閃進旁邊的死胡同里。

狹窄的衚衕里,泛着霉味的地面上生着令靴底打滑的青苔,被滿地的雨水泡的閃着瑩瑩的光亮。他扶着牆小步挪到衚衕盡頭的陰影里,那裡放着一個惡臭逼人的垃圾桶。利奧波德捏着鼻子挪開垃圾桶,老舊的牆壁上有一片不小的破洞,被一片木板堵住。

利奧波德小心地再木板上連敲了七下,喊道:“有人在嗎?”

一個捏着鼻子發出的沉悶回應聲在木板背後響起:“誰啊?”

“當然是我,你們的團長,盧昂的游吟騎士!”利奧波德一字一頓、充滿自信的答道。

洞口的木板被迅速移開,裡面傳來一片孩子稚嫩的歡呼:“來了!是利奧波德來了!”

利奧波德彎下腰,鑽進了洞口裡面,然後縱身一跳。衚衕深處很少能見光,裡面是個地下室,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還沒等他的眼睛習慣黑暗,幾點突然亮起的光芒就把周圍照亮了。一個剛剛夠他站直身體的空間里,蠟燭的火苗閃爍着,他的影子在牆上晃動。

“喔喔,大家都在啊。最近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

利奧波德挺直腰桿,張開雙臂。然而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會有人上來熱情的擁抱他。他環視四周,被蠟燭照亮的地下室里,幾個穿着髒兮兮的破洞衣服的孩子有站有坐,一起把目光投向他。他們中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利奧波德好奇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但是他們不約而同的都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是怎麼了?啊,我明白了!”

利奧波德恍然大悟,他一把脫掉雨衣,從背後拿出一個鼓鼓的袋子,“是不是又找不到吃的,要斷頓了?看,我帶來的餅乾和糖。還有巧克力!”

他對個子最高的孩子招呼道:“保羅副團長,你把這些分給大家吧。哎呀,不好意思了,最近軍隊里事情太忙,沒時間過來啊。”

看到他手裡的點心,孩子們立刻發出一陣歡呼,立刻就圍了過來。

名叫保羅的孩子連忙邊喊邊攔住他們,“大家等一下!都等一下!”

“保羅?”利奧波德不解。

“利奧……你聽我說,出大事了!”名叫保羅的孩子撲到他面前,緊緊的抓住他的衣服。

“什麼大事?”利奧波德不以為意的笑笑,找了個凳子坐下。“是因為貪玩,沒完成我留下的任務?還是我借給你們的那本畫冊丟了?”

話剛說完,他注意到這些孩子里少了兩個熟悉的面孔,而他們平時一聽說他要來,就肯定會聚到一起開心的等着。“話說,安德烈斯呢?還有米歇爾?他們沒在嗎?”

保羅低下了頭,看起來快要哭出來了。“他們被抓走了。前天。”

利奧波德一聽,立刻皺起了眉頭:“被誰抓走了?警察嗎?哎,是不是你們又拎走了誰的包,或者翻了別人的口袋……”

“不,是保育院!”另一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喊道,“是保育院的傢伙們!”

“保育院?這不是好事嗎,以後就不用再為吃飯發愁了。運氣好的話,還能被好心的人家領回家裡去;就算沒被收養,也能到教會裡去讀書識字,將來去當個教士也不錯啊。”

“我沒騙你,利奧!可他們確實是被抓走了!那些大人穿的保育院的藍衣服,還拿着棍子和繩子!上來連話都不說,就直接抓人捆起來塞到保育院的馬車裡!保羅帶着我們找到保育院,想見他們,他們又要抓我們,我們就分頭跑了。”剛才那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忍不住喊了出來,眼睛裡閃爍着淚花。

“到現在也沒有他們的消息。”保羅補充道,“如果他們真的被保育院看中的話,怎麼說也該問一句願不願意,允許我們道個別,拿上自己的東西再走吧。那些人……就像是拐賣小孩的人販子!”

“別急,我相信你,迪迪埃。”利奧波德站起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掏出手絹遞給他。

保育院抓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湧上心來的疑問和擔憂讓他眉頭不由自主的緊鎖起來。

他認識這些住在貧民窟的小傢伙很久了,他們都是些經常連三餐都沒有着落的苦孩子,有的甚至是沒有父母的孤兒,把這裡當成所謂‘秘密基地’,經常在這裡聚會。利奧波德雖然年紀上已經是半個大人,又在近衛軍里任職,但他當真把這些孩子們看作是自己的朋友,經常給他們帶些吃的和用的東西救急;而且他還能把那些驚心動魄的騎士小說里的故事講的十分誘人,所以孩子們都喜歡圍着他,還仿效騎士故事裡成立了個小小的組織,“黑月騎士團”,推舉利奧波德做他們的團長。

和這些擁戴他的孩子們在一起,對利奧波德來說也是件開心的事。自從開始生活在軍隊整齊劃一的壓抑環境中,利奧波德更是把偷空出來找他們玩當成是難得的放鬆。

但是他沒有想到,才幾天沒見到他們,居然發生了這樣令人費解的怪事。

自從和東部的鄰國羅斯巴赫共和國開戰之後,奧蘭治王國的財政就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保育院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開門接納過孩子了。

可是,他們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些他們平時視而不見的窮孩子們?而且還做出這麼過分的事情,拿着棍子和繩子去“收容”孩子們。要是那些經常抓到這些孩子小偷小摸行為的警察們被惹急了,做出這種事情還能理解。可是保育院的話,無論如何,這樣粗暴的去抓孩子也是不應該的。

再怎麼說也……簡直就像對待大街上傳染瘟疫的野狗,這些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利奧波德看着孩子們圍着他帶來的零食狼吞虎咽的樣子,陷入了沉思。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擔憂和焦躁在他的心裡像不經意間打翻在桌子上的水一樣蔓延開來。

這可不是件小事。說不定,那些人根本不是保育院的工作人員,而是偽裝起來拐賣孩子們的人販子!

唉……偏偏是現在,外面治安這麼亂的時候!這些沒人管的孩子們,就算這事發生在平時,警察也不見得會管吧?

但是現在着急也沒有用。

不管怎麼說,得找個時間先去孤兒院走一趟,問問是怎麼回事。如果對方穿着保育院的衣服,還駕着保育院的馬車,那應該不是一般的拐賣孩子的罪犯。說不定,正是……

“利奧哥哥,還給你。”

利奧波德的思緒被迪迪埃的聲音扯回到眼前來,他笑了笑,沒有接手絹,而是指了指對方稚嫩的臉龐:

“別著急。好久沒見到你們,今天特意多買了點,夠吃的。還有,不是哥哥,是團長,迪迪埃騎士!”

“是,團長大人!”迪迪埃努力咽下嘴裡的零食,認真的回答着。利奧波德見保羅一直在給其他孩子分食物,說道:

“保羅,你也拿點,別光顧着給其他人。”

“現在東西賣的越來越貴,這些花了團長不少錢吧。”保羅掰了一塊餅乾塞進嘴裡,“你們還不快謝謝團長的賞賜!”

“哎,別說這話。連屬下的肚子都填不飽,那還算什麼騎士團團長?我平時也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再有兩年等我轉正,到時候可比現在要多的多了!”

“喔喔,真的嗎。到時候,團長大人可別因為有了心儀的姐姐就忘了我們啊!”保羅壞笑道。

利奧波德摘下手套,作勢要扔過去:“保羅副團長,你就這樣和你的團長說話?你是想來場決鬥嗎?”

屋子裡笑聲一片,利奧波德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團長,今天你還會給我們讀故事嗎?還會教我們認字嗎?”迪迪埃問道。

這時街道里的鐘聲剛好響起,已經是上午十點了。

啊……壞了!

突然想起來巡邏隊已經到了要換班回營的時候,利奧波德心裡一慌。要是被發現自己在巡邏時開小差的話,肯定跑不了要挨一頓鞭子。在近衛軍里,就算是有着爵位的人也不能逃避軍法的懲罰,何況利奧波德這樣的見習生。

但是利奧波德仍然表現的不慌不忙,起身從容的拿起雨衣,說道:

“抱歉,大家。今天我得先走了,那邊還有軍務在等着我。下周一,還是這裡見。迪迪埃,好好複習我上回教你的,下次我可要檢查了!”

“是,團長!”

想到剛才的事,利奧波德從胸前摘下一枚勳章。這枚勳章由黃金和白銀拼接而成,看起來已經有了年頭,銀質的部分已經有些發黑,而金質的部分也因為磨損而有些粗糙,上面依稀可以看到刻着“Chevalier de Orangel”(奧蘭治騎士)的字樣。

這是代表奧蘭治王國騎士身份的勳章。雖然在這時的奧蘭治王國,騎士已經僅僅是一種軍人的榮譽身份,但是能獲得這份榮譽的人仍然是少之又少,有的軍人已經當上了將軍,甚至都還沒有這枚欽賜騎士章。而且,除非有過人的功績,受到國王的恩准,騎士身份大部分時候是不能得到世襲的。

利奧波德把勳章小心的握在手裡,對孩子們說道:

“以我第167代游吟騎士,杜塞爾男爵利奧波德·約瑟夫·德·萊斯科之榮譽為誓,必定要找回被抓走的團員安德烈斯和米歇爾!”

孩子們也紛紛拿出各自的騎士章,向他們的團長利奧波德致意。他們手裡的騎士章是利奧波德親自設計親手製作的,木芯的外面包著黑色鋁殼,上面有着一彎銀月的圖樣。製作這些騎士章,只花了一個銀幣,差不多是戰爭爆發之前,在盧昂市的街上吃一頓飽飯的價格……而現在大概連半條白麵包都買不到。

不過利奧波德對自己設計的勳章很滿意,他從不覺得這些東西是騙小孩的玩具。反正根據古代的禮制,一名騎士就可以冊封另一名騎士,而且對他來說,重要的是騎士的精神;而多少錢財也買不來一個真正騎士才能具有的榮譽感和高潔靈魂。

他雖不敢說想要改變這些孩子的命運,但是至少希望他們未來的路能夠更寬闊一些,能夠遇到更多的可能性,成為不一樣的他們。

在孩子們不舍的目光中,利奧波德披好雨衣,轉身走出了地下室。

“團長,你要小心啊!”

背後傳來迪迪埃稚嫩的聲音,利奧波德輕輕地頷首。

“放心吧……我可是盧昂的游吟騎士!”

 (二)

然而一離開孩子們的秘密基地,利奧波德就飛快的衝出衚衕,急促的腳步踩的地上水花四濺。

得快點……快點!

他用力的解開系在路燈柱上的韁繩,但是被雨打濕的韁繩摩擦力比之前大了不少,利奧波德咬着牙好一通硬拽才把它從路燈柱上弄下來。他揭掉馬鞍上的油布,飛身上馬,雙腿用力一夾馬腹,被他稱為“安森”的軍馬發足疾奔起來,載着他衝過雨幕中的街道。

利奧波德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待了這麼久,本來還打算順便去給同學買生日禮物的計劃也泡湯了。

算了,再找機會出來買吧……來不及了,抄近道吧!

利奧波德縱馬跑上大街,一陣狂奔后又勒馬進入旁邊的小巷。兩旁的建築從他眼前迅速的退向後方,冰冷的雨水和疾風輪番打在他的臉上,但仍然不能平息他心裡的焦急。不過,他從小在盧昂長大,對這裡的每一條街道都了如指掌,現在情況還不算太壞……應該能趕上!

但是當他衝出小巷,來到廣場前時,他猶豫了一下。

廣場上已經沒有人在,要衝過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還能節省不少時間。

但是利奧波德不想走那條路。他害怕看到那個剛剛身首異處的男人,想必按照奧蘭治王國的法律,他的屍體會在三天之內被扔在處刑台上任憤怒的人們凌辱。

一個他認為擁有着高潔靈魂的騎士,剛剛在這裡以最為不光彩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真正的騎士……

現在,還有真正的騎士嗎?

我真的有那份榮譽,並且能以那份榮譽起誓嗎?

想起剛才自己在孩子們的秘密基地說出的話語,對自己的厭惡感不由得從利奧波德的心底升騰起來。

他不敢再去撫摸自己胸前的欽賜騎士章。那枚勳章不大,但是他卻覺得此刻無比的沉重,重的自己無法負擔。但是他又無比的嚮往那枚勳章背後的榮譽和精神,即使在夢裡也想要握住它,像酗酒一樣渴求着它帶來的激動和快慰。

利奧波德搖搖頭。沒有時間猶豫了,他調轉馬頭,繞進了另一條小巷。

但是一進入小巷,利奧波德就後悔了。他不得不從馬上跳下來,小心的牽着馬走過小巷裡的每一段路。這條街道並不寬闊,而且陰暗又骯髒,而且還聚了不少衣着和這巷子的環境差不多的落魄之人。

為逃避戰火而西遷、操着東部貝爾福德行省口音的無家可歸的難民;盧昂市本地的遊手好閒的混混們;還有不少從前線敗退下來、回到盧昂等待整編的敗兵,基本身上都帶着傷,有的人連武器都扔了。這些人流落在街頭,躲藏着巡邏隊和憲兵收容隊的搜查。

他們三三兩兩倚靠着街道兩邊的建築物躲雨,有的男人扶着額頭髮出無力的咒罵,有的難民母親不住地哄着懷裡因為飢餓而啼哭的孩子,還有得不到醫治的敗兵一邊用匕首切着身上傷口腐爛的部分,一邊發出野獸一般的哀嚎。利奧波德一路走過,各種混雜着警覺、嫉妒、絕望、躁動的目光交相投射在他的臉上,他沉默不語,牽着馬繼續前行。

在大約半年前,這些人還正在自己的家園上安居樂業着。然而,自從奧蘭治和東部鄰國——羅斯巴赫民主共和國的戰爭爆發之後,這場曠日持久的邊境戰爭,就將他們的家園化成了一片焦土。得益於兩個世紀前的魔導革命,羅斯巴赫的經濟水平和軍力都遠超奧蘭治之上;而在戰事中處於劣勢的奧蘭治,被迫放棄被羅斯巴赫攻陷的邊境領土,將當地的士兵和民眾遷往內地。

無家可歸的民眾們慌忙向西奔走着逃避戰火,被打散的士兵們也紛紛向西退卻,一路騷擾的沿途地區雞飛狗跳,奧蘭治的東北部變得越來越混亂,一股股散發著失敗和頹喪氣息的濁流湧入奧蘭治首都、也是最大城市的盧昂,讓這個原本繁榮的地方突然長出了一塊塊膿瘡。鬥毆、偷竊、強姦、搶劫,他們弄走一切能填飽肚子的東西,甚至殺死一切阻礙自己活下去的人。他們拚命的活着,為了活着而敢和一切人拚命。

而已經被日漸糜爛的戰局搞得焦頭爛額的奧蘭治王國政府,基本無心為他們提供什麼像樣的救助,面對來勢洶洶、連戰連勝的羅斯巴赫人,整個戰局、奧蘭治兩千萬人口的安危,和這些一時產生不了價值、反而還不斷地消耗寶貴物資的人們,任誰都知道天平的那一端更重。

在利奧波德所在的巡邏隊中,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對這些人的抱怨和詛咒。但利奧波德從來都是遠遠的躲開這種議論。他不想責怪誰,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和天天連飯都吃不上的人空談道德和教養,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那個時候的人,會變成野獸。”

在自己六歲時就去世的父親的話,迴響在利奧波德的耳邊。當時他一點也聽不明白,但是現在的他已經能夠大概體悟到其中的道理了。

儘管犯罪不會因為有充分的理由就變成合理的事情,但是利奧波德總覺得,比起一味的去指責他人,明明去做點什麼就能改變這一切的……這正是他所熟稔的騎士信條里想要傳達的東西:

所謂“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但是此刻利奧波德只能慚愧的低着頭,從街道兩側人們野獸一般的目光中穿過。他做不到,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事實上更多的時候,在他想到這句話后,就被“我沒有力量做到”的自責所佔據,而“要怎麼做”的想法總是被自責拒之門外。

走過一段以後,利奧波德發現街道兩邊已經沒有坐着的人了,於是加快了腳步。正當他心情複雜的低着頭走過街道時,面前出現了一個雨水積出的泥坑。

利奧波德不想繼續耽誤時間,快步前進想要繞開,不料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一下失去平衡摔到了泥坑裡,濺起的泥水搞得他滿頭滿臉都是,韁繩也脫手了。“安森”看到主人從泥坑裡費力的爬起,嘶鳴一聲,停下了腳步,關切的舔了舔他的臉。

“啊……混蛋,疼死老子了!”

聽到背後響起一聲刺耳的怒罵,利奧波德惱怒的跳起身來,回頭尋找着聲音的來源。他的這身軍服今天倒了大霉,正面幾乎被泥水整個泡透了。近衛軍華麗的軍服是要靠自己出錢置裝的,而穿着這身衣服騎在馬上招搖過市,是他從小的夢想。當初訂做兩套軍服幾乎花光了他所有的錢,對他來說是最珍貴的寶貝之一。

“混蛋玩意兒……可惡……”

粗野的罵聲再次傳入利奧波德的耳朵,他這才注意到剛才自己路過的泥坑旁邊坐着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正抱着自己受傷的腿嚎叫着。他打綹的頭髮和許久未剪的鬍子十分凌亂,的身上穿着一襲破爛的衣不蔽體的灰色軍服,用的材料低劣,裁剪也很糟糕,和利奧波德的軍服不啻雲泥之別。

利奧波德認出那是東部貝爾福德行省守備軍的軍服,而這個士兵大概是和戰友們一起敗退下來,然後掉了隊流落到這裡的。他受傷腐爛的腿從少了半截的軍褲里伸出來,僵硬地放在地上,黃色透明的膿液一直順着他按住傷口的手上流下——這大概就是剛才利奧波德摔倒的原因。

“就是你小子剛才碰到老子的嗎?啊?”

傷兵看到了一臉震驚的利奧波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拄着身邊的拐杖站了起來。雖然瘸了一條腿,但是他比利奧波德要高出一個頭,身材也壯實的多。

看到絆倒自己的傷兵的慘狀,利奧波德一時也忘了自己衣服被弄髒這件事,連忙向對方道歉。

“對不起!你腿上的傷還好吧……不小心碰到了你,真是對不起。”

“好個屁啊!”

利奧波德的道歉反而激起了傷兵的憤怒,他一把揪住利奧波德雨衣的領子,怒吼帶着吐沫星子一併吐到了對方的臉上。

“你看着覺得好嗎?怎麼?可憐老子?那你是不是應該用馬載着老子去醫院治腿?”

“對不起,我這就把馬牽來……你的士兵證可以給我一下嗎?一會兒到醫院,我去找他們給你登記。”

利奧波德滿懷歉意的低下頭,向傷兵說道。

“哦?口氣到不小……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傷兵抬手一甩,利奧波德腳下不穩,整個人都撞到了牆上。

“哦,是近衛軍的小少爺啊。還是個騎士。你們這些傢伙,老子跟着科迪上校,拿着槍在東邊和羅斯巴赫人拚命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呢?沒有老子受的傷,你能在這兒招搖過市嗎?”

利奧波德暈頭轉向的站起來,傷兵突然逼近他,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把他撞在牆上,衝著他大吼起來:

“你上過戰場嗎?就和我們的科迪上校有一樣的騎士章?你他媽也配!”傷兵說著激動起來,淚光在眼眶裡閃爍着。

“該死的貴族老爺們,打仗的時候命令他帶着我們去送死……他在戰場上砍羅斯巴赫人的頭,回來你們卻砍了他的頭!你到是像他一樣去和羅斯巴赫人拚命啊!看看你能不能囫圇着回來?來試試啊,你能從我這個殘廢身上跨過去嗎?”

“放……開我。”利奧波德被他鐵鉗一樣的大手卡的喘不過氣來,“放開我,你騎到我的馬上,我帶你去醫院。離這裡不遠,我以我的名字為誓,一定給你把傷治好……”

利奧波德此時已經顧不得要遲到的事了,他只想從傷兵的手中解脫出來,然後把他送到醫院治傷,讓自己從良心的譴責中也解脫出來。

“我知道科迪叔叔是冤枉的。他是我爸爸的戰友,小時候他對我很好……別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冤枉的,他不是會臨陣脫逃的人。他是真正的騎士……”

“住口!不許你提他的名字!”

話音未落,利奧波德再次被摔到牆上。

“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貴族老爺最會拿瞎話唬人。什麼為國盡忠,什麼勇往直前,一見羅斯巴赫人的槍口,倒是逃得比兔子還快!說著去醫院,只想把老子哄到人多的地方收拾,對不對?要不是醫院裡住滿了軍官老爺,老子至於在這裡看着自己的腿一天天爛掉嗎?該在斷頭台上掉腦袋的,不是他,而是你們這群畜生!”

“放開我……”

利奧波德的呼吸困難起來,他被傷兵鐵鉗一樣的大手卡的喘不過氣來。他看了一眼傷兵脖子上掛着的身份牌,低聲懇求道:

“門格爾貝格中士,我求求你放開我,然後跟我去醫院吧。你的腿已經化膿了,再不去醫院……會被截肢的,科迪叔叔當年就是……”

“你敢再提一邊他的名字!”

傷兵大吼着把他提了起來,一記沉重的勾拳打在他肚子上。

利奧波德像是迎面裝上了一輛疾馳的馬車,整個人都飛了起來,再次跌落在泥坑裡。他的嘴裡都是血腥味,掙扎着一點點站起身,卻驚恐的感到自己的腰上一輕,騎兵劍不知何時被傷兵從腰帶上拽了下來,此刻正在對方的手裡閃着寒光。

完了……要完蛋了嗎?

“你們這些混蛋玩意兒。老子反正也要完蛋了,一條賤命換你一個小少爺,值了!”

傷兵大吼着走向利奧波德,利奧波德連忙向後退去。他下意識的要和傷兵拉開距離,忽然撲通一下子坐倒在地——

只聽地下一聲沉悶的爆響,他面前的井蓋“嘭”的一聲從原地彈起,繼之而來的是一陣濃烈的煙霧,混着刺鼻的下水道臭味撲面而來。利奧波德驚的倒退幾步,捂着鼻子和嘴不住的咳嗽,一旁他的愛馬“安森”也被嚇得咴咴嘶鳴。

他勉強直起腰,看到逐漸散去的煙霧中立着一個影子,人形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人影看起來個頭不高,可以確定不是剛才的傷兵;影子的上下連成一體,呈三角形,好像是穿着雨衣一類的東西,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清。

這、這是怎麼回事?下水道爆炸了?

利奧波德本能的感覺到危險,握緊了手裡的匕首。人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彎下腰四處摸索了一番,然後摘下兜帽,邁開大步向前走來。

在對方走出煙霧的一瞬間,利奧波德不由得露出了驚訝和錯愕的表情。

一個看起來和自己年紀相仿、約十六歲上下的少女,正以同樣的表情和自己對視着,在自己面前停下了向前的腳步。

墨綠色的雨衣遮擋住了她的衣着和身材,但是僅憑看到她的臉的第一眼,就足以讓人印象深刻。

小巧的臉龐像是來自東方的瓷器一樣潔白瑩潤,但是她冰藍色的瞳仁和輪廓分明的五官卻體現着純正的奧蘭治人血統;儘管面龐有着所有女孩子都有的柔美曲線,卻隱隱投着一種凜然而精悍的氣息。烏黑柔順的頭髮不加修飾的剪到齊頸的長度,整齊而利索,看起來簡潔而幹練。

和利奧波德對視了一下以後,她眼中的驚訝轉瞬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代之以有如實質的強烈殺意,像是利刃一樣的目光逼的利奧波德連忙挪開了視線。她微微彎下腰,繃緊身體,作勢要向利奧波德撲來。

那一刻,利奧波德知道自己完了。

從一開始看到少女,他就已經被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力量給定在了原地,彷彿一隻有力的大手,把他的心臟捏在手心裡,稍一用力就會讓他的心臟變成碎片。

會死的……

跑,快跑……

大腦不斷地報警,但是身體像被冰凍在了原地一樣,毫無其他的反應,似乎已經不屬於自己。利奧波德從未上過戰場,但是他和那些近衛軍中的精銳接觸過,知道一個在戰場上手刃過無數人的傢伙會以什麼樣的眼神看人,就像獵豹看着被自己按在爪下的獵物。

利奧波德此刻舉着匕首的手像雕塑一樣凝固在原地,眼看連握都要握不住了。少女帶給他的恐懼之感,遠遠超過了剛才要取他性命的傷兵。在少女的逼視之下,他連一步都邁不出去。利奧波德心想,現在動彈不得的自己一定全身都是破綻,倘若少女的目光變成射出的子彈,現在他恐怕已經變成了到處都是眼的篩子。

少女向他逼近,利奧波德看到她的雨衣上沾着一大片粘稠的紅色液體。毫無疑問,那是人的血。他覺得,自己的血大概很快也要噴洒在那上面了。

“嘖……”

少女才向他走出兩步,就停了下來。利奧波德的心臟狂跳,整個人動彈不得,但是耳朵還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一陣急促的呼喊聲從少女背後被炸出的洞里傳來。

“快!不要讓她跑了!”

“她已經到了上面,快追!”

少女身上的殺氣,逐漸隨着周圍的煙霧消失而去。但她仍使勁盯着利奧波德,視乎是要記住他,然後大步飛奔起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街道的盡頭,她三兩下攀上牆上的梯子,然後消失在房頂上。

過了三秒鐘,少女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利奧波德頹然坐倒在地上,冷汗混合著雨水,沿着他的臉流了下來。

然而,不等他幾乎窒息的他呼出一口完整的氣,馬上又有幾個身影出現從被炸起的井蓋口出爬了出來。

從身材來看,這些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壯漢,穿着黑色的雨衣,用黑色的面罩遮着口鼻,頭戴兜帽,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有人雙手各執一把短劍,還有人舉着一桿已經激活了術式、隨時可以擊發的魔導槍。他們行動靈活而敏捷,從缺口處爬出來到飛奔而去,動作甚至都沒有停頓,只是飛快的掃了利奧波德一眼,就把視線投向前方。而為首的男人比其他幾個人要瘦削一些,在經過利奧波德時,他轉過臉來認真的看了利奧波德一眼,然後頭也不回的飛奔而去。

利奧波德愣愣的看着他們踩着雨水跑出街道。等這些人全部消失在利奧波德視野中之時,他才勉強站起身來。已經被雨水和汗水濕透的衣服,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從身上一直冷到心裡。

他看看井蓋邊,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傷兵似乎是被飛起的井蓋打到了頭,現在正直挺挺的躺倒在地,那枚代表他士兵身份的金屬牌仍然掛在他的脖子上。伸手到他鼻子前面探了探,確認還有呼吸之後,利奧波德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小安森”,把它牽到傷兵門格爾貝格旁邊,然後咬着牙拚命扛起他沉重的身體,馱到馬背上,然後牽着馬一步一步走出小巷——他轉向了相反的方向,朝着市立醫院走去。

把傷兵送到醫院,並確認他已經得到醫院的接納以後,利奧波德才拖着疲憊的身體重新回到馬背上。他看向面前的街道,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逐漸停止,路旁的水坑變得平靜如鏡面,利奧波德低下頭,裡面倒映出自己蒼白的臉。

他的大腦一片混亂,彷彿剛從一場噩夢裡醒來——直到十一聲鐘鳴在城裡響起,利奧波德才意識到自己距集合時間已經遲到了一個小時。

 (三)

“哎、哎喲!”

拖着從後背到屁股滿是鞭痕的身體,利奧波德費勁的走向近衛軍官學院的宿舍樓,幾乎每走一級台階就慘叫一聲。

倒霉透頂……真是倒霉透頂……

等利奧波德趕回近衛軍官學院,發現和自己同一巡邏隊的近衛軍們正列隊站在門口迎接自己——只不過向他迎來的目光簡直可以把他殺死。

巡邏隊集合點卯以後,發現唯獨少了利奧波德。帶隊的長官等了他一會兒,就下令回營了。在編的近衛軍們回到了自己的營地,但這可苦了隊伍中和利奧波德一同來參加巡邏的、近衛軍官學院的同期見習生們。他們回到學校以後,教官在點名時發現不見了利奧波德的蹤影,遂下令所有人都站在校門口以軍姿等待利奧波德回來,利奧波德一分鐘沒到,就一分鐘不得解散。

所以,當一身濕透的利奧波德趕到校門口的時候,他的名字早在同學們心裡被用各種罵人的詞句問候了幾百遍。

毫無疑問,盛怒之下的教官根本不會給利奧波德辯解的機會,而利奧波德也自知理虧,何況今天的離奇經歷說了也沒有人會信。

作為處罰,利奧波德被抓到軍法室挨了二十下鞭子,疼得他幾乎要暈過去。而那些倒霉的被他牽扯的同學們也一邊咒罵著他,一邊跟着各挨了十鞭子。而身為罪魁禍首的利奧波德,除此之外還被加罰單獨打掃總共有六層的一號教學樓。

從中午回來一直忙到晚上七點,利奧波德拖着兩頓飯沒吃、幾乎動彈不得的身體回了宿舍。幸好之前教官同意他回宿舍換了個衣服,不然這一通折騰,利奧波德缺乏鍛煉的身體真的要吃不消。他此刻只想直接就地倒下睡一覺。

但是他不能就這麼睡下,他還有件事得趕緊去辦。

剛要走進宿舍,利奧波德就受到了門上放着的水桶的“歡迎”。雖然已經累得不想動彈,但是被同學以同樣手法整過無數次的利奧波德早有準備,每次一個人推門的時候都會習慣性的往後退兩步,水只是灑在了他的面前,而不是直接連桶一起扣到他的頭上。

“啊,開小差的傢伙還有臉回來?游吟騎士大人,你吟着詩游到哪裡去了?”

“滾出去,這裡沒有你這孬種的位置!”

“像你這種人還有臉活着嗎?你立刻去死好不好?”

進了宿舍以後,鋪天蓋地的罵聲就充斥着利奧波德的耳朵。他發現自己的臉盆被扣在床鋪上,而床鋪已經被水澆的濕透,自己桌上的教材和別的東西也被扔了個天女散花。

看來今天是沒法在宿舍里過夜了……

他無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床位,只得對眾人的罵聲充耳不聞,撿起東西收拾好,然後他小心的拿出鑰匙,打開屬於自己的那個儲物櫃。

所幸的是,同學們沒對他上了三把鎖的儲物櫃下手,畢竟弄壞利奧波德的東西沒人會管,但弄壞了學院的公物可是要受罰的。當看到那本被翻的破破爛爛的小說還安全的躺在柜子里時,利奧波德長出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這本書沒出事就好。

利奧波德小心的將三把鎖鎖回柜子上,然後緊抱着那本小說,走出了充滿對他惡毒咒罵的宿舍。

“既然這樣……那就睡圖書館吧。反正也沒人管,不是也挺好嗎。”

他垂頭喪氣的自言自語着,但腳下因為疼痛而走的別彆扭扭的步子卻一點都沒放慢,他直奔學校的圖書館——這本他借來的騎士小說今晚就要過期了,如果逾期不還,他就得掏一筆錢出來充當罰金,而且在一個月內都不能再借下一本。錢交了也就交了,只會讓他心疼一陣;但不能看書這件事絕對不能忍。

奧蘭治近衛軍官學院,是奧蘭治近衛軍直屬的機構,卻掛靠在奧蘭治最強的大學——王立盧昂大學之下。近衛軍官學院在招生、教學等事務上完全不受盧昂大學管束,見習軍官生們甚至從入學起就開始算作入伍時間,完全按照軍隊的紀律進行管理,但卻和盧昂大學的其他學院共享同樣的教學資源,見習生們和大學的普通學生們一起上一些基礎的公共課,據稱這是為了以全國最優秀的教學力量來打造保衛王室的精英王牌。

不過這對於利奧波德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在重武輕文的軍隊環境里,想找一本想看的書並不那麼容易。

奧蘭治的民眾里,能夠熟練的聽說讀寫奧蘭治文的人大概只有三成,剩下的人可能只會寫自己的名字,連寫信和讀信都要找別人代勞。所以,沒什麼人讀的書就不會多印,更不會賣的便宜。從軍的利奧波德雖然不用交學費,還有相當轉正後五分之一的工資拿,但這筆錢拿出一半送回家裡,再買些生活必需品之後也剩不下多少了。

所以對於從小嗜書如命的利奧波德來說,圖書館簡直是天堂一樣的存在。憑藉自己近衛軍官見習生和繼承自父親的男爵身份,他甚至可以讀到一些不對平民開放的讀物。但他最感興趣的,卻是圖書館裡最沒人關注的那類書籍——騎士小說。

騎士小說的流行還是上個世紀的事,作為一種內容驚險刺激的流行小說,曾經火遍有“騎士之國”之稱的奧蘭治王國,乃至流傳到整個奧希亞大陸。但是現在的騎士小說已經成了明日黃花,一方面書中歌頌的騎士馳騁疆場、單打獨鬥的年代早已過去,現在的奧蘭治和大陸上的其他國家一樣,使用的是憑藉陣型集群衝鋒的騎兵戰術,而供養騎士的采邑制度也因為國王權力的日益集中和膨脹而退出政治舞台,騎士成了榮譽稱號。

何況,對於最需要這種流行小說的奧蘭治民眾們來說,以這些故事為藍本的戲劇、歌劇,比滿篇都是字的小說的吸引力要大多了。因此騎士小說早已成了無人問津的紙本子,而熱衷於這種只是精彩激烈的故事的往往是只會寫自己名字的普通民眾,在貴族心中這不過是一些和高雅藝術毫無可比性的東西罷了,多看兩眼都會覺得自己純正的審美受了污染。

騎士小說被時代冷落,可是利奧波德不在乎。他從小就愛着這些激動人心的故事,而且生在軍人家庭的他從小就嚮往着作為一個騎士馳騁疆場。即便他現在真的成了一名在登記在冊的近衛驃騎兵,已經了解到現實並不如書里寫的那麼美好,他反而更加陶醉在騎士躍馬揮劍的故事中,用幻想來滿足自己對古代騎士的憧憬,一本接一本的看個不停。他拿着書在圖書館看的時間,比他拿着騎兵劍在訓練場上揮舞的時間要多得多。

將上一本騎士小說歸還之後,利奧波德來到圖書館頂層的角落裡,那裡有一排看起來很是古舊的書架,上面放滿了騎士小說。他拿起上面的書,津津有味的翻閱起來。

事實上,入學才過了半年,利奧波德就已經把上面的小說都看了一遍。雖然這裡的書已經基本上不再更新,利奧波德卻仍然一輪一輪的翻閱着他們,對其中的故事早已爛熟於心。哪怕找遍整個盧昂大學,可能也沒有第二個人對這個書架上的書熟悉到他這個地步,甚至能背出某本書的某句台詞在某一頁上。

忽然,他猛一拍腦門,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於是奔向書架的側面。雖說他在近衛軍的同學裡找不到一個知音,可是他在讀騎士小說這件事上並不是孤獨一人。

盧昂大學圖書館的閱覽室里,會把兩個書架一組,背靠背排列成一行。利奧波德把手伸進兩個書架之間的縫隙,果然摸到了一本硬皮的書。他把書小心的拿出來,拆開書外面的封皮,果然在裡面發現了一張整齊的折起來的字條。

嗯……艾德這傢伙又看了哪一本呢?

利奧波德邊揣測着邊打開字條,興奮和期待的心情讓他的手都有點發抖。

雖然當初事出偶然,但認識這位艾德同學,卻使利奧波德獲得了在騎士小說方面的唯一知音。

剛入學時候的利奧波德第一次在書架上看到這麼多騎士小說,開心的幾乎要發瘋一般。他尤其喜歡那本《白披風的夏爾》,裡面的夏爾男爵正是以德·萊斯科家的先祖——游吟騎士夏爾一世為原型塑造的。故事裡面文武雙全的夏爾男爵,帶領着忠於自己的部下們馳騁疆場、為國盡忠,並且在保衛了奧蘭治的和平之後功成身退、作為一名游吟詩人浪跡天涯——而他正是利奧波德從小到大心中的英雄,夏爾男爵的故事他無論看多少遍都不會膩,而且還樂此不疲的講給別人聽。

有一天,激動之下的利奧波德,在書的旁邊寫上了一片抒發自己感想的批註。不料沒過多久,這件事就被圖書館的館員發現了,利奧波德被叫到圖書館挨了一頓訓斥,還被勒令把上面寫的批註都用白色顏料蓋掉。

正當利奧波德痛苦萬分的要塗掉上面字跡的時候,他卻發現在自己的批註後面,居然出現了回應自己的評論的新字跡!

看着對自己的評論表示贊同、並且還提出了新看法的字跡,利奧波德喜不自勝的立刻又寫了幾句。這一次他長了記性,把話寫在紙條上,再夾在那一頁書中,這樣就算圖書管理員找到紙條,也不會再因為亂塗亂畫而要他交罰款。誰知之後過了一個星期,利奧波德再次打開這一頁的時候,紙條上面又出現了新的回應。雖然上面的字總是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但對書里的內容看的卻很准,而對人物和故事的理解也深得利奧波德之心。

一來二去,兩人竟然成了未曾見面的筆友,也約定為了防止別人發現,把字條放在《白披風的夏爾》可以拆下的書皮背面,然後每次回復完以後,再把這本書放在兩個書架之間的地方。

當利奧波德問起對方的姓名時,對方只是簡短的寫道:

“艾德。”

在這個時代的奧蘭治,當然不會有人只有名字沒有姓氏,但利奧波德再問時,對方也只是回復:

“艾德就是艾德。你呢?”

利奧波德見不便多問,也故意捏造了個名字:

“于格爾。”

“那就好了啊。我可以和你成為朋友嗎?”

利奧波德當然滿口答應下來,不斷將自己的覺得好的騎士小說推薦給艾德,兩人相談甚歡,利奧波德很快就攢了一大摞對方寫來的紙條。但是,利奧波德從未在圖書館見到這樣一個名叫艾德的男生,他狠下心整個周末都在這兩排書架前等着,也沒見到艾德現身——雖然這裡是盧昂大學的圖書館,但也是盧昂市、乃至奧蘭治最大的圖書館,並不是只對盧昂大學的學生開放,平時外面的人也會來看書和借書。利奧波德根本無法確認對方是誰。

他很想直接把艾德約出來見一面,又擔心他會比較靦腆,可能不習慣面對面交流,或者有什麼原因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才會選擇這樣的交流方式的。利奧波德很珍惜這份特殊的友誼,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好奇而毀了它。

然而,當經歷了一天悲催經歷的利奧波德,因為看到艾德熟悉的字跡而倍感溫暖時,他意外的發現艾德在分析小說里的一段飲食描寫時,提到了盧昂大學的食堂里那又貴又難吃的飯菜。利奧波德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了,直接將之前的顧慮拋到了腦後。

“艾德,原來你是盧昂大學的學生嗎?我也是在盧昂大學讀書,哪天有空的話,我們見個面如何?咱們一起聊聊吧!”

利奧波德興奮的寫着,幾乎忘卻了今天的各種倒霉事件,飢餓和傷痛也都不翼而飛了,一支羽毛筆寫的像是要飛起來了一樣。

這時學校的晚鐘響起,已經是晚上八點,圖書館馬上要關閉了。利奧波德看看周圍,閱覽室里早已經一個人影都沒有了,連忙把字條夾回書里,又挑了一本騎士小說準備借走,然後再把《白披風的夏爾》插回到書架上。

利奧波德任由自己的思緒馳騁着,一直沉浸在剛才的喜悅中。直到走到樓梯上了才想起來,自己把書放錯了地方——沒放在兩個書架中間的縫隙里,卻和其他書一起插到了書架上。

“還是放回原來的地方吧。就算艾德能找到,那萬一要是別人也看到了怎麼辦?”

利奧波德自言自語着,轉身剛要跑回圖書館頂層,突然一陣令人發冷的勁風迎面捲來。

有個人影從上方的樓梯上躍下,像一隻展開雙翼的鷂鷹般直撲向自己!

來不及反應,利奧波德被嚇得怪叫一聲,本能的把手裡的騎士小說舉起來擋在面前,整個人重心不穩向後倒去,一下子摔下樓梯,屁股重重的着地。還沒等他站起來,利奧波德看到自己手中的騎士小說上赫然插了一把形制特別的匕首,嚇得把書扔在地上,手足並用的往後倒退,兜里的圖書證等東西掉了一地。

對方緊跟一步,一隻手捂住利奧波德的嘴,另一隻手上的匕首猛力刺出,利奧波德甚至拔不出武器抵抗,就已經被按倒在了地上。

呼救的聲音被堵死在喉嚨里,眼看着匕首要從空中刺下,利奧波德頓時腦海一片空白。

寒氣撲面而來!

以為自己死定了的利奧波德,眼睜睜的看着匕首毫無阻礙的逼近自己的咽喉。

然而,對方手中的利刃卻以不可能的速度停了下來,尖頭堪堪刺破了利奧波德脖子的表皮,只是一絲血液濡濕了刀尖,就再未刺進一分一毫。

利奧波德發現對方盯着自己掉在地上公民證看了一陣,而對方的刀尖依舊抵着利奧波德的咽喉,使他一下也不敢動。這時,剛才來不及湧上心頭的恐懼和絕望一起隨着眼淚奪眶而出,連褲子里都有熱流在涌動着。

要死了嗎……就這樣結束了嗎?

到最後,我也沒能成為一名騎士嗎……就這樣結束掉……

利奧波德發出不成聲的飲泣,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過去十七年經歷的斷片在眼前一段段的飛舞着。他想把這些話都說出來,卻變成一陣陣痛苦的嗚咽。

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騎在他身上的人站了起來,蹲在他面前。堵着他嘴的手也拿開了,但匕首卻沒從他脖子上挪開一厘米。

“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想死,就只管喊。”

冰冷的聲音傳入利奧波德的耳朵,他困難的點點頭,努力眨一眨眼睛,把眼淚擠開,想看清楚對方的是誰。

令人印象深刻又不免陌生的黑色短髮和藍色瞳仁映入他的眼中,利奧波德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

此刻自己的性命,正是被捏在上午那個殺氣四溢的少女手中。

是她。不會錯的……就是她。

那個時候的……

“回答我,”少女用冷漠到極點的聲音審問道,“你是約瑟夫少將的孩子?”

利奧波德忙不迭的點頭。

話音剛落,利奧波德感到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力道收緊了一些。

“如果敢說半句謊,也是一樣。”

“一個字也沒有!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以我……”

利奧波德下意識去摸胸前的騎士章,卻摸了個空。那枚金銀鑲嵌的勳章不知何時已經在少女手上了。

“看來是真的。”她把騎士章丟還給利奧波德,轉手又從利奧波德掉了一地的東西里撿出他的公民證,讀着上面的文字。

“近衛驃騎兵團准尉……布律埃男爵。真是差勁透頂,和在圈裡養大的豬沒有區別。”

少女的臉上露出刻骨的嫌惡表情。利奧波德不敢有半句回應,只能在心裡自我安慰着。

隨她說吧,她覺得我很弱小、差勁,總好過他覺得我是個蓋世英雄。廢物沒有被殺的價值,說不定她就會放了我……

但是,少女的話徹底粉碎了他的幻想。

“永別了。”

少女說著舉起匕首,就要往下捅。利奧波德慌忙舉起手擋在面前,發出一陣哀鳴,就好像靠手能擋住對方的尖刀一樣。

但是他忽然注意到,少女雖然高舉着匕首,但是卻面無表情,和在巷子里相遇時那殺氣騰騰的樣子一點也不一樣。與其說她要殺人,不如說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麼。

“不!不!請您饒我一命吧,求求您了!”

利奧波德伸手做出懇求的動作,情急之下連敬稱都用上了。

“理由?”

少女眯起眼睛看着利奧波德,冷冰冰的話語里聽不出一點對他的興趣。

“您想啊,想我這樣的……廢物,就算在這裡殺了我,對您來說也沒有任何好處吧?而且……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過,就是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那你就後悔自己在不巧的時候,出現在了不巧的地方吧。”

少女把玩着手裡的匕首,通體鉛灰色的匕首像是一隻翻飛的蝴蝶一樣在她的掌中卷舞着,利奧波德這才注意到這把刀竟然一點都不反光,黑暗中從哪裡刺來都引不起別人的注意。

利奧波德的腦海里閃過一組場景,西蒙的話也在耳邊迴響起來。

那個時候……難道說……

我看到了她的臉……

而她正是那個……刺客!

“我絕對沒告訴過任何人!真的,我發誓!以後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給我閉嘴。”少女低喝道。

樓下似乎有圖書館館員走了上來,可能是要查看一下館裡是否還有人。少女拉起利奧波德,繼續把刀橫在他的脖子上,架着他緩緩後退,一直退到頂樓的女廁所里。

“有人嗎?”聽到圖書館員往這邊走來的聲音,少女從廁所里遠遠地喊了一聲:

“有!我上個廁所,請稍等一下!”

“快點,快點。已經閉館了!”圖書館員不耐煩說著,又走回了樓下。

等圖書館員走遠,少女立刻他的臉扭了過來。

“你給我聽好……閉眼幹什麼?”

“我不想死……求求你放過我吧。”

利奧波德撲通一下跪倒在少女腳下,少女啞然失笑。

“睜開,不想死的話。”

利奧波德聽話的睜開眼睛。兩個人的臉離得很近,但是利奧波德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噬人惡鬼一樣。

“如果你想活,就要按我說的做。”少女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我不會重複第二次,給我聽好了。”

利奧波德連連點頭:“是!”

話音未落,少女用刀尖戳了一下利奧波德的胳膊,疼的他忍不住想張嘴叫出來。然而,沒等他的喊聲發出喉嚨,少女已經一手捂住他的嘴。

利奧波德感到一個什麼小玩意兒突然滾進了他的喉嚨,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咽了下去。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少女。

“之後你要聽從我的一切命令。今天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我就要你的命,明白么?”

利奧波德用力點頭。

少女緊繃的表情放鬆下來,她甩開利奧波德,意外地露出促狹的笑容。

“很好。只要你按照我說的做,毒藥就不會擴散。”

“毒、毒藥?”

一陣冷汗流了下來,利奧波德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吐不出來的,已經黏在你的內臟里了。”少女攤開雙手,輕描淡寫的說道:

“會怎麼死隨你想象。如果你敢做半點不該做的事……你絕對會後悔自己出生在了這世上。”

利奧波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領。

少女看了一眼他白的像紙、冷汗淋漓的臉,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

“別妄想能逃走,如果還想要命的話。”

利奧波德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女早已不見蹤影。

我……活下來了?

劫後餘生,卻沒有任何的喜悅感。利奧波德立刻衝到馬桶旁邊,用手摳着喉嚨嘔吐起來。可是中午飯和晚飯都沒吃過的他,只能吐出一些胃液來,裡面連藥丸的影子都沒有。

他頹然坐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着。

他什麼也不想去想,今天發生了太多事。

今天確實是最倒霉的一天啊,利奧波德在心裡對自己說著。

至少,讓我先睡過這個晚上吧……太累了。

奧蘭治近衛驃騎兵准尉、騎士利奧波德,就這樣倚靠着廁所的馬桶進入了睡眠。

 (四)

第二天的上午。

盧昂大學的一間階梯教室內,坐滿了近衛軍官學院1688屆的約400名學生們。步兵、騎兵、炮兵、魔導工學共計4科的學生們分班而坐,利奧波德像往常一樣坐在後排靠窗的某個座位上,但他的臉色發青,整個人魂不附體,雙腿在下面一直悄悄地抖動着。

“起立!”

隨着助教的一聲口令,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身着量身裁剪卻又整齊劃一的軍服的近衛軍官生們,筆挺的像是一片樺樹林。

“敬禮!”

眾人將右手的指尖舉到鬢角附近,向講台上身穿黑色法衣、頭戴白帽的主教行軍禮。

站台上的主教沒有還禮,而是在面前的空氣中畫了德里克特聖教的雙十字,微微躬身道:

“我從十年前已經脫下光榮的軍服,恕我不能以軍禮回敬各位。但是,看到在座的各位青年才俊,不禁讓人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剛剛投身軍伍時的樣子。真是懷念啊。作為吾主面前的一個謙卑的僕人,我理應心如死灰,一心向神,但是看到代表着王國未來的各位成長的如此茁壯,不免也覺得心中一陣激蕩。”

站在講台上的這位神職人員,正是奧蘭治王立盧昂大學的名譽校長和神學教授巴拉斯·德·拉威爾。不過,校長只是他兼職的身份,他主要為人所知的身份,正是德利克特聖教-盧昂教區的大主教。不過他更為上一輩人所人知的身份並非主教,而是奧蘭治王國國防部的上將騎兵總監,有着“雷之巴拉斯”之稱的一代勇將,當年他馳騁於戰場上的英姿至今在軍中被傳頌。

不過,正當盛年的他卻在十年前的戰爭結束后,拒絕了被授予的元帥軍銜,進而辭去一切軍職,甚至從德·拉威爾家的家主位置上退下,將爵位交給了兒子,前往盧昂大修道院擔任一名教士,並通過自己的虔誠和努力,在短短十年內就一躍成為盧昂教區的主教。他對王國的忠勇和對神明的虔誠,在國內的貴族中堪稱聖人一樣的存在。

在近衛軍官見習生們的眼中,校長雖年近五十,但是仍然有着不輸青年人的銳利目光和充沛精力,以及只有歷經滄桑的人才會有的那份如大山般的沉穩。更不用說,儘管已經成為教士,但他並未失去從軍二十年的那份威嚴和幹練,這讓很多現役的將軍們都感到相形見絀。

聽着台上校長的陳詞,台下的學生們無不用欽佩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一夜沒睡好的利奧波德面色發青,緊盯着面前的桌面。

校長的目光剛好掃到最後一排,看到利奧波德在走神,不悅的神情只是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他很快就以莊嚴而富有激情的語調開始講授今天的神學課。

利奧波德的臉色難看的像是剛摘下來的茄子,這並非僅僅因為沒睡好覺,更是因為昨天一天發生的好幾件驚心動魄的事情——尤其是晚上,在圖書館和險些殺死他的少女的那次相遇。現在想起來自己體內還有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利奧波德就覺得汗毛直豎。他根本無心去聽校長講課,但他也不敢在這課堂上開小差做別的事情,只能對校長充滿激情的演講一耳進一耳出。

“不存在神不知之事,亦不存在神不能之事。神是無限的,神即是無限本身。”

“那天,神對初代教宗托伊戈說:‘我的孩子,我在此和你們立約。凡是太陽能夠照到的地方,便是我的力量能夠顯現(Ousia)的地方,所以,我將這片土地命名為奧希亞。從高山到平原,沙漠到大海,我允許你們在我的花園中生存繁衍,這裡的一草一木皆贈與你們。但是,對你們來說,活下去並非易事。我將我的力量,德里克特(Delikt,即魔導術),分與你們,你們當以這力量存活於世,宣教我的教誨,對於不相信我的存在的人,當呼喚此力量,我便在其面前顯現,使之震服。’”

為了裝裝樣子,利奧波德心不在焉的翻着手裡的神學教材。母親是個虔誠敬神的女人,利奧波德從小聽這些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比起父親講的騎士冒險故事,《德里希亞信經》上的內容簡直既枯燥又胡扯。而且在騎士小說中,教士往往都是背後捅刀下絆的小人,或者是嘴上說著禁慾修行而在背後大肆斂財、吃喝嫖賭的心口不一之人……基本都是最後要被打倒的反派。

他心想,倘若真的像校長說的那樣,那父母也不會那麼早就拋下我了。

“神賜予了我們生活的土地,而神的力量——魔導術,正是我們賴以在這片作為顯現的神跡的土地上生存的保證。凡是太陽能照到的地方,都能在地下找到魔礦石,我們通過心靈虔誠的呼喚產生的精神力量,來激發魔礦石,使之釋放出魔力,然後再通過聖文術式或是聖言詠唱來使之發生性質變化;從做飯時用火柴點燃乾柴,到工廠里運行的機器,再到各位手中能發射子彈的魔導槍,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魔導的力量。而這些都是神跡的顯現,神跡無處不在!”

利奧波德胡亂的翻着教材,很快把教材翻到了最後一頁,卻發現自己把書拿倒了——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但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對各位強調!”

校長平穩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現在奧蘭治的所有學校里,都會教魔導工學的內容。畢竟,魔導工學的力量對於我們的生活是不可或缺的,我們奧蘭治王國能夠擺脫背叛了神的旨意、想要壟斷神的力量的舊教會,也是依靠魔導工學的力量,製造出了保衛國家的魔導步槍和大炮,這些都不能否認。但是,對於關係到神的學問來說,那不過是最下端的微末之技,而對於諸位虔誠向神的信徒來說,那也只是用來侍奉神的工具罷了!我們不能忘記,是誰賜予了我們這樣的力量?正是無所不能的神!神才是魔導力量的真正本源,如果忘記了這一點,去捨本逐末,那就是不敬與褻瀆……”

利奧波德此刻倒是真想有個全知全能的神能來救救他——他難受的快要吐了,但是只能坐在這裡一動不能動。

“德·萊斯科准尉!”

校長的聲音冷不防響起,利奧波德立刻顫顫巍巍地起來敬禮:

“是,主教閣下!”

“魔導工學的概念是哪一年出現的?又是哪一位學者提出的?請回答。”

利奧波德開始緊張的撓頭,校長剛才說的東西他已經忘了一半,而剩下一半因為緊張也基本上都還給校長了。他只好把書放下。

“1403年羅納河之戰……騎士德·朗西埃……第一次使用了魔導槍。”

話音未落,周圍立刻傳來一陣低低的鬨笑聲。

“什麼啊,小說里的內容嗎?”

“真是蠢貨。”

“笑死我了……”

校長敲了敲桌子。

“安靜。是1453年,羅斯巴赫的克萊因主教,出版了《魔導工學概論》。德·萊斯科准尉,上課要集中注意力!”

在同學們鄙夷的目光中,利奧波德只好尷尬的坐下。

神學課結束后,利奧波德一個人去了洗手間。因為昨晚太過疲勞,他睡在圖書館,等聽到清晨出早操的集合鼓聲再跑過去,已經遲到了,結果被罰多跑了五圈,連早飯都沒吃上,兩節神學課下來,已經開始覺得暈頭轉向了。他不停地把涼水澆在臉上,希望自己能清醒些,突然覺得肚子里一陣酸疼,胃部都要抽搐起來。

難不成……是那傢伙!

利奧波德連滾帶爬的跑到馬桶邊上,對着馬桶一陣痛苦的乾嘔,但是依舊什麼也吐不出來。他仍然使勁想把藥丸吐出來,但是直到搞得自己臉上都是鼻涕和眼淚,也無濟於事。

他無力的癱倒在洗手間里,感覺到眼前開始發白,自己的靈魂彷彿正在離身體遠去。

我是不是……要死了?

然而過了一會兒,利奧波德的意識漸漸能集中起來了。他晃了晃還有點暈的頭,剛要走出洗手間,猛然聞到一股煙草的味道。

“利奧波德?”

“西蒙老師……?”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利奧波德抬起頭,三十多歲、身材高挑的男性教師正站在他面前,嘴上叼着一隻外表光滑的胡桃木煙斗。

西蒙一把扶住搖搖晃晃的利奧波德:“你小子,臉白的像死人一樣。早上沒吃飯?”

“嗯。早操遲到了,還多跑了五圈。虛脫了。”

西蒙從上衣兜里取出一塊巧克力,塞到利奧波德手裡。

“我就知道,拿着。還客氣啥?算你運氣好,要是沒遇見我,倒在廁所里都沒人知道。”

利奧波德拿着巧克力,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從昨天早上到現在,噩夢般的一天多過去了,西蒙是第一個主動來關心他的人。

西蒙挪開視線,假裝沒看到利奧波德擦眼淚。

“吃不吃啊,趕緊的。一會兒要上課了,別讓我看見你課上往嘴裡塞東西啊。”

兩個人並排走在走廊上,利奧波德低頭往嘴裡塞着巧克力。

西蒙邊走邊叼着煙斗吞雲吐霧,拍了拍利奧波德的肩膀,利奧波德立刻疼的叫出了聲。

“別亂拍啊,西蒙老師!”

“怎麼了,昨天被鞭子打疼了?你這小子,昨天鬼混到哪裡去了?”

利奧波德臉上一紅,“哪有,就是出去巡邏……”

“哎,別瞞我了。昨天走過你們樓下,一層軍法室那嗖嗖的皮鞭聲,你嚎的都快把樓掀起來了。犯什麼錯了,這麼罰你?”

“不小心掉隊了……回來就吃了好一頓鞭子。”

“你小子還不說實話?到處都能聽到別人說,你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好傢夥,是不是又在巡邏時候看書來着,然後就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唉……倒霉透頂。別提了。”

兩人馬上要走到教室門口,西蒙突然收起那弔兒郎當的強調,拉了利奧波德一把,神情嚴肅的說:

“不開玩笑了。聽老師一句話,利奧,最近上街巡邏的時候小心點。現在城裡可太亂了,警察又管不過來,你跟緊點你們的隊伍,掉隊的話萬一被什麼人盯上,可保不齊要出危險。”

利奧波德看着西蒙認真的神情,心裡有些感動。他平時喜歡下棋,來到盧昂大學以後,加入了社團,但是第一天就因為連勝一個大貴族的兒子三局而發生糾紛,對方誣告他作弊,是作為社團指導老師的西蒙幫他解了圍。看到利奧波德出色棋藝的西蒙對他十分欣賞,從此兩人便成了忘年之交和棋友。

“不用擔心,老師。我怎麼可能會有事,近衛軍是直接受王室指揮的,連警察和憲兵都要讓三分,誰能把我們怎麼樣……”

利奧波德勉強的笑笑,在一天前他還相信這話,可經過了昨天的事情,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麼說服力。

“你這心還真是大。就是皇親國戚,現在帶着護衛走在街上,都未必能萬無一失,何況你一個見習生?”西蒙壓低聲音,“昨天在拉雪茲街,布隆內公爵的車駕被刺客襲擊,護衛都死了好幾個,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看着要遲到就趕緊跑回去了。街上好像是有點騷動,原來是因為這事嗎?”

“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件事。幸好你走的早,要是被卷進去可麻煩了!我聽說刺客在地下使用了魔導炸彈,想把公爵炸死,但是被護衛阻止了。但炸彈還是炸了一枚,整個地面都在晃動,像是要地震一樣。神明保佑,這搞得人們以後都不敢上街了。”

聽到西蒙的話,利奧波德心頭一凜。

昨天威脅自己的少女殺手從煙霧中現身的場景,突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那個時候,我看到了她……

利奧波德猶豫了一下,他握緊了拳頭,猶豫着是不是要說出來。

“西蒙老師,那個時候……”

“嗯?”看利奧波德吞吞吐吐的樣子,西蒙有些疑惑。

“我看到了……”

這時,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插了進來。

“抱歉,請問您是西蒙·庫尼亞斯老師嗎?”

西蒙連忙轉身向發出聲音的人,“是我。有事情找我?”

當看到向西蒙搭話的人的時候,利奧波德的心臟幾乎都要停止跳動了——

昨晚給他吃下隨時可能發作的毒藥的少女殺手,此時正站在他的旁邊。

她穿着一身學校里的女生常穿的女式正裝,潔白的襯衫和深紅色的連衣裙和她略顯清瘦的身材相得益彰,齊頸的短髮也在腦後紮成了一束短馬尾辮。她對西蒙和自己露出活潑而自然的微笑,然後略帶羞澀的自我介紹。

“老師您好。我是醫學院新入學的學生,夏洛特·戈蒂埃。因為家裡有些事情,我入學晚了些,剛剛補選了您講的邏輯學公共課……可以在名單上補上我的名字嗎?”

是她……是那傢伙!

利奧波德幾乎要喊出來,但是他本能的閉上了嘴,一陣恐懼掠過他的心頭。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原來是盧昂大學的學生嗎?

壞了,剛才差點就說出來了……她不會聽到了我剛才和西蒙老師在說什麼吧?

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利奧波德在心裡連連祈禱,完全忘了自己在上節課是怎麼在心裡嘲笑德里克特聖教的。

“哦,這當然。邏輯學在你們醫學院也是必修課吧?不過說實話,這門課可不那麼容易過喲。”西蒙狡猾的笑了笑,“特別是對你們女生來說,很多人可是叫苦連天的,抱怨做題做的腦子都要融化了。”

“嗯,沒關係!”夏洛特揮了揮手中的課本,“早就聽說邏輯學很難,但是學姐說只要好好聽西蒙老師的課,拿學分就不會有問題,所以才選了您主講的這個班。我會好好跟着您學習的。啊,這不是利奧波德同學嗎?”

她把視線轉向利奧波德,彷彿剛發現他站在旁邊。利奧波德連忙擠出一個歡迎的笑容,“歡、歡迎你,戈蒂埃同學。”

夏洛特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已經不記得我了嗎?利奧波德同學。”

這傢伙……想幹什麼?

搞不清楚對方的想法,利奧波德冷汗直冒。

“唉,看來是忘了。在盧昂市立小學的時候,我們一直坐同桌,你忘了?那個時候你還偷偷抄我的卷子呢。”

利奧波德一愣,立刻反應了過來。

“哦哦,我想起來了!結果我還把卷子的名字都抄成你的了,結果被老師好一通罵……好久沒見到你了,夏洛特!”

“對啊!你看,你還是記得的,對吧?”

夏洛特的眼中都是笑意。但是看着她無比真誠的笑容,利奧波德的心裡一陣陣的直發毛。

“哦——原來你們認識啊。不過要寒暄的話先等一下吧,馬上要上課了。夏洛特·戈蒂埃,你到我放在講桌的名冊上,補簽一下名字就行。”西蒙故意清了清嗓子,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已經過了三次課,你可得加把勁趕上來了。”

“嗯!利奧波德同學,回頭我借你筆記來看啊!”

夏洛特說著,往講台那邊走去。利奧波德頓時鬆了口氣,西蒙湊到他耳邊壞笑道:

“這女孩看起來很正啊。這麼多年了,人家還記得你,機會難得!”

“還是算了吧……”

聽到西蒙的話,利奧波德真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回應。此刻他用腦袋撞牆的心都有了。

“好了,趕緊回座位吧!”西蒙拍了拍他的肩膀。

利奧波德所在的近衛驃騎兵班,正好也要上這門邏輯學的課程。

邏輯課程是長久以來都是奧蘭治貴族必修的學問之一,是縱橫上層的基礎,很多貴族少年在家時都會得到家庭教師的教導,因此這門課也是近衛軍官見習生的必修課程。

但是……讓他來講這門課,簡直好比讓屠夫來教劍術。

他怎麼看都像個酒吧里的落魄大叔……只不過,他講的確實挺好玩就是了。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事實上利奧波德很喜歡西蒙的課。他和學校里其他莊重古板、照本宣科的老學究們完全不一樣,他不但會在課上用近期流行的東西來打比方,還經常和學生們開玩笑,甚至插科打諢。雖然他經常邋邋遢遢,不修邊幅,甚至有時鬍子拉碴的就來上課,但這反而成了另一種特別的魅力,吸引了不少平民出身的學生成為他的擁躉,特別是情竇初開的女生們。

可是今天,就連西蒙的課,利奧波德也沒有心情去聽。他回到自己常坐的後排靠窗的座位上,卻發現旁邊閃過一個人影,夏洛特突然就坐到了他旁邊,還對他報以友好的盈盈一笑。他戰戰兢兢的坐下,一想到夏洛特居然在這個學校上課,而且還和他坐在同一個教室的同一個桌子前,利奧波德就覺得陣陣尿意要湧上來。

“筆記可以借我一下嗎?”

“啊,好的……”

利奧波德有些疑惑,這時筆記本已經被遞了回來,上面只有簡單的三個詞。

“午休 圖書館 頂層”

正午的圖書館頂層閱覽室里,幾乎看不到人影。學生們或者已經去吃飯,或者在樓下的自習室里做作業,很少會有人在這個時間在閱覽室里捧着書廢寢忘食的讀。

利奧波德走進頂層的閱覽室,心臟砰砰的幾乎要跳出胸口來。他在屋子裡轉了了一圈,卻沒看到夏洛特的人影。他還沒來及吃中午飯,而緊張使他感到乾渴,不僅隱隱地感到有些煩躁。

她到底要幹什麼?

不會有什麼事要我去做吧……

一想起昨晚自己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的情景,利奧波德就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一個身懷無上榮耀的騎士,居然向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惡魔求饒,而且還發誓願意做她的僕人!在哪本小說里也沒有見過如此墮落的騎士,簡直連一般人都不如。

利奧波德痛苦的把頭靠在書架上。旋即,他又開始猜測起夏洛特的身份。

她到底是誰?殺手嗎……不,不對,應該是間諜吧。

會在這種時候在王都盧昂搞刺殺的……是羅斯巴赫人的間諜嗎?不對,那她刺殺布隆內公爵有什麼用?同為王族,亨利親王的價值比他大多了……

閱覽室的門咔嚓一聲關上,緊接着響起鎖簧插死的聲音。利奧波德急忙回頭,夏洛特正向他走過來。

“你剛才有沒有對西蒙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一見利奧波德的面,沉着臉的夏洛特就壓低了聲音逼問道。

“沒有!絕對沒有!”利奧波德連連擺手。

“最好是沒有。”夏洛特的目光里充滿了鄙夷,然後她命令道:“把手伸出來!”

“幹什麼?”利奧波德雖然不解的問道,但還是照辦了。

“給你的——禮物。”

夏洛特握着拳的左手忽然鬆開,一枚冰涼的金屬片落入利奧波德的手心,上面粘稠的觸感一併傳來。他疑惑的把那枚金屬片舉到眼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奧蘭治陸軍所屬 貝爾福德行省守備軍 第一驃騎兵團】

【門格爾貝格 中士】

看清楚上面字跡的利奧波德右手一陣發抖,金屬牌掉在了地上。他用顫抖的雙手去撿,但怎麼也撿不起來。

雖然已經被血跡所染紅,但是上面鐫刻的字跡依稀可辨。這個名字他還記得。

是昨天那個傷兵的……

“你……你對他做了什麼……”利奧波德顫聲問道。

“在下面藏身的時候,本以為已經脫險了。沒想到上面竟然那麼吵,把已經走了的那群人引了回來……”

夏洛特撿起那枚身份牌扔給利奧波德,繼續自言自語着。

“現在城裡每天都要運很多的屍體到城外去,而某個礙事的傢伙已經躺在停屍間等着火化了。”

她靠近利奧波德的耳邊,低聲說道:

“他的運氣不錯。只用了一刀,沒有什麼掙扎就結束了,這結局對他來說還算可以……但是倘若你會有這一天的話,就不要報這種幻想了。”

“他犯了什麼錯……你為什麼要殺他?他都被井蓋砸暈了,不可能看到你的臉……”

利奧波德的心裡湧起一陣悲憤,他忍不住出口喊道。

“我允許你提問了?”

有如實質的殺氣再次向利奧波德襲來,一把利刃忽然出現在夏洛特的手裡,然後橫上利奧波德的咽喉。

“還是你想和他作伴一起下地獄去?那我成全你。”

滿心的恐懼令利奧波德說不出話來,他連連搖頭,拚命躲閃着夏洛特的刀刃。暈眩向他襲來,失去平衡的他下意識的向後方倒去。然而他並沒有倒下,夏洛特用輕巧的動作拉住了他的手,並把他扶正回站着的姿勢。

冰冷的殺氣從夏洛特的身上逐漸褪去,繼之以陽光般和煦的笑容。她溫柔的握着利奧波德的手,對他說道:

“我想我們之後會在一起相處很長時間的。珍惜這次再會吧,利奧波德同學——請多指教哦。”

從那一刻起,利奧波德似乎確定了一件事。

自己似乎是活下來了。能夠活下來了。被允許活下來了。

但是,自己的命運已經開始偏離原來安閑平穩的軌跡,而且,大概再也無法回到那條軌跡上。

過去已經結束;現在正從他手中溜走;而未來,正在逐漸變成現在。

利奧波德只能懷着複雜的心情等待着。

 (五)

走出了陰雨的盧昂市並未放晴,城市上空仍然濃雲密布。太陽在大塊的雲朵只見穿梭着,為棉絮狀的雲鑲上發光的銀邊。天幕低垂,彷彿隨時都會向這座城市壓迫下來。

近衛軍官學院的訓練場上,見習軍官生們正排着整齊的隊伍,立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隊列是最能將鐵一樣的紀律感鐫刻在每個士兵心上的訓練方式,所以這些未來的軍官們也在教官的口令們下馬,像新兵一樣練習起隊列來。

“立正!”

站在驃騎兵班隊列的最後一名的利奧波德聽到口令,忍耐着身上的傷痛,使勁地把伸出的左腳收回。眾人沒有任何的猶豫的做出同一個動作,左右腳的鞋跟相撞,發出“咔”的一聲脆響,整齊的像是一個人發出的。

教官從隊列面前走過,滿意的看着每個目不斜視的軍官生們。趁他的目光移開,利奧波德趕緊偷偷揉一揉昨天受傷的地方。他的傷還不足以讓教官同意他請假,何況還是受罰造成的,於是只能硬挺着來訓練。

“驃騎兵班、槍騎兵班、胸甲騎兵班聽令!現在開始劍術對抗練習,成對抗陣型展開!”

慘了,偏偏這時候……!

聽到教官的口令,利奧波德心裡暗暗叫苦。

劍術對抗科目,用簡單的話說,就是兩個人穿上護具用木劍交手,直到有一方戰敗或認輸。雖然成天想象着自己能夠馳騁疆場,可現實里利奧波德卻對這個科目怕的要死——過去的一年,這個科目進行了不知道多少次,利奧波德每次都是以鼻青臉腫的狀態被抬下場的,從來沒有戰勝過一個對手,還因此被人嘲笑為“百戰百敗的騎士”。

更何況,現在他的身上有着好幾處傷。昨天和傷兵在小巷裡動手受的傷、和回來以後被罰受的鞭傷都還沒好,現在進行劍術對練,簡直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沒法違抗軍令,只能和眾人一起擺開對練的隊形,並拔出掛在腰間的木劍。

希望遇上個不那麼較真的對手……不然今天估計連走出訓練場都難了。

利奧波德在心裡暗暗祈禱着,不料教官發出的口令徹底粉碎了他的希望,並且讓他彷彿置身冰窖。

“今天的劍術練習,就根據學號來吧。驃騎兵班1號,利奧波德·約瑟夫·德·萊斯科!”

“到!”

被點到名的利奧波德應聲出列。

“胸甲騎兵班1號,波本·巴拉斯·德·拉威爾,出列!”

“到!”

什麼?竟然是他!

完了……

一聽到波本的名字,利奧波德的立刻感到渾身虛軟,冷汗都流了下來。他偷眼看向報出名字的教官,教官的臉上似乎浮現着一絲壞笑,而隊列里也響起了低低的歡呼聲。

“肅靜!”教官轉過身高喊道,“你們兩個可以進入場地開始了!下一組……”

利奧波德魂不附體的走進劍術對抗場地。他看向比他高出一頭多、有着1.9米以上身高的近衛軍官生波本·德·拉威爾,像一座鐵塔般立在他的對面,正冷冷地看着他。

看到今天的對手竟然是他,利奧波德立刻鬥志全無,要不是軍令約束他站直身體,他可能都要坐倒在地上了。

波本·德·拉威爾,是1688屆近衛軍官生中,被視為文武雙全的天才的學生。他的優秀,在這一屆學生中沒有第二人可以與之比肩。因此,他也經常被拿來和自己光輝四射的父親——這所學校的名譽校長,曾經的王國名將作比較。甚至很多人認為,他的優秀比當年的巴拉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使得校內無人能懷疑他進入這所學校的實力,而波本也成了遠遠凌駕於眾學生之上的明星級人物。

近衛軍官學院二年級生波本·德·拉威爾,簡直是為了詮釋【英才】這兩個字而生的。

利奧波德努力控制住自己,拿來護具穿好,盡量神色如常單手將木劍舉到面前,以騎士的禮節向波本致意。

面對向自己行禮的利奧波德,波本神情嚴肅的以同樣的姿態向他還禮。他有着一張和父親一樣的方臉,微微上揚的眉宇間帶着逼人的銳氣,行禮時嚴正的動作比利奧波德還要一絲不苟,找不出半點懈怠。

但他沒有穿上旁邊地上的護具,也沒有擺開戰鬥的架勢,而是雙手把木劍拄在面前的地上。

……看來,我今天可能要在醫務室里躺到明天了。

利奧波德這樣絕望的想着。並非他自己一味悲觀,而這就是他上次和波本交手后的真實結果。

於是,利奧波德已經能預料到今天自己的下場了。

他把目光投向訓練場外圍觀的人群們。裡面多半是盧昂大學的女生,其中可能多半都是視波本為偶像的崇拜者,早就打聽好了他的行程,特地來欣賞他的英姿。

看來今天,這人要丟大了……

利奧波德剛要像平時一樣衝上去,突然有件重要的事情湧上心頭。

算了,趕緊結束吧。今天可不能搞得更狼狽。晚上還有更要緊的事情……

眾目睽睽之下,利奧波德只得硬着頭皮揮劍衝上前去,奮力向波本刺去。

“喝!”

利奧波德發力出劍。他的木劍毫無懸念的刺進了空氣中,而等他反應過來,波本的肩膀已經頂上了他的胸口——利奧波德的身體突然一輕,木劍突然把持不住,脫手而出,緊接着眼前的景象如同夢境一樣的倒轉起來。

兩人相交的一瞬,波本矮身搶進利奧波德懷裡,用右手帶住利奧波德的左手,把他整個人扛到了肩上,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像投標槍一般的把他扔了出去!

利奧波德足足飛出五米遠,重重的摔在訓練場的硬土地上。他的眼前一陣發黑,手也在落地的時候被地上的石子硌破了好幾處,連同背上的傷疼的他直咧嘴。

他抬起頭,發現波本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挪動,木劍仍然那樣拄在面前。

一陣更多是夾雜着叫好聲的鬨笑從訓練場邊的人群里傳來,就連其他組的見習軍官生們,都有人停下了對打從一旁叫好。

“漂亮!”

“教訓他!”

“活該!”

還好,還好。

我就按照騎士的禮儀有尊嚴的認輸吧,這不丟人。

來自不同方向的惡意在利奧波德的耳邊回蕩着。他咬緊牙關站起來,努力不去理會那些嘲笑,像往常一樣撿起木劍拋向對方:

“我認輸!”

話音未落,他的木劍立刻被扔了回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利奧波德眼前金星直冒,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在說什麼?騎士德·萊斯科?”

聽到對方投降的回答,波本憤慨和遺憾的目光直刺向利奧波德,而他像洪鐘一樣有力的聲音引來了更多人的目光。

“不戰而降……這就是你的騎士道嗎!軟弱的傢伙,你就是這樣珍惜自己成天掛在嘴邊的榮譽的?你剛才的發言,侮辱到的不是我,也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父親——被稱為英雄的約瑟夫,還有你那充滿榮光的家族之名!”

人群爆發出一陣更大聲的鬨笑。

“你這傢伙……”

去死……去死,去死吧,混蛋!

衝天的怒意湧上心頭,利奧波德的腦海被“去死”這個詞所填滿,似乎連疼痛也忘了,抄起木劍就向波本衝去。

如果是在平時,利奧波德說不定能忍下這樣的羞辱,然後拍拍身上的土去休息。可是這兩天以來,接連發生的倒霉事已經把他逼進了死角,無盡的憋屈和抑鬱已經讓他無法忍受!

“混蛋傢伙……”

沒等他的怒吼出口,只聽咔嚓一聲,失去理智的利奧波德向波本刺出的木劍被波本寬闊的大手攥住,咔嚓一聲折斷。這一劍既沒有章法,也看不出意圖,純粹是盛怒之下的發泄之舉。

緊接着,波本的木劍當的一聲打在利奧波德的額角上。他當然沒用全力,但這一下已經足以讓血順着利奧波德的臉流下來。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仰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勝負已定!”一旁的教官看到這一場景,遠遠地喊道。倘若是鋒利的真劍,波本這一下只怕是已經砍開了利奧波德的頭骨。

然而波本充耳不聞,快步走上前去,居高臨下俯視着利奧波德,用木劍指着他的鼻子。

“真是太差勁了。我都替令尊感到惋惜,該繼承‘游吟騎士’之名的,理應是你的兄長維弗里德……而你,根本就配不上德·萊斯科這個姓氏!”

波本厲聲怒喝道。

“你敢再說一……”

聽到他的話,利奧波德咬牙坐起身來,一把抓住了波本的木劍。波本毫不猶豫的把木劍用力向前一送,利奧波德的胸口上又挨了一擊重擊,無力的躺倒在地。

“我、我認輸。認輸……”

一瞬間失去了所有鬥志,利奧波德費力的喘息着。本想硬拼到底的他最終還是被習慣性的恐懼所支配,囁嚅着向對方求饒。

不能再受傷了。還有更要緊的事。

不能在這種地方……!

父親也是在失敗后,苦練了三年劍術才趕上科迪叔叔……

總有一天,我會狠狠的回敬這個混蛋!

利奧波德在心裡努力用這些話安撫自己受傷的自尊。類似的話他已經對自己說過很多次,但這一次似乎沒什麼用,巨大的無力感讓他感到窒息。

他彷彿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着手裡的木劍。但他已經感覺不到那是劍了,他只是想有個支撐自己的東西,而鋪天蓋地的絕望和屈辱馬上就要將他吞沒。

“像你這樣的人,不過是想要一點自我滿足的資本罷了。把騎士章摘下來,你不配戴着它!”

波本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是暈頭轉向的利奧波德一下子就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下意識護住自己胸前的騎士章,笨拙的像是孩子護住自己的玩具。

“我不會伸手去碰你。”波本的眼神彷彿是看到了什麼不凈之物。“你自己摘下來。”

利奧波德拚命的搖頭,把騎士章攥在手裡。

波本什麼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接着高舉起木劍,然後揮下。

“波本·德·拉威爾,住手!”

旁邊的教官見勢頭不對,連忙對波本喊道。波本這一劍去勢比上次兇猛的多,任這一劍劈下來,利奧波德毫無疑問就要被送進醫院了。

但已經遲了,波本這一木劍帶起的風已經籠罩住了利奧波德,呼吸之間就要重重的砍中他!

只聽“咔”的一聲脆響,另一把木劍幾乎是平貼在利奧波德的頭上,擋下了這一劍。

利奧波德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他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另一名持劍的見習軍官生用力一揮木劍,把波本的木劍彈開,接着淡淡的說道:

“有點過了吧,德·拉威爾?”

“克魯瓦?”

利奧波德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青年見習生。

克魯瓦的年紀比周圍的見習生都要大上一些,而被日晒和風吹長年洗禮的面龐顏色偏深,滄桑的痕迹使得他看起來像是已經有二十多歲。他有着奧蘭治殖民地奧利斯通行省原住民的標誌性褐色皮膚,雖沒有波本那樣鐵塔那樣的身軀,但也遠比利奧波德要高大強壯。他拿着木劍的手臂肌肉虯結,皮膚粗糙,像是粗壯的樹枝。

“什麼意思,克魯瓦·伯納肖?”波本反問道,他的眼神里已經有了警覺。

“這傢伙的確讓人討厭的很,不過你這樣毆打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就合乎什麼騎士的榮譽了?”

克魯瓦說著,用鞋跟碰了一下坐在地上的利奧波德,後者連忙站起來,撣者身上的土。

“我只是要讓他明白,近衛軍中沒有軟弱的傢伙的位置。像這樣的傢伙,就算到了戰場上,也只會成為敵人劍下的亡魂,不如早點有自知之明的回家去!”

“是嗎?可是在我看來,你只是在恃強凌弱罷了。”

利奧波德愣愣的看着克魯瓦。波本死死的盯着他,卻沒有再說話,這大概是因為克魯瓦是在場者中,唯一在戰場上真正斬殺過敵人的軍人。利奧波德聽說,作為精英被推舉到近衛軍官學校來的克魯瓦,在來這裡前殺死的敵兵已經超過了三位數,恐怕在殺人這件事上已經嫻熟到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而這樣的戰績,連一旁劍術教官都沒有。

“到此為止!”劍術教官斷喝道,“克魯瓦·博納肖,你回去!”

他轉向波本和利奧波德,“你們兩個今天的比試結束了!德·萊斯科,你自己去醫務室包紮一下!”

“是!”

利奧波德領命,小心翼翼的退出了訓練場地。這時訓練場邊看熱鬧的人們早已把注意力轉向了別的目標,周圍甚至連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

“可惡!”

利奧波德把半截木劍扔在地上,忍不住吶喊出來。

 

訓練課已經結束。包紮完傷口的利奧波德,正閉着眼睛躺在醫務室的床上休息。醫生幫他處理好就去吃飯了,醫務室里只剩下利奧波德一個人。

醫務室的門忽然被吱嘎一聲推開,有個人走到了他的床前。

“這麼凄慘,看來你之前也好不到哪裡去。”夏洛特面無表情的說道。

“嗯。”利奧波德無力的回答道,“總是這樣,習慣了。”

“克魯瓦·博納肖,那個人看起來有兩下子。他應該上過戰場吧?”

“沒錯,是從大海那邊的奧利斯通行省來的老兵,聽說十三歲就開始殺人了。到現在殺過的人已經上百,是個厲害角色。”

“果然。”夏洛特輕描淡寫的說著,並沒有表現出意外。“那傢伙是你的朋友嗎?”

“至少……我覺得是吧。”利奧波德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說道。

夏洛特哼了一聲,臉上寫滿了不相信。

“一個戰場上的強者,會和你成為朋友?”

“其實他不識字,剛來的時候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我教了他好幾個星期怎麼寫字,本想以此換他講幾個戰場上的故事,結果他再也沒理過我。”利奧波德語帶遺憾的說道。

“正常。”夏洛特搖頭,“真正的戰場……那種事情沒人想回憶起來,更沒人想講給別人聽。”

利奧波德無奈的閉上了眼睛。“果然嗎。我父親也這麼說過。”

夏洛特嘆了口氣。“看來德·拉威爾家的少爺說的沒錯。你不過是想要一點在幻想中自我滿足的資本罷了。你這樣的人,上了戰場也只會送命。”

“像他那樣的少爺,從小家裡就有專門的老師一點點教他劍術,而我剛到能拿起木劍的年紀……父親就去世了。我是在普通人家長大的,上的也是普通的學校,怎麼可能像他那樣……”

“你真是爛透了。”夏洛特不屑的背過了臉,“克魯瓦·博納肖難道是老師從小教出來的嗎?奧利斯通的戰場上,每天戰死的人埋都埋不過來——難道敵人也要先問下你會不會用劍?”

利奧波德無言以對,他嘆了口氣,慢慢坐起身來。

 “啊,對了……”

他突然一拍腦門,吞吞吐吐的說道:

“我……晚上有點事要辦,沒有什麼別的事,我可以先走了嗎?”

“什麼事?”

“我有個一起在文學社的同學,今天過生日,晚上有個生日聚會。我想去。”利奧波德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夏洛特突然笑了出來,“我知道,是德·拉威爾家的大小姐吧。”

利奧波德有點緊張的看着她,不知道會得到什麼回答。

“去吧。我也和你一起去。”

“啊?”利奧波德忍不住叫出聲。

“怎麼了,又不是你掏錢。你回去收拾一下吧,晚上在學校的禮堂見。王國大貴族家的千金的生日聚會……我還是有興趣見識一下的。”

夏洛特說著轉身就走,把滿腹疑惑的利奧波德扔在原地。

她去那裡幹什麼?為了監視我嗎?

可我現在不可能做任何對她不利的事情啊。要是對我不放心,那不讓我去然後把我留在身邊不就行了?

利奧波德有些想不明白,但還是趕緊回到了宿舍里。

他換上一身乾淨的軍服,又好好梳了幾遍頭髮,抹好髮油,再弄上點男用香水掩蓋下午訓練的汗味,擦亮軍靴,戴好手套,滿心期待的向學校的禮堂出發。

 (六)

初降的夜色里,盧昂大學的禮堂里一片燈火通明。

高高的屋頂上,已經掛起了五彩繽紛的裝飾品和寫着“生日快樂”的條幅,悠揚的暖場音樂里,不斷有穿着禮服的男女學生相繼前來,正值青春的他們,雖然可以用華麗的服飾掩蓋自己的稚嫩,可是心中的興奮之情卻溢於言表。

貴族出身的學生們表現的司空見慣,波瀾不驚,卻也不斷試圖以自己的高談闊論和優雅姿態來展示自己的良好教養;而平民出身的學生則聚在一起,小心的指點着會場里出現的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偷偷地議論着他們的關係。

“副校長大人也來了啊!”

“哦哦,那不是安德烈主任嗎。果然他和副校長不在一張桌子上,離得遠遠的。”

“西蒙老師也來了,被那麼多女生圍着……唔,難得他把自己收拾的這麼乾淨。”

“這傢伙,居然獨佔那麼多女孩子……”

“沒有見到巴拉斯校長閣下啊?今天不是他女兒的生日嗎?”

“拜託,人家昨天早就在家舉辦完了的。這不過是發動咱們這些學生們熱鬧一下,彰顯一下他們家的力量罷了。”

“真厲害啊,連學校的禮堂都包下來了……還有這麼多桌菜肴,哎,有錢真好!”

利奧波德匆匆來到會場的門口,發現夏洛特已經在等他了。

“這麼慢,收拾的還沒我速度快嗎?”

利奧波德吃了一驚,換上晚禮服的夏洛特變得和之前判若兩人。

酒紅色的長裙像玫瑰花般層層卷疊着,邊緣處點綴着精巧的蕾絲邊,緊束她纖細的腰肢;雖然在同齡人里,她的身材算是相對小巧的,但身上亦不乏少女柔和而略顯嫵媚的曲線;雖然頭髮有些顯短,但是頭上戴着的黃色發卡和月白色絲帶很好的彌補了這一缺憾,一把白色的摺扇被她握在戴着白色的絲質短手套的手中。

她的衣着雖然不像會場里那些裝飾極為考究華麗的女性那樣光彩炫目,但是也絕不簡樸遜色。不如說,她的服飾很符合自己的特點,裝飾的恰到好處,不會隨便就被埋沒於周圍的眾人之中,卻也絕不會搶眼和出風頭。

真厲害。如果沒見過她,完全無法想象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她果然是……間諜嗎?到底是受命於誰的間諜呢?

利奧波德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兩眼。夏洛特打開摺扇,輕輕的掩住略施粉黛的姣好面部:

“走吧。”

利奧波德點點頭,走向接待的前台,夏洛特則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

“嘖,那傢伙怎麼在這兒?”

走到接待前台,利奧波德突然覺得好心情瞬間就被一個人的出現給沖的無影無蹤。

那正是站在接待前台,笑容可掬的請來賓在名簿簽下自己大名的波本·德·拉威爾。

波本沒有穿軍服,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晚禮服,舉手投足之間進退自如,而且還不失時機的用玩笑活躍氣氛。雖然他也只比利奧波德大一歲,但是他的做派已經完全有了上流社會之人的氣度;而相比之下,利奧波德雖然被筆挺而華麗的藍色軍服包裹着,但在這方面的卻尚未脫離學生的稚氣。

利奧波德摸了摸臉上的膠布。為了讓自己剛剛受的傷在晚會上不那麼顯眼,他特意問醫生要了個裸色的膠布貼着,一看到波本魁梧的身軀站在門前,他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的傷口又要開始疼了。他趁波本正在和其他人交談,躡手躡腳的想繞過去。

當他經過波本身邊時,波本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轉過臉繼續和賓客交談起來。利奧波德也努力無視掉他,昂首挺胸走進禮堂。

寬闊的禮堂里聚了將近兩三百人,來賓三五成群的守着身邊的桌子,或者舉杯祝酒,或者不急不慢的用桌上的精緻的食物填飽肚子,順便稱頌一下主人的品味之高雅。

利奧波德一邊用叉子起勁的把桌上的美食送進嘴裡,一邊在心裡連連感慨:

辦這麼多桌,得花多少錢啊……?簡直是窮凶極奢,有一桌食物的錢,圖瓦街那麼多孩子半個月的飯都不愁了。

聚會的主角還沒出現,利奧波德四下看了一圈,這裡沒有他認識的人,於是尷尬的站在一張沒人的桌子前,鬱悶的搖晃着手裡的酒杯。

我怎麼……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

他突然注意到身邊的人們似乎都隨身帶着包裝的整齊美觀的盒子,那裡面毫無疑問是來賓準備的生日禮物,有身份的人由身邊的僕人幫忙提着,平民百姓則自己拿在手裡。

利奧波德突然猛醒過來,懊悔的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啊啊!慘了……禮物,禮物!”

我怎麼把這個忘了?真是白痴,白痴!

利奧波德你這個傻子,這可怎麼辦?

利奧波德這才想起來,自己本來應該提前就準備好給今天聚會的女主角——歐仁妮·德·拉威爾的禮物才對。他早就挑好了禮物,只差等三天前薪水發下來,就能把禮物買到手。結果夏洛特的出現搞得他焦頭爛額,不但禮物沒買成,還在各種心力交瘁之下把這件要緊事給忘了!

怎麼辦?怎麼辦?

現在再去準備肯定來不及了……但是,總不能空着手吧?

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陣騷動。利奧波德遠遠看去,身着寶藍色晚禮服的大小姐,歐仁妮·德·拉威爾已經在哥哥波本的陪伴下出現在了會場里,正在挨桌停留,和來訪的賓客們交談,並且舉杯敬酒。

這一看不要緊,他的視線一下被宴會的女主角抓了過去,甚至連沒帶禮物的尷尬也拋到了腦後。

如果說夏洛特的打扮還是美的恰如其分的話,那麼,看到歐仁妮的那一瞬間,利奧波德覺得,她並不是屬於這個空間里的人。

那是,從畫中走下來的天使。

與身材纖細的夏洛特不同,儘管才剛剛過完十七歲的生日,德·拉威爾家的大小姐歐仁妮卻有着已經媲美成年女子的容姿,已經較為成熟的身材完美的匹配着寶藍色的禮服長裙,深栗色的長發一直傾瀉到纖細的腰部,俊美的面容有如經最優秀的匠人之手雕制出的大理石塑像。然而,即便最優秀的匠人,也無法雕刻出她身上那份不經修飾而產生出來的獨特魅力。

正值青春年華的她毫無疑問有着動人的美貌,但比這更珍貴的是,她的美感幾乎全部是從自然之中流露出的,一切都那麼的得體。她修長的肢體總是自然的停留在最為合適的地方上,讓人覺得再挪動一分一毫,就會破壞了這畫面般的美感。除了在這種場合下必然要略施的粉黛,她的身上並沒有其他讓人覺得明顯的修飾和突兀感,而那一抹粉黛也只是更好的映襯了她的美好。

似乎是對她的美感到暈眩,利奧波德不敢直視她,悄悄的紅着臉移開了視線。

在人群中,她按照上流社會所期待的良好教養,緩緩地款移蓮步,小心謹慎的跟在哥哥波本身後,向來訪的每一桌賓客們禮貌的問候和敬酒,並謙遜的接受他們的讚美。她走到哪裡,人們羨慕的目光就跟到哪裡。無論是名義上還是人氣上,她都是這場晚會當之無愧的主角。

唉,可惡的波本……要是能那樣拉着她的手的人是我,該有多好!

可是……他今天怎麼看起來有點怪怪的?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嗎?”

利奧波德下意識自言自語道。

他注意到,大小姐似乎對今天的盛大聚會和來訪的賓客缺乏興趣,對待周圍的一切都非常的漠然,只是機械的重複着和周圍人的交流,彷彿這一切都和她沒有什麼關係。波本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幾次都用小動作或者言語提醒她,但她似乎連多露出一絲喜悅之情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敷衍的問候和微笑着,儘管沒有在禮節和談吐上出什麼錯,但看起來卻是那樣的心不在焉,以至於看起來今天過生日的人倒像是波本,而她只是陪着波本四處問候而已。

背後傳來兩聲輕輕的咳嗽,利奧波德看到夏洛特站到了自己身邊,他下意識往後挪了兩步,以免被別人看到他們好像很親密的樣子。

一看到她,利奧波德又想起來自己忘記準備禮物這件事,不禁焦躁地抓着自己的頭髮。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了筆記本,然後奔向門口的簽名簿。

“不好意思。筆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利奧波德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用羽毛筆蘸着墨水在上面飛快的寫了起來。夏洛特好奇的遠遠看着他,不一會兒利奧波德拿着一張寫滿字的紙回到了她身邊。

“這是什麼?生日賀詞?”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利奧波德故意不讓把有字的那面對着她,夏洛特也懶得去看,只是小口的啜飲着杯子里的果汁。

在波本的帶領下,歐仁妮已經走到了靠近禮堂角落的這邊,很快就要走到利奧波德和夏洛特這邊了。利奧波德背過身,突然抓起桌上的酒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大杯酒,然後一仰頭就喝了下去,然後再倒上半杯。

“喝那麼快會暈的。你這是在給自己壯膽嗎?”

利奧波德的臉變得像杯中的葡萄酒一樣,但夏洛特這一句話確實戳中了他今天的心事。夏洛特沒再說什麼,而是識趣的躲到了人群里。

波本和歐仁妮很快就走到了利奧波德面前。

“歐仁妮,這位是我的同學,杜塞爾男爵利奧波德。”

波本保持着臉上禮貌的微笑,簡短的介紹道。周圍的人有不少認識利奧波德的,人群里立刻傳出一陣低低的鬨笑。

利奧波德裝作沒有聽見,立刻學着剛才看到的人們,深深的彎下腰,歐仁妮會意的伸出右手,利奧波德就這樣在她帶着淡淡香氣的手背上輕輕一吻。似乎是這一圈轉下來喝了不少酒,歐仁妮的臉上也暈開了一抹嫣紅。

“德·拉威爾小姐,祝您生日快樂。今晚的您,真是美的無與倫比,宛如東方的海中產出的明珠,光彩照人。”利奧波德努力盯着那雙鮮綠色的瞳仁,鼓足勇氣說道。

“謝謝您,德·萊斯科閣下。”歐仁妮只是簡短的回應了一句,然後三人碰了一杯,一飲而盡。波本不願意在此多作停留,就要拉着歐仁妮去往下一桌,利奧波德卻出言挽留道:

“稍等!”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次,從桌上拿起自己剛才寫滿了字的紙。

“我想,無論何等的溢美之詞,都不足以形容您今晚的美感。即便如此,我還是手書了一首詩,想要把它獻給您,作為您生日的禮物。”

“哦,真的嗎?”聽到利奧波德話,歐仁妮彷彿提起了興趣。利奧波德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連忙清清嗓子,高聲讀出了紙上的詩句:

那是最燦爛的陽光,

閃耀在你的眼睛中;

那是最和煦的春風,

吹拂在你的臉龐上。

美麗的小姐,

縱使是我,一名榮耀的騎士,

金戈鐵馬,身經百戰,

一睹你美好的容顏,

魂魄也彷彿遊離時間之外。

願你永葆這這寶貴的青春,

願所有的詩歌,永遠為你而讚頌!

當他讀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全場已經是一片鴉雀無聲。利奧波德環視四周,他發現眾人都在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看向他——想笑又出於禮貌不能笑的表情。就連波本也不禁側開了臉。

看到大家的反應,利奧波德不禁咬緊了嘴唇。

用一首詩來作為生日禮物,在奧蘭治的上流社會也並無不可。只是利奧波德的這首詩的遣詞造句過於浮誇,而且還硬是扯上了和騎士相關的內容,再加上他那充滿激情的朗讀,反而弄得不倫不類,十分滑稽。

但是利奧波德無論如何,也想通過自己的禮物,送上對歐仁妮的祝福。此刻他雖然一臉窘迫,但還是雙手捧着這首詩,送到歐仁妮面前。

一旁的人群中終於傳出了低低的笑聲,利奧波德真想立刻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家看不見的透明人,或者瞬間消失掉。

“謝謝你。”

不知道為什麼,歐仁妮的聲音有點顫抖。利奧波德自暴自棄的低着頭,等待着她的嘲笑,但是當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的確實歐仁妮今晚露出的最真摯的笑容。

她接過利奧波德手中的紙片,認真的凝視了一會兒,驚訝的表情從她的臉上一閃而過。她又抬起頭看看利奧波德,然後小心的把紙片折起來放進口袋裡,提起寬闊的裙擺,向利奧波德微微躬身。

“謝謝你,利奧波德同學。你寫給我的詩,我非常非常的喜歡。”

一片突如其來的安靜中,利奧波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一旁波本嘲諷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臉上,他的眼珠子好像都要掉出來了。旁邊露出類似他表情的人更是大有人在,但利奧波德已經感覺不到這些了。

意外也好,溫暖也好,狂喜也罷,各種交織着的激昂情緒如狂風暴雨般席捲過他的心中,他幾乎要喜極而泣。

收下了……她收下了!

還說了很喜歡!

一瞬間,彷彿兩天來身心上所有的傷痛,都被剛才的話語蕩滌的無影無蹤。利奧波德的腳幾乎要離開地面,就這樣飄到空中去……

“你應該知道才對。你和她之間,不可能產生那種交集。”

不知什麼時候,夏洛特已經回到了利奧波德旁邊。心中的暖意不情願的漸漸退去,利奧波德嘆了口氣。

“嗯,我明白。不過,只要她能收下,我就心滿意足了。”

夏洛特以優雅的姿態收起摺扇,輕輕敲了一下手心。

“她收的貴重禮品太多,早就厭倦了。你的‘別具一格’,也只是偶爾讓她覺得眼前一亮罷了。”

接連喝下兩杯酒,腦袋開始沉重起來,利奧波德下意識扶住額頭。

“而且,我想那位大小姐,也未必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過的像童話故事裡一樣幸福。”

利奧波德轉過身驚訝的盯着夏洛特。

“那只是一具台前的提線木偶,而提着線的人正是旁邊的哥哥。人們會欣賞木偶的美麗,但只會對提線的人說話。”

利奧波德愣了一下,夏洛特抬起頭環視張燈結綵的禮堂。“不明白嗎?真正的生日聚不會在這裡進行,這不過是個讓哥哥能結識更多上流人群,同時收買身邊的人的契機。想在上流社會左右逢源,像你這樣一個朋友都沒有可是不行的。”

“是這樣嗎……我也覺得,今天的主角似乎不是她。”利奧波德的眼睛仍然追着遠處的歐仁妮。“她看起來很不開心。她不想在這兒獃著。”

利奧波德突然說道。

“身不由己的事情,她從小到大,一定經歷了很多。如果不是無法忍耐的不愉快,她一定是不會表現出來的。她的心,可能壓根就不在這裡。我能感覺到。”

“不在這裡,難道還能在你身上嗎?我猜你和她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沒有一個小時吧。”

利奧波德不去理會她,轉向了餐桌。

“還是吃點東西吧。再不吃都要涼了。”

宴會的時間已經結束,禮堂里響起了歡快而節奏分明的圓舞曲,到了舞會的時間了。一對對年輕男女們在禮堂中央結伴起舞,少年們踩着矯健利索的舞步,少女們的裙子在旋身時像花朵一樣綻放開來。每個人的臉上都隱隱地帶着紅暈。

“再不去邀請她,舞會都要結束了。”夏洛特輕晃着手中的杯子,紅酒在裡面轉出一片漩渦,呈半透明狀貼在杯壁上。

“她一次邀請都沒有接受過,我……”利奧波德說著,但眼睛仍未從歐仁妮身上挪開。歐仁妮就站在他旁邊的那群人里,周圍的人們正在興緻勃勃的聊着天,但她仍然低着頭,漫不經心的盯着自己的裙擺。

看着一直躊躇不前的利奧波德,夏洛特的眉頭輕輕皺了皺。

“哦天,真有這種人嗎?”

“真的假的?他和那些髒兮兮的孩子們玩的那麼好?”

一旁的人群里傳來兩個女生的驚呼。

“我是服了,跟那幫手比下水道還髒的孩子們混在一塊兒,不怕身上的東西被偷光嗎?”

“哎,說不定那傢伙正是組織他們的頭頭呢。帶着他們‘行使正義’,劫富濟貧……”

波本身旁的男生們也附和起來,笑得直不起腰。然而,聽到他們的話,波本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反而搖了搖頭。

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小點聲,接着開口說道:

“德·萊斯科固然是不可救藥。可即使像他這樣軟弱的傢伙,至少也知道出手去幫助一把比自己弱小的人。各位都是身份高貴的人,想必都嚮往着高尚的品德,有這樣的想法,可就和身份不那麼般配了。”

波本說話的時候神色如常,聲音也沒有提高,但是裡面卻透着隱隱的威嚴。此言一出,眾人愣了一下,紛紛表示要撤回自己的不當發言,然後開始交口稱讚波本的高尚品格。

“說的不錯呢,德·拉威爾家的少爺。”

聽到波本的發言,夏洛特不禁低聲說道。她看了一眼利奧波德,後者正羞慚的低着頭,拳頭攥的緊緊的。

那些傢伙根本不會在意他們的死活。

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我還偏偏就要做到,然後把那些罪犯揪出來給你們看!

利奧波德在心裡咆哮着,他暗暗地下了決心。

忽然聽到禮堂里傳出一陣小小的騷動,利奧波德轉過身子。

“歐仁妮小姐?”有人驚呼道。

夏洛特伸手指了指方向,利奧波德看到背對着自己的歐仁妮,提着裙擺一陣小跑離開了禮堂。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咔咔的聲響,行走不穩的她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不時地伸手扶着旁邊的牆。

看到歐仁妮離席而去,波本的眉毛忍不住慍怒地抖了一下。看到身邊的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他從容地起身道:

“各位,失陪一下。我的妹妹今天身體一直不太舒服,容我去看看她是否要緊。”

她這是怎麼了?

不好的預感湧上利奧波德的心頭,從剛才就開始一直縈繞着他的疑問,立刻變成了不安。

眾人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利奧波德拔腿就想衝出禮堂跟上去,但是步子剛邁出一半就縮了回來。

不行,剛才我也……

他猛然想起自己剛才也曾成為全場的焦點,這時候追出去,想必第二天流言蜚語就會傳遍整個學校。

那樣的話,她也會成為議論的……

到底怎麼辦才好啊!

利奧波德矛盾的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仍然不能決定。這時夏洛特拿起酒杯,從背後快步向他走了過去。

“哎呀,對不起!”

伴隨着一聲驚呼,利奧波德突然感到身前一涼。他低頭看去,自己的軍服前面被紅酒灑上了一大片,眾人的目光紛紛轉向他。

“抱歉,我一不小心……還不快去。”

利奧波德一時沒反應過來,夏洛特道歉的語氣忽然轉為了催促,對他擺了擺下巴。這時他才恍然大悟,連連擺着手大聲說道:

“沒事,沒事。我自己出去處理一下就好了。”

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就離開了利奧波德這邊,他急忙從從桌子之間的通道中跑出了禮堂。

利奧波德衝出禮堂的時候,已經找不見了歐仁妮的蹤影。

會去哪兒呢?她的話,會去哪裡?

利奧波德茫然的站在禮堂前的台階上,一時手足無措。

其實她說的沒錯……我對她,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她是德·拉威爾家的千金。她和我一樣,是文學社的社員。她喜歡讀十六行的長詩……還有,無論怎樣的言辭,也不足以去形容她的十分之一。她是那樣的美。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什麼?

他靠着旁邊的柱子,懊惱的坐倒在地上。

這樣的我……真的有資格去喜歡她嗎?

利奧波德抱着自己的頭,痛苦的反問着自己。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從他身邊飛奔而過的人影帶起一陣風,直奔向禮堂下面的小路。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利奧波德注意到,來者那熟悉的健壯的體型,毫無疑問是她的哥哥——波本。

利奧波德想都沒想,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

那傢伙的話,一定知道她去了哪裡!

顧不得許多,利奧波德遠遠的跟着他,一直跑到盧昂大學西門的一片樹林。他沒有任何的猶豫,不管此刻多少思緒像亂麻一樣的纏繞着他,只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想知道關於她的事情。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讓她對今天的晚會那樣冷漠和厭惡,甚至難以自持!

已經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人聲,利奧波德放輕腳步,從一棵樹后悄聲移動到另一棵樹后,直到能夠看清遠處的人影。當兩個人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時,利奧波德不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哥哥,你什麼都不明白……你甚至連我的話都不想聽。”

歐仁妮低着頭,一眼都不看向波本,她冷若冰霜的回答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

“他絕不是你們認為的那樣。他簡直是人渣,連禽獸都……”

不等她說完,一記響亮的耳光已經甩了過來。

“別讓我再從你嘴裡……聽到那樣的話!”

憤怒的字句,從波本咬緊的牙關里一字一句的吐出。歐仁妮急促的呼吸着,她突然推開擋在面前的波本,奔跑而去。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路上,只剩下一陣鞋跟敲擊在碎石路上的脆響。

波本一連喘了好幾口粗氣,等盛怒稍稍平定,才拔腿跑往歐仁妮離開的方向。

晚秋的風突然拂過樹林,滿地的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只剩下利奧波德一個人留在原地。他一時還理解不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愣怔的站在原地,直到輕輕的乾咳聲從背後傳來。利奧波德回頭,發現夏洛特正站在身後的樹旁,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真是可憐啊,德·拉威爾家的大小姐。你還不走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

無數的不解和憂慮像陰雲一般,縈繞上利奧波德的心頭。

但是沒有人回答他。

而他也明白,自己的擔憂,終究離她還是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