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属于大多数人的时间已经过去,只有远处海潮的声音证明这个世界仍在运转。可总有少数人不安分,依然要披星戴月地活动,活动内容还是徒手攀岩。

大晚上的玩徒手攀岩?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一定是疯了。再加上这片岩壁极其陡峭,几乎可以说是绝壁,就算是疯子也只能浅尝辄止。但男人一向喜欢这种疯子行径,而且他还是一个能力超常的疯子。在雨后星光的照明下,尽管残留的雨水使岩石十分湿滑,男人却依然找出了一条可以攀登的路线,突出的岩石和岩石的缝隙像是受到吸引一样朝他聚过来。不管岩壁的倾斜程度如何复杂多变,他总能让身体与岩壁保持最佳的距离,得心应手得像一只灵活的壁虎。

忒瑞达跟在男人的斜下方。她本来执意寻找一条自己的路线,但她显然没有男人那么经验丰富,当在周围找不到支点的时候就只能去借用男人开辟好的路线。

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两只壁虎的行动。他们向着高处一路攀升,沉默而高效。

最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跃起,在峭壁顶端坐下来。脚下是被他们征服的天险,视线的尽头是漆黑的大海在翻涌,而在这之间,还有某种东西隐藏在黑暗中。

“看到那些人了吗?”男人深出大拇指,遥指那片隐藏在黑暗中的海滩,“没想到真有这样的村落。这地方被龙域覆盖得太久了,它们已经变不回去了。”

忒瑞达没有回答,一心平复自己的呼吸。刚才的攀岩运动对她来说消耗还是太大了,否则她也不会愿意与男人并肩而坐。而那个男人竟一丝气喘的迹象也没有,纯粹是考虑到她的窘迫才暂缓脚步。

真是怪物啊。忒瑞达想。

她当然记得小渔村里的那些人……不,或许那些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作人,按照男人的说法,应该被称为“杂种”。白天的时候,她躲在岩石后面远远地观察,就看见过那些浑身鳞片的渔民一跃入水,像鲨鱼一样矫健地扑向小型鱼群的一幕。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渔村,已经被藏在康斯提欧山里的那头龙改造成一个怪物的聚居地了。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就算有什么想法,帮不了就是帮不了。只要这里继续不为人知地存在下去就好,”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总不会有事的。”

“我可没有任何帮忙的想法。”忒瑞达冷冷地说。她根本不想和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扯上半分关系。

男人失笑:“真是绝情啊。不过也好,英雄不好当,比起受英雄的罪,不如只顾自己活得开心一些。”

忒瑞达皱起了眉头,心底腾起一股无名怒火。置身事外的话明明是她先说出来的,男人只不过是在附和,可她就是没来由地想发火。在她的意识中,自己的品格就算够不上高尚,在人群中也该有中等偏上的水平。那种绝情的话应该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然后由她来反驳的,可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呢?她呆了一会儿,把那些燃着怒火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刚下过雨的夜空清澈至极,星星在这张巨大的深蓝画布上构成各种图形。两人在星空下默默无言。

你没有童年时候数星星的美好回忆吗?

忒瑞达突然想起男人这么问过她,联想一下现在在做的事,突然感觉一阵恶寒,两手往地上一撑就站了起来。

“休息够了吗?”男人抬头看她,“要是休息够了就走吧,我们还要赶在他们前面到龙域中心呢。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说着男人也准备站起来。

“放着他自己行动不要紧吗?你怎么知道他们能找到龙?”忒瑞达背向男人,看着幽暗的丛林,“也许我们到了地方却只能白等两天。”

以那个家伙的废柴程度,忒瑞达觉得自己担心的情况极有可能发生。

“要是他连这点小难关都过不去,不如就死在路上算了。”男人却对那个家伙很有信心的样子,笑着拍了拍忒瑞达的屁股。

忒瑞达连忙跳开,惊慌失措地像只小鹿。

“怎么了?帮你掸一下屁股上的泥而已,”男人一脸无辜,“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澡呢!”

然而这时候,尼酒一行人并没有如男人所说的那样已经出发,而是被困在旅店中,门外是手持草叉和柴刀的暴民。

“只要你为我指路,我就帮你杀掉它,”尼酒捏紧了楼梯的护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然后……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终于显出一丝犹豫,忍不住抬手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打动女孩,但他一直记得女孩说过,她想出门却一直下不了决心,于是便在危急时刻赌上一赌。

“哎!你……”祢莱惊讶地喊出了声。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带着女孩一起走,但看女孩万念俱灰的样子,什么方案都让人觉得缺乏可行性。况且非亲非故的谁会因为你一句话就跟你浪迹天涯啊?稍懂点人情世故的人都知道是自讨没趣了。可她忘记了尼酒这家伙根本不通世故,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真的把这个方案提出来了。她不知道怎么驳回,只觉得尼酒的承诺作得太过草率,毕竟人不是只要活着就行的,把人带出去了,生活怎么办?吃穿住行都要考虑啊,总不能丢在外边任其自身自灭吧?

然而她刚喊出声就哑了,因为她看见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尼酒。

尼酒感觉女孩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吞没,但他不能回避,只能一动不动地与女孩对视。待到女孩羞涩低头,他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层。

“嗯,”女孩轻轻地说,“我带你们去。”

女孩没有说要带他们去哪里,但没有人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祢莱傻眼。

什么什么?这就说服了?这是某种酸掉牙的爱情故事么?王子对流落凡间的公主说我来接你了你跟我走吧,公主就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跟王子跑了?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他尼酒算哪门子王子啊?

门闩已经发出了开裂的悲鸣,那些村民随时有可能破门而入。尼酒走到祢莱面前,像做错了事一样缩着肩膀。

“你怎么知道这样能说服她?你考虑清楚了吗?”祢莱咬咬牙,压低了声音问他。

她确实好奇尼酒为何能一语命中女孩的要害,但现在她顾虑着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带女孩走就意味着要为女孩负责,她不认为靠尼酒这个平凡的灵魂能承担起这种责任。

“我就是知道啊,所以这事才该让我来干。”尼酒苦着脸,小声回答。

有些事,女孩只对他说过,他便理所当然地将其当作打开女孩心之锁的钥匙。或许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并没有把握让女孩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如果没有人赶着女孩往外跑,事情就不会有变化,一切都无法开始。

祢莱当然明白尼酒的意思,尼酒对女孩说的前一句话是假话,那估计后一句的可信度也不高。她没有拆穿,只是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手镯。在她的记忆中,几年前也有一个人在她害怕的时候对她说过“我会带你逃走的”。那时候她甚至没有考虑那个人是否靠得住,就跟着跑了。有时候靠不靠得住并不重要,有那么一个人愿意让你依靠,愿意带你走,就足够给你勇气了。

“决定了吧?那就快走!没时间了!”瑞迪姆推开窗户往外面看了看,“现在还没人,快!”

“走!”祢莱高声下达最后的指令。

为了通风,这里的窗户都做得很大,这一点给他们提供了便利。他们非常轻松地翻出窗户,把破门而入的声音抛在身后,向着黑暗中逃窜。

雨更小了,似乎即将止息。而路面依然泥泞,他们跑得跌跌撞撞。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尼酒脸上沾了好些泥点,狼狈不堪。

他察觉到女孩在带着他们走出村里民居分布的区域,便忍不住问出口。

“可能是生命教会的教堂,这附近应该有一个的,”回答的不是女孩,而是祢莱,“我也只是推测,因为只知道有,不知道在哪里。”

在魔法帝国统治的时代,生命教会在这个大陆上建造了许多教堂。而这个大陆唯一宗教的选址取向很怪异,那些面向城市人群的教堂都建在郊外,面向乡村群体的教堂干脆就造在深山老林。总之全都是远离人烟的地方,美其名曰贴近自然,感受生命。祢莱也是偶然听到村民谈起,才知道这附近有生命教会的教堂。

女孩带他们钻进村里生产用的林子,直到抵达林子的边缘,才有一幢建筑的轮廓从夜色中显现出来。

一层加阁楼的石制建筑上,树枝与藤条的雕刻由于风吹雨淋而模糊难辨,真正的藤蔓植物后来居上密密麻麻。房屋主体的一角无力地坍塌下来,碎砖烂瓦四处散落。原本漂亮的彩绘玻璃已有多处碎裂,缺失的部分由蜘蛛网填补,就算是完好的窗户也蒙上了灰尘做的面纱,让人见不着真容。果然是生命教会的教堂,这个在两百多年前让许多人前来寻求心灵慰藉的地方,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虽然自己的推测被证明是正确的,但祢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相反她忧心忡忡。

宗教?为什么又是宗教?在康斯提欧山脉中部,围绕着那只古代种似乎也产生了一个宗教。难道龙与宗教有什么特殊的联系吗?壁画上那些祭品的悲惨模样至今还历历在目啊。

她把视线放在尼酒身上,希望这个猎龙人能为她解答疑惑。

然而猎龙人只是盯着阁楼上的窗户,满脑子都是这里会不会闹鬼。当然他不能说出来。他刚刚还对女孩谎称自己是驱鬼专家,这时候说出来岂不是自杀行为?

女孩带他们靠到墙边,万分谨慎地摸至门口,缓慢但用力地推了推门,推不开。

“门锁上了,应该……没人留在里面。”女孩说。

她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因为她明白这样的状况意味着什么。那些疯狂的信徒倾巢出动,就为了把她推上祭台。

背后的林子里传来散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在树干间闪动。看来有人意识到没在教堂里留人是个错误的决定,已经分散了一部分人来教堂查看。

“我们得快点进去!”女孩慌张地扯动锁具,祈求着老旧的门锁网开一面。这把锁的年龄比在场四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也许锁具上了年纪也会愿意给年轻人一条生路。

然而这位锁爷爷不为所动。

瑞迪姆突然抓起祢莱的胳臂,指着旁边,声音低沉:“那边!我们爬上去!”

祢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教堂坍塌的西北角,最底矮处已经不足三米,实在是个适合攀爬的好位置。当然对她这种身高的人来说还是没那么适合的,注意不到也很正常。

虽然单人也可以跳起来抓到屋顶的边沿,但考虑到石砖松动带来的危险,还是委屈尼酒当垫脚石,让瑞迪姆先爬上去接应两位女性,最后再让瑞迪姆把尼酒也拉上来。

在瑞迪姆拉尼酒的时候,祢莱跑到一扇破碎的窗户前。刚刚又一次意识到身高带来的屈辱,她化悲愤为力量,两脚把那些残留的玻璃连着蜘蛛网一起踹进了室内。

窗户的另一边是阁楼,里面放着几张落满灰尘的凳子。这里大概是生命教会的信徒单独谈话,或者解决纠纷时所用的独立房间。曾经,在每天清晨阳光都会从东面的窗户斜刺进来,把彩色的图案投在阁楼的地板上。而如今,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彩绘玻璃也残缺不全。

阁楼的北面和西面各有一扇门,当尼酒和瑞迪姆也爬进来的时候,祢莱已经打开西面的门确认过。从那扇门后的楼梯走下去,就到了一楼大厅上方的悬空回廊,可以瞧见下方黑漆漆的大厅,却没有再下去的路了。那么剩下的路只有另一扇门。

他们打开北面的门,果然看到低矮的楼梯间。一行人连滚带爬下到一楼,从祭台侧面的小门出来的时候几乎挤成一团。

祢莱点亮了触发器,惨白的光洒在祭台和墙边东倒西歪的椅子上,厚厚的灰尘说明这里并不是村民们主要的宗教活动场所。那么……

女孩已经扑到了一张长椅前,一边奋力地挪动那张椅子一边喊:“这下面……帮帮我!把那块地板搬开!”

瑞迪姆一拍尼酒的肩膀,便上前从女孩手里夺过椅子,抓住长椅的一端。尼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瑞迪姆是叫他一起去帮忙。

其实他没什么积极性,刚刚放出的豪言壮语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后续的计划和累活应该交给祢莱和瑞迪姆来解决了吧?可放豪言壮语的人不能穿帮啊,他只能假装很积极地跟上去,抓住长椅的另一端,和瑞迪姆一起使劲。

祢莱手持触发器在小教堂里四处观察,想要看看这个废弃许久后又被重新利用的地方是否有改造的痕迹。然而这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椅子等陈设依然是生命教会时期的样式。唯一属于这个时代的只有地面上那大量的凌乱脚印和物体被拖行的痕迹,而且越靠近另外三人所在的位置就越是明显。看来他们正在逐渐接近村民们才知道的秘密通道。

追击的村民似乎已经到了教堂的门前。有人听到室内搬动物体的动静,便大声咒骂着找钥匙,扯锁具的动作牵动整扇大门不断摇晃。

“好了没?”祢莱紧张地看向另外三人的方向。

长椅翻倒在一旁,原本被椅子压住的地砖也被尼酒和瑞迪姆掀开,底下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可能是由于地砖经常被搬动,缝隙已经被处理得相当宽阔,所以不难抬起。但这里铺的都是又厚又重的大石板,两个人徒手搬运还是十分耗费力气的。

“你都不出力!还催!”尼酒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快被拉断了,不满地朝祢莱嚷嚷。

村民们为了保证地砖的完好,肯定是轻拿轻放,否则地砖碎了不好处理,也容易被外人发现。尼酒和瑞迪姆可不会顾虑那么多。他们把地砖狠狠地砸在一边,发出沉重的落地声。随后瑞迪姆向祢莱打出一个手势,表示完工。

祢莱用触发器在洞口一晃,确认没什么危险,便招呼所有人往下跳。

同样的,村民们可能会考虑进入地道后恢复地砖的位置,但他们没有这个闲暇。他们在地道里跑了没几步,就听到教堂门被粗暴地推开,地面上的脚步声像冤魂一样追到地道里。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只能撒开腿往前跑。

地道的墙壁都是粗糙的岩石,显然开凿者并没有考虑过要对这条道路进行美化。不过通道非常宽阔,可能是顺应了平时多人通行的要求才特意挖宽的。这对他们来说有好有坏,好的就是他们能全速前进,坏的就是后面的追兵一追上来肯定是成群结队。

本以为这只是一条从地下突破边防的暗道,只要过了高墙和箭塔就可以从某个隐蔽的位置回到地面。没想到跑了半天,触发器照明范围外的前方依然是深深的黑暗。地道一直延伸下去,仿佛是要横穿前方的大山。背后的脚步声和火光又如同附骨之疽,颇有点要追他们到天涯海角的意思。

尼酒受不了了,气喘吁吁地问女孩:“这条路……有多长……啊?”

女孩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回答:“没多远了……等会儿看到梯子……就往上爬,把门顶开!”

尼酒跑得腿软,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维持姿势上,不然一脚没踩稳,说不定就扑倒在地上了。他还没空去想女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地道尽头出现在了触发器的照明范围里。他正高兴呢,突然看清尽头的墙壁里嵌着一根根木条,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就是女孩所说的梯子。而当他抬头找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梯子前,不得不停下脚步了。

好在女孩说的话,其他人也听到了。瑞迪姆比尼酒靠谱得多,他早就计划好了行动,一步不停地攀梯而上,用肩膀顶开上面的活板门,爬了上去。

一行人在瑞迪姆的接应下全部返回地面,触发器的光立刻将周围照亮。

他们进入了一座木制建筑的内部。不同于小教堂高高的穹顶,这座木制建筑非常低矮,除了祢莱所有人都要弯着腰才能走动。

室内放置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劳动工具,镰刀、锄头和斧子全都锈迹斑斑。此外还有……沾满血污的拘束椅、钳子和钉刺夹等物。

不管是谁看到这些东西,心里都难免受到冲击。祢莱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好像这口唾沫都带着血腥味,一咽下去她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瑞迪姆没有她这么不堪,但也紧皱着眉头,尽量不让视线触及那些刑具。

而尼酒,本来就脚软,这时候已经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女孩。自从离家出逃开始,她就像一个被填了过多魔晶的炼金道具一样运转个不停。此时她两步上前推开大门,让室外的凉风灌进来,吹醒了所有人。

是啊,他们没有时间动摇。从旁边那个地洞里,随时有可能像喷泉一样涌出一大堆人,还全是些怒气也像喷泉一样的疯子。

根据这里的刑具可以判断,村民集体中确实存在执行私刑的行为。考虑到村民的信仰,行刑的目的应该是剥夺祭品的行动能力,以方便向某个对象献祭。恐怕女孩就是知晓这一点,才在被告知自己当选祭品时那么惊恐。如果他们再不走,落入村民的手中,那大概……“某个对象”就能吃上一顿空前丰盛的大餐了。

他们冲出木屋的第一时间,就体会到了此处空气的独特之处。村庄里的空气和其他人类聚居地的空气差不多,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多就是比城里少些臭味。地下的空气则完全是一股泥土味儿,令人感到十分沉闷。而他们在这里与各种草木共享空气,落叶在潮湿环境下腐朽发出的气味更加厚重,让人感觉到一股直击灵魂的野性气息。

他们已经身处丛林之中了,只不过木屋周围的一片区域被完全清理干净,没有任何动植物,低头只能看到裸露的泥土。在距离木屋不远的地方,插着一圈比人还高的木桩,相邻的木桩之间用绳子连接,每根绳子都是用两股粗绳编出来的,编法独特,可能有某种宗教意义蕴含在其中。如果不是后有追兵,祢莱真想停下脚步去研究一下这些属于新兴宗教的文化产物。

“我们要往哪里跑?”祢莱关闭触发器,转头问尼酒。

雨已经停了,月光和星光在人的体表洒下一层银屑,这使得他们不需要照明也能判断彼此的位置。但在绳子外的丛林里,银屑只能落在树冠上,靠近地面的位置依然暗如深谷。木桩和绳子仿佛形成了一道界线,分隔开光明与黑暗。

“天上。”尼酒胡扯。

祢莱没有责骂他。因为她没有从尼酒脸上看到往常那种欠揍的笑,而是从一副僵硬的表情中看出了尼酒的焦虑。

尼酒确实很焦虑。他明白祢莱为什么要专门问他,那就是在确认他们该不该现在进丛林。当然他对进入丛林这件事是有计划的。在他的计划中,他们要扎紧衣服上的各个开口,包括裤脚、袖口,还要在身上喷洒驱散蚊虫的药物,手杖、砍刀之类的工具一样也不能少,水和食物全都要自带。问题是相关物品全都放在他们的包裹里。而他们被村民追杀,出门……啊不,是出窗仓促,根本来不及把包裹带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到底该不该认可队伍进入丛林呢?进,毫无准备如同自杀。不进,落入敌手性命堪忧。当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而且等在前面的可能还是真的猛虎。尼酒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心里摇摆不定,而事实上给他的摇摆时间大约只有两秒钟,因为两秒后秘密地道里就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追兵近了。

祢莱挨个拉了其他人一把,示意他们压低脚步声跟上。

为了防潮,木屋的底下被架空,地板下满是支柱,一道阶梯从木屋门口的地板通向地面。祢莱带着他们走下阶梯,往那些支柱后面躲。没有尼酒这个猎龙人的认可,祢莱也不敢随便带人进丛林,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躲在这里。好在现在夜色正浓,架空区域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靠着支柱的遮掩应该也能和村民稍作周旋。

一些人从木屋正面的阶梯走下来,手持火把四处张望。

尼酒他们躲在木屋靠后的位置,每人找了一根支柱藏身,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那些村民的视野中。

那几个村民漫无目的地找了一圈,无果。众人正要松口气,却看见木屋里又跑出几个村民,其中似乎有抓捕经验丰富的人,一边和人说着话一边朝木屋底下指指点点。随后,十几个村民一字排开,开始清查这片架空区域。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但是祢莱没有动,瑞迪姆和女孩便也不动。那些村民与他们的距离还足够远,说不定在村民搜索的时间里事情还能有转机。要是这时候沉不住气跑出来,那就肯定成为众矢之的了。

可尼酒不这么想。

参与搜寻的村民并不是人手一支火把,但武器确实是每个人都有的。火把的火光摇曳着,落在草叉和柴刀上如滚烫的铁水般流动,却令人心生寒意。

不能再等下去了,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在沙漠里是渴死,还是冒险喝下来历不明的水,这个决断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因为拖延只能带来死亡。

尼酒疯了一样跳出来,一把抓住祢莱的胳臂,朝最近的丛林边界使劲。同一时间,他被正在搜寻的村民发现,顿时火光摇曳得更厉害,脚步声和喝斥声响成一片。

祢莱吓了一跳,看鬼一样盯着面前那张大男孩的脸,上面写满了惊慌失措和焦急。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她本该诧异得杵在原地,手臂被拉扯的方向却让她明白了现在该做什么。

“跑!”祢莱打开触发器,用手拢住那个小光团,然后撒开腿就往丛林的方向狂奔。

其他人跟着那个被光照透的小拳头,也撒开腿狂奔。

他们从手腕粗的绳子下钻过,一头扎进黑暗幽深的丛林。无人敢回头,只听背后脚步密集,人声嘈杂。

丛林的地面上铺满了腐朽的落叶,隐藏在落叶下的细树枝形成了天然的陷阱,一脚踩上去就可能让人失去平衡。雨水从树叶上一滴滴落下,打湿了人的头发和肩头,直往领子里钻。他们从旅店跑到这里几乎没有停过,此时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视野近乎天旋地转。在如此深夜迎来他们这群不速之客,这片丛林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没人知道。

除了尼酒。尽管按猎龙人的标准来说,他对龙域知之甚少,但他对龙域危险性的感知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从一开始就被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和祢莱进过一个龙域,那里的龙已经化为了枯骨,可依然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而这次的龙,是活的!跟那个近乎凋亡的死龙域不一样,活龙的龙域里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他应该提醒其他人注意脚下、不要倚靠树木、尽量躲开灌木从……总之防范一切能防范的东西!

然而现实是,这个担任领路职责的猎龙人正卯足了劲儿追赶同伴,并努力保持不掉队,根本分不出力气开口说话。他心里光嘀咕前头的人怎么这么能跑了,隐隐的不安都被抛给了侥幸心理去安抚。

论短跑,祢莱是比不过尼酒的。她确实天赋宽泛,在运动上非常擅长需要腰腿力量的项目,尤其是跑步和骑马,奈何个矮腿短,步幅有限。但她耐力好,这场逃命赛进行到这里,已经属于她擅长的长跑了,此时她是跑得最有余裕的一个人。

与祢莱并驾齐驱的是瑞迪姆。尼酒认为决定他和瑞迪姆体格差距的就是一个生活条件。在他的成长经历中,麦粉和野菜一直是日常两餐的主旋律,肉食则基本靠硬邦邦的肉干满足,饮食的追求仅限于吃饱了有力气端盘子。而瑞迪姆,虽说是个落魄贵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肯定是从小饮食均衡,有鱼有肉。加上祖父是武夫起家,家风又复古,在家族对他的教育中各种锻炼必不可少,体格自然不会差。

可怜尼酒,作为一个白发的,他的体能可以说是鸡立鹤群,简直就是白发人高大健硕形象的一大污点。他艰难地和女孩跑在了一条线上,而且随时有可能呼吸一乱就栽倒在地。

可他还没栽倒呢,突然瞥见旁边的人影一矮,随后就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呼。一直和他并肩跑的女孩栽倒了。

另外三人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的第一件事都是看向来路,确认没有火把的光亮后,才敢低头去关注女孩的状况。

女孩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跑了这么久,她真的是没力气了,只能蹲在地上不断喘气,两只手抱着折叠的右腿,似乎刚刚倒地使她的右腿受了伤。

尼酒与女孩离得最近,他觉得他应该去搀扶女孩,便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去扶女孩身上的哪个部位。祢莱快步上前,一把拨开尼酒悬在半空的手,把女孩扶起来,四顾寻找可以倚靠的地方。

尼酒讪讪地伸出一条腿,在倾斜的大腿上拍了拍,表示可以让女孩坐在上面。他在这么做之前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因为刚刚他的手被祢莱拨开,那感觉一直残留在他的手上,让他觉得他就该安分守己地站着。但这是在龙域里,鬼知道这里的树有没有危险,没有他的提醒,要是祢莱扶着女孩随便往危险的树上靠就完了。他喘得说不出话,只能用行动作出表示。

祢莱瞥了尼酒一眼,觉得不太妥当。毕竟男女有别,让一个年轻女孩往不熟悉的男人腿上坐,总让人觉得有点暧昧和轻佻。那换瑞迪姆?好像也没太大差别,不如尼酒这个站得近的。于是她便搀扶着女孩,让女孩轻轻地靠在尼酒的腿上。

女孩一把体重分担在尼酒身上,尼酒就呲牙咧嘴起来。倒不是女孩太重或是坐得太狠,而是他腿软得厉害,本来就快站不住了,这一下差点把他压翻在地。他深吸一口气,满鼻腔都是女孩身上的气味,竟莫名其妙地又来了精神,终究是挺住了没有倒下。

祢莱挽起女孩的裤脚,去检查女孩的小腿。她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连忙让尼酒来也来看看。

尼酒让瑞迪姆接替他的位置,绕到女孩前面蹲下,去检查祢莱给他指出的部位。

在女孩的小腿上,一只小指大小的虫子紧紧地吸附住皮肤,正不断扭动。被吸附的皮肤周围出现三条带状凸起,长度约为虫子的三分之一,似乎是从虫子的口中钻进皮肤的某种器官。虫子的体表有数环青灰色甲壳包裹,手指捏不碎,甲壳间的柔软部分呈黑色,在拉扯下显出极强的韧性。

似乎虫子会释放出女孩还不知道自己的腿上带着这么个东西,弯下腰来看,被祢莱阻止了 。祢莱自认接受能力较强,看到这虫子还是一阵恶心,便不想让女孩看到,免得女孩情绪失控。

在她的认知中,一些水域里确实存在会咬住人畜吸血的虫子,但那些虫子没有这么长的口部器官,也不会遍体甲壳。对付那种虫子倒是有简单的办法,撒些盐或者其他刺激性强的东西,虫子就会主动松口。可他们什么行李都没带就进了丛林,一时之间上哪弄盐去?而且看这虫子的怪异外表,有盐也不一定有用。她只好朝尼酒投去期待的目光,指望这个猎龙人有什么特别的办法。

尼酒躲开祢莱殷切的目光,一扭头又迎上女孩疑惑的视线,就明白没有迟疑的时间了。

他使劲挠了好几下头,然后揪住那只虫子,张嘴就咬了上去。

祢莱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就听见一声脆响,随后就看见大半只虫子被尼酒扔到了一边。

“你……要是有毒怎么办?”祢莱急了,想找水给尼酒漱口,可哪里有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已经知道龙域里毒虫横行,这一口下去可能就要把命丢掉。

尼酒正在拼命吐口水,恨不得把胃液都呕出来漱口,一只手却已经扯起衣角捂在了残留的小半截虫子上。毒虫横行,这他当然知道,因为这话就是他告诉祢莱的。但他没有选择。刚刚一咬他就明白了,这虫子的身体极具韧性,拿刀来切都不一定切得断。也许用剪刀可以剪断,但现在没有剪刀,他只能以牙代剪,把虫子的大部分身体咬了下来。如果不这样做,谁也不知道这虫子继续吸附在女孩腿上会不会威胁女孩的生命。

尼酒觉得嘴里没有残留的异物了,只是还有股散不掉的腥味。他拿开捂着虫子的衣角,确认虫子体液被衣服吸干,没有接触到伤口后,便动手去抠残留的半截虫尸。留在女孩腿上的虫子头部失去了力量,被轻易地剥离下来,带出三条血淋林的特化颚片。

尼酒想从衣服上撕一块布给女孩包扎,但他的衣服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了,只好把包扎的事拜托给祢莱。这时女孩终于感觉到了疼痛,扭动身体想去抚摸伤口。尼酒意图阻止,却不敢去触碰女孩那两只乱抓的手,最后还是交给瑞迪姆去制住了女孩。

“祢莱小姐!他们追上来了!”忽听瑞迪姆大喊,所有人都抬头望向来路。

漆黑的丛林中亮起点点火光,那是村民们用的火把,举火把的人正在逐渐逼近。祢莱心里一沉,加快了手上包扎的速度。

她原以为村民们停在丛林边缘,就不会再追击了。那些打在丛林边缘并用粗绳连接的木桩有极强的仪式感,是一条集体认同的界线,不可触犯。村民们可能相信这条界线拥有阻隔危险的力量,应该不会轻易跨越界线进入丛林。然而这次不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真的把村民惹急了,他们竟打破禁忌追了过来。

女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一下子站直了,却因为腿上的疼痛又要倒下去。

祢莱连忙让瑞迪姆扶住女孩,抓紧时间进行包扎的收尾工作,心里五味杂陈。她想起女孩的母亲也是新兴宗教的信徒,现在那个妇人是帮着其他信徒追杀女儿呢,还是因为女儿的叛逆被囚禁了呢?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好事。女孩能坚持跑到这里已经非常坚强了,虽然现在腿上受了伤可能跑不快,但就算是为了女孩,他们也得在采取最终的暴力手段之前继续跑下去。

“停!”尼酒突然大喝。

祢莱吓了一跳,立即止住脚步。在她的印象中,这个懦弱的大男孩就不该发出如此有气势的声音,事实上这种情况也很少,而一旦出现肯定没好事。

一只发着萤光的小虫缓缓地从她面前飞过,在旁边的灌木丛上停下来,呼吸般一明一暗。

是萤龙,这种在龙域里有着特殊意义的杂种,终于在雨停后出来活动了。

刺眼的红光、流动的铁水,那些糟糕的回忆都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镇定下来,看了看四周,发现不知何时周围的草木上已经落满了萤龙,要是他们不小心惊动这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东西,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受到大群猎手的袭击。

他们已经能看清村民的全身了,那些简陋但致命的武器正遥指着他们。很快村民的脸也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狰狞可怖。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一瞬间那些脸上的狰狞就被惊惧所取代。

一个黑风般的影子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跃出来,一下子缠住一个村民,将其卷上天砸在地,那个人立刻断了气,倒在地上不动了。

黑风又卷向另一个人,在他胸前轻轻地扫过。那个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胸前裂开好几道口子,鲜血迸流。

追来的村民总共带了三支火把,分给三个人分别携带。现在其中两个人已经身亡,火把掉在地上毫无悬念地熄灭。最后一个手持火把的人察觉到危险,转身欲逃,却被黑风从背后袭击,一下趴在地上,直到黑暗笼罩也没有听到他的惨叫。

村民间的恐慌情绪还没来得及弥漫开,三支火把就全都熄灭了。只见一对绿莹莹的小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绿光,时而画弧时而转折,带起阵阵惨叫。最后,当那一对绿灯对着尼酒等人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过来,黑暗中竟有某种夜行性的猛兽,在短短几秒内就将村民小队屠戮殆尽。现在那猛兽正看向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祢莱一推,瑞迪姆一拉,把女孩隐藏在身后。祢莱捏紧了触发器,瑞迪姆抽出了藏在靴子里的短刀,尼酒则想跟着女孩往两人身后躲。

面对剑拔弩张的两人,那绿眼怪物不为所动,视线渐渐地从高处下落,最后叼起一具村民尸体的脖子,跳入了旁边的灌木丛。

见绿眼怪物对他们并无兴趣,众人都松了口气。祢莱回头招呼尼酒,想批评一下他那往人背后躲的怂样,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那绿眼怪物的视线似乎没有落在他们身上,而是在看着什么高处的东西缓慢下落,所以视线才会自上而下移动。

她刚刚想明白,就感觉头顶上一阵劲风压下,连忙退开,临走前还拉了尼酒一把。

祢莱拉的这一把救了尼酒的小命。一个硕大的蛇头从天而降,几乎是贴着瑞迪姆的肩膀,一口吞没了留在原地的那一个人。

在触发器的照明下,一个庞然巨物轰然落地。磨盘粗的身体盘盘绕绕看不出多长,大可一口吞下两人的嘴中露出一双小腿,带腐蚀性的唾液令衣服破碎、皮肤溃烂。巨蟒一边把两条小腿往腹中送,一边用冷漠的眼睛盯着面前三人,令人毫不怀疑,它即使在进食中依然有战斗能力。

瑞迪姆已经从蛇旁退回来,看得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太超常识了,按理说这么大型的蛇在陆地上根本无法行动,但在龙域里这就成为了现实。也许只有龙域这种超常的力量才能支撑这样超常的存在。

尼酒突然发疯般地挣脱祢莱的手,就想朝巨蟒冲过去。刚刚被祢莱拉走的时候他也想拉一把女孩的,只是在关键时刻退缩了。现在他万分想去拉女孩的脚腕,把女孩从蛇口里救出来。他不能,他不能再退缩了!

然而一团团的红光让他止住了脚步。

猎手来了。

因为巨蟒的体型实在太大,下落捕食时将周围的萤龙搬运工全都惊动了。搬运工的小红光引来了红光炽烈的猎手,猎手纷纷扑到巨蟒身上。巨蟒体型虽大,可能在这片丛林里也属于顶级掠食者,面对猎手却毫无还手之力。它体内的脂肪在瞬间被点燃,整只蟒化为火蛇,在地上奋力翻滚扭动,尾巴乱舞间轻易地扫平灌木折断大树。然而如此强大的生命依然只能在焦糊味中等待死亡。

尼酒的大脑一片空白。其实他早就知道这迟到的伸手毫无意义,那连串的骨骼碎裂声现在还回响在他的耳畔。这里的蛇的力量不可以按常理来估量,每当女孩的身体被吞下去一点,相应部分的骨头就会被强健的肌肉压碎。在女孩被吞没的瞬间,女孩就已经没救了,猎手的攻击只不过是彻底断绝他的念想罢了。

没想到,他们才进入龙域十多分钟,形势就在下坡上一路狂奔。他太小看龙域了,处于活跃状态的龙域的危险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里的动物为了在极限的环境中活下去,都疯狂地变强,却又在变得过于强大后遭到猎手的清理。毫无准备的他们,在这种极限环境下根本撑不了多久。

瑞迪姆突然把尼酒扑倒,粗大的蛇尾从他们上方一掠而过。

“别傻站着了!走!”祢莱拼命想把尼酒拉起来,却发现这家伙跟黏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那些猎手解决了巨蟒后又朝他们飞过来,似乎想把在场的人赶尽杀绝,他们再停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瑞迪姆见祢莱扯不动尼酒,就抓起尼酒背到背上,开始负重逃命。

尼酒精神恍惚,趴在瑞迪姆背上像一坨软肉。恍惚中他似乎感觉到祢莱用炼金术触发了一个卷轴,之后的印象就全是火和光了。

PS.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