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关于期末考试的所有注意事项,各位同学今天就早点休息,明天不要太紧张了。”

班主任话音刚落,下课铃声随即响起。学生们背起书包准备离开座位,因为明天就是期末考试了,所以今天的晚自习也被取消了。

我刚走出教室,手机便振动了起来。我快步走到学生稀少的走廊尽头,拿出手机,发现那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鸫知,明天就是期末考试了吧?”

从电话里传出没什么感情的冰冷声音,我赶紧回答“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无一例外都是跟我的学习有关的。虽然知道这一点,我却还是感到了小小的失望,因为我总是抱有一丝侥幸,认为她会关心我学习以外的事。

“上周我收到学校发来的邮件了,你没参加模拟测试?”

我们的学校会定期给家长发送邮件,报告学生的近况,期中也包括每次考试后的结果分析。母亲收到的邮件里大概写着“ 该生因特殊情况未参加考试”吧。

“啊,我感冒了,所以……”

“哦,是这样啊。那明天好好考试,不要让我失望了。”

“好,我知道了。”

最后,还是完全没有关心我的事。这样想着,我挂掉电话,在心里叹了口气。母亲很少给我打来电话,她总是忙于工作,因此就算已经跟她在一起十六年了,我们之间像样的对话却寥寥无几。如果我在这次的考试中失败,说不定整个暑假都不会跟她说上话了。只要我不按照她的期望考出好成绩,她就会以沉默来抗议,这种孩子气的做法在他人看来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对我却发挥了魔咒一般的作用。在这个强调个人主张的时代,像我这样对长辈唯命是从的孩子应该已经成为了稀有物种。到底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母亲控制住呢?说到底只是因为,我除了满足母亲的期待,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吧。

自上次的模拟测验公布成绩以来,已经过了两周,期末考试转眼间就来到了。这两周我除了复习什么也没干,令我感到庆幸的是,记忆的能力好像又恢复了。虽然不知道这些突然增加的记忆量会对我的其他记忆造成什么影响,但一想到期末考试的结果,我不禁兴奋了起来——这次我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位置,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起来,是一之实的来电。我的手指在“接听”和“拒接”按键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按下了“接听”键。

“鸫知,好久没见了,今天一起吃晚饭吧。”

听筒里传来略显仓促的声音。一个月不见,一之实的声音都变得陌生了,是我的错觉吗?

我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记忆并没有给我任何反馈,看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最近倒是给我发过几次短信,想约我出来,但都被我以复习为理由拒绝了。

没想到他会在期末前一天打来电话。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啊,可以是可以……”

你今天不复习吗?我本打算这么问,但一想到上次一之实在年级中的排名,便觉得这种事轮不到我来担心。

“太好了,那我来教室找你。”

我话音未落,一之实已经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我站在走廊尽头,看了看远处的教室,又看了看右手边的楼梯,觉得没必要回教室,站在这里等他就好了。

看着窗外的操场,我的思维开始向远处扩散。

我跟一之实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恋人。

我们都喜欢对方的什么地方呢?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对方的呢?

——忘记了。

我对他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一起考大学的对象。

脑中进行着无意义的自问自答,这些都是我已经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不论思考多少次都没有结果。关于一之实的事,我了解得太少。但,这真的是记忆缺失造成的吗?一种假设开始在我脑中渐渐成型——如果这些记忆并不是被我忘记了,而是本来就没有呢?

“原来你在这里,我去教室都没找到你。”

脑袋被轻轻敲了一下,我吓得身体一震。因为沉浸在思考中,我完全没注意到一之实的到来。我还以为他会从这边的楼梯上来,但他是从走廊另一端的楼梯上来的,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啊,我吓到你了?抱歉抱歉。”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到有些窘迫,便自顾自地向楼梯迈出了脚步。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从教室出来了……怎么突然想跟我一起吃饭?”

待心跳平静下来,我才转过头来跟他说话。

“啊,就是想你了。”

一之实挠了挠脸颊,一副有些难为情的表情。

这也算是理由吗……

我内心的想法好像被一之实窥视到了一般,他接着说:

“其实,我对明天的考试有点心虚,但只要你在的话我就能平静下来了。”

“是吗?听说你上次得了年级第一啊,为什么心虚?”

这样问好像有点穷追不舍的感觉,一之实也许会觉得不耐烦。但在意对方感受的交流方式只在“真正的情侣”之间适用,我不知道我和一之实的关系究竟算不算这一类。

“那只是碰巧吧,虽然我也有努力。你看,这次的考试成绩不是会成为下学期的分班标准吗?我想跟你进同一个班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伸出手。但是,在他的右手触碰到我的左手的一瞬间,我条件反射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是因为嫉妒心吗?我害怕一之实超越我?因为在意他在上次考试中的表现,所以变得没办法往常一样面对他了吗?

那样的话,至少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我对不善掩饰的自己感到了头痛。

“抱歉……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然而,一之实看来并没有看出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就重新把手揣进口袋了。

我们走下楼梯,直到出了校门,也没有说一句话。

虽然这种气氛跟平时没什么区别,我却不自觉地感到了尴尬。总觉得一直不说话就会被看出内心的想法似的,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去哪里吃?”

校园周围的餐馆基本都被学生占领,因为是饭点,哪里都是拥挤的人潮。看到有那么多人,我都想直接买杯面回寝室吃了。这个季节,即使在开了空调和风扇的餐馆里,热气也会不断从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空气会变得浑浊,我受不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吃饭。

看得出来,一之实跟我在意的是同一件事,他看了一眼街道上的餐馆,微微皱起了眉头。

“去我家吃吧。”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之实却像往常一样,一脸的认真。

“你是说宿舍吗?”

我的家不在学校附近,差不多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达。所以一说到“家”这个词,我只能联想到离这里最近的宿舍。

“不,就是我家啊,离学校很近的。”

比起我,一之实好像更加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怎么会想到宿舍?”。我突然想起班长说过的话,一之实好像是有钱人家出身的,这么说,他家有可能就是我们学校附近的别墅区。

我跟着他走了十分钟左右,就看到了别墅区的标志,正对大门的是一个欧式风格的喷泉池,上面立着一尊黄铜色的雕像,看起来像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我们绕过喷泉,走上一段斜坡,一幢幢的独立别墅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原来一之实住在这种地方。我观察着四周的景象,在内心发出感叹。

我不曾来过别墅区,对“家”也只有高层公寓、电梯和三室一厅的印象。

道路前方出现了一棵枫树,小小的枫叶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嫩绿的光泽,我被这株植物吸引,不禁向着那边走去。

“到了,这就是我家。”

一之实指着枫树后的建筑跟我说,没想到这栋别墅刚好是他的家。我看了看这栋房子的构造,三层楼,有车库,庭院,还有就是在我眼前摇动着树叶的这棵枫树。

在一之实的带领下,我跨进了前庭的大门,这时,一个疑问突然从我脑中冒了出来。

“等一下,你父母在家吗?”

我不是很擅长应付长辈,先不说母亲,我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所以根本不知道要对一之实的父母说些什么。客套话我倒是能说几句,但要是一起吃饭,被问到学习或是和一之实的关系之类的事,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们都不在,你进来吧。”

说着,一之实打开了玄关的大门,宽敞得不像话的客厅出现在我的眼前,左手边则是楼梯。

我们在玄关换上室内鞋后,一之实拿过我的书包。

“这个放在我房间吧。”

他让我先进客厅,自己则上了楼梯。

我向上看了一眼,楼梯曲折蜿蜒至二楼,从这里看不到楼上的布局。

我走进客厅,打量着四周的墙壁,几幅大大的油画挂在墙上, 有的镶着金色的边框的华丽的人物画,也有镶着深褐色边框的朴实风景画。

客厅的里面就是厨房和餐厅,一个长长的吧台将两个空间隔离开来,餐厅里有一张实木的长方桌和几只高脚椅。

厨房的旁边是阳台,准确来说应该是庭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栽种的花卉,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树木,连养着金鱼的小池塘都有。

我绕了客厅一圈后便坐到了餐桌旁边,这时一之实刚好从楼上下来,他换上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这让他看上去显得有些孩子气。

“这么大的房子,平时都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我在想,如果我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打扫肯定会成为一大难题,但一之实家里肯定会请清洁公司的人来打扫,因为是有钱人嘛。

“嗯,父母平时都在外面忙工作,有时几个星期不回来也很正常。”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了总是在外工作的母亲。就算我假期回家,也基本都是每天一个人在家,母亲总是很晚下班,即使有休息日,也会一觉睡到中午,然后在电视机前度过剩下的半天。跟母亲两人共处一室只会让我觉得尴尬,所以在她的休息日,我都会一整天呆在外面。

“对了,你喜欢吃咖喱吗?”

就在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时,一之实突然向我抛出了这个问题,他向餐厅走过来,然后进了厨房。

“还可以……怎么了,难道你要做饭吗?”

我的视线跟着他进入了厨房,心里很是惊讶,因为一之实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饭的男生,他看起来更像是经常在外面吃饭,或者是只会做杯面的那种人。

“我会做咖喱哦。”

看到我一脸的不信任,他系上了围裙,煞有介事地这么说道。

有点意外,一之实竟然是家务型的。我在心里咂了咂舌,起身进了厨房。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这个很简单的。”

他按下电饭煲的开关,然后打开冰箱。

看到他从里面拿出的东西,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这不是速食咖喱吗?”

这样也叫会做咖喱吗?跟杯面的等级完全一样啊!

“对啊,有很多口味哦,你要哪种?”

他拿着几个袋子在我面前晃了晃,那充满自信的样子让我想到超市的推销员。

这种速食食品的口味大都一样,根本没什么可选性。我随便拿了一袋,放进锅里加热。

我们坐在餐桌旁等着米饭和咖喱加热,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在口袋里,应该是放在书包里了。

我征求了一之实的同意后,走上楼梯,按照他说的,上楼之后左拐,靠近楼梯拐角的那个房间就是他的。

走上二楼,一张大幅的全家福艺术照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就挂在正对楼梯口的墙壁上,照片上的一家四口穿着西式的礼服,我盯着这张照片愣了一会儿,试图找出我认识的那个一之实——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张照片上有两个“一之实”。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站在一起,分别穿着黑色和白色的小西装,看起来像是双胞胎兄弟。

我下来的时候,一之实正撕开咖喱的口袋,把里面的汤汁浇到米饭上。

“你有哥哥吗?”

好奇心驱使我问出了这个问题,一之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过来,轻描淡写地回答了我。

“啊,是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没错,就是你在相片里看到的那个。”

说完,他递给我一盘咖喱饭。

“他没有跟你一起上学吗?”

我想,既然是双胞胎,他和一之实的年龄一定一样,但我好像并没有在学校见到过另一个“一之实”。

“他在国外读书。”

一之实一边从厨房拿出勺子,一边说道,“鸫知你成绩这么优秀,有没有想过去国外读书?”

“从没想过……”

能去国外读书的那种“优秀”跟我这种“优秀”应该有着天壤之别,再说,要是我去国外读书,母亲的工作压力肯定会变大的。

我们面对面坐下,开始安静地吃饭。

一之实很快解决了自己的咖喱饭,在我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跟我闲聊起来。

“你看起来对明天的考试很有把握啊。”

“你也一样。”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他,心里却一直想着他是如何在上次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的位置的。听说他以前的考试经常交白卷,我觉得他可能连怎么作弊都不知道。

“哈哈,我完全没有把握啊!好运气不是回回都有的嘛。”

看到他露出有些粗神经的笑容,我心里寻思着,他是不是向我隐瞒了什么东西。什么叫“好运气”?这种“好运气”会在什么条件下发挥作用呢?

我在嘴巴里慢慢咀嚼着米饭,思绪开始向着之前的那些模糊回忆飘去。

“对了,我们最后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来着?”

“月考前一周?反正那次约会之后没几天你就感冒了,我还托你们班长来找你了。”

那件事我还记得,虽然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

吃完饭后,一之实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递给我。

“我没有做汤,你就喝点这个解渴吧。”

刚才的咖喱确实有点辣,我马上打开瓶盖喝了一大口。但进到嘴里的液体并不是通常的汽水,我咽下之后,把饮料罐放在眼前仔细一看,发现了“alchohol”的字样。

“这个是酒?”

瓶身上都是外文,所以一开始我根本没注意,但喝下之后却觉得有些不妙——不是因为我没成年,而是因为我一沾酒精就会醉。

“哦哦,抱歉,忘了跟你说,这个是鸡尾酒调兑的汽水,酒精很少的,我都是当饮料喝……你怎么脸红了?”

一之实把喝完的易拉罐往垃圾桶一扔,随即向我解释道,接着,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奇怪之处。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热……差不多该回去了……”

酒精在体内发生反应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我的理性开始报警,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可能会发生糟糕的事。

“啊?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还准备问你一些考试的事来着……”

一之实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似乎是把我当成了考试前的救命稻草,我只想对他说,放弃临时抱佛脚吧,这次的第一名是我的。

我想马上到一之实的房间去把书包拿下来,却在起身时感到一阵头晕,我立刻坐下了。如果勉强自己站起来,说不定会直接倒下去。于是,我只能装出一副改变了主意的样子。

“好吧,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晚点回宿舍也没关系。”

说完,我发觉一之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

“你是不是醉了?”

“没有。”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定了一之实的问题,我感到有些心虚,将手伸向了饮料罐,像是为了掩饰我现在的状况,我又喝了一口里面的液体。但这种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我感到脑袋愈发沉重了起来。意志还是清醒的,只是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了。

“鸫知,你……”

一之实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我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们学校,有小绪这个人吗?”

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我是因为想起之前做过的梦,就随口说出来了。我忽略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她或者见过她,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你听过这个人吗?”

胸口和脸颊像是被火烧灼一般开始发烫,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我对现在的自己的窘态感到了尴尬呢?我心里想着,单说“小绪”这个名字,一之实根本就是一头雾水吧?再怎么也应该说出全名啊。但是我甚至不认识这个人,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全名呢?即使说出全名,学校这么大,一之实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出现在我梦中的人呢?我用攥成拳头的右手指关节狠狠顶了顶太阳穴,希望这能让我变得清醒。不,其实我的大脑是清醒的,只是暂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这么说或许会准确一点。

“你应该喝点水。”

一之实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不记得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沉着脸离开了座位,接着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一杯水下肚,体内的酒精似乎被稀释了一点,但我依旧红着脸,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过度窘迫。

我为什么会突然问出那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在我潜意识中徘徊了太久,才会一找到机会就跳出来。大脑现在一片混乱,我只想赶快回家。

“谢谢你的咖喱,我该回家了,你也加油复习。”

说完,我站起身,向楼梯口走去。我的脚步有些轻飘飘的,中途还踉跄了一下。可是头晕的感觉很明显地在减弱,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上不了楼梯。

早知道我应该把手机连同书包一并拿下来。我心里这么想着,推开了一之实的房门。书包就放在他的床上,我拿起书包就往外走,这时,一之实出现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