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空气清新。虽然高处不胜寒,但头顶群星璀璨。

有两个人躲在同一棵树上享受着这一切,一男一女。他们选了两根相邻的树枝蹲着,在黑夜中根本不可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更何况还有茂密的树叶为他们做遮挡。

“我们为什么在这种大冷天还要来给那个小家伙当保姆啊?”女性倚着树干,来回摩擦自己的手臂取暖,“他在那个阁楼上的时候我还有个棚子能挡挡风,现在这条件也太恶劣了。”

她穿着一件全黑的紧身衣,贴身的衣物勾勒出她性感的身体曲线。可惜在这样的夜里,这具充满吸引力的身体没能去吸引男人,却只能在这高高的树上吹寒风。好在还有一条围巾,可以让她宝贵的脸蛋少受些冻。

“我可不记得你是那么娇生惯养的女孩啊!”男人像只猴子一样蹲在树枝上,两只无处安放的手臂从两腿间垂下来,“你可以看看这满天的繁星,你没有童年时数星星的美好回忆吗?”

他穿得比女性还要少,只有一件短袖和一条短裤。而且仔细看就会发现,这短袖和短裤原本是成套的长袖长裤,面料非常高档,却被非常随意地截掉了大部分的袖子和一半裤腿。

“你是感觉不到冷的吗?”紧身衣女看着男人的装束打了个哆嗦。她不想回答那个关于童年的问题,因为她能回忆起来的全是些糟糕的事情。

“当然能啊,只是这点寒意微不足道。别那么看我,我精神抖擞!自然浑身发热!比起这个,看好你家小宝贝……啊,他们在篝火旁边坐下来了!嗯……总算是聊起来了啊。聊起来好呀,聊不起来怎么增进感情呢?”男人在树枝上前后摇晃,却完全没有要掉下去的迹象。

这么远你都能看清他们在干什么,你还是人吗?紧身衣女很想这么说但忍住了。他们所在的树与目标燃起的篝火之间有相当远的距离,而两人的分工很明确,男人负责监视,她负责待机,因为她毛都看不见。

“什么叫我家小宝贝啊?要是我有这种孩子,早就被我把腿都打断了。我还以为他是……”后半句‘你的私生子’被紧身衣女咽下去了。她知道男人生起气来是很可怕的

“哈,看来我们的小女伴背景雄厚啊,居然是精灵国度来的!”男人发现了大新闻,显得很兴奋。

连他们在说什么你都看得出来,这就真的不是人了吧?紧身衣女想。

“喂喂喂,这不会很不妙吗?”紧身衣女伸手就往旁边的树杈上摸。那里的阴影中显出一些长条形的轮廓,足足有六份。

“别动不动就去拿刀!”男人喝止她,“不要慌,那位小姐毫无疑问是个人类。要是个精灵,十个你上也没用啊!”

紧身衣女讪讪地把手收回来。

一时无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男人问,看来紧身衣女不和他说话让他觉得有点寂寞。

“我摸到了一条蛇。”紧身衣女冷冷地回答。

黑暗中一条蛇奋力地扭动身体想缠住她的手臂,蛇头却被她紧紧地捏住。

“哇!真让人兴奋……不,我是说咱家姑娘真棒!正好我饿了,赶紧扒了皮弄干净,我们来个烤蛇怎么样?”说着男人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烤架。

“你想吃你吃吧……”紧身衣女神色古怪,“话说我们现在是在跟踪监视吧?你怎么还带着烤架……真的不是来郊游的?”

男人三下五除二去掉了蛇的皮、内脏和寄生虫,然后将其插到了烤签上。

“哪有大晚上来郊游的?跟踪监视不就是这样……等下不太对劲,他们好像发现了萤龙。这附近有……”此前一直不正经的男人突然收起了笑脸,尽管他还可笑地抓着烤签。

没等男人说完,紧身衣女已经闭上了眼睛。某种无形的波动触动了她的感官,让她能从中判断出特殊力量的来源。

“在他们的西南方向有一处。”紧身衣女睁开眼睛说。

“西南方向……这不就是我们这个方向吗?”男人瞪大了眼睛。

“是的。”

“那还等什么?快拿上你的刀啊!”男人暴跳起来,“我们先换棵树再烤肉!”

说完他就往后一倒,从树枝上翻了下去。

尼酒把发着萤光的小虫子引到手上,将手抬到祢莱面前让她看。小虫子很安分,只是从腹部忽明忽暗地发出光亮,节奏如同呼吸。

“这种虫子……刚才我在那边看到过!你认识吗?”祢莱好奇地盯着虫子问。她虽然博览群书,但并不是生物方面的行家。

“你看起来这只是只普通的小虫子吧?充其量不过会发点光而已。但其实这是一种龙,我们叫它萤龙……小心点,不要去惊扰它。”尼酒说话时一直保持着手的稳定。

祢莱仔细盯着这只小虫子,却怎么也无法找出龙的特征:“你说这是龙?我一直以为龙都是块头很大的家伙……”

说着说着她就盯着萤龙不动了。她想到,既然这是龙,那能不能……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尼酒看穿了她的想法,轻轻扬手让萤龙飞走:“别想了,说是龙,但也不过是杂种而已,就算你抓一群榨成汁,也不能替代龙血的。”

“杂种?”

“这就涉及到猎龙人的专业知识了,和你讲起来会很麻烦的……”

“你说呀!”好奇心受到阻挠,祢莱感到一阵窝火。平常与人对话,她都能立于知识对比的上风地带,但和尼酒说话却总是落于下风,这让她很不甘心。

“啧……和你讲也行,”尼酒挠挠头,“但现在的关键是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这里的龙?虽然不一定会有收获。”

“当然,就算没有收获,至少也能见识一下猎龙人是怎么找龙的吧?”

“那作为交换,有机会的话和我说说那个手镯的事情吧。”尼酒指着祢莱的手腕说。

祢莱没想到尼酒会提出这个要求。她低头看着那个坑坑洼洼的手镯,呆住了。

“真是变态啊,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喜欢研究别人的私人小秘密?”祢莱憋了半天,皱起眉头说。

尼酒毫无愧色:“我也没办法,破解传说其实就是在研究龙的私人小秘密,这可能是一种职业病。”

虽然前面已经被尼酒问了那么多私人问题,但都没有像这次一样令祢莱动摇。她盯着那个手镯发了很久的呆,好像那个手镯里藏了一整个世界。好久之后,她轻叹一声:“好啦好啦,只要你能带我找到龙,我告诉你就是啦。”

虽然她没有多说什么,但看来那个手镯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好的,成交!那走吧,去你看到这些萤龙的地方。这只萤龙一定是停在你的衣服上,被你带过来的。”尼酒一按膝盖站起来,“一边走我一边和你讲讲萤龙的事吧。”

祢莱想起自己去放置餐具的时候,确实在那棵巨大的枯木前见过很多发光的小虫子,原来那些都是龙……看来自己也是误入龙群全身而退的高手了。

祢莱把自己见到萤龙时的情景告诉了尼酒,然后开始准备火把。毕竟是在野外,摸黑走夜路太危险了。

篝火烧得还旺,两匹马被拴在旁边静静地休息。祢莱觉得他们走后两匹马无人照料,要是野兽来了马被拴住无法逃跑,可能等他们回来就只能看到骨架了。

“我能把马牵上吗?”祢莱问。她知道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很危险,但就是放心不下这两匹马。

“带上吧。”令她意外的是尼酒很轻易地认可了这种行为。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牵上了马,带着尼酒走向那棵枯死的大树。

“我之前和你提过古代种吧?那是最纯粹的龙。”尼酒走在祢莱旁边,手里拿着火把照明,“在那之下还有次代种和杂种。次代种不在这次的解答范围内,就说说杂种吧。杂种是最常见的一种,几乎在龙域里到处都是。”

“龙域?”祢莱问。她已经看到了那些发着光的萤龙,但在她印象里那棵树还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萤龙们三三两两地趴在肩旁的树干上,停在脚边的草叶上,保持着整齐划一的明暗节奏,使这条路变得如梦似幻,惹人喜爱。

“还挺漂亮的。”祢莱说。

“但是很危险,不要惊吓到它们,”尼酒示意祢莱控制好马匹,“萤龙群移动了。我们继续走,去看看那棵树。”

听尼酒说的,似乎这些发光的小东西有着不为人知的危险性,祢莱便不再说话,和尼酒一起从萤龙群中间穿过,继续前行。很快,一棵巨大的枯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树根旁还放着他们的餐具。

之前没有细看,现在看起来这棵树还真是粗壮,靠祢莱和尼酒两人联手根本不可能抱住这棵树的一半。

尼酒凑上前去,伸手抚摸树干上的纹路:“没错,这棵树受龙域的影响很严重,这里应该……至少有龙长期活动过。”

祢莱也伸手摸了摸,没感觉出来和一般的树皮有什么不同。她终于忍不住问:“龙域到底是什么?”

尼酒想了想,回答:“也许你对龙有点误解。在猎龙人的概念中,广义的龙并不是指一个单一的个体,而是指以本体为中心的一片环境,一个领域。我们把这个领域叫做‘龙域’。在龙域里所有的生物都会受到龙本体的影响,产生一些变化。比如说,很容易出现巨型树木,还有动物都会向着龙的方向产生异变,最后变成杂种。它们和龙同呼吸,共进退,因此整片环境都可以被称作是‘龙’。”

“哦?挺有意思的嘛。”祢莱双臂抱胸,“所以我们现在在龙域里面?我们也算‘生物’吧?”

按照尼酒的说法,他们可能快要长出角、鳞片和尾巴来了吧?

尼酒微笑着让祢莱放心:“你不用担心,龙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刚才我不是说这里至少有龙长期活动过吗? 这片龙域的力量很微弱了,连这棵树都已经枯死,龙的本体可能已经离去……不然为什么明明毫无准备,我还是带你过来了呢?”

“哦,我还以为只要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飞过去了。那接下来呢?”祢莱蹲下来开始收拾餐具,接下来应该要深入龙域了,她不能把餐具就这样留在这里。

虽然她很想找到龙,但听尼酒说这里的龙可能已经离去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就像尼酒说的,毫无准备就面对龙,那与寻死无异。

“往回走,跟上那些萤龙。这里应该是龙域的边缘,我们可能还要穿过那条路。”尼酒回答。

“不会到康斯提欧山脉去吧?”

康斯提欧山脉横亘于莉蒂亚大陆中部,以东西走势分割南北两侧,是大陆上范围最大也最蛮荒的地带。其中分布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植物和形态各异的野兽,具有十足的神秘色彩。如果此行要进入康斯提欧山脉,那在晚上行动实在太鲁莽了。

尼酒耸耸肩,对祢莱的猜测不置可否。

“那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呢?我们白天走不行吗?”祢莱心中生出一丝担忧。他们现在在道路的北侧,而越往南走就越靠近康斯提欧山脉。

“寻龙的好时节就是晚上!”尼酒的嘴里似乎又冒出了猎龙人的行话,“寻龙就是要在晚上啊,大白天……你怎么看得到萤龙发出的光?”

祢莱觉得尼酒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萤龙?她至今不知道原因,就向尼酒问起这件事。

“先走,不然等会儿把萤龙跟丢了,咱们就只能倒头睡大觉啦。”尼酒说着就赶紧迈开了步伐,祢莱也赶快跟上。

很快他们回到了来时看到萤龙群的地方,这次却没有看到任何光点。

“正常,萤龙群肯定是在移动的。”尼酒解释,然后带着祢莱继续前进,“萤龙虽说是杂种,但它们对龙域来说非常重要,你几乎在所有的龙域里都能看到它们。它们会不断地在龙域中心和外围之间来回飞行,然后龙域的范围就会变得越来越大。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要跟着萤龙就能找到龙的本体。”

“它们会攻击人吗?”祢莱一直记得尼酒让她不要惊扰萤龙。

“我们看到的那些不会,”尼酒说,“但是萤龙也分种类。我们看到的只是搬运工,如果这些搬运工受到威胁,就会引出具有攻击性的种类来。那种萤龙和搬运工不同,我们叫它们猎手。它们会浑身裹着火焰,对目标发起自杀式的攻击,非常危险。所以我们对待搬运工一定要小心,要是搬运工察觉到危险了,它们发出的光就会变成红色,能把很远的猎手都吸引过来。”

“这样啊,我明白了。”祢莱表示她会牢记这一点。

他们走出了林子,站到道路边,远远地就能看到路对面星星点点的亮光。

“看来我们要多花些时间了,”尼酒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片龙域变得很弱,连萤龙的飞行也变得缓慢而且杂乱无章。”

“这龙域有多大?”祢莱有点困,她担心会就这样走到明天早上。精灵国度里到处都是魔法灯,但她总是睡得很早。那些夜猫子学生问她是不是人类都睡得这么早的时候,她就开玩笑说上年纪了熬不动夜。但这其实只是她的个人习惯而已。

但也有可能是真的上年纪了吧……

不对不对!怎么能这么想?

祢莱晃了晃脑袋打消自己的想法,怀着一肚子怨气努力睁大眼睛,紧跟上尼酒和萤龙群。

他们穿过大路,跟着萤龙群走向林子深处。

越是走,祢莱越是神经紧张。因为这里确实和尼酒说的一样,树木受到龙域的影响,都长得十分粗壮,像一身黑衣的守卫沿路监视着他们。

而这群萤龙飞行的路线也确实是杂乱无章,这边飞飞那边飞飞,有一些同志还时常掉队,好在大致上还保持着稳定的移动方向,将他们带到树林的更深处。

临时制作的火把很快就撑不住了,火苗一晃就只剩一缕轻烟升起,眼前的一切都被黑暗侵蚀,他们所在的林子立刻变得阴森诡异。

尼酒面无表情地甩了两下熄灭的火把,然后随手把这木棍丢开。猎龙人必须习惯在龙域里走夜路,否则就无法跟上萤龙,寻龙行动也会变得更加困难。

但祢莱不同,夜色笼罩她的瞬间,她浑身都紧绷起来,差点就整个人弹起来挂到尼酒身上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祢莱慌慌张张地扒到马匹身侧,开始翻起马鞍袋来。

看来马鞍袋里的东西还挺杂乱的,祢莱翻了半天才从里面翻出一个奇怪的东西。

这是一个带着握发式金属扳机的木质握把,顶端装有一个用弹簧固定的小盖子,盖子下的握把前端做出一个尖嘴,尖嘴上闪烁着一点魔法水晶的光泽。

“那是什么?”尼酒站在远处问。

“你不知道吗?”祢莱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是炼金术的触发器。我以为我在精灵中间待久了,难免有些落伍。因为精灵不需要这种东西嘛。我还是出来之后被朋友送了一个才知道的,正好拿来提供照明。”

“用炼金术照明?真的有这个必要吗……现在明月当空,萤龙在帮我们照亮前面的路,没有什么好怕的吧。”尼酒一边看着萤龙群的动向一边说。

“哪有怕啊!”祢莱顿时一脸凶相,“用这种触发器的话就完全不用支付生命力,多点照明不好吗?虽然比较费水晶啦……但我浪费得起!”

尼酒一声不响地背过身去。

祢莱意识到她说话太冲动了。不知道触发器的话,那尼酒肯定还以为使用炼金术会缩短人的寿命,刚刚他一定是在劝阻自己吧。可是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光顾着反驳尼酒的话了。

“抱歉抱歉,刚才我语气太重了,”祢莱连忙给尼酒赔罪,“我不过就是想试试……”

尼酒依然一言不发。

祢莱心里一阵懊悔。几年前她就有这样的坏毛病,总是动不动就喜欢嘴硬,容不得别人戳她软肋。这些年在精灵的村落里修身养性,她以为把自己的性格打磨得柔和一些了,结果出来没几周就原形毕露。

尼酒一定是生气了……唉,你这个人哪……快说点什么啊,要是和他闹僵了怎么办啊!她在心里催促自己,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来弥补。

没想到一直不说话的尼酒突然笑了,就好像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似的。

“人类怕黑很正常的啊……哎,突然觉得你还挺可爱,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放心啦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尼酒眉飞色舞,“至于说话的语气,我就是条腊肉,随你抽!你再怎么抽……它已经是一条腊肉了啊!”

祢莱才想起这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刚刚的懊悔一下子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这混蛋……”祢莱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又为浪费感情的自己感到悲哀。

尼酒察觉了这个小不点眼中的怒火,一溜烟地逃向萤龙群的方向。

“喂,等等……”被独自一人留在黑暗里,祢莱又紧张起来。她慌忙地往触发器里投入一颗魔法宝石,然后掏出一支不知什么粉末做的笔,在盖子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魔法阵,握下扳机。

魔法阵微微闪烁,悬浮起一个光球,惨白的光照亮了半径五步内的空间。

祢莱一手拖着这么个小光球,一手拉着马的缰绳,急匆匆地朝尼酒追过去。

祢莱跑到尼酒旁边的时候,尼酒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触发器,然后说:“好厉害啊,就是这光好像不怎么稳定……怎么还会闪的?”

“怎么了嘛!我又不是专业的炼金术师,能画出魔法阵来就不错了!”祢莱恶狠狠地顶回去。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学过怎么画魔法阵,只是从她的学生那里偷学了一点简单的涂鸦。

“哦哦……”尼酒识趣地闭上了嘴。

光球确实闪烁得厉害,但能把脚下看得更清楚一点总归是好的。这不稳定的光亮就指引着他们继续前行,他们则把连串的黑暗留在了身后。

不知走了几个小时,月亮早已移动到了西半边天,其间祢莱往触发器里填充过数粒魔法宝石,也补画过数次魔法阵,但他们一直跟着萤龙群在树林里行走。

就在祢莱怀疑这片树林永无止境,几乎想打道回府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走出了树林的范围,来到了一片乱石岗前。这片乱石岗非常开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且地上的石块普遍比较大,让他们走起路来……不如说是翻越起来十分吃力。

由于让马匹在这些石块上行走容易撅蹄子,尽管心中放不下,祢莱也只好把两匹马拴在树林边缘,祈祷他们回来的时候还能看见这两位活蹦乱跳的好伙伴。

他们用七歪八扭的姿势踩过一路的石块,然后奋力爬上一块巨岩,呼吸了一口夜风带来的清新空气。不远处的萤龙们竟不再前进,就好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在乱石岗上胡乱飞舞。

祢莱转头看看旁边的尼酒,见他也是一脸茫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萤龙群也不带他们继续前进,祢莱干脆就在巨岩的边缘坐下来打算歇歇脚。

触发器上的光球早已熄灭,祢莱也没有填充新的魔法宝石。这里真是一个看星星的好地方,得益于这空旷的乱石岗,只要没有云的话,天空就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挡。星光弥漫,即使月亮那么明亮,也不会让星星显得稀疏。铺天盖地的星星就像洒开的银粉,甚至给人一种震撼的压迫感。

“你不坐吗?”祢莱指指自己的旁边。

可能是走了太多路,尼酒两腿打直,便干巴巴地说:“算了。”

祢莱不再理睬他。也许是这个安静又空旷的地方使人心胸开阔,祢莱现在只想静静地观察星空和萤龙群,不想和尼酒多纠缠。

“你觉不觉得那些萤龙好像在互相追逐?”祢莱突然问。

尼酒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萤龙群,但没有看出任何追逐的迹象。

“我只觉得他们在没头没脑地乱飞……”他老实回答。

祢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确实,只要仔细看的话就知道,它们是在乱飞。我只是想起一个诗人说的,‘东边的星星追逐着西边的星星,但永远不可能追上。后边的我追逐着前边的你,又什么时候能追上呢?’我这么想着想着,就觉得那些萤龙好像也在相互追逐啊……”

她说着说着好像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目光渐渐地向着极远处延伸开去。

“啊?原来星星是会动的吗?”尼酒惊讶地抬头看天,似乎是想看出星星怎么运动。

他的回答太过破坏气氛,引得祢莱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家伙,真是没有诗意啊!别看了,星星的移动不会那么快的,等你看出来啊,天都亮了!”

看着尼酒尴尬地挠头,祢莱觉得她对尼酒的估计太高了。就算尼酒是个猎龙人,为了辨认传说,他的家人也许教过他识字,但这个年头的一般民众本来就读不到几本书,更不用说他这个在偏僻的北方小镇长大的孩子了。要不……这次去首都给他弄几本书看吧,培养一点人文素养总不会有错。

就在她低头计划着的时候,尼酒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快快快……”

快什么?祢莱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扑面而来的萤龙群!

不知为何,萤龙停止了在乱石岗上飞舞的行为,重新整起队伍,朝着他们的方向直冲了过来!

祢莱受到了惊吓,本来就是坐在巨岩斜坡的顶部,脚下不稳,这下被吓得一个后仰,咕噜咕噜几圈就滚到了下面。所幸这里不高,下面也是平坦的大石块而不是密集的小石头,不然这下不摔个半身不遂,至少也要头破血流。

萤龙们重新飞进了树林,幸好他们提前考虑到萤龙巡回的特性,把马拴在了距离路线稍远的地方,这次应该是虚惊一场了。

祢莱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看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深处。再一转头,只见尼酒还稳稳地站在巨岩顶部,望着远处的树林。她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没被尼酒注意到她丢人的狼狈样,然后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尼酒这个家伙太不靠谱了,说好的这什么搬运工没有攻击性呢?怎么的,方向感捋顺了还想杀人啊?

当她气冲冲地爬上巨岩,想要用巴掌和尼酒来一场肉体交流的时候,却发现尼酒像着了魔一样盯着树林,完全没有注意她。

难道还能看到萤龙群?还是说那些萤龙又飞回来了?祢莱顾不上质问尼酒,也控制不住地转身再次看向树林的方向。

树冠异常剧烈地晃动着,树叶也好像潮水般涌动,来回碰撞摩擦。现在确实是刮风的天气,但风不会把树叶吹成这样,这显然是树干遭到猛烈的撞击而造成的。

“怎么回事?”祢莱紧张地问。

“不知道……”尼酒迟疑着回答。

祢莱刚想问尼酒怎么又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声凶悍的嚎叫就打断了她。这声嚎叫远远地传出树林,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紧接着,本已消失在树林里的萤龙光芒再一次变得明亮。萤龙们就像是十年不用的老家具上堆积的灰尘,被吹了一口气后纷纷地飞散开来。

祢莱和尼酒两人听到这声音都僵住了。树林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充当了这个吹气的角色,也一定是那东西将树木撞得猛烈晃动。

萤龙群一阵混乱后又钻进了树林,同时将光亮洒在林子里的那东西上。

那东西有着庞大的身躯,全身披毛带甲,舞动着粗壮的四肢,在树林里左冲右撞。每一次它撞在树干上,整棵树都是一晃,它却浑然不觉,似乎这种程度的碰撞对它来说完全造成不了伤害。

祢莱用胳臂肘捅捅尼酒的腰:“你见过熊吗?”

尼酒表情僵硬:“没见过活的。以前我们镇子附近有头熊经常袭击人,镇里的猎户就集合了一帮人去处理。”

“结果呢?”

“被拍死了两个,虽然其中一个是不自量力……”

“你觉得我们两个够它拍吗?”

尼酒哭丧着脸看向祢莱,想问问她有什么办法,看到的却只有祢莱的背影。

“都跑到面前了!你是不是傻啊?快逃啊!”祢莱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巨岩下头。这只黄毛兔子跑得真快,眨眼间就蹿出老远。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正如祢莱所说,似熊非熊的东西远远地看到他们就发疯一样地冲过来,在尼酒愣神的工夫,他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

“等等我!”尼酒发出惨叫,也从巨岩上跃下,追着祢莱的背影使劲迈动两条小细腿。

跑出几步却听不到动静,尼酒就想着要不要回头看一眼,说不定那头熊没追过来呢。然而雄浑的低吼立刻让他打消了主意。紧接着低吼的是沉闷的落地声,显然那头熊也翻越了巨岩,一路的石头被它狂暴地踢飞,就好像大船剪开波浪,石头碰撞的声音急如骤雨。

尼酒觉得祢莱真够意思,叫她等她居然真的没甩下自己,渐渐的他们并肩前进了。

祢莱心里很苦。她当然不是想等尼酒,俗话说得好,当你和同伴被熊追赶时,你只要跑得比你的同伴快就够了。奈何她只擅长长跑,任她锻炼得再好,腿短就是在短跑上有着劣势。

“我们……跑得过它吗?”尼酒气喘吁吁地问。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祢莱转头看了尼酒一眼,眼中满满的都是惊恐。

倒不是被背后的巨熊吓傻了,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尼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回去了……

“闭嘴!”祢莱明里骂尼酒,暗里又骂自己迟钝。这个傻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回去的?似乎尼酒的反应早就不一样了吧?她就这么跟这个傻子走了一路?自己真是个傻子!

但这些气话也不过在她脑中停留了一瞬间,此刻远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让她心急如焚。熊的奔跑时速可以达到五十千米,远远超过人的速度极限,恐怕不一会儿他们就会被追上。事实上由于熊会倾向于追逐奔跑的目标,所以一般来说,与熊遭遇的时候逃跑并没有什么用,还是谨慎地后退离开或者装死更靠谱一些。但那头熊不知道是被什么激怒,远远地就表现出了攻击性。这样还停留在原地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逃跑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事到如今只能尽量保持距离,看能不能寻求到转机了。

但转机呢?这片乱石岗又大又空旷,石头仿佛在为他们拼出一条路,让他们能舒服自然地往前跑,至于转机则是看不到半点影子。每当这种紧急时刻,祢莱都会苦恼于自己的无能。如果有人用博览群书来形容她,也许她能欣然接受,但别出心裁这种词是怎么也套不到她身上的。

熊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宽厚的脚掌践踏地面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连地上的碎石都被震得跳起了舞。

祢莱咬咬牙,打定主意。她的大多数东西都留在马鞍袋里,但幸运的是触发器被她带在手上,如果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还有一个压箱底的保险措施……

尼酒已经害怕得五官都拧在一起,眼泪满盈得好像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祢莱悄悄地捏紧触发器,心想这傻子别脑子一热回头就去跟熊拼命啊。

就在这时,两人的脚下却突然没了支撑!

脚下的碎石连片地运动起来,仿佛变成了泄洪口前的洪流,集体向着前方的某处滑行塌陷下去。

这乱石岗的地下居然有一个空洞!祢莱第一时间明白了这种现象的原因。不知道是他们踩到了地表的薄弱处,还是那头熊的脚步太过沉重,空洞上方的碎石层支撑不住,直接引起了一场小型滑坡!

她早该想到在黑夜里狂奔可能会遇到各种意外,现在后悔不迭,但也于事无补。事发突然,他们正处于全速狂奔的状态,根本来不及止步,就这样一头扎进滑坡当中。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石块碰撞摩擦声,碎石洪流带着他们从地面上消失了。

见两个活生生的大人不见了踪影,紧跟脚步的巨熊放慢了速度。

一条长长的裂谷横亘在两人消失的地方,从裂谷的上方望下去,里面的一切都沉没在黑暗的海洋中。

巨熊在裂谷前四处嗅着,暴躁地来回踱步。

“过来!畜生!”女性清朗的断喝在巨熊的背后响起。

巨熊受到惊吓,慌忙转身,爪子扬起一片尘土。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亭亭立于乱石岗中。她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都被裹在黑色的紧身衣中,整个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腰间绑着六把长刀,左右各三,共同织起一张蛛网就像要将她与这个世间隔断。六把刀中的两把已经被她握在手中,刀刃纤薄异常,在月光下反射出的光微乎其微,只能勉强看出上面的纹路如流动的岩浆,又如翻滚的云雾。

巨熊压低头颅,对着女性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祢莱和尼酒没有闲暇仔细观察,但紧身衣女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头熊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庞大,绝对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熊能有的体型,其体重可能超过两辆豪华的皇家马车。它身上除了额头、四肢、腹部和脊骨处有鳞甲覆盖,其他地方就像普通的熊那样长满了粗硬的毛发,屁股上还有一道新鲜的伤痕。或许它原本也是普通的熊类,但现在……显然它在龙域中受到神秘力量的影响,早已变成猎龙人们所谓的“杂种”。

巨熊的怒气无处释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此刻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就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气势浩大如运动的攻城锤,扬起的尘土直飞上高空。

紧身衣女面无惧色,手中稳稳地握着两柄长刀,直到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十步以内才采取行动。

紧身衣女进入了巨熊的攻击范围。巨熊直立起来,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浓密的毛发在夜风中如潮水般涌动,粘稠的涎水挂在嘴角发出腥臭的气味。它抬起厚实的熊掌朝紧身衣女的头部拍去,力道之大足够把人的脑袋砸进胸腔。

紧身衣女右手的长刀早已架在左肩处,在熊掌拍下来的时候抬手就是一挑,同时人已经向着右前方滑出去。

纤薄的刀刃划出弧线,优美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杀伤力,和熊掌一接触,就带起一朵血花。

但这点伤对巨熊来说微不足道。它扑了个空,前掌落地后一个甩尾,立刻就要发起第二次攻击。

然而紧身衣女比它更快!

巨熊刚转身就看到了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左手的长刀已经反握,斜着迎上了它的额头。

长刀和巨熊头部的鳞甲间爆发出了刺耳的尖啸,火星从刀刃的根部一直飞溅到刀尖!

以此为时机,紧身衣女又一次和巨熊擦肩而过。

巨熊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它额头上的鳞甲已然碎成两半,鲜血从缝隙中喷泉般滋出来!

紧身衣女不敢放松。就算是普通的熊被刺穿心脏也能坚持活动到拍死一个人,这种变异的杂种身上更是充满了未知数。她瞥了一眼左手的刀,刀刃和鳞甲对决过后布满了缺口,已经不能再用了。她把这把废刀插在石缝里,又从腰部右侧拔出一把完好的。

血液流进巨熊的眼睛,伴随着疼痛进一步激发它的凶性。双方的距离不算远,巨熊直接朝紧身衣女发起猛扑。

紧身衣女摆起架势,想要故技重使,却没想到这次巨熊学聪明了,发起攻击的不是厚掌,而是利齿。右手的刀切入巨熊的嘴角几分后,就被熊齿咬住,动弹不得。

紧身衣女将刀握得太紧,一时之间来不及松手,刀刃被巨熊咬住顺势一扯,她就成了一片随风的落叶,整个人向着熊的方向飘去。

长刀虽然锋利,但实在是脆弱异常。刀刃在巨熊强大的咬合力下直接碎成几块,此时再松开刀柄也毫无意义了。重心失衡,与巨熊零距离接触,这两样加起来足够要了紧身衣女的命。

然而紧身衣女完全没有乱方寸。她脚下连蹬,借着拉扯的力量一举贴上了巨熊的身侧。此时她的右腰贴着巨熊的腹侧,左手早已把刚出鞘的刀丢开,转而伸向腰部右侧的最后一把刀。

拔刀!

粗糙干涩的出鞘声后,冲天的血泉在双方之间升起。

紧身衣女反蹬一脚与巨熊拉开距离。巨熊的侧腹已经被开了一个手臂长的口子,血液混合着脂肪不断地流出来。

战斗的结果已经注定了,巨熊的动作摇摇晃晃,紧身衣女像躲避一只小松鼠一样轻松躲开它几次临死反扑后,其庞大的身躯就失去了力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穿短袖短裤的男人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

紧身衣女一边甩着刀上的血,一边皱起眉头。她的感官很敏锐,周围有人绝对不会察觉不到,但每次男人都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出来,仿佛是在用这种行为取笑她。

“不错不错,虽然出了点意外……但这点小麻烦还是难不倒你的!”男人用指甲抠着牙缝,看来那条蛇的肌肉挺筋道。

“有必要吗?为了把他们赶到龙域的中心去,专门让我招惹这个畜生。”紧身衣女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杂种尸体,然后收刀入鞘。

“要是不逼一把,怕不是太阳出来了他们还在那坐着呢。年轻人总是需要一些历练!要是连这里都没命进出,那还谈什么以后去哪里啊?倒是你……”男人在杂种尸体周围转了几圈,“就不能用得更温柔一些吗?这些刀很金贵的!”

他把紧身衣女丢下的一把残刀和一把完刀递给她,又把杂种咬出来的刀刃碎片一一捡起,收进一个小盒子里。

紧身衣女没有回答,默默地把长刀收好,

“还有你怎么老叫它们‘畜生’?叫杂种不好吗?虽然都有点骂人的意思……”

紧身衣女冷冷地看着男人在巨熊的尸体前蹲下来,又掏出烤架,冷冷地回答:“你是猎龙人,我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