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地下亮起一丝光明,映照出尼酒那呆若木鸡的脸。

祢莱把触发器拉近自己的脸,让尼酒能看清她:“喂喂,别发呆了,快起来看看周围。”

尼酒这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爬起来。一爬起来他就忍不住去揉自己的后背和屁股,那些骨头突出的部位在碎石上硌得生疼。要不是在这个季节衣服穿得还算厚实,非磨下一层皮不可。

祢莱把触发器举过头顶,周围照亮,以观察他们所在的环境。

这是一条巨大的裂谷,两侧的岩壁相距近二十米,远远超过魔法光球的照明距离。祢莱摸了摸岩壁,发现这里的岩层非常疏松,用手指扒拉两下就有沙石掉下来。这场滑坡发生在岩壁一侧,尽管对两人来说很是惊心动魄,但对这条裂谷来说可能只是家常便饭。他们站在滑坡带下来的碎石旁,前后都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

他们就像是深海里的一条鮟鱇鱼。

“我们这是在哪?”尼酒迷糊地问。

祢莱给了尼酒一个白眼。她还想问他们在哪呢,那些萤龙没飞到这里就回去了,也不知道这里还算不算龙域的内部。要是能问问尼酒的另一个灵魂,也许能对这个地方有更多的认识。这时候祢莱又怀念起另一个尼酒来,至少比现在这个傻呼呼的家伙可靠得多。但是她真嫌弃自己的这种想法,拥有轻松的时候惦记着可靠,拥有可靠的时候又惦记着轻松。她想起了一条在两个鱼缸里跳来跳去的金鱼,那条金鱼永远觉得对面的鱼缸比现在的好。

于是她轻声安慰旁边的大男孩:“我们从地面上滑下来了,你没受伤吧?”

尼酒没有回答她,而是瞄了一眼祢莱的腿部,目光又飞快地躲闪开去。

祢莱低头去看尼酒瞄的地方。她的裤子还是几年前旅行时穿过的,因为多次清洗,布料已经变得很脆弱,在滑下来的时候被扯裂,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该一巴掌扇在偷窥者的脸上,然后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吧?但祢莱不是一般人。

她轻轻捏住裤子的裂口,拿触发器的手朝尼酒勾勾手指。她面带笑意,眼眸明媚得像三月的春天。

毕竟是做了亏心事,尼酒不情不愿地凑上去,满怀忐忑。

祢莱松开裤子上的裂口,抬手捧住尼酒的脸,用大拇指轻轻抚摸。

尼酒的身体像过了电,随后又僵住不敢动。

“男孩子啊,不要觉得盯着女生看是一件可耻的事。女生的美就是让你们看的啊!你应该光明正大地欣赏,然后发出由衷的赞美,‘真棒!’这样。偷偷摸摸地窥视才是最猥琐的!明白了吗?”祢莱目光柔和,手掌上的温暖几乎能融化人心。

这一番话真是醍醐灌顶,尼酒回过神来后,就盯着祢莱裤子上的裂口看,贪婪得像条发情期的狗。

“啪!”祢莱把手拿下来又抬起,对着刚才抚摸的地方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尼酒捂着脸,眼睛里是说不出的委屈。

“我说过给你欣赏了吗?你以为我穿这么个大裤衩子是为了什么啊?”祢莱怒目而视。

祢莱叹了口气。该说这孩子是实诚呢还是缺心眼呢,总之给点面子就蹬鼻子上脸,那就不要怪她刚给了糖就上棒槌。她可不想捏着裤子上的裂口走一路。

“唉,出发吧,光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不管怎样先走走看。”祢莱不想再在地底教育男孩了,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迈开步子。

尼酒捂着脸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条裂谷挺长,两人走了一段时间完全不见尽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太过渺小——但他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走在一条斜坡上。

祢莱有点后悔,她似乎是选错了方向,因为现在正越走越深,要是想从这里出去也许走另一个方向更好一点。他们的食物都留在了马鞍袋里,这里也不像是能找到水的地方,如果困在这里太久他们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就在她想叫尼酒往回走的时候,远处传来的奇怪声响让她摒住了呼吸。

那声音离得很远,听起来非常细微,但循着声音可以勉强听出源头位于……上面!

祢莱抬起头盯着那片黑暗。

在这里是完全看不到星空的,这条裂谷就好像一张可怖的巨口,将所有的光都吞噬了。那奇怪的声音在巨口边响起,应该是来自于裂谷外,而且正离两人越来越近,音量也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那声音让人能听得足够清楚了。就像是有数百铁叶在摩擦,锐利刺耳的噪音不断钻入人的耳朵,让人心神不宁。

尼酒和祢莱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声音代表着什么。

突然祢莱一拉尼酒,让他和自己在裂谷的角落里蹲下。同时,铁叶摩擦声大作,一个个小型的黑影从他们眼前飞快地掠过。

“这是什么?”祢莱问。她起初以为是蝙蝠,在这种地下空间里栖息着蝙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蝙蝠可不会发出这种铁叶摩擦般的声音。

随着黑影融入黑暗,铁叶摩擦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尼酒咽了一口口水:“可能……是另一种萤龙吧?”

祢莱心里咯噔一下,要说另一种萤龙,根据尼酒之前告诉她的,除了搬运工就是猎手了。但尼酒没有告诉过他猎手的具体形态,也没有提过有没有另外种类的萤龙。如果真的是猎手,那继续往前走是不是有点危险?但目前还不好判断,姑且往前走,看看能不能获取更多的信息。

“那个……我们回去好不好?”尼酒戳戳祢莱的肩膀,满脸写着退缩之意。

如果他早点说,祢莱就顺着他的意思回头了。但现在……该死的好奇心作祟,祢莱的心理斗争连一秒都没有坚持到,折返的想法已经被扔到了垃圾堆里。

“你啊,怎么跟只兔子似的,见到点风吹草动就想跑……”祢莱翻着白眼。

“那总比掉进陷阱里好啊!”尼酒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在这儿傻站着好了,我自己往前走咯。”说着祢莱就把尼酒撇下了。

尼酒傻站了两秒后赶紧跟上,嘴上还高喊着:“大姐!带上小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他们没走几步,铁叶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是从他们前面来的,就是刚刚那群黑影消失的方向。

祢莱又拉着尼酒躲到角落里,看那群黑影经过,直飞向裂谷上方。

这一回他们看得清楚一些了,那些黑影肢体细长,形似蚊子,但体形接近手掌大小。它们的翅膀不知是什么材质,在高速震动下竟能诡异地发出金属片摩擦的声音。

“你看清了吗?是‘猎手’还是……”祢莱看看尼酒。

尼酒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算了,走吧。”祢莱就没指望尼酒能回答她,只是保险起见问一下罢了。

他们继续向着裂谷深处前进,每过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大型萤龙从裂谷外飞进来,再过会儿又有一群飞出去。

这种行为让祢莱想起了萤龙搬运工。根据尼酒的说法,搬运工会在龙域的中心和外围间不断巡回,以维持并扩大龙域。这些大型萤龙不断地从裂谷里出去又从外面回到裂谷里,有着相似的行动模式。那么说这里还是龙域內,甚至是离龙域的中心很近的地方?但为什么那些搬运工不飞到这里 ,而是早早地回头了呢?莫非不同区域还会由不同的萤龙负责?

祢莱满腹疑惑,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又增添了一分,直到触发器的光照亮某处岩壁。

无数巴掌大的蚊状生物趴在岩壁上,排列虽然不算紧密,两两之间分开约有两倍身体的距离,但分布面积十分大,从人肩膀的高度一直铺向头顶的黑暗。它们趴在岩壁上悄无声息,以至于两人一开始都没有发现。当他们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前前后后的岩壁上已经满是这种蚊状生物了。

这下祢莱的腿也不由得发僵。他们可能是误入了什么东西的巢穴。

一时间裂谷里寂静无比,两人都不敢喘大气,生怕发出点声响就惊动了这些奇怪的动物。奇怪的生物们倒是很给面子,半天也没有动静,依然停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突然尼酒问了一句:“它们……是活的吗?”

祢莱听了一愣,随后盯着一处岩壁上的蚊状生物,缓慢又谨慎地迈出脚。

尼酒吓坏了,他只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祢莱真的要去检查。鬼知道这些东西是死是活,要是它们的日常兴趣就是装死玩,那……他一个人怎么在这里活下去?装死有用吗?

尼酒在后面发出无声的呐喊,祢莱却已经靠到了岩壁前。她把触发器靠近那些蚊状生物,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就回头朝尼酒招招手。

情况出乎意料,似乎没什么危险。尼酒挪动脚步来到祢莱的身边。

趴在岩壁上的应该就是刚才数次看到的,那种来回飞行的动物。它们浑身泛着金属的光泽,背负两对膜翅,翅脉在照明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如果光看这些特征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种大型的虫类,但它们体形够大,可以让人很轻易地看到其身体细节。不同于昆虫的六条腿,这些生物只长着细长的四肢;也看不到外骨骼的关节,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鳞片;没有圆滚滚的腹部,整个身体显得细长。它们趴在岩壁上的姿势很奇怪,头部和尾巴都蜷缩起来,向着四肢围成的笼子里钻,几乎缩成了一枚一枚的蛋。

“这应该……就是猎手吧?”尼酒轻声说。

祢莱沉默。尼酒早就和她说过萤龙属于杂种,已经是龙的一类了,但现在她才真正理解那句话。眼前的生物毫无疑问是龙域里的独有物种,只有龙域里那股扭曲的力量才能使它们变异出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理构造。猎手的体形比较大可以看得清楚,那搬运工呢?那小得像虫子一样的搬运工,要是在放大镜下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远处又有猎手飞行的声音响起,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附近的岩壁上也响起了相同的声音,虽然声源零散,但和远处的声音遥相呼应,仿佛是在传递某种信号。

祢莱面前的猎手依然保持着沉寂,事实上大部分的猎手都沉寂得像是嵌在岩壁上的铜像,纹丝不动。

他们发现了不远处一只刚刚开始活动的猎手,其身体原本也僵硬如铜像。从铁叶摩擦声传来后,这铜像突然有了生命。首先是背脊极力地弓起,一直紧贴后背的翅膀缓缓抬起,像是弓弦逐渐拉紧。随后四肢晃动了两下从身下拔出,仿佛原先是扎在岩壁里的一样。细颈和长尾也舒展开来,现出箭头状的头部和圆润的吻。伴随着铁叶摩擦声,透明单薄却又极具刚性的翅膀化为一阵幻影,猎手腾空而起。

岩壁各处都在发生着这样的变化,不一会儿就有成群的猎手复苏。它们在空中萦绕着,结成队伍向外飞去。从外边归来的猎手与它们擦肩而过,代替它们落到岩壁上蜷缩起来。

“就像是换班啊。”祢莱用余光瞥尼酒。她觉得由于以往的工作尼酒会对这个词比较熟悉。

“也许吧。”尼酒敷衍地回答。事实上对他来说换班是一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在他工作的酒馆里只有他和老桶两个人,根本没有人手能供他们完成这种操作。他曾暗示老桶再招个服务员,最好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表面说辞是有利于吸引更多的客人。结果老桶明示他资金不足招不起,并且给他讲了一个女孩的追求者被女孩老爹提着菜刀追出几条街的故事。于是尼酒还是老老实实地干着全天的工作。也许他就是一条工作时间比太阳还长的命吧。

相比起来这里的猎手还过得轻松一些,飞不动了就能回来装会儿死,反正也有同事可以顶替。像他每天下班后,最多开着窗户看会儿星星,然后就得赶快睡觉。一是第二天还有一整天的工作,一是实在冻得慌……

猎手完成换班后,裂谷里又恢复了寂静。祢莱靠近岩壁,问尼酒:“这些不动的,是死了吗?”

尼酒想了一会儿,说:“可能吧。萤龙只有在龙域里才能活,搬运工也许可以稍微飞出去一下,但猎手……似乎猎手都不会靠近龙域的边缘的……喂,你在干什么?”

祢莱回过头,手里捏着两片轻薄的东西,一大一小,上面布满脉络……

“我就想试试……它们的翅膀,意外的不是很牢固嘛。”祢莱捻着两薄翼,面不改色地作出评价。

尼酒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喂喂喂!我说它们可能死了,没说一定是死了啊!更没说没动的都是死的啊!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这样对它太不友好了!人家只是工作之后想睡个觉而已!”

“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挺爱护小动物的……”祢莱不耐烦地甩动手里的猎手翅膀,“所以呢?拧都拧下来了,你还能给它接回去吗?”

尼酒突然瞪大了眼睛,指着不远处的岩壁,伸出的手抖个不停。

“又怎么……”祢莱回头一看,说着的话戛然而止。只见几只猎手正扭动着身体从岩壁上脱落下来,临近的第一只、临近的第二只,甚至原以为是尸体的猎手也有一部分开始活动,挣扎着要脱离岩壁。

这景象给人的感觉和换班时的稀疏感截然不同,更何况刚刚才换过一次班,刚上岗的猎手哪有这么快回来的?那是什么惊动了这些猎手,让它们集体苏醒呢?祢莱的目光很快移动到被她撕掉翅膀的猎手上。

这只只剩单侧翅膀的猎手居然扭动起来,也从岩壁上脱落了。它失去了一侧翅膀,奋力振翅也只能打着旋下落,啪擦一声掉在地上。显然这只猎手也没想到一觉醒来就落个二级伤残,掉在地上还在不甘地挣扎,持续发出那种铁叶摩擦的声音。

祢莱明白了,这些挂在墙壁上的猎手的确有一部分已经死亡,但猎手沉眠时的状态与死去无异,她不小心弄残废了一只活的猎手,而猎手振翅的声音似乎能唤醒同伴……

这时候,嘈杂的振翅声已经响成一片,而且隐隐有包围他们的迹象。

“哎,你说猎手是怎么攻击的?”祢莱知道自己犯了错,脸色惨白,但出于负责的心理,第一时间就要想对策。

尼酒已经一后背的汗了,颤抖着声带说:“我……我咋知道啊……我以前也没见过这些东西啊!”

真是靠不住啊。

祢莱捏紧随身口袋里的东西,伸手就要去扒尼酒的肩膀:“看来只能跑了。”

没想到扒了个空,尼酒这小子居然先她一步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你是不是傻?再不跑就等着当烧烤吧!”

显然是报先前祢莱抢跑一步的一箭之仇。

你居然是个心眼这么小的人!虽然祢莱很想这么数落尼酒,但她眼看黑暗中亮起了红光,便顾不上说话,只管往来路跑回去。

猎手会裹着火焰向目标发起自杀性攻击,这样的红光可能就是进攻的先兆。

果然,祢莱刚跑出几步猎手的振翅声就一弱,紧接着的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她迅速回了个头,将背后的景象映入脑海。

一团灼目的光芒强烈地残留在了她的视觉里。那是流动的铁水,就在她刚刚站的地方,正在碎石缝隙间爬出蜿蜒的形状。同时,后面的黑暗中还亮着许多红色的光团,与地上那滩铁水之间的关系可想而知。

祢莱一下子明白了猎手金属色的体表有何意义。猎手攻击时会在体内产生高温,但和尼酒说的有点差异,它们不是裹着火焰,而是将身体化为铁水泼向目标。铁水蕴含着极高的温度,必然会将一切生物烤成焦炭。

太危险了。祢莱咬紧牙关跑,掌心被指甲扣得生疼。像熊之类的猛兽也许还能与之周旋一下,但猎手的攻击真是一点都沾不得,就算护住了要害也免不了缺胳膊断腿。

祢莱好不容易赶上尼酒,尼酒居然还转过头来看着她:“够义气吧?我也等你了。”

这种时候还讲个屁的义气!祢莱觉得自己跟尼酒根本没那个义气,她只是中了某个套路。现在她气得只想把触发器抡到尼酒的脑门上,也许能让他开开窍跑快点。

猎手的振翅声响彻耳畔,猎手们完全没有放弃追击的迹象。

尼酒跑得气喘吁吁,又开腔:“怎……怎么办?你拧了……哪家宝贝的翅膀啊?现在……七大姑八大姨……都急着找你索命……”

“它们哪管那么多?我完蛋了下一个就是你!”祢莱气得火冒三丈,终于忍不住憋足劲儿回击。

她就想不通了,尼酒这家伙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一般来说在紧急情况下还能开玩笑的人,不是深藏不露信心满满,就是脑子坏掉成了智障。根据祢莱对尼酒的观察,她有理由相信是因为后者。

“我只是路过!路过能免一死么……”智障话音未落,就被祢莱一把推开。

一团滚烫的铁水从尼酒原来的位置飞过,如果不是祢莱推他一把,恐怕……

祢莱这一推也是突发奇想。刚才猎手落在她背后的时候,那极有特点的振翅声是提前消失的。也许是情急之下难得开窍,她立刻想到了这种情况的原因。猎手的振翅声出自那铁叶般的翅膀,当猎手释放出内部的热量后,翅膀与身体一同熔化,剩下的进攻动作靠惯性完成,自然也没有振翅声了。

“看到没有?它们贯彻连坐制。”祢莱喘着气说。

尼酒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铁水烤红了石头后迅速冷却,接不上话。又是几团铁水飞来,他连忙爬起,和祢莱继续逃命。

他当然是害怕的,但调动起脑细胞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只好胡言乱语。

你怎么不说‘连坐制也不连坐路人’呢?祢莱一边跑一边想,然后对自己一阵无语。可能是陪智障胡言乱语多了,她自己的脑子也坏掉了。

其实尼酒还真想这么说,可他憋住了。他看到祢莱的发梢被高温烤得卷曲,突然就没了开玩笑的心情。

两人早已越过了他们滑入裂谷的地方,向着斜坡的更高处跑去。猎手紧追不舍,两人都有点力竭。

尼酒喊:“有星星!”他的声音嘶哑,但透露着欢喜。

祢莱连忙抬头。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从不见天日的地底跑了出来,虽然两边还是岩壁,但至少看得到天空了。

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他们离地面近了。问题是这个龙域还包括了裂谷以外的其他区域,即使他们爬出了裂谷,那些催命的猎手也会继续追杀他们。

“等一下……前面是死路……”祢莱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

尼酒看清了前方,尽头是一面竖直的岩壁,已经没有路了。欢喜一下子变成了绝望,他并不觉得猎手会给他们时间去攀爬岩壁。他转过身,想和祢莱交换一下遗言。

祢莱可没有什么遗言。她早已转身,面对一只只冲进照明范围的猎手。猎手们的腹部膨胀起来,红色的光从鳞片的缝隙中穿刺而出。

“难道你要……”

尼酒想说“拼命”,但他知道根本没得拼。只要一只猎手就能烧穿他们之一的胸膛,他们很快就会变成这条裂谷里的两具尸体。猎手的命有那么多,他们的命加起来只有两条啊,怎么够换呢?

然而他还没有说出口,就见到祢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桶状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卷轴,祢莱将其展开,上面尽是复杂繁多的图形和符号.

尼酒听说过这种东西,将大型的魔法阵绘制于卷轴之上,在魔法帝国的时代就被发明出来,但由于使用时要消耗自己的生命力所以不受欢迎。直到炼金术出现,消耗的生命力有了代替品,不少贵族就开始收藏像这样的魔法卷轴,以备不时之需。

眼前一黑,是祢莱抹掉了触发器上的魔法阵。眼睛一时之间不适应黑暗,猎手发出的红光也因此变得更加刺眼。

没有给眼睛更多适应的时间,一道冲天的白光再度割裂黑暗。忘不到顶的巨大光幕在他们面前升起,将他们和猎手群隔离开。

几只猎手发起了进攻,火苗从鳞片的缝隙中逃逸出来,裹着它们撞到光幕上。它们的身体像一坨胶水似的溅开来,却无法撼动光幕半分。看来尼酒说的还是对的,“裹着火焰”和“身体熔化”应该同为特征,只是祢莱从来没有完整的看过这一过程。

“哇,土豪啊。”尼酒说。这种昂贵的魔法卷轴,一个就够他卖几辈子的命了。

祢莱叹口气:“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好吧好吧,我知道这种东西是比较奢侈啦,但比起说这个,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看看能不能爬出去?”

她手里还拿着那幅卷轴,但上面的笔迹已经模糊不清,失去了作用。刚刚为了激活上面的魔法阵,她是用手指捏了一撮魔法宝石塞进触发器里的,现在那些魔法宝石全都变成了苍白的粉末。看起来,她在一瞬间就花掉了平民几代的生活费。但如今他们被猎手逼上死路,如此也是情势所迫。而且这几代人生活费的效果立竿见影,使他们得以在安全的地方惬意地观察猎手进攻的全过程。现实真是铁面无情,如果没有钱,凭什么获得安全和惬意呢?

在祢莱边收卷轴边感慨的时候,尼酒乖乖地跑去检查裂谷的尽头,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

“那里有人工开凿出的凹槽和平台。”尼酒汇报。

祢莱一愣,从他们进入龙域开始就完全处于原始的环境中,为什么在这里还能看到人工的痕迹?

她跟着尼酒去看尽头的岩壁,在靠边的位置确实有折线排列的凹槽,直通向上面的一个小平台。凹槽不知经历了多久岁月,已经破碎变浅,但看得出开凿之初就不太用心,应该是为了临时攀爬而进行的工程。

“你先?”祢莱看着尼酒的眼睛。

尼酒慌忙把眼帘垂下来:“你先吧。”

“这可是你说的啊。谦让只要有一次就够了,我先爬。”祢莱说完就开始了行动。她快速精确地在凹槽中借力,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平台之上。

这个平台也破碎了不少,否则应该可以更轻松地站下一个人的,而现在祢莱只能缩着脖子紧贴岩壁。那岩壁上全是胡乱的刻痕,看来施工的人真的没想用第二次。

“等一下!你不要现在就爬上来啊!这里站不下第二个人的!”祢莱看见尼酒笨手笨脚地往上爬,皱起了眉头。

尼酒立刻停住了。他挂在半路不好上也不好下,一张苦瓜脸被白光照得一清二楚。

“你等一下,我找找有没有能往上爬的地方……”

祢莱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忽听尼酒一声惨叫,然后就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苦瓜脸了。

难道被猎手袭击了?蕾芙特之墙这么快就失效了吗?祢莱抬头看向猎手的方向,那隔离墙依然在放出稳定的白光,猎手几次突破失败后就暂缓了进攻,在光墙的对面若隐若现。

“喂……喂!你别吓我啊……尼酒?”祢莱慌了神,声音都在发颤。

过了好半天,尼酒弱弱的声音终于响起:“我在……刚才踩的地方塌了,屁股都摔裂了……”

这里的岩壁都是由沉积岩形成的,本就十分疏松,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什么时候破碎都不奇怪。好在尼酒爬得不高,摔下去也没受重伤。

祢莱松了一口气,随即训斥他:“你赶紧应一声会死啊?活该摔死你!”

尼酒哼唧两声,不知道是不是在抗议。

这时祢莱想到了一个问题,犹豫着问:“塌了……那还能爬吗?”

尼酒沉默了,过了半晌慢悠悠地回答:“塌了好大一块啊……”

祢莱也沉默了。虽然尼酒没有说全,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原有的借力点没了,尼酒在这下面又手无寸铁,没有办法制造新的借力点。要是指望这个弱男子摸索自然形成的借力点爬上来……也许在梦里还能实现吧。

“尼酒,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吧,”祢莱的语气很严肃,“人呢,可能会和很多其他的人相处,可能会与他们在人生这条路上同行很久。在路上你们可能会互相影响,甚至决定彼此的未来。但你们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到了某个关键时刻,你就会发现,作出最重要的决定的,还是自己。”

“我懂了。你走吧。”尼酒理解得很快。在绝望的尽头,他表现得很平静。他会留在这里,而魔法制造出的隔离墙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到时候对面虎视眈眈的猎手们一拥而上……他就可以去见老爹了。

“嗯。”祢莱郑重地应道。

“你要是见到老桶,”尼酒语气平和,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就叫他把我那阁楼收拾了吧,可以当个储物间。还有,不要轻易放弃,去找找有没有别的猎龙人……“

尼酒还想多交待一些遗言,像那些故事里牺牲的骑士,不都是捏着美女的手说了一大堆话才咽气的么?总要提起自己重视的人,陈述一下理想啦,宿命啦,懊悔啦,这之类的事情。但他尼酒没爹没娘,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老桶,再绞尽脑汁也就那点破事儿可以提,憋着一口气不知道究竟说什么。

“你懂个屁!”祢莱毫不留情地打断尼酒的发言,“谁跟你说我就这么走了?老娘还要回来的!”

“啊?”尼酒傻眼了。

“我跟你说那些,是叫你一个人等在这有点耐心!别给吓傻了玩个撞墙自杀之类的!我去拿个东西就回来!希望那两匹马还在……就算拿不到东西我也会回来的!不是你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尼酒又陷入了沉默。最后那句话他完全是当玩笑说的,现在祢莱提起却完全不像玩笑。

一阵感动之后,尼酒只吐出两个字:“要快!”

祢莱扭头摸索,找到继续往上的凹槽,就向着更上面攀爬。尼酒说的是对的,她确实要快。虽然她心里对光墙能维持多久大致有数,但不一定准确。如果慢了一步,可能等她回到这里,尼酒的尸体都凉……烫手了。

尼酒看着祢莱的身影在黑暗中越来越模糊,渐渐地找不到了。他努力地在黑暗中寻觅,竖起耳朵去听石子滑落的声音,仿佛还能观察到祢莱在往上爬。祢莱爬上地面没有呢?祢莱爬上地面后是不是回头往下看了一眼呢?只看一眼就行了,快去快回啊!

但他真的看到了这些吗?也许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他被独自丢在了这里。

周围变得很安静。本来猎手振翅的声音几乎刺穿鼓膜,但魔法光墙的质量过硬,连那些烦人的振翅声都被隔绝了。

尼酒觉得看着光墙对面的猎手忽近忽远实在是惊心动魄。那光墙就像是他的气数,不知道什么时候光墙一消失,猎手们冲过来,他的气数就尽了。

于是他转过身去蹲下,眼不见心为净,就像是一只把脑袋扎进沙子里的鸵鸟。最好是能睡一觉,也许一觉起来他就得救了呢?就算没有得救,毫无心理压力地死在睡梦中也不差吧?

但一想到背后有一群索命的小鬼候着,他就没法轻易地睡着了。他捡起一片碎石在大石块上胡乱划刻,借此转移注意力。

一开始他只是划下一些流畅的弧线,往往手腕转动的角度尽了就急速地折回,看起来就成了一根尖刺或者利齿。他根本不会画画,这都是些毫无规划的图案,但他实在无聊,不会画也想画点什么。他挺想画个可爱的女孩,就像有一天来酒馆的那个黑发姑娘,让他想起在雪地里远远看到的大鸟,优雅地用长腿直立着,又优雅地弯曲脖子小憩。但一眨眼那只大鸟就飞走啦,在那天过后他再也没见到那个女孩,女孩脸上那令他着迷的特征都记不清了。

他画不出一个女孩,只好继续画一些弧线和尖角。最后弧线组成了翅膀,但显然太小,就好像费力地蜷缩着;一些折线组成了牙齿,但非常奇怪,像是在嘴唇上剪出来的;眼睛则是用倒三角画的,说不出的衰。整只龙的线条都歪歪扭扭,毫无可取之处。他在龙张大的嘴前画上火焰,火焰图案和一些奇怪的刻痕重叠在一起。

这些刻痕不是他划出来的,他用碎石片只能画出浅浅的痕迹,而如此深的刻痕必然要用利器才能留下。

他一直在看这些刻痕,只能看出是用很多指向箭头交错形成的符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应该是传达了某种意思但他不太能理解。

到了需要动脑子的时候,他终于犯起困来,居然成功地往梦乡中坠去。

不知道眼睛闭了多久,他突然惊醒。即使是闭上眼睛,光墙的光也会透过眼睑让他感知到。但现在那些光全都没有了。

他沉入黑暗,无边的铁叶摩擦声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视野中唯一可见的是旺盛起来的红光,猎手们开始躁动。如果这里是深海,它们才是鮟鱇,而尼酒只是一只磷虾。

尼酒一阵窒息,鸡皮疙瘩从肩膀爬到头顶,他的气数可能真的尽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很快,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尼酒这个人了。可惜他尼酒大师的临终遗作只是一条歪七扭八的龙。

就在这时,奇迹从天而降!

落地的声音在尼酒头顶的平台处响起,紧接着是木头变形和细绳震动的声音。两种声音每交替一次,就有一只猎手的形体扭曲或被洞穿!

落地的声音又转移到尼酒前方,与大片的猎手正面冲突。猎手们不会为同伴的死亡而退缩,它们依然狂躁地向这边扑过来。

又是数次响声交替,猎手群仿佛是被踩上一脚的篝火,红光被冲散、熄灭。

但猎手太多,渐渐形成了包围的局势。它们的红光勾勒出一件斗篷的轮廓,宽大的斗篷下露出一点锋芒,寒光时隐时现。

斗篷人注意着猎手的位置,不断腾挪,不给它们进攻的机会,同时寻机将手中的利器抛出。那利器划出流星般的轨迹,每次都能有所斩获。

但人总有失手的时候。终于有一只猎手撞到斗篷人的身上。火焰腾起,铁水四溅!

就在那瞬间,一道不起眼的流光在斗篷上划过。斗篷人本该被铁水烫得面目全非,但他却毫发无伤地从火焰和铁水的风暴中穿过!犹如一只冲破海面的海豚!

斗篷上流动着金色的光,好似编入了金线。一层淡淡的光幕出现在那个人周围,所有的铁水都被他甩在身后,无法沾到他半分。

一些机械碰撞的声音后,斗篷人的攻击方式发生了变化。利器划出的轨迹不再若隐若现,而是附带上一层青色的光,落到了猎手群下方的地面上。

之前被击中的猎手不过是扭曲变形,但这次不同。无形的波动从青光的落点开始扩散,猎手们在同一时间静止,刺耳的铁叶摩擦声也被生生掐断。

爆裂声响起,成片的光芒像争艳的红花,绽放出一种狂野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