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醒了,从床上坐起。阁楼里一夜未通风,尘埃随着他的动作在室内缓缓滑行。

尼酒睡眼惺忪,总觉得昨晚做了什么梦,但又想不起来。他没有尝试去回忆,因为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就好像在这沉闷的阁楼里打开窗户,肯定会有早晨那清冷的空气灌进来一样,理所当然,又无法改变。

“尼酒!快下来卸货!”粗犷的呼喝声从楼下传来。那是尼酒的老板,但尼酒一般不叫那个人老板,而是叫“老桶”,灵感可能是来源于那个人的体形。

这里是弗朗提镇的一家小酒馆,尼酒就住在这家小酒馆的阁楼上。

尼酒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他是这里的服务员,同时还担任着很多其他的杂务,早到卸货接客,晚到收款打扫,全都由他一人包办,简直就是服务员中最能吃苦耐劳的敬业模范。

尼酒一边穿戴一边走到小窗前,抬起窗户眺望下面的行人。寒风从他的领口钻入,他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弗朗提位于盖安凌帝国北部,终年积雪,而再往北就是杳无人迹的破碎冰原,因此可以说弗朗特已经是这个大陆最寒冷的小镇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得益于寒冷的天气,酒馆这样的地方肯定会吸引大量客人。毕竟人们都渴望围在火炉边,借烈酒之力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气。

“你再不下来,这周的零花钱就没了!”老桶在楼下大声威胁。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搬啊?”尼酒关上窗,高声嚷了回去。

老桶虽然是他的监护人,但他们之间总是没什么好话,反而互戗是一种常态。

嚷完了尼酒也穿好了衣服,噔噔噔噔地往楼下跑,老旧的木质楼梯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惊醒了这个安静的早晨。所幸这个时间还没有客人, 因此只有两个人会被吵到,就是尼酒和老桶。

一只长着两条腿的桶行生物正站在大门口,那就是老桶了。老桶见尼酒下来,就朝门外指指,自己则回到了柜台后面。

尼酒顺从地往外去了,运货的马车就在那外面等着他。虽然口头上抗拒,但尼酒对于干这些活其实是挺无所谓的,老桶让他干什么活他干就是了,等会儿还会有更多其他的活儿呢,像是:

“尼酒!把这杯果酒给那个角落里的客人!”

“尼酒!去添一下柴!”

“尼酒!把那个客人抓住!他还没付钱!”

“尼酒!你再不来把这两杯酒端走,信不信我踹烂你的屁股?”

这样的。

尼酒的日常就是被老桶使唤。他一点也不觉得庆幸,拜稳定的生意所赐,他每天都生活在左脚和右脚赛跑的忙碌中。

而且,由于这里是边远之地,外来人稀少,来这里喝酒的基本都是当地常客,彼此之间都知根知底。于是尼酒不免要经常听到那句:

“今天找到龙了吗,猎龙人?”

被老桶使唤也就算了,连客人也毫不留情地取笑他……

没错,尼酒……并不是猎龙人,他的父亲是。当年他的父亲带着一家人来到弗朗提,在这里安家,不曾料到,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就为了寻龙而一去不复返了。尼酒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工作,而是在这个小酒馆里打杂。一来二去,客人们也都知道了他是猎龙人的儿子,就不时地对他开猎龙人的玩笑。

尼酒对这些玩笑并不在意,他也知道这些客人没有恶意。这极北之地的汉子们本就粗犷,这不过是他们表现亲切的常见方式而已。每当听到这样的玩笑,尼酒心情好的时候就编些诸如“昨天还从龙身上掰下来一只翅膀呢,烤得喷香”之类夸张的玩笑回敬过去,心情不好的时候干脆就不予搭理。

他已经在这个小酒馆里迷迷糊糊地活到19岁了,每天就是上上菜端端酒,不知道是否要做出改变,也不知道将来要去做什么。

他一点也不想当猎龙人,那个不要命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印象逐年淡薄。

至少18岁以前是这样的,但最近一年他的心开始躁动不安,记忆中父亲的身影也越发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可靠的身影,虽然平时蔫蔫的,但到了关键时刻却又变得那么高大,仿佛散发出万丈的光芒刺痛人的眼睛。

尼酒和他的父亲不一样。他一直是蔫的。他也很想成为一个被人依靠的人,他希望有人能对自己说:“拜托你了!只有你才能帮我了!”这样的话。

不过如果是当一个短命的猎龙人就算了吧,还不如留在这里多活两年。

每当他产生这种得过且过的想法的时候,心中的某处就会抗议,莫名其妙地呐喊着不甘心。然后他马上就会想象着扇自己一个巴掌,有什么好抗议的?不这样他还能干什么呢?他十岁不到就开始在这个酒馆打杂,目前除了接客什么都不会,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光辉的未来?还是在这个小酒馆里安稳地过一辈子算了,毕竟每天这个酒馆都维持着一种安宁的热闹,他没事就能和客人们吹吹牛,多么美好,不是吗?然后心里抗议的那个地方就会平息下去。

说到这里,今天的酒馆的确有点奇怪。尼酒卸完货,在吧台边站了半天了,都没有第二个客人进门。

一般来说酒馆是在入夜后才会热闹起来的,但这里是弗朗提,即使是在白天,也会有很多客人进来避寒,大部分还会顺便点一杯酒暖暖身子。但现在……尼酒看看酒馆紧闭的大门,不禁怀疑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镇上发生了什么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剩他和老桶在这里傻等。

“老板……”尼酒转过头向着吧台里的老桶说话。平常他是不会对老桶用“老板”这么正经的称呼的,但今天酒馆里的情况太诡异了,让他有点犯怵,不由得正经起来。

老桶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尼酒不知道他在这里开了多久的酒馆,只知道这个男人立志创建一个弗朗提所有人的避风港,只要有人承受不住身心的严寒,来这里都能找到温暖的炉火和刺激的烈酒。

尼酒觉得老桶的梦想太丰满了,一家小小的酒馆哪顾得到那么多,能维持经营就不错了。而且你怎么知道别人需不需要你这个避风港?人家又不是像你这样的大龄单身汉,有的是私人避风港,谁稀罕你这破炉子和便宜酒水?

但毕竟这个酒馆确实成为了他的避风港,他近十年都生活在这里,没有资格对其说三道四。

现在这个男人对尼酒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低声示意他今天这里被包场了。

是的,弗朗提所有人的避风港被包场了。

想想真是可笑,尼酒在心里吐槽,你的梦想呢?说好的你的酒馆是属于民众的呢?说被包场就被包场,也太没节操了吧?

不过这些话要是说出来就令人心酸了,而且他这周的零花钱也会有危险。

于是他只好把视线转向酒馆的角落,那里坐着今天唯一的一个客人,也就是包场的那个有钱人。这个客人从半上午进门坐下开始,就只要了一杯果酒,所以尼酒闲得只能盯着这一位客人发呆来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尼酒就忍不住想笑。这位客人面前的酒杯完全没动过,而原因大概是那个笨重的木头面具。戴面具显然是想遮盖自己的面貌,但想要喝酒就不得不把面具摘下来,面具也就失去了意义。客人盯着果酒一动不动,似乎也意识到了喝酒和戴面具之间那愚蠢的矛盾。

尼酒一开始还在等这位客人什么时候掀开面具喝酒,让他能一睹面容,但等了太久便失去耐心,将注意力转移到客人的着装上。

客人戴着褐色的斗篷,颜色很不起眼,但用的是尼酒无法辨认的材料,似乎非常高档。相比起来下面的着装就普通很多了。衣服被斗篷挡住看不完全,下装则是宽松的裤子加上结实的靴子,一看就是一副旅人的打扮。而洗得很干净的衣服,只要仔细一观察,就会发现那其实相当旧了,不但在反复清洗下褪色严重,样式也老得仿佛落后了半个年代。

不过这些对尼酒来说都无所谓,尼酒最在意的是那个木头面具,上面刻着龟壳的纹路。尼酒不可能不认识这种纹路,因为这种纹路总使人想起一个英雄。数年前爆发大陆战争时,一位神秘人物悄无声息地深入战场,孤身一人立于两军之间不曾退缩,凭以一当千的实力制止了多场可怕的战争。那位神秘人物出现在战场上时,戴的就是这种龟壳纹面具,只不过颜色是深黑的,材质不明。

“无聊的模仿者。”尼酒心想。

这时,包场的客人朝吧台这边举起了手。他指指桌面上的果酒,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客人要第二杯果酒。快!给他送过去!”老桶立刻倒了一杯果酒并使唤尼酒干活。

明明连第一杯都没喝呢……到底是要干什么啊?真是不懂有钱人。尼酒的心里是很抗拒的,但老板之命不可违,他只能硬着头皮上酒。

尼酒远看着那客人还觉得挺轻松,因为客人没什么大动作,似乎是个安静的人。但等到要他走上前去,他的脚就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

倒不是这位客人真的散发着什么震人心魄的气势,也不可能真的是当年那个神秘人物。单纯因为尼酒比较怂而已。

这个客人这么奇怪,不会突然暴起杀人吧?在短短的几步里,尼酒的脑海中就模拟出了数种自己横尸酒馆的情形。

尼酒筛着糠走到角落的桌前,把酒杯放到客人面前,转身就想跑。

“哎!”急切的声音响起,来自尼酒的背后。

女声?尼酒愣了一下,机械式地转回头。

看来是叫他的,尼酒想,毕竟周围也没别人。

客人至今一言不发,看他转身就想走,为了叫住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出声招呼。

不过真的是女性吗?尼酒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性,现在也不敢相信,而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客人面朝尼酒,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

是要他坐吗?尼酒看看老桶,发现老桶没有注意他,有点小沮丧。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服务员,有什么资格在包场的客人面前坐下呢?

“这是你的酒。”客人再次开口,发出的是女性的声音。

真的是女性啊,一定是她穿的衣服比较宽松,不让人看出身体曲线,怪不得自己会辨认错。

不过对方说这酒是给他的?尼酒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他很想问对方是不是搞错了,但又怕说错话。

“你怎么这么麻烦?叫你坐你就坐啊!”客人失去了耐心,但很快又恢复温柔,“陪我喝一杯吧。”

尼酒脚一软,脑海中唰地变成了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座位上坐下了。

坐下来的一瞬间,尼酒觉得世界的比例有点失常,定睛一看,这位女客也太矮了……他本就不高,要是站起来,对方可能只到自己的胸口。但听此人说话,又觉得她年龄不小。这种判断不是靠听声音,而是靠听气质作出的。这是尼酒在酒馆打杂多年,结合自己与客人交流的经验习得的,难得一个能得意一下的技能。

尼酒在座位上缩着肩膀,也不敢喝酒,只是偷偷地观察面前的女客。

不知为何,客人气急败坏地掀掉了斗篷和面具,亮黄色的长发洒下来。

是黄头发的。尼酒心想。

莉迪亚大陆上有三种人种,在盖安凌结束对整块大陆的统治之前,分别被称为盖安凌人、黄头发的和白头发的,毫无疑问后两种是盖安凌人对他们的蔑称。现在这种说法已经不正式了,不同人种在大陆上四处分布并且活跃。但由于这种称呼非常符合不同人种的鲜明差异,人们便不打算改口,只是盖安凌人更多地被叫做黑头发的了。

尼酒瞄了一眼女客的脸,然后赶紧挪开了视线。看来自己还是不够老练,听走耳了,这年龄一点都不大啊,简直就是个小女孩。一定是哪个贵族家里跑出来的大小姐,小小年纪就经受过谈吐上的教育。难道他单身这么多年,终于撞见桃花运了?不可能不可能,他身上又没有什么能吸引女孩子的素质,甚至今天忘记了洗脸,又何德何能受到女孩子的青睐呢?难道是老爹在外面害死了人,那人的后代上门寻仇来了?不然怎么会叫他坐下来喝一杯呢?怕不是喝了这一杯就该上路了!对了,这么小的女孩子喝酒没问题吗……

尼酒也不知道他到底该兴奋还是该害怕,他面无表情,但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横冲直撞,难分难解。

“是尼酒吧?你是猎龙人吗?”女孩问。

看来女孩是从老桶那里得知他的名字了,这么说……摆明了就是冲着他来的?尼酒惊讶地抬起头正视这个女孩。他觉得女孩还是挺可爱的,虽然相貌比较普通,但胜在没有特别明显的瑕疵。

可是长得再好看都与他尼酒无关,女孩找的是猎龙人。

他真的不是猎龙人,他的老爹才是,而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死人居然如此被人需要,比自己好多了。尼酒想到这里,又蔫蔫地低下了头。

女孩双手抱胸,皱起眉头:“你是猎龙人吧?猎龙人都是这么畏缩的吗?”

在女孩看来,猎龙人追寻龙这种传说生物的踪影,必然是豪情万丈、无所畏惧的。而眼前的猎龙人和她的想象比起来差距太大了。

“不……”尼酒想说自己不是猎龙人,但是没能完整地说出口。也许是因为他太久不和女孩子说话了,紧张过度。

“我想也不是。”女孩松了口气,显然是把尼酒说的“我不是猎龙人”理解成了“猎龙人不都是这么畏缩的”。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不用紧张……喝点酒吧?”

在尼酒听来,女孩的语气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他一边抿着果酒,一边在心里吐槽:明明你也只是个孩子。

“你能帮我找龙吗?”女孩直截了当地问。

“为什么?”尼酒想也不想就反问,问完就后悔,因为这等于承认了自己有找到龙的能力。

过去,请他父亲找龙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有的觊觎龙收集的宝藏,有的想要龙血强身健体,也有的想要龙的角和鳞片来打造盔甲和武器。尼酒一直觉得这些理由很有意思,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人生百态,因此这次也不由自主地询问。

“是说我找龙的目的吗?”女孩稍稍迟疑,然后照实说了。她的母亲病得厉害,用寻常的药物已经回天乏术。那是一种奇怪的病,非常少见,曾经患病的人大都一命呜呼了。医生告诉她,如果能弄到龙血,也许还有救,因为过去救活的唯一一个人,据说就是弄到了龙血。那个医生很有威信,想来不会胡说。可是要到哪里去找龙呢?龙难道不是一种传说中的生物吗?她在古籍上看到了猎龙人这种神秘的职业,便翻山越岭四处寻找猎龙人。最后,终于在这家北方的小酒馆里听到了那个独特的玩笑:“今天找到龙了吗?”当下十分激动,就……

就包场了?尼酒觉得自己很难理解这些有钱人,刚刚的理由讲得挺让人信服,但鬼知道是不是编出来的。

“据说,听说……都是听说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吗?”有酒壮胆,尼酒顶着女孩满怀希冀的眼神,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的效果立竿见影,女孩的目光立刻暗淡下去。在极度的失望中,女孩眼帘低垂,轻声喃喃:“果然……没有吗?”

看来她对龙的传说也是半信半疑,或者干脆就是病急乱投医,这问句不过是勉强的挣扎而已。

尼酒一下子慌了神。他没想到自己一个真实想法差点把客人说哭了,要是真的搞成那种局面,老桶非把他绑了放到祭坛上,给随便哪来的龙大爷打打牙祭。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孩轻轻颤动的睫毛,那晶莹的睫毛一颤,他心里就是一阵刺痛。

可怜自己的酒还是对方请的,这下还怎么好意思喝啊!继续这么僵持下去,这果酒怕是只能浪费了……就算是便宜货,也不能这么说浪费就浪费啊……

尼酒刚想完不好意思喝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太没心没肺了。于是他企图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正常的范畴,没想到思绪却在失控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开始和他探讨节约的美德。他时常想象自己在关键时刻能力挽狂澜,被人称为英雄,然而大多数时候只能像这样胡思乱想。

关于英雄,他曾听他的父亲说,所谓的英雄,就是不管人们落入多么可怕的绝望,也能将希望给予人们。也就是说,英雄必然是能扭转任何绝望的角色。

活了这么久尼酒也差不多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角色了,但这世上的确有一个他认同的人能达到那种境界,就是在大陆战争中多次阻止战争的那个戴龟壳纹面具的神秘人物。明明只有一个人,站在两军之间的身影却是那么不可撼动。那个人仅仅是举起两只手,就让互相冲锋的骑兵队如陷泥沼,动弹不得,硬是在无伤亡的情况下逼迫两军将领宣布停战。如果如此化不可能为可能的人都不能被称为英雄,还有什么人有这个资格?

现在有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在他面前黯然神伤,相当于是在对他说:拜托了,只有你才能帮我了!“自己却袖手旁观?尼酒啊尼酒,你不能成为那个人还不能学学吗?你不是要成为被人依靠的人吗?

有一瞬间尼酒真的变得豪情万丈、无所畏惧,当下就要一拍桌子,答应下来。但下一瞬间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下去。

他根本不会找龙啊,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凭什么让人依靠呢?

尼酒呆呆地把鼻子埋到酒杯里。紫色的酒液散发出清甜的果香,他却闻之无味。

两人对坐无言。

女孩觉得自己该放弃了。原本将希望寄托在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就显得她太过幼稚,继续刁难这位年轻的小服务员也让她过意不去。也许天注定她的母亲就无法得救吧。

低叹一声,她就要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对面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小服务员突然抬起头盯着她,目光炯炯,几乎要刺穿她的心神。

如果说有一位英雄化不可能为可能,那就是现在了。

巨大的落差让女孩呆住了。眼前的服务员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气质能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尼酒不再缩着肩膀了,他从容地端起酒杯,往嘴里倒了一口。

“这果酒还是太淡了啊,我喜欢更醇厚一些的味道,”尼酒晃动着酒杯发表评价,“不过偶尔尝试一下清新的口味也不错。你要找龙吗?”

在绝境中出现的希望更容易冲昏人的头脑。女孩自然是喜出望外,甚至顾不上在意尼酒的态度变化,连忙问:“你能找到吗?”

尼酒轻笑,仿佛这是个没必要的问题:“追逐传说的踪迹,龙自然会在我们目力所及之处现身。你想找龙,就要给我带来真正的传说。”

此刻尼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猎龙人。

“追逐传说的踪迹……你真的是猎龙人!”女孩重复了一遍那句古老的话语,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她从遥远的莉蒂亚大陆西南角一路找到这北方,终于找到了一位猎龙人!尽管看起来年纪尚小,但只要有猎龙人的帮助,就有希望弄到龙血!

尼酒神色自然地喝着酒,对女孩的激动表现视而不见,接着还泼了一盆凉水。

“我只负责找到龙,想要从龙那里得到什么,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尼酒放下酒杯,十指交叉,目光冰冷地盯着女孩,“你确定要找龙吗?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可能会因此丧命。”

不过显然尼酒小看了女孩的觉悟,女孩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也许是因为赋闲太久终于有了工作机会,尼酒放声大笑,拿起酒杯就喝。但他没能控制好面部的肌肉,嘴咧得太厉害,以至于酒液几乎从他的嘴角漏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背轻轻抹掉嘴角的酒液,恢复端坐的姿势。

仅仅不怕死是不够的,不然在过去猎龙人繁盛的时代,每个酒馆的墙上都可以铺上龙鳞了。这里面还有一些更加现实的问题。

“你要如何撬开龙的鳞甲?”尼酒晃动着酒杯问。

在大多数的传说中,龙都身披超越常理的鳞片,非神兵利器甚至无法触及其表面,更不用说取到龙体内的血液了。这种说法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大多数人脑海中都有着这样的认知:龙是刀枪不入的。但女孩点头点得如此果断,可能是不小心忘记了这一点。

尼酒的眼神是严肃中透着戏谑的,他要看看女孩会如何面对这个难题。

只见女孩翻了翻随身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个缠着布条的物件。随着布条一圈圈解开,一把匕首呈现在尼酒面前。

这是一把又短又宽的双刃匕首,没有开封,脊上刻着复杂的纹路,显然是一把装饰用匕首。讲道理这样的东西连人都伤不了,更遑论破开龙的鳞甲了。

但尼酒不敢小看这把匕首,他一接过来就不动声色地遮住了匕首的护手。那里镶着一块硕大的魔法水晶,这是一件炼金道具。

这片大陆上大多数的炼金道具都是际池国生产的。在三个国家中,只有际池对魔法水晶的研究水平及技术,才能量产出可靠的炼金道具。除此之外就只有克尔忒尔特学院的少量精品,和来路不明的奇葩货在大陆上流动。看这匕首的样式,绝非际池出产的量产货,这么一来这女孩的来头可能比尼酒先前预料的还要大。

但真正让尼酒表情僵硬的是,那块魔法水晶的成色太惊人了,根本不可能是天然的矿脉里开采出来的。那大概是一块被叫做“魔法宝石”的东西,只有从生命力溢出的精灵身上才能得到。

明明知道酒馆里没别的客人,尼酒还是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在人类社会中流动的魔法宝石都是从精灵身上强行剥取下来的,而强行剥取精灵身上的魔法宝石会给精灵带来极大的痛苦。因此在精灵的视线里暴露魔法宝石是禁忌中的禁忌,如果被精灵看到这种东西,管你是猎龙人还是什么,都要和这家酒馆一起被夷为平地。

不过有如此珍贵的炼金道具,可能真的能从龙身上挠下一把血来。尼酒摩挲着匕首上的纹路,琢磨着这玩意儿的可靠性。

“行,我接受了。”说着尼酒用布条把匕首重新缠起来。如果要取龙血,这把匕首还要派上用场,不能让其在这里就有所闪失。

见尼酒正式答应下这份差事,女孩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她不断地鞠躬,黄色的长发像一团云雾般翻腾。

尼酒没有回应如此热烈的谢意。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乱飘,最后落到女孩的面具上。远的时候看不清,近了他才发现面具上布满旧伤,恐怕这是第一批崇拜者用的东西吧。他默默地盯着那些旧伤,等女孩冷静下来。

“你要把传说带给我。”女孩一坐下,尼酒就提出了要求。

按照猎龙人的传统,雇主必须提供关于龙的传说,然后由猎龙人来辨认传说的可靠性,并确定要以哪一个传说的龙为目标。由于不同的龙差距甚大,参与者必须在猎龙人的指导下完成相应的准备才能出发。

看来女孩很了解这个规矩,她张口就报出了好几个大陆上流行的传说。

尼酒摇摇头。这些传说都是他知道的,其中没有一个值得去追逐。

并不是所有传说都是有用的,有的真,有的假,还有的不合适。而寻龙行动必需猎龙人的原因之一,就是猎龙人有着识破传说的能力。

女孩见状,又接连报出十几个传说,其中甚至包括召唤语、誓词之类的东西。

尼酒有点没反应过来。女孩也没看笔记什么的,怎么就能不假思索地报出这么多传说来,有些是他也没听说过的。难道真的有人记忆力好到如此地步,过目不忘?

“停一停,”尼酒抬手阻止了女孩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了,你说的那些传说的确有一定的价值。你回去整理一下,越详细越好,我会告诉你哪些传说有追逐的价值。但最后要追逐哪一个,要由你自己决定。”

“那就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女孩急切地问。

“请便。”尼酒耸耸肩说。

进展顺利,女孩很开心。她看到自己的酒杯还是满的,想起自己刚刚忙于谈论,完全忘记了陪对方喝酒,便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举向尼酒:“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尼酒拿起酒杯和女孩碰了碰,像过去那些猎龙人一样说了一句:“一切都归功于传说。”

“对了,”女孩把酒杯凑到嘴边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拿开了,“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

在她的观念中,合作的人至少要相互知道名字,这代表了他们之间的尊重,也有利于今后的交流。

“在龙的面前我们的名字微不足道,”然而尼酒却完全没有这种观念,他一口把剩下的果酒喝光,“再说就算你告诉我我也不一定记得住。”

女孩不太理解尼酒为什么漠视名字,但她现在心情很好不想计较。她笑得迷人:“我叫祢莱·奥斯汀。你还是记住比较好。”然后一仰头喝干了整杯的果酒。

和尼酒干了半杯不同,祢莱先前可是一口都没喝过,现在这个小女孩一干就是整杯,尼酒见了也不免生出一丝鼓掌的冲动。

一杯果酒下肚,祢莱脸颊微红。她掏了掏自己的口袋,面露难色。

还没来得及鼓掌呢,尼酒心中就生出一丝不妙。对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这种表情常常出现在囊中羞涩的客人脸上,难道……

包场归包场,酒钱要另付。看来老桶在抛弃节操之前,他的良心还是稍微挣扎过的。

只见祢莱从口袋里捏出什么,拉起尼酒的手就塞到他的掌心:“不好意思我手头没有一般流通的货币了,拿这个抵一下吧。还有那把匕首,就放在你这,事成之后就是你的了。”

尼酒顺着手指的缝隙看见那一小块魔法宝石,粗略一估,要是拿来换刚喝的那种果酒,就那种便宜货,大概能换上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