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现在是男是女……”

艾因一声不吭地走过拐角,对背后的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他在一扇门前站定,抬手敲了两下门。

没有回应。门并未上锁,在艾因的推动下,轻轻地敞开。

“大师,我要出发了。”艾因的影子被走廊里的光拉长,像锥子一样刺向摇椅的靠背。

这是一间阴暗狭小的卧室,木地板发脆开裂,墙纸打卷剥落,只有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和木柴发出的噼啪声证明这里还在使用中。卧室的主人面朝壁炉缩在摇椅里,盖在身上的毛毯仿佛重如千钧,压得他无法起身。

艾因不知道对方是否醒着,更不知道对方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他也无所谓。他只是习惯性地来道个别而已,接下来他就该默默地退出去再把门关上了,就和以往一样。

“你要去找索莱尔的龙?”沧桑的声音透过椅背传来,犹如即将燃尽的木炭在轻触下碎裂。

艾因抓着门把手,僵在原地。他不知道为什么时隔许久,大师又愿意与他对话了。

“大师”这个称呼并不是出于艾因的独断专行,而是因为摇椅上的人是真正的大师——在屠龙领域。大师是逐龙会史上战功最显赫的成员,在积极参与驱逐活动的同时,还作为师父教育了几乎一整代的逐龙会晚辈,直到他在龙域里遭遇事故而下肢瘫痪。

艾因成为他的最后一个徒弟时,他已经在摇椅里度过了许多年。那时他还在发挥余热,口头上的指导也让年轻人受益良多。他特别看好艾因的前途,认为这个徒弟有着超越一般猎龙人的潜力。但随着艾因的成长,行动成功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竟不愿再和艾因提起龙的事情,并且日益沉默寡言。

后来逐龙会购置这幢老旧大宅的时候,出于对大师的敬意,让他优先选择房间,而他选择了一间最小最偏的。徒弟们为他安装壁炉,更换墙纸,希望他能安享晚年。他却拒绝了此后的一切优待——拒绝照顾,拒绝修缮房间,拒绝让人猜到他会不会吃送来的饭菜,也拒绝让人知道他在夜深人静时是如何爬上床的——任由自己在这个最不起眼的房间里腐朽。

“是的,大师。”艾因回答。他走到窗前,作势要把窗帘拉开。

“你应该等你的同伴养好伤。”木炭再次碎裂。

“他们可以留在这里养伤,”艾因保持着抓窗帘的姿势,“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弗尔维亚来打听过情报。”

“是,我知道。但那又如何?以前是被他阻挡过几次,但不会每次都……”

“燃烧药剂!”木炭突然发出猛烈的爆响,打断了艾因的话,“你用过多少了?”

艾因恍然大悟,把手从窗帘上拿了下来。

大师不喜欢燃烧药剂,尽管燃烧药剂有可能帮助他重新站起来,但在这么多年中他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心思。至于艾因使用过多少燃烧药剂……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大师真是越活越懦弱了。艾因把眼睛移到窗帘的缝隙处,让阳光充斥自己的视野:“不能丧失勇气,这是你教给我的。”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艾因以为摇椅上的木炭已经燃尽了。

“我是说,你应该更多地关心一下药物对你身体的影响……我是说,我当然知道你不缺乏勇气,但……”刚刚的爆响就像是回光返照,木炭又只能发出艰难的呼吸声了,“勇气不能解决一切。”

艾因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冷笑。他不想把同样的回答再重复一遍,只是猛地回头盯住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就和以前一样,追上去!杀掉!永远地解决问题!只要我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你不信我能做到吗?”

“不不不……”老人的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闻,“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

艾因等了好久也没等到接下来的话,目光中逐渐流露出怜悯。大师的身躯越加往摇椅中塌陷,也许木炭真的到了化成灰的时候。

“我出发了。”艾因撇下最后一句话。

大师依然维持着他的沉默,任由艾因的脚步声从窗边移向门口。门一开一关,房间里便重归寂静。

霍尼亚布沙漠,清晨,浓雾蔽目。

尼酒又一次忍不住拉动绳索。

“别拉了别拉了!在!在!”祢莱不耐烦的声音穿透迷雾。

“不是你说可以时不时拉一下绳子,来确认有没有失散么?”萝茜讲出了尼酒的心声。

“但他老这么拉,马都被他拉过去了!”祢莱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吧,我就不该教他这么做……哎!你离远点,又磕到我的膝盖了!”

从几天前开始,这片大地就仿佛遗忘了它最大的特点——干燥,每天清晨都要蒙上一层白雾。最初的雾还很稀薄,而且很快就散了,所以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随着他们深入霍尼亚布沙漠,清晨的雾越来越大。到了今天,早上一睁眼看到的就全是白茫茫的雾气,连太阳都跟碗里搅散的鸡蛋黄似的一片模糊,他们离得稍微远一点甚至连同伴在哪都看不清,不得不用绳索连接马匹以避免失散。

尼酒被祢莱数落,心虚地用指甲抠着绳索上的纹路,不敢说话。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刚刚拉开马匹之间的距离,他的马就一个踉跄,嘶鸣着把另外两匹马也拉出了踉跄。幸好他们在沙地中行进缓慢,否则三个人非被甩出去不可。

尼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辩解也没有理由,只能硬着头皮等待训斥。

然而祢莱没有训斥他,只是拉住缰绳喊道:“停!下马看看。”

尼酒没有通过马匹的表现看出问题的水平,但祢莱有。根据马的叫声和动作,祢莱判断出这一定是尼酒的马绊到东西了。但他们进入霍尼亚布沙漠的黄沙区域这么多天,早就看不到岩石或者植物了,脚下踩的应该只有黄沙,会有什么能绊到马腿呢?

三人下马,检查刚刚经过的地方。只见一副庞大的鸟类骨骼半埋在沙中,露出长长的脚杆和铁镐般震撼人心的巨大鸟喙。比尼酒胳膊还粗壮的大腿骨搁在肋骨上,高高地耸起,大概就是这玩意儿绊到了马腿。

“能不能帮我把这些沙子扫开?”祢莱问萝茜。

“当然!”萝茜爽快地打了个响指,立刻唤起一阵旋风,将覆盖鸟骨的沙子全都掀上天。

祢莱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能第一时间捂住口鼻。一时间,沙尘遮天蔽日,直接给尼酒洗了个沙子澡,还喂他吃了一顿沙子早餐。这片沙漠一直挺照顾他们的,至今还没有用沙尘暴来为难过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经历的第一场沙尘暴会是自己人的杰作。

祢莱拼命用手扇开面前的沙子:“你能不能注意一下?人类不呼吸是会死的!”

萝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啊!对不起!”在她道歉的同时,被风吹散的沙子突兀地静止,随后与她的话音一同落下,直直地掉在地上。

尼酒一边揉眼睛一边狂吐嘴里的沙子,一整天的预备口水都要被他吐出来了。祢莱见状忍不住发笑,掸干净自己身上的沙子后又帮尼酒掸,还拿来水袋让尼酒漱口。

萝茜好奇地看着尼酒的反应,看着看着突然发问:“溺水……也是这样的吗?”

“呃……本质上差不多,都是窒息,只不过原因不同。”祢莱一扭头发现尼酒正盯着她,发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看我干嘛?罪魁祸首就在这里,你找她啊!唉,精灵又不用呼吸……准确来说没必要呼吸,顾虑不到这些很正常,你包容一下呗。”

尼酒沉默。他早就知道精灵与人是有差别的,但和萝茜相处这么多天后,这个精灵女孩的表现让他产生了这种差别并不大的错觉。错觉终究是要受到现实警告的,比如他现在就认识到精灵无法在“窒息”的概念上与他感同身受,甚至在他说出“溺水”这个词的时候还要询问含义。

经过萝茜的清理,鸟骨基本已经显露出了全貌。最为惊人的还是那巨大的鸟喙,占整个头骨体积的三分之二,其余部分的大小也与人头相当。相比起来,鸟骨的胸腔就显得狭小了,加上腹腔的空间也没有多大,容纳一个自己的头骨就能接近饱和。右腿断裂,只剩下大腿和半截小腿的骨头。左腿骨倒还完整,末端长着非常宽大的脚掌,想来十分有利于在沙漠中行走。

“这是鸟类吧?死亡时间应该不长,关节里的软组织还在。”祢莱绕着鸟骨转了一圈,向尼酒投来求知的目光,“你说这属于杂种吗?”这副鸟骨十分庞大,如果立起来有两米多高,而在她的印象里,龙域里的杂种总喜欢长得很大。

尼酒抓住一根肋骨,试图看看压在下面的翅膀,却发现根本翻不动,还不小心把肋骨掰了下来。这根肋骨又白又长,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拿起了杀死莉莉安时用的龙骨矛,可随即他就想起那根矛被艾因拿走了。当初明明是他满嘴嫌弃地要艾因把龙骨矛拿走,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会想起来呢?他气急败坏地把肋骨往地上一插,然后揪起他唯一能看到的一只翅膀观察。

这只翅膀非常小,哪怕是与躯干部分比起来也小得过分,可见这种鸟并不擅长在天上飞翔,结合脚掌的宽大程度,大概率是在地面上奔跑的种类。引人注目的是翅膀上有一根相当发达的翼爪,而一般鸟类的该部分只是毫无作用的装饰。

“是不是杂种……我倒不知道,”尼酒放下翅膀,“但在我爹的笔记里提到过一种鸟,说是生存在这片沙漠里,不会飞……”

“不会飞?那不是和眼镜一样了?”萝茜笑嘻嘻地打岔。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尼酒不想扫萝茜的兴,“不过这种鸟在沙地上跑得很快,我爹叫它们——攀岩者。”

“攀岩?”祢莱忍俊不禁,“这沙漠里哪有岩让它攀?”

尼酒撇嘴:“我哪知道。”

“算了,好歹有个名字。继续赶路吧,离下一条干河应该不远了。”祢莱拉住缰绳准备上马,“不过接下来最好对野兽提高警惕。这只攀岩鸟的肉大概是被野兽啃干净的,毕竟在沙漠里肉很难烂光……萝茜?你在看什么?”

“我们后面有脚步声。”萝茜一动不动地盯着来的方向。

尼酒和祢莱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四只眼睛同时转向来路,却无法透过雾气看到任何东西,耳朵也没有接收到像是脚步声的动静。这可是杳无人烟的沙漠深处,还是在这样的大雾天,有什么人能跟踪他们到这里呢?可他们相信精灵的判断,正因如此才显得可怕——来者肯定非同寻常。

“有几个人?”祢莱努力保持镇定。

“几个人?”萝茜一愣:“不不不,不是人。”

不是人?尼酒和祢莱面面相觑。这听起来更吓人了,不是人还能是鬼不成?

这时,尼酒也听到了某种声音,起初很模糊,随着声源靠近而逐渐变得清晰。那声音沉重又迅疾,隐隐呈现包围之势,确实不像是人的步伐,倒像是……军队奔袭时的马蹄声。当然他不会以为是古时的反魔法帝国大军复活,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快!上马!跑!”尼酒慌张地跨上马,扯开喉咙大喊。

祢莱也听到了那脚步声,语气中带着紧张:“那是什么?”

“这种鸟是群居的!”尼酒指着地上的鸟骨,“它们总是从沙漠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踢死沿途遇到的活物,然后争抢分食!”

他父亲在笔记上记录了攀岩鸟的许多习性,似乎对这种鸟进行过跟踪观察。他在这里直接引用了笔记上的原句。

三人抽掉连接马的绳索,策马向目标地点全速前进。然而说是全速前进,马蹄并不适应沙地,根本不可能跑过沙漠的原住民,他们只能一边着急一边听着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此时晨雾渐稀,背后的雾中慢慢浮现出一些高大的影子,整体像骑兵队一样展开两翼。尼酒频频回头,每一次都能看到那些影子变得更加清晰。他突然意识到应该向垂直方向跑来避开攀岩鸟群,但如今看影子的规模就知道来不及了。雾影响了他们对声音距离的判断,等到他们看清形势时已经跑不出去了。

终于,一只攀岩鸟冲破雾气,从右侧逼近祢莱。这大鸟长着灰色的羽毛,比马还要高出一头,用健硕的腿部肌肉驱动着两条长腿,在身后扬起一阵沙尘。它没有立刻使出拿手的踢击,而是先用巨喙啄祢莱的马,试探猎物的动作。

近距离看到攀岩鸟巨喙上的尖锐弯钩,祢莱心中惊恐,但为了不让信任自己的坐骑乱了方寸,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稳稳地保持双方的距离,让马处于攀岩鸟的啄击范围外。

攀岩鸟啄击三次全都落了空,便知道这种小伎俩对付不了这个猎物。只见它猛地前窜,随即通过跳跃腾空而起,向着马头的必经之路踢出一脚。

祢莱早有防备,拉动左侧缰绳,降低速度并且提前左转。攀岩鸟一脚踢空,落地后丧失了速度。祢莱趁机催马,绕开攀岩鸟后重新加速。然而她这一招躲开了眼前的危机,却让自己陷入了严重不利的局面——由于减速,她落到了尼酒和萝茜后面,即将独自一人陷入攀岩鸟群的包围之中。

尼酒和萝茜暂时还不会和攀岩鸟群短兵相接,但他们也遇到了紧迫的问题。随着雾气变淡,一座黑色的矮山展现出身姿,肃穆地横亘在他们面前,左右绵延不见尽头。这不是短时间能翻过去的障碍,他们被挡在这里迟早会被攀岩鸟群淹没。

尼酒回头确认祢莱的情况,心中着急。很快他们就要无路可退了,而祢莱甚至快被追上,恐怕一场正面对决在所难免……弗尔维亚给了他一支燃烧药剂,该在这种时候用吗?

然而燃烧药剂这个词还没有在脑子里过一遍,他的余光就瞥见萝茜也回了头。在那一瞬间,他从萝茜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凌厉和凶狠,随后便听到后方传来巨响。当他把视线聚焦到祢莱的位置时,发现祢莱背后已经升起了一道高耸入云的沙墙——或者说是一条从地面向着天空坠落的黄沙瀑布,跟得最紧的攀岩鸟们全都被卷入“瀑布”之中,一边发出尖利的啼叫一边升上高空,几秒后才与黄沙一同向地面摔落。祢莱俯身承受撒落的沙粒,衣服褶皱和领口处都堆满了沙子,她却只管埋头冲刺。

攀岩鸟群被这一招黄沙瀑布打乱了阵脚,但它们本非纪律严明的人类军队,而是依靠本能和凶性前进的野兽,不会因此就停下脚步。被卷入黄沙瀑布的攀岩鸟几乎都在坠落时摔死了,但它们不过是整个攀岩鸟群的先锋,后续的同类很快就踏着先锋的尸体补充上来,两翼更是绕过黄沙瀑布展开包抄。

萝茜放慢速度,似乎想等祢莱赶上。尼酒还处于黄沙瀑布带来的震撼当中,多冲出去好几步才发现萝茜停下了,便也勒马等待。他并没有能力阻挡攀岩鸟群,但刚刚发生的事给了他胆量,让他觉得回头更好一点。

祢莱与他们靠近到一定距离后,奋力直起上半身,高举一条手臂,向萝茜左右扇动着手掌。

尼酒没看懂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萝茜似乎心领神会。他看到萝茜左右摆头,应该是在眺望攀岩鸟群的两翼。下一刻攀岩鸟群的冲锋阵型从中间被撕裂,一个巨大的鼓包出现在那里,仿佛有某种可怕的怪物正打算突破地表来到地面。攀岩鸟们纷纷从鼓包上滚落,被迫分成两队。很快鼓包真的被破开了,却没有怪物钻出来,而是像被两只无形的大手分开,沙子被粗暴地推动,形成滔天巨浪。沙浪汹涌地向两边拍下,迫使所有的攀岩鸟向远处退让,短时间内杜绝了它们合并队伍的可能性。攀岩鸟们没有整队的意识,也对不在前进路线上的东西毫无兴趣,两支队伍分别从尼酒等人的左右经过,继续向黑色矮山进发。

祢莱成功和另外两人汇合,一到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不停地吐沙子,还不时干呕几下。看来她在萝茜阻挡攀岩鸟群的时候也受到波及,吃了不少苦头。

尼酒一看祢莱这样子,简直就是之前自己遭难的翻版,忍不住也想笑。

祢莱瞪了他一眼:“风水轮流转,你开心了?”

尼酒立刻正色,给祢莱递上水袋:“没有没有,要不要漱个口?”

“我自己有!”祢莱没好气地推开尼酒的手,拿出自己的水袋漱起口来。

萝茜扑过来抱住祢莱,满脸得意:“怎么样?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们的吧?”

祢莱被这一扑,差点把水喝进气管,更加烦躁了:“咳咳……你不觉得有点不对么?如果不是我叫你把它们分开,你是不是要把它们全都扬起来摔死?”

“嘿嘿,这不是为了救你吗?”萝茜丝毫没有被祢莱吓退的迹象,“跟那些鸟比起来,肯定还是你比较重要吧?”

“嗯……”祢莱慢慢地给水袋塞上塞子,“这我倒是没法反驳啦……不过以后遇上类似的事情,你还是多想想,不要动不动就搞大屠杀!”

“明白!”萝茜乖巧地答应,然后向着黑色矮山的方向远眺,“不过那些攀岩鸟是怎么回事呢?前面就是下一条干河谷了,要是再遇上它们怎么办?”

尼酒回头,看见浩浩荡荡的攀岩鸟群正在往黑色矮山上爬,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山顶。它们爬起山来稳健又迅捷,从这一点来看,他爹取的“攀岩者”这个名字还算说得过去。只不过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攀岩鸟应该也一样。他们最先看到的鸟骨可能就是爬山的时候失足,摔断了腿,被路过的野兽拖拽、啃食成那样的。

“问题应该不大。攀岩鸟很少在干河谷里长时间停留,我们到的时候它们应该已经走了。”尼酒发表乐观言论。

祢莱听后下达指令:“那我们先继续前进,走到山前的时候休息一下。马在这地方跑得很累的。”

他们给马淋水以助其降温,然后牵着马步行到黑色矮山脚下。在马匹休息期间,他们勘察了周围的地形,挑选出了一处相对低缓的山坡。等马歇够了,他们牵着马爬上山,途中有好几次差点从山坡上滑下去,爬到山顶时雾已散尽,太阳即将开始发威。

此时祢莱亲眼看到了山下的景色,才发现根本不需要问尼酒,连她自己都能确信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大河谷。再没有像这样庞大的干河了,两侧排列的都是高大的岩山,最宽处相距数百米,河道蜿蜒曲折,无数耐旱植物沿岸相连成串,其中不乏高过两人的大树。怪不得尼酒敢说“到了之后肯定能认出来”,这么大的河谷,留下的印象绝不是那些寻常小河谷可以比肩的。

“这回对了吧?”祢莱拍拍尼酒的背,神色都温柔多了,“我们赶紧下去,趁现在太阳还不大。萝茜,一会儿你……萝茜?你在干什么呢?”

萝茜似乎没有听到祢莱的话,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一动不动。

祢莱走近两步,视线越过萝茜的肩头,落在石头的阴影中。那里躲了一只撅着屁股的小甲虫,甲虫的后背布满小凸点,上面有一些雾气凝结成的小水珠,而最大的一颗正挂在水珠甲虫的口部,大概是顺着后背滑下来的小水珠汇聚而成的。萝茜沉浸于这场观察活动,雕塑般看着大水珠在甲虫的口部抖动。

“它用这种方法喝到水了啊,”祢莱评价,“运气真好,要是没有这场雾……”

“这不是运气,”萝茜轻轻地纠正,“它就是这么喝水的。”

“嗯?”

萝茜伸出一根手指,残存的雾气在她的指尖稍稍聚集,便形成一个小水球:“我能像这样把水从雾中收集起来,是因为我用生命力与水建立了联系。但它……我一开始以为它也会一点魔法,但不对,它只是在耐心地等待水留下来而已——它后背的纹理很独特,空气里的水似乎非常喜欢停留在上面。它是怎么知道可以这么做的呢?用这种完全不一样的方法,来达到同样的效果。”说完她把指尖上的小水球丢进嘴里,吃掉了。

“嗯……为了活下去吧?在恶劣环境中生活的生物总是要这么拼尽全力的。”因为做不到的甲虫都渴死了啊,祢莱心想。

就在这时,蹲在萝茜肩上的眼镜突然飞扑下来,把萝茜吓了一跳。本来眼镜忙着用喙梳理身上湿答答的羽毛,没有发现甲虫,但萝茜半天没动,终于引起了它的注意。它一低头发现今天竟然有荤菜,便立刻朝甲虫飞扑过去。甲虫也被吓了一跳,整只虫抱成一团,像个小球一样滚下了山坡,原地只剩下一处水珠渗入沙地的痕迹。

“啊!不要跑!”萝茜一把捞起眼镜就追下了山坡。

尼酒和祢莱不明白这唱的是哪出,但为了防止失散,只能牵着马尽快跟上萝茜的背影。经过一场紧张刺激的快速下坡,他们正式进入到干河谷中。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地的攀岩鸟脚印,一个盖一个,十分狂野,但总体上是向着西边,也就是大海的方向去的。祢莱想立刻把萝茜叫回来,然后找个合适的安营地点,先在萝茜的帮助下建造一个庇护所。但尼酒表示可以趁此机会沿河岸走一走,先观察观察周围环境。祢莱觉得既然攀岩鸟群如尼酒所说已经离开,那么趁午时未到、太阳还不毒辣的时候继续行动也好,便同意了。于是他们朝着萝茜消失的方向行走,一直快走到黑色矮山的尽头才找到萝茜,而萝茜正蹲在一块岩石前,用一根枯枝掏岩石脚下的小洞。

“一只虫子……你追它干嘛?还有……不要一句话都不说……就乱跑啊!”祢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萝茜的身躯仿佛没有重量,在沙地上也能健步如飞,但她和尼酒作为普通人类,每一脚都会往沙子里陷,走得越急越容易浪费力气。加上此时太阳升上头顶,阳光开始变得毒辣,走到现在他们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不肯出来啊……”萝茜聚精会神地掏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掏不出来,终于放弃了,把枯树枝插在脚边的沙子里,“算了,可能是比较胆小吧。这里面的家伙把甲虫吃掉了,好像是一只胖乎乎的老鼠,我还想仔细看看的……”

“别打扰人家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安营吧。”祢莱说着用胳膊肘杵尼酒,“你观察了一路,观察出好位置没?”

尼酒没有回答,气喘吁吁,愁眉苦脸。按照他的印象和笔记的记录,在这段两侧都是高山的河谷一侧应该有数条通道,而能够通往“七翼银星”所在地的只有其中一条,他提议沿河岸走一走,就是因为心里没底,想趁机寻找。但……就像祢莱说的,沙漠里的事物总是在变化,过去他的父亲可能会不时来此清理,但现在两岸稍低的部分都被沙子掩埋了,哪还看得到什么通道?他本以为自己看到选项时,会为选择而冥思苦想,却没想到现实是他连选项都没有,更没有冥思苦想的机会。

“其实我要在这里找一些通道的,但……”就在他准备道出实情,接受祢莱的嘲讽时,却发现祢莱根本没理他,而是挤到了萝茜身旁。

这是要一起挖洞?挖洞很好玩吗?尼酒有点懵。

这时祢莱回头对他招手,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意:“你快来看看!”

尼酒忐忑地凑上去,一蹲下来就被祢莱把头按到了地上。两个符号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个五角星和一个三角形,刻在原本被沙子埋住的岩石表面上,因为洞口被萝茜挖开而暴露出来。

祢莱的语气里透着兴奋:“看到了没?是不是你们猎龙人用的暗号?”

尼酒继续观察这两个符号。图形本身很普通,但雕刻的手法确实符合猎龙人遗留密语时的习惯。他直起身来,也为这重大发现感到兴奋,但这份兴奋只维持了一瞬间,很快他又变回了愁眉苦脸的样子。

“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通道吗?这应该是线索吧?表示什么?”祢莱不解。按理说有了突破性进展,应该没有沮丧的理由。

尼酒避开祢莱的目光,一扭头发现萝茜也满脸好奇地看着他,只好低头注视自己的脚尖:“这是用图形的角数代表数字,五和三。”

“五……三?什么意思?”祢莱皱眉。

尼酒挠头:“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会是一些图案或者别的什么,没想到居然是数字……”

“那现在怎么办?”祢莱环抱双臂,脸色逐渐阴沉。

尼酒急得直挠头,可脑壳都快被挠穿了也没挠出点成果来,甚至他还藏着另一个未解之谜……也许他就不该动歪脑筋来这里,老老实实地跟祢莱去清蕾玩一趟不好么?

“这下面有空间,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通道。”许久不发言的萝茜突然开腔,说话时还指着岩石旁边的地面。

尼酒一愣:“你怎么知道?”难道这妮子半夜飞过来把沙子翻了一遍?

“怎么知道……就这么知道的呀,”面对尼酒的提问,萝茜显得有点为难,“只要把生命力往地下延伸,自然就会发现了。刚才也发现过几个这样的石头。”

尼酒扶额。他怎么就忘了精灵会用魔法呢?用魔法在地下找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还不是轻轻松松?他顾不上安营休整,直接向萝茜提出请求,希望她能帮忙找出带有猎龙人密语的岩石。

萝茜欣然答应。她把眼镜交给祢莱照顾,并提醒两人不要触碰她,然后便沿着河岸散起步来。很快她就在下游有所发现,结合之前喂尼酒和祢莱吃沙子的经验,这次她成功地控制了力道,没有再把沙子扬得满天都是,平稳地挖出了第二块刻着猎龙人密语的岩石。这块岩石上刻着的是正方形和六芒星的图形。接下来是第三块、第四块,每一块都刻着不同的图形,分别对应一条通道。

“你能找到这些标记怎么不早说呢?我走了一路都没看到,还以为要被你的老师杀害了。”形势一片大好,尼酒有点得意忘形。

即使是需要分神寻找特定的岩石,萝茜的脚步也没有慢多少。她一边轻快地走着,一边回答尼酒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要找这些石头啊,又不能时时刻刻把生命力释放在外面,太危险了。”

“为什么会危险?”尼酒被祢莱踢了一下脚后跟,一个踉跄差点扑在带刺的植物上。

“这个嘛,生命力的……怎么跟你解释好呢……”萝茜为措辞稍稍放慢脚步,“不同个体的生命力就像刀剑,相互碰撞很容易对生命力来源的双方都造成伤害。如果一直把生命力释放在外面,难免会伤到周围的动物,严重的话还会致死。我虽然不会死,但受伤总是会难受的,所以对付攀岩鸟的时候没有直接动手,只是掀起沙子来攻击了它们。哪怕现在,我也是在尽力避开躲在地下的各种小动物的。”

尼酒木然,对萝茜的解释似懂非懂。他的脑海中不具备生命力的准确概念,无法想象萝茜所说的是怎么样的伤害,只知道萝茜让他们离远点是为了保护他们。

祢莱看出尼酒没听懂,又补充解释道:“换个比喻,不同人的生命力就像是不同的酒,虽然都是酒,但混合在一起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也就是‘原来的酒毁灭了’。人的寿命长短是由自己的生命力多少决定的,如果自己的生命力毁灭了,就只能死亡。所以我就说嘛,魔法又不是万能的,要是我们缺胳膊断腿了,你能怎么办?”

这下尼酒懂了。魔法不能用来救人,即使是能在沙漠中制造出黄沙瀑布的萝茜,也没有办法帮他人断肢再生。如果他和祢莱受重伤,萝茜只能看着他们残疾或者死去。

“不会的啦,我在那之前就会保护好你们的,”萝茜依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刚刚不就是一次成功的案例么?而且驱使生命力时避开其他动物是学习魔法的第一课,我又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但愿以后也能保持好运。”祢莱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