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觉得自己快死了。尽管下着雨,他根本听不到艾因的脚步声,更不敢回头看一眼,但他确信艾因追上他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那日在霍尼亚布沙漠的幽灵塔,他借着七翼银星的威风把艾因按在塔身上蹭了好几圈,现在艾因肯定气得想杀人,说不定前几天被穿脑而亡的女子就是死于这个疯子之手。

他想逃回东大陆商会的蕾芙特城分中心,或者找到萝茜,只要能办到其中一点他就安全了。可他跑得太远,有点迷路了,一时不知哪里才是来路,要在短时间内找到萝茜更是无稽之谈。他找到了河,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条,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河的东岸还是西岸,只能不停地跑,寄希望于看到自己认识的建筑。渐渐地,他怀念起乡下小镇随性的房屋排列起来,因为这座崭新城市里的建筑太过整齐,以至于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原地兜圈。最终,他总算看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标志物。

一扇小窗开在前方一座小楼的顶层上,被称作风铃的女子正坐在窗前发呆。她的眼睛不似观看日落时含着温暖的火,而是蒙上了一层雨雾织成的帷幕,不经意间,背后空洞的灵魂便隔着帷幕和尼酒四目相对。

尼酒看到那对眼睛恢复了神采,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竟冒出自己或许可以在这里避一避的想法来。随即他又推翻了这个想法,毕竟按瑞迪姆的说法,风铃是个有名的妓女,不是他这种乡下来的小子勾搭得上的。也许在风铃的眼里,他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所谓感兴趣的眼神不过是看到这条丧家之犬同时成了落水狗,感到好笑才露出的。反正现在有这处小楼可以作参考了,他知道河对面就是他和瑞迪姆见面的广场,不如尽快寻路回他该去的地方。

风铃攀着窗台,朝尼酒招了招手,然后转身进屋,连窗户都不关。

尼酒鬼迷心窍地走到了小楼下。这下雨天没什么人在路上乱晃,想来风月场所的生意也是比较冷清的,他站在这墙角处根本不会有人看见。

风铃又出现在窗口,见尼酒到了楼下,竟抛下一条细绳来。

尼酒觉得有点诡异。这场景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骑士到了囚禁公主的塔下,只不过故事里的剧情是公主顺着绳子爬下来,骑士在下面接着,现实是他要顺着绳子爬上去。他顺着绳子爬上去了,毕竟他不想被艾因找到然后被剁成肉饼当作诱捕杂种的饵料。

风铃见尼酒一爬进窗就主动把绳子收起,便温柔地问:“怎么了?遇到麻烦了吗?”

“嗯……”尼酒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一个普通人自己正被什么东西追杀。

这里显然是风铃的卧室,陈设相当齐全,有一张挂着轻纱帷帐的大床,一张桌两把椅,一处装着大镜子的梳妆台,还有一串挂在门口的真风铃,真风铃上有一根红线一直牵到大床的帷帐里。

风铃把细绳藏进床底,从梳妆台上拿来一条毛巾,十分自然地往尼酒头上盖。尼酒受宠若惊,连忙把毛巾接过来自己擦。这条毛巾松软干净,散发着奇异的芳香,让人闻着心旌摇曳。若不是近日自我清洁得比较勤,他都觉得自己会玷污了这条毛巾。

“就因为我是个风尘女子,连好心收留的人都看不起我,真令人伤心……”风铃捂着嘴,指缝间漏出抽泣声。

“啊?不是……”尼酒大囧,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噗……”风铃指缝里漏出的声音变成了笑声,眼睛也眯成两个漂亮的月牙,“开玩笑啦!我看你是个白头发的,还以为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里的白头发本来就不多,加上这种天气在外面乱晃,肯定是刚来这座城市的吧?”

“嗯,几天前刚到,看到你在这里看日落,”尼酒小心地朝窗外张望,寻找艾因的身影,“还以为你只有在每天日落的时候才会开窗看外面呢。”

“每天?你怎么知道我每天看日落?”风铃显得很吃惊。

尼酒也很吃惊,敢情这位美女根本不知道楼下的那么多人都是来看她的:“我想附近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不然你以为每天傍晚那么多人都是来干什么的?”

风铃立刻领会了尼酒的意思,顿时失笑:“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固定举行的集会呢。唉,我哪是看日落啊,我是……算了,以后不给看了!”落寞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一闪即逝,她冲过去取下支撑窗户的细竹枝,让窗户啪塔一声关上。

“其实每天开窗透透气还是挺好的……”尼酒觉得自己一句话毁了那么多人的温情时刻,有点内疚。

“不要管那种事了!”风铃坐到床沿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坐我旁边!”

她用一条手臂撑着床板,肩膀高高地耸起,形成一个让人很想用手握住的圆弧,丰满的胸脯受到另一条手臂的挤压,和优美的锁骨间形成好像要装点什么的凹陷。关上的窗户让他们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使气氛变得有些许暧昧。

尼酒没敢上前。刚来那天他还想向祢莱澄清他没有嫖娼呢,想不到今天就真的面临了成为失足青年的危机。

“怎么了小哥?外面这么大的雨,在雨停之前和我谈谈心不好吗?”风铃进一步怂恿尼酒。

还小哥呢,你看起来比我都大,我该叫你一声姐,尼酒腹诽。

风铃不等尼酒回答了,直接把他强拉到床边坐下,让两个人紧挨在一起:“你运气不错,这个时间没有客人,我们可以聊聊天。你跟我讲讲最近外面发生了什么吧。”

尼酒挪动着屁股,尽量坐到床的边缘,免得裤子里的雨水过度弄湿床单:“东大陆商会的服装展快要开始了。”

“哦,是在这个时间啊。我听说过,”风铃的脸上又流露出一丝落寞,“但从来没见过——在这个地方似乎看不到——更不用说去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尼酒想起东大陆商会举办服装展也不过是最近三四年的事,既然风铃从未见过,那她至少从事这个行业三年以上了。

风铃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尼酒的嘴唇,笑容又变得温婉明媚:“不要问这种过分的问题嘛。难得有可以缓解寂寞的聊天对象,就别让话题往悲伤的方向跑了。”

尼酒不敢说话了,即使风铃已经把手指取下,他还是觉得有什么纤细的东西挡在他的嘴唇前。

“真是的,你身子怎么这么僵硬?这是在挑战我的业务水平!来,躺下!”风铃对尼酒的表现十分不满,把他强行按倒,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放松!放松!你不放松,我们怎么愉快地聊天呢?快,再多讲点最近有趣的事!”

这姿势尼酒倒是熟悉,萝茜在海滩上找到他之后,也像这样让他枕了很久大腿。他略微放松,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来:“呃……前段时间,有个女人被人发现死在了一条小巷里。”

“啊——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吧?”风铃本来轻抚着尼酒的肩膀,一听这话题,立刻埋怨似的在尼酒肩膀上一拍,“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过,是脑袋被刺穿了吧?真可怕,凶手找到了吗?”

“没有。治安官带人在城里搜查了好几天,但毫无收获。最近戒严也宽松了很多,也许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吧。”

“真可怕……你应该少像今天这样在外面乱晃,要是一个人遇到凶手可怎么办?”

“嗯……”

“还有别的吗?”

“商会在这里的分中心打算开一个服务炼金道具行业的部门。”

“那炼金道具可能又要在这里推广开来了?”

“可能吧。”

“这里的人近几年对炼金术可是抗拒得很,想做好这方面的工作不容易。哎,现在的炼金道具变成什么样了?我以前……”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冲散了一切其他的噪音,只有两人的对话在室内格外清晰。尼酒听着若有若无的雨声和风铃的温声细语,真的逐渐放松了下来。此时此刻的氛围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某种感触,让他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位于弗朗提的家中。那时唯一被他当作“家”的建筑尚未倒塌,他和母亲坐在门口,看大雪从空中静静地降落。他依偎在母亲身上,听母亲讲故事,听着听着,突然鼻子一酸,他的视线便模糊起来。

“怎么了?怎么还流眼泪了呢?”风铃的埋怨将尼酒拉回现实。

尼酒猛地坐起,用手在脸上一抹,脸上是凉嗖嗖的,手上是湿漉漉的。他有点茫然,因为那种感触在不经意间降临,又在不经意间离他远去,没有给他留下参透的时间。

“莫非是感受到了某种求而不得的爱?”风铃笑嘻嘻地凑上来猜尼酒的心思,“不会是迷上我了吧?哎呀呀,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嘛!”

“我梦到小时候和我娘坐在门口,外面下着雪……”尼酒呆呆地回答。那真的是他的记忆吗?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梦境呢?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风铃一愣,随即露出悲伤的表情:“是嘛……怪不得……”她伸手来搂尼酒的肩膀,可发现自己的酒红色连衣裙已经被泪水打湿,便找了条干毛巾垫上,才又让尼酒躺下:“我虽然当不了你的妈妈,但当个姐姐还是可以的。外面雨这么大,就特别优待你在这里睡一觉吧……只是睡觉哦!”

刚才还叫我小哥的,现在真的要我叫姐了,尼酒再次腹诽。正好今天一大早就被祢莱叫醒,他根本没睡够,要是在这里补觉也完全睡得着。

“唉,可怜的孩子……”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这样的话语,可他的脑袋已经昏昏沉沉,无法再多去思考了。

一股失重感将尼酒唤醒。他紧张地在床上坐直,伸手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起来啦,懒虫。”风铃已经拎着细绳站在窗口了,正推开窗向外面张望,“雨都快停了,你要是再不走,就要让人从正门打出去了。”

尼酒看了眼窗外,看到雨滴落下时划出的稀疏轨迹。恐怕要不了多久雨就会停止,那时街上的人可能会多起来,他想从窗户离开就只能趁现在。但是艾因会不会还在找他?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没有出事,是因为艾因没发现她在这里?还是因为艾因不想或不方便进这个地方?

风铃见尼酒犹豫,还以为他不愿走,便开口催促:“这世上可没有永恒的温柔乡!在我这里逃避了一时的客人,天亮了都要……”

咚的一声,一把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匕首插在窗框上,打断了风铃的话。这是一把十分简陋的匕首,刀刃坑坑洼洼,黑得像墨,连刀柄都是金属的,想必制作时就没考虑过持握舒适性,上面布满划痕,还缠着一条破布。

“都要……都要去做该做的事……”风铃对自己的话有点不自信了。她刚才绝对没发现窗外有人,是谁从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掷出这把匕首的?看来这位偶然相识的小客人招惹的还不是一般的麻烦,说不定他真的需要一个长久一点的温柔乡。

“等一等!我来处理!”尼酒见风铃试图信手拔下匕首,连忙出声阻止。他可太了解这把匕首的锋利程度了,连燃烧药剂使用者的胳膊都能轻易切断,不知底细的人要是一哆嗦,拿错了位置,恐怕手上就要少一块皮。他满头大汗地跑到窗口,将匕首小心地拔下,解开布条看了一眼。

布条上用猎龙人密语简短地写了两个词,第一个代表“前有宝物”,第二个代表“你不孤单”。

第一个一般用来表示前方有重要的物品或者线索,此处应该是艾因让他把匕首回收走。第二个一般用来对后进入龙域的猎龙人进行精神鼓励,如果符号够新,也是一个可以向附近发起求援的提醒信号。当然尼酒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求援的,艾因的意思大概是“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杀进去了”。

“那我走了。”尼酒把写字的布条缠在刀身上,免得划伤自己。

“等一下!”见尼酒突然告辞得如此果断,风铃反而放不下心了,“你……确定你不要紧吧?你叫什么名字?”

“呃……你可以叫我尼酒。”总不能说自己姓什么“七翼银星”吧?那太奇怪了。

“其实你不用担心的,我这里有的是不能泄露身份的客人。”风铃完全误解了尼酒的苦衷,“那尼酒,我们交个朋友吧。下次下雨的时候,你可以再来这里找我。如果还来得了的话。”

“一定要下雨吗?”尼酒不知怎么的就如此问出了口。

风铃失笑:“你还想什么时候来?哦对,你也可以付一个金币,从正门进来找我。要是多付几个,想做点更过分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尼酒看着风铃一边说一边搓手指,猛地打了个寒颤。金币这个单位真的把他吓到了,要知道他去年舍生忘死从祢莱那里赚到的一袋银币也不过折合三金币左右,这动不动就要他的全部身家……

风铃再次从窗口垂下细绳,让尼酒落到地面。落地之后,尼酒的心里还真有点恋恋不舍,毕竟风铃那么漂亮又温柔,怪不得有富人贵族愿意斥巨资光顾。

“爽完了?”

冰冷的言语从背后传来,犹如鬼魂的低喃。尼酒吓得如坠冰窖,连忙转身把手中的匕首呈上去。

艾因的穿着不似前几次见时全副武装的样子,而是朴素的短衫和短裤。他一见匕首的样子就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用布来裹龙心岩武器?”

“什么?”尼酒没听懂艾因话里的专业术语。

艾因突然想起什么,直接开始撕扯匕首上的布条:“你爹娘把那块龙心岩送给弗尔维亚那个老东西了,你不熟悉也很正常。”

然后尼酒就知道了自己的错误所在。刺啦一声,布条的一部分被撕扯下来,另一部分却依旧高低不平地粘在刀身上。艾因又撕扯了几次,但总有一些碎布像被刀身咬住一般,怎么都清理不干净。

“下次不要干这种事了。”艾因放弃彻底清理,把匕首连着碎布插进了刀鞘里。然后他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你玩得还挺久,就是进屋的路子野了点……两情相悦?”

“不不不,我们只是……我只是睡了一觉。”尼酒慌忙辩解。

“我懂我懂。”艾因叹了口气,像是个理解青春期少年的老父亲。

你懂个屁!你刚才想象的肯定不是单纯的睡觉!尼酒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思考该如何指出“睡觉”这个词语的单纯性,可怎么想都觉得会越描越黑,只好另辟蹊径:“我们,在聊天。”

“哦,聊天……”艾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挺空的呀,跟我也聊会儿天吧。正好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酒馆。”

要不我们还是来辩论“睡觉”的问题吧?尼酒心如死灰。

夕阳西下,人声鼎沸。尼酒和艾因在一张桌子的两头对坐,中间放着一只酒瓶和两只杯子。艾因看着旁边,自斟自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尼酒看着自己杯中的酒液,正襟危坐,不时偷瞄一眼艾因。

“好日子过多了,喝不下我们粗人的酒了?”艾因把酒杯停在嘴边,和尼酒四目相对。

尼酒连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的胳膊……是找回来的?还是……”

“咳咳!长……长回来的,咳咳!”话题太过惊世骇俗,尼酒一边咳一边忍不住东张西望。幸好酒馆里本就十分嘈杂,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许这就是艾因认为这里不错的原因。

“那你最好小心点,”艾因漫不经心地提出建议,“最近你的骨头都会比较脆弱,容易骨折。当然,我建议你给自己来一针燃烧药剂,然后直接吞下一整条牛前腿骨,就是……”

尼酒汗颜。听这家伙说得如此熟练,肯定亲自实践过……就是什么?生猛了点?您也知道生吞牛腿骨这么生猛的事不是人干的啊?

可转念一想,这个把自己的肠子当绳索用的逐龙会疯子竟然在向他提出建设性意见?几周之前他们还在霍尼亚布沙漠的高塔上打得你死我活呢!

“你……不杀我了?”尼酒小心翼翼地问。

艾因动作一顿,把凑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下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龙域里常常做出莽撞的行为?”

莽撞?尼酒回忆了一下至今在龙域里的经历,好像他确实做过不少疯狂的事。

“龙域会使其中的生物变得更加强壮,伤势也会更快痊愈,但理智会变得薄弱,生物会更容易做出冲动的事。这对人来说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不是猎龙人。”

艾因的最后一句话让尼酒回忆起其他人的表现来。他想起祢莱在龙域里确实易发脾气,和平常相比对他更凶了……而在莉莉安的龙域里被树藤缠住那次,祢莱的脚踝肿得相当严重,竟然过了一天就恢复到能走能跑……从这个例子来看,艾因说的应该是对的,但也不能排除那只是人在极端情况下仓促决策、激发潜能的可能性。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只是一时……”

“不,当我要把龙杀掉,而你要把龙带走的时候,我们的立场就是相对的。只是龙域的影响会使我们在处理这种立场问题时更加冲动。所以,下次在龙域里遇到你时,大概还是该杀就杀。但在龙域外,”艾因话锋一转,“我们完全可以和平共处,就像现在这样。在逐龙会成立之后我们一直是这么做的,为了避免立场差异转变成世俗仇恨。毕竟我们的目的相同,只是手段不同。”

尼酒这才理解弗尔维亚为什么可以到逐龙会的老巢去找人喝酒。对于那些当过猎龙人的逐龙会成员来说,也许下次挡在面前的就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为了立场针锋相对也就算了,平日里也要反目成仇……应该还是会于心不忍的。

“不过,”艾因话锋又转,“最近的年轻人开始不守规矩了,可能是血缘关系有点远了吧。你知道猎龙人都不继承姓氏的,血缘关系一远就容易疏离。”

尼酒心说何止是血缘关系远的,他刚才和风铃道别时报不出姓氏,都产生了一股和人类社会之间的疏离感。

“逐龙会内部是早就改成世俗的冠姓方式了,新出生的年轻人和传统猎龙人几乎没什么交集,有的就会想反正最后都要打起来,不如事先把碍事的人解决掉。我们跟你去呑斯塔的时候,有一个——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跟我去莉莉安巢穴的那两个人的一个——就埋伏在广场的下面,差点把你杀了。好在弗尔维亚的女儿在那里……”

“等等!等等!”尼酒抬着手,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起航了。

艾因的这段话实在是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不是指艾因直言见他一次杀他一次,也不是指他差点死在呑斯塔,而是指他差点死在呑斯塔的时候,忒瑞达竟然在场!那个衣着华美的贵妇人和舞刀凌厉的忒瑞达……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冲击,必须把眼前这瓶烈酒全喝了才能压下这份惊。

见鬼!难道那些各不相同,但都给他留下“雪原上的大鸟”印象的女人,全都是忒瑞达的变装?那个变态跟踪狂到底在他的屋顶上住了多久?

还没等尼酒组织好语言,酒馆里突如其来的寂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寂静的源头是酒馆的门口,几名卫兵从那里鱼贯而入,每个人都头戴钢盔、腰间佩剑。这些人全都进门之后,一共是七个人,前三后三,中间还夹着一个像是长官的人。领头的年轻卫兵环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尼酒坐的这一桌上。

尼酒紧张地注视着那个卫兵走到面前,听对方趾高气扬地说了一通话。由于口音问题,他听漏了许多细节,但大致内容是某治安官要征用这张桌子,以满足布置今晚巡逻任务的需要。

酒馆里的桌子大小不一,而艾因一进门就豪气地占了一张大桌子——据他说是为了拉开距离,免得尼酒老怕他突然拔刀杀人——还把所有试图拼桌的人瞪走了,所以他们这张桌子是现场最空的。尼酒半站起来想要让座,余光却瞥见艾因稳坐如山。

“你们换地方吧。”艾因冷冷地给出答复。

尼酒额头上立刻沁出汗珠来。这个卫兵可能是个新人,看他们两个白发的外来人——一个瘦小子和一个女人——好欺负,就自告奋勇来争取座位,借机表现自己。确实他这个瘦小子觉得于情于理己方都该让座,极度不想惹是生非,但桌子对面的“女人”却不是个能讲情理的人。

新人卫兵没想到会在艾因这里碰一鼻子灰,脸色变得相当难看:“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在这座自治的城市里,卫兵实际上都是民兵。当着一酒馆父老乡亲和同事的面被两个白发的外来人压上一头,这个年轻气盛的卫兵自然丢不起这个人,直接把右手按到了佩剑的剑柄上。

艾因把冰冷的目光移动到卫兵的右手上:“正好我也在跟我的朋友谈论工作,请配合一下我们。”

我不是!尼酒在心里大声辩解。我跟这个疯子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们要抓就抓他,跟我没有关系!这样的话在他的喉咙里蠢蠢欲动。

只见寒光乍起,年轻卫兵被艾因的态度激得恼羞成怒,一时气血上涌,竟真的拔出剑来要动手。然而下一瞬间,寒光就被一道黑线吞没了。艾因以迅雷之势拔出匕首,将年轻卫兵的佩剑一刀斩断。半截剑身在空中打着转落下,咚的一声插在木头桌面上。

本地卫兵的剑用的都是商会特供的好钢,能将其一刀两断的神兵利器实属罕见。酒馆里顿时一片哗然,其中不乏吹口哨和叫好的声音。一直站在吧台前观望的卫兵们见冲突升级,纷纷拔出佩剑逼上前来,想要维护他们的新人,却被艾因的一个动作镇住了。

艾因抓起年轻卫兵的右手一扭,断剑落地,然后将这只手按在桌面上,举起了匕首:“现在配合,还来得及让这只手保持它现在的样子。”

年轻卫兵挣扎了一下,随即表情从惊愕转变成了惊恐。他没想到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精瘦的胳膊竟像锥子一样将他的手钉在了桌面上。眼看着匕首就要落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求饶的话在嗓子眼儿里整装待发。

然而艾因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手中匕首直接落下。咚咚咚咚咚,只听五声钝响夹在惨叫声中,他切掉了年轻卫兵的五根手指……的指甲,每一片指甲都平得像太阳升起时的海平线。

“看来最近休息得不错,一般打过药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手都不会这么稳的。”艾因转头对尼酒说。然后他又回过头来教育这个年轻卫兵:“给你点时间。下次就没有指甲可以剪了。”

年轻的卫兵已经被吓破了胆,哭丧着脸回头:“先生,我们还是换一桌吧……”

显然治安官也被艾因精准剪指甲的这一手惊到了,没多想便同意了新人的请求。艾因放开年轻的卫兵,捏起插在桌上的剑尖交给他,又嘱咐他把另外半把断剑一起收好。众卫兵也收起佩剑,和治安官一起走向了其他较空的桌子,所到之处无人敢不让座。

尼酒也快被吓破胆了,他以为艾因真要剁人手指,而事态发展到这步的一大原因就是那个卫兵把艾因当成了女人:“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艾因闷声喝酒,直到酒馆里再度变得喧闹起来:“这个问题对我没有意义。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就带有缺陷,可能是因为我娘在差点流产的时候用了燃烧药剂。女人就是会更容易一厢情愿……你可以认为我两边都有点,也两边都差点。不过在我使用燃烧药剂之后,如果作为素材的龙血来自于有性别之分的次代种,我的身体就会趋近于相应的性别。正好最近注射的都来自于一头母龙,所以……”

“哦……”

“你的反应很平淡。”

“啊?需要什么反应吗……”要不您说出来俺给您表演?尼酒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没什么意义——不管艾因是男是女,都是那个能在下个龙域里见面时杀死他的人。

艾因把酒杯放下了:“所以你还是要继续干猎龙人这一行吗?”

“可能吧?”这个话题又让尼酒迷茫起来了。风铃叫他离开温柔乡之后去做点该做的事,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该做的事是什么。

艾因不说话,又拿起酒杯喝。

“呃……你有别的龙的情报吗?”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妥之前,尼酒已经问出了口。

艾因似乎被酒呛到,啪的一声把酒杯摔在桌子上,一边咳一边拍腰间的匕首。

“呃……有没有你们不打算处理的龙?”尼酒觉得有点尴尬。是什么扰乱了他的理智?是没给萝茜看到七翼银星的遗憾吗?

艾因眉头微松,一边咳一边思考,表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终于他理顺了呼吸:“有是有,但我极度不推荐你去找。”

“为什么?”

“你知道……”艾因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黑龙伊特瑞克吧?”

尼酒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当初祢莱找上他的时候搜集了一堆传说,其中差点让祢莱病急乱投医的就是这头黑龙“伊特瑞克”,只不过当时他没想起具体的名字。怪不得逐龙会不打算处理,艾因还极度不推荐他去找。想去找伊特瑞克的猎龙人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哪怕是逐龙会也不会蠢到……

“我们最伟大的导师曾带人前去讨伐……”

尼酒的注意力耗尽在了艾因的第一句话,至于后面还说了什么,他是一点也没听进去。逐龙会这帮疯子真是十足的猛男,过去死于伊特瑞克的猎龙人足以形成尸山血海,面对这样的龙他们竟然也敢上。

“……最后,伊特瑞克被迫离开大陆,向东南方向逃去,直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

“等会儿!你们把伊特瑞克赶出大陆了?”尼酒还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逐龙会成员被伊特瑞克杀得片甲不留,却没想到真正的历史与此相反。

“是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听说过吗?”艾因皱眉。

尼酒拿起酒杯,用烈酒冲淡心中的动摇。也许逐龙会做的是对的,当逐龙会在以最高效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时候,他们还在龙域里死里求生。“所以……你们出海了?”

“怎么可能?”艾因失笑,“当初是有人帮讨伐队定位的,好像是弗尔维亚的一个旁系祖先,据说她可以感应到龙和龙域的存在。她告诉我们伊特瑞克的气息变得很难感知,但始终存在,所以进行了那样的推测。”

“还有人能做到这种事?那不是轻易就能找到龙了?”

“是啊,那个时期有很多龙都是这么找出来的,可惜那个人后来失踪了,就算没失踪现在也应该已经老死了吧。听说弗尔维亚的女儿好像也有点这方面的天赋,不过不强,她本人也不太愿意帮助我们……”

“话说你知道忒瑞达住哪儿吗?她现在应该也在蕾芙特城的。”话题涉及到忒瑞达,尼酒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去送请柬,可他根本不知道要送去哪。

艾因一挑眉:“弗尔维亚的女儿?你对她有兴趣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去送个东西!”这话说出来尼酒自己都不信,毕竟他每次遇到雪原上的大鸟都忍不住看了又看。

艾因的表情显得有点不悦:“你要是有这个需要,我当然可以帮你打听。但我觉得现在更关键的问题是,你是否需要伊特瑞克所在的具体方位?”

“要吧……”

“那就是说,你要继续干猎龙人这一行了。”艾因惋惜地摇头。

“也不一定……有了情报也不一定会去找吧?”尼酒觉得艾因大概是在惋惜又多了个死人。

“我不信。伊特瑞克是唯一不需要我们处理的龙,但找它必然要出海,这样的情报你也要……有这次就会有下次,就像弗尔维亚一样。总有一次,我们在龙域里,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艾因说完,拿起酒杯猛嘬两口。

尼酒无言以对。

“你走吧。伊特瑞克的情报和弗尔维亚女儿的住处,过几天我会寄到你住的那个山坡上。”

“哦……”尼酒扭了扭屁股,转头看了看卫兵们围坐的桌子,准备找时机溜走。

没想到艾因又说话了:“对了,要不我们找地方来一发?正好我现在几乎完全是女性的身体……”

尼酒噌的一下站起来,好像凳子烫屁股。什么神经病发言?他可是知道艾因基本上算是个男性的,他也没有一点对畸形人体的特殊癖好。

“不用了……谢谢……”尼酒觉得自己谢艾因提供情报的时机不太对。

“我虽然有性器官,但没有生育能力的。”艾因完全误解了尼酒的顾虑。

尼酒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夺路而逃。

“你要是不想吞骨头,多喝点牛奶也行,那有助于你的骨头恢复!”

艾因最后的话语从背后传来,而尼酒已经冲出酒馆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