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第一次见到萝茜的时候,萝茜坐在酒馆门口的桌子边,桌子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酒杯。尼酒扭头看了萝茜一眼,萝茜也抬头看了尼酒一眼,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后来,人们在研究龙学者尼酒的情感经历时,总会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尼酒和萝茜第一次对视的时候,年轻的龙学者究竟想到了什么。直到一份采访手稿被公开,这个问题才算有了令人信服的答案。被采访的人自称是龙学者“最好的朋友”,表示龙学者带着腼腆的笑容谈及这份回忆时,只说了:“我一眼看到她,她的头发很乱,但又乱得很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发型。”当然有些人难以接受这样简单的答案,可惜手稿被公开时,连采访者都已去世,更不用说在接受采访时就年事已高的被采访人了,所以人们终究无法进一步求证。

此时的尼酒刚从塞丽丝家回来,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他和弗尔维亚说完话后又去了塞丽丝家,除了要听取小塞丽丝的购物需求,他还想拖延和老桶见面的时间。但在厚着脸皮蹭了一顿午饭,又无所事事地在凳子上粘了一下午后,他终于没脸继续待下去了。饥肠辘辘迫使他灰溜溜地回到了酒馆,却没想到刚进门就撞见一位美女。

尼酒走向吧台,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却跳得厉害,注意力更是被他落在了门口的桌子旁。忍不住将注意力的触角伸向那张桌子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因为坐在那里的女孩确实称得上美女,而且是个穿着薄纱般短袖和短裙的美女。

尼酒往吧台上一靠,伸手朝坐在门口的女孩指了指:“怎么回事儿啊?”

“哟,我还以为你又出远门了,正打算把阁楼清空呢。”老桶坏笑着调侃,“我哪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跑进来,说要每种酒来一杯……喂喂喂,你去管管她!别喝死了!”

老桶说着说着就惊慌起来,因为坐在门口的女孩开始喝酒,而且喝的方式惊世骇俗——拿起杯子一口饮尽,咂咂嘴,然后拿起下一只杯子,又是一口饮尽。

尼酒也被吓到了。在弗朗提这种寒冷的地方,人们习惯喝烈酒,老桶提供的酒自然以烈酒居多,要是每一杯都这么干下去,说不定还真的会喝死。

“等一下!等一下!”尼酒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口的桌子。

可女孩对尼酒的提醒置若罔闻。她的脖子上戴着黑色的蕾丝项链,下巴一抬,项链动两下,一只杯子就空了。就在尼酒跑那几步的时间里,她又给自己灌下去两杯,直到尼酒来到近前,她才停住了伸向下一只杯子的手。

“干什么呀?”女孩的语气很随意,但圆润柔软的嗓音让人生不出反感。两只明亮的眼睛似乎天生带着微笑的弧度,煤油灯的灯光在里面轻轻闪动。

尼酒语塞。他是来劝阻女孩喝酒的,可如今站到桌子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穿成这样不冷么?”这就是他憋了半天说出的第一句话。

弗朗提的春天不冷是相对于冬天来说的,而且每年的这几天都很可能突然降雨降温,不可能有人会穿成女孩这个样子。这个地方从根本上来说就和短袖短裙无缘。

“不用你管!”女孩无情地推开了尼酒的好意,随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笑盈盈地拍拍旁边的凳子,“对了,你来教我喝酒吧?你教我,我就告诉你我冷不冷。”

这是什么转变?为什么他一定要知道女孩冷不冷呢?尼酒完全没理解女孩的逻辑,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女孩旁边坐下了。

女孩面前的近二十只杯子已经空了五六只,她拿起一只盛着酒的杯子,一边将其转动一边观察里面的酒液:“我听说,酒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人喝了它可以放松,忘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可是我怎么喝不出来呢?”

“呃……你几岁了?”尼酒问。

“嗯?”女孩表现出一丝疑惑,随即想到这是在问她是否成年,便带着点愠怒撅起嘴,“你小看我啊?我肯定比你大!你就告诉我怎么喝就行了!”

尼酒连连点头。虽然他觉得女孩稚气未脱,但女孩说起话来有股令人无法反驳的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首先,肯定不能像刚才那样喝,”尼酒拿起一只空杯子闻了闻,认出是种烈酒,不禁为女孩毫无醉态的表现而汗颜,“会喝死……不对,是对身体不好。”

女孩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我知道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但人们还是会喝它。”

不好的东西?尼酒没懂。他并没有酒水成分的概念,只能将女孩说的“东西”当作酒使人喝醉的效果来理解。于是他说:“有些人还专门为了那些不好的东西去喝呢。因为酒喝多了,人就会昏昏沉沉的,也就能‘放松’和‘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了。”

“那为什么要分这么多不同的种类呢?那种不好的东西,不管在哪种酒里都有啊。”女孩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斥着好奇。

这副热情求教的样子极大地满足了尼酒的虚荣心,但尼酒老师自己也才疏学浅,只能蒙混过关:“大概……是为了喝得有意思一点?比如说,你试试这杯,先闻一闻气味。”

女孩接过尼酒递来的酒杯,闻了闻其中的酒液:“有种果实的气味。”

果实?尼酒觉得女孩的用词有点奇怪,但没有多想:“再喝喝看,不要一下子喝完,先喝一口到嘴里尝尝味道。”

“我试试看!”女孩摆出认真的表情,似乎是在做心理准备。两秒之后准备完毕,她小抿一口酒,让酒液在嘴里稍作停留再咽下:“有股甜味,还有点酸,喉咙刺刺的。”

“这种酒是用清蕾的一种果子酿的,你闻到的应该就是那种果子的气味。他们酿酒用的果子还是青的,酿好之后再加入熟果子的汁,所以会更甜一些。至于喉咙刺痛……其实很正常。一般来说酒越浓——就是那种不好的东西越多——就越会让人觉得喉咙刺刺的,这种酒加了果汁所以还淡一些。”尼酒说完,又把另一只杯子朝女孩面前推了推,“你再试试这杯?”

女孩把细长的手指搭在第二杯酒的杯把上,却没有把杯子拿起来:“你知道得好清楚啊,去过清蕾吗?”

尼酒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批酒是他亲自从来自清蕾的货车上搬下来的,整整两大桶,搬得他腰都快断了。而当时老桶正悠闲地靠在门边,听那个大嗓门的商人吹嘘这种酒的背景,他走进走出也听到了不少。他很想借此在女孩面前显摆一下,但真相太过丢人,他只能含糊其辞:“没……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是嘛……”女孩眯起眼睛,狡黠的目光似乎看穿了尼酒的掩饰。但她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翻了个白眼,轻声补上一句“算了”,便拿起第二杯酒。

她刚把第二杯酒凑到鼻尖前,就皱起眉头又拿开了,表情里满是怀疑。犹豫两秒后,她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这份怀疑,让她重新把杯子凑到嘴边。一口下去,她的表情立刻由疑转惊,又拿起第一杯果酒喝了一口。最后她拿着两只杯子陷入沉思,脸上还残留着惊奇的痕迹。

“这个酒……好像没什么味道?”女孩迟疑地说,“气味倒是挺好闻,应该是那种不好的东西发出来的……喝进去的时候鼻子很不舒服,而且很热,从嘴里到肚子里都很热……真的有人会喜欢这东西吗?”

可那恰恰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酒,尼酒心说。他也不知道本地人选择那种酒是出于什么理由,或许也没什么理由,这个极寒之地的大老爷们就是喜欢那股热劲儿。于是他说:“会有人喜欢的。有人喜欢前面那杯,也有人喜欢后面那杯。只能说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

女孩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对呀!这里面那种不好的东西特别多,就是你说的‘浓’,是吧?有些人想要快点放松或者忘掉不愉快的事情,可能就会喜欢喝这个。可是我没觉得喉咙刺痛啊。按你说的越浓的酒……”

“这个嘛……其实你刚刚喝的是从际池运过来的酒。那种酒是在一种特殊的锅里煮出来的,际池管这个煮的过程叫‘蒸馏’。我刚才说的‘一般来说’,就是指其他地方酿出来的酒,一般都是越浓越刺喉咙。但是际池那边的蒸馏酒不一样,可以做得又浓又不刺喉咙。”尼酒解释道。

“是吗,我住得离际池挺近,都不知道这种事情……你果然知道得很多!这也是听别人讲的吗?”说着说着,女孩又两眼发亮起来。

“嗯。其实我们镇上也有做蒸馏酒的,但是似乎锅没有际池那边的好,所以喝下去会非常刺喉咙,就是……这杯,已经被你喝掉了。在过年那几天,那个做酒的还来找过老桶……我们家老板,问了一下际池的酒卖得怎么样,考虑着要不要从际池进个新锅,还非要我帮他尝这两种酒来着,说是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这个真相倒不丢人,尼酒总算有了显摆的机会,只不过添油加醋了一点。

说到际池,他突然想起去年,那个姓瑞迪姆的盖安凌贵族曾建议他去际池寻找出路,说他可能适合那个需要奇思妙想的地方。结果在旅途的尽头,他一言不合就把人家给捆了……鉴于莉莉安被他插死,瑞迪姆应该也得救了,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身在何处,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这么厉害啊,我以前听说酒馆是个汇集四面八方事物的地方,竟然是真的!”女孩感叹道。

你是不是对酒馆有什么误解?尼酒想这么说,但再一细想就说不出口了。是啊,他以为弗朗提只是盖安凌的一个偏远小镇,就像一个嫁为人妇的女人,被束缚在日复一日的家务事当中。但清蕾的酒来到了这里,际池的酒也来到了这里。在他以为弗朗提是个孤独的家庭主妇的时候,却没发现这个家庭主妇早已和世界各地的姐妹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

一只白净的手出现在尼酒眼前,晃了两晃,随后手的主人发问:“发什么呆呢?”

尼酒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乱地把下一杯酒朝女孩的方向推去:“哦、哦!没事,想起了一些事情……你尝尝这杯吧。”

“怎么傻傻的……”女孩毫不掩饰自己对尼酒的看法,“等我把这两杯喝完。”她没有听尼酒的话,继续喝着前两种酒,而且还是交替着喝。看起来她似乎被不同酒之间的差异激起了兴趣,竟然自顾自地把两杯酒都喝完了,才拿起尼酒推给他的第三只杯子。

真是个怪姑娘,不怕喝醉的吗?不对,搞不好还真的是来买醉的,毕竟上来就问怎么喝出“放松”和“忘掉不愉快的事情”……尼酒开始后悔了,要是女孩真的醉倒在这里,老桶不会让他把女孩送回家吧?他也不知道女孩家在哪啊!现在直接问会不会显得他很变态?

“这个比第一杯甜好多!”女孩把酒杯拿到眼睛的高度,浑身洋溢着惊喜,“有股花的气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气味……我应该闻过的!可是想不起来了……”

尼酒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道是因为后劲终于上来了,还是酒量就是如此,女孩的脸上开始浮起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她微眯起眼睛,坏笑着看过来,看得尼酒心里发毛。

尼酒刚想跑,就被女孩一把拉住小臂,强行拽回到了凳子上。距离一下子拉近,他看到女孩的栗色长发仿佛刚在水中洗过,发丝被水的表面张力编制得缕缕分明,如同一团光滑发亮的丝带,因为被随意地揉在一起而带有随意的弧度,这些弧度又使每一缕头发在不同层次间胡乱穿梭,整体蓬松得好像每天有风吹过的海蚀拱。少女的体味和呼吸中的酒味混合,一股脑儿地灌进他的鼻孔,把他灌得醉醺醺的。

“这种酒是用什么做的?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告诉我!”女孩绝对是醉了,强拉着尼酒不让他走,眼睛里的光都要把尼酒闪瞎了。

尼酒当然知道,那是蜂蜜酒,从材料到酿造方法都很单纯。但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原因也很单纯——他紧张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被推开,一个脸上遍布阴云的人走了进来。

看清来者面貌的刹那,尼酒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他勉强抖了一下手臂,但女孩抓得很紧,他没挣开。

“看来你们已经把感情培养得很好了嘛。”祢莱走到女孩旁边,变脸似的面带微笑。

女孩立刻放开抓尼酒的手,转身给了祢莱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师——你怎么来啦?”

祢莱没有回答,视线往尼酒的脸上飘去。

此时尼酒的脸已经僵了。称呼祢莱为“老师”的会是什么来头?联想一下祢莱的信就能知道个大概。他刚才在和一个超人生物探讨人类“充满乐趣”的酒文化,而对面的超人生物随时可以一个弹指把他的头给弹爆!他很想拔腿就跑,但没有拔成功,不知道是因为坐麻了还是被吓的,他一时间连腿在哪儿都找不到。

“你给她喝酒了?”祢莱看了一眼铺满桌子的酒杯,皱起眉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一进门就看到她坐在这里,面前满满当当的都是酒杯,她还很热情地要我教他怎么喝酒呢!尼酒在心里大喊冤枉,却不敢当着精灵的面说出来。精灵的威慑力实在是无与伦比,尽管这个精灵女孩刚刚表现得平易近人,但尼酒还是不敢把责任往她身上推。

祢莱费力地推开女孩,把那两条白嫩的胳膊从自己的肩膀转移到桌面上:“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喝了多少啊?”

女孩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抓着盛蜂蜜酒的杯子:“不知道……但是你听我说,我现在心情超级好!我好喜欢这杯酒……可是快喝完了……”

尼酒看到女孩的视线渐渐移过来,连忙坦白:“这种蜂蜜酒产量少,所以很贵,老桶进的货也不多,每一杯都……你想喝的话我现在就去给你倒!”

只要能安抚一个精灵,别说一杯昂贵的酒了,就是把所有的酒都搬出来也是值得的。

“蜂蜜啊!原来是这样的味道……我好喜欢这个!”女孩豪爽地干掉了剩余的蜂蜜酒,然后把空杯子递给尼酒,“所以再给我来一杯——”

“你还喝啊?都醉得连喝了几杯都记不清了……”祢莱欲夺酒杯,但只伸了一下手就放弃了,转而和尼酒对话,“算了,你去给她倒一杯吧,反正也是我来付……只能再加一杯哦!”

于是尼酒卑微地接过杯子,去给女孩倒第二杯蜂蜜酒了。

祢莱在凳子上坐下来,把女孩凌乱的头发理到耳后,又把长长的刘海拨开:“你怎么随便乱跑呀?我一回头没看见你,都要吓死了!”

对此,女孩只报以憨笑:“哎嘿嘿……路过的时候看到这里有家酒馆,等不及想来看看了嘛——而且我现在心情超级好的——”

“好好好,”祢莱满脸无奈,“我知道你心情好,但是你连钱也没带吧?要是我没找过来怎么办?”

“那就跑呀!反正也没人拦得住我!”女孩继续憨笑。

就是这样才不能让你乱跑啊!祢莱捂脸。

尼酒回来了,把酒杯恭恭敬敬地递到女孩手中,然后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孩的圆耳朵。众所周知,精灵和人类最大的差别就在于耳朵。精灵的耳朵是尖尖的,至少在尼酒听来的说法里是这样。但眼前这个女孩的耳朵却是圆的,莫非他有所误解,这个女孩并不是精灵?

女孩捧着杯子,伏在桌子上一口一口地抿酒,看来对这最后一杯喜欢的酒非常珍重。

“哟,别来无恙?”祢莱对尼酒打招呼。

“什么?”尼酒傻了,没听懂。

“就是问你分别以来有没有倒霉!”祢莱白了他一眼,“我记得我给你留的书里应该有这个词吧,你在看什么?”

记性不好可真是对不起了。尼酒缩脖子。他看书是属于囫囵吞枣那一类的,看不懂就猜,猜不出来就跳过去了,哪能把每一个词都记得一清二楚啊。

“你们认识?”女孩突然插话,嘴唇还贴在杯沿上。

祢莱这才反应过来还没有互相介绍过,便先朝尼酒一摊手:“我介绍一下,这个缩头缩脑的傻小子就是之前帮我找龙的猎龙人,叫尼酒。”

尼酒石化。这是什么鬼介绍?大姐你帮我说点好话会死吗?

女孩一下子坐直了,看向尼酒的两只大眼睛亮得跟太阳似的,直接解除了尼酒的石化状态。然后,她把脸朝尼酒探了过去……

这次比刚才女孩拉住他的时候靠得还要近,那精致的鼻尖都要戳到尼酒脸上了。尼酒把脖子往后拉得老长,生怕又给另一位女性留下不好的印象。然后,他就听到女孩吸了吸鼻子……

后来的龙学者将这次邂逅概括为“一忘洗头成千古恨”,并且在这之后的几年里都保持着勤洗头的良好习惯。此时的尼酒则感到一阵眩晕,加上重心后倾,差点就是凳子一翻,屁股亲吻地砖。完了完了,真的应该提前洗头的……为什么偏偏在他没洗头的日子里,有这么多人靠他这么近?

“哎哎哎,你矜持点!”祢莱终于看不下去,把女孩拉开了。

得救了!尼酒对祢莱顿时充满感激之情。

女孩缩回头,眉心微皱:“果然,你身上……有股危险的气味!”

什么?尼酒一愣。说臭,说难闻,甚至说这么狂野的气味真让人兴奋他都能理解,但什么叫危险的气味?

“教过你要矜持的吧?在外面不要和人靠这么近!”祢莱施教完,又对着女孩一摊手:“这是我的一个学生,名字叫……”

“叫我萝茜就行啦——”萝茜抢先说道,然后低下头继续抿酒。

祢莱无奈地把手放下:“就是这样了。你看过信的吧?详细的我就不说了。”

看来萝茜肯定是个精灵了,怪不得她的衣着言行都和别人不一样。但为什么她的耳朵不是尖的呢?尼酒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萝茜的耳朵。

第二次偷瞄,他终于被萝茜发现了。萝茜好像猜透了他在看什么,笑眯眯地说:“我的耳朵好看吗?求院里技术最好的婆婆帮我做的!其实我本来无所谓,但她们都说这样会比较方便。”

“一般般吧。”尼酒不明白所谓的“做耳朵”是怎么回事,但这不妨碍他心旌摇曳。还真不能怪他口是心非,萝茜这张脸……不知道是不是精灵都这样,真的是一点瑕疵都没有,相比起来谁会去在意耳朵好不好看呢?

“嘁——真无聊——”萝茜的不屑也带着浓重的醉意,“你是住这里的吧?我听别人说酒馆里很热闹,还有人唱歌!可你们这里怎么这么冷清呢?”

你听谁说的?还唱歌……我们这小地方哪有那服务水平?尼酒心里这么想,却忍不住望向酒馆的角落。那里坐着一个脑袋上只剩眉毛胡子各两撇的精瘦老头,今天也喝着小酒和人下棋到天黑。

回过头来看到萝茜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他突然想说出一些事:“其实以前是有人唱歌的。角落里那个人就是个弹琴的,以前有人唱歌的时候,他就弹着琴伴奏。但是后来没人唱了,他也就不弹了。”

“那我去唱!”萝茜一口干掉剩下的酒,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啊?”尼酒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萝茜会是这种反应,伸手想拦却没拦住。

萝茜风一般地跑向酒馆最内侧的角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这名漂亮女孩移动。最后她在放棋盘的桌子旁站定,弯下腰去和下棋的老者交流,笑靥如花。

“哎,你身上好了没?”祢莱对尼酒说。

尼酒紧张地看着萝茜的方向,心不在焉地回答:“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祢莱立刻板起脸,“我可是……咳!反正你的死活也不关我事,我不问了!”

尼酒搞不懂为什么祢莱会这么生气,但总之先平息她的怒火:“上午和……那个……弗尔维亚,聊了聊,他说快好了。本来也就只剩下一点点。”

“弗尔维亚是谁?”看来祢莱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呃……是个猎龙人,我们去找莉莉安的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场。”虽然弗尔维亚没有明说,但能看到他把艾因一巴掌扇进水里的人肯定在现场。

“哦,一个很壮实的男人是不是?当初就是他告诉了我你的情况。另外还有个不怎么讲话的女孩子,在你醒来那天突然就不见人影了。我只记得她很瘦,还有很深的黑眼圈。”

女孩子,尼酒差点笑出声。说到黑眼圈,那肯定是艾因没跑了。但……你以为他是个女孩子?实际上人家是男的!

“看来你的脑子还有一些后遗症。”祢莱还完全被蒙在鼓里,只能批判一下尼酒贱兮兮的憋笑表情。

酒馆的角落传来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脑袋上只剩下眉毛胡子各两撇的老头满脸带笑,挥手和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旁边的人听完立刻站起来跑了出去。

尼酒和祢莱坐在门口的位置,听不到角落里在讲什么,只能继续聊自己的。

祢莱从萝茜没喝过的酒里挑了一杯:“说起来,去清蕾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一起去吗?”

当然要去了,他还要给小塞丽丝买新衣服呢。尼酒想这么说,但到了做最终决定的时候又犹豫了。清蕾在莉蒂亚大陆的东南面,他们要去的首都圈更是和弗朗提隔了几乎整个大陆。他从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对那个遥远的国家也没有丝毫了解,如果到了那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怎么办?就算运气好没犯错,这一趟也玩得很爽,但爽是爽了,他回来之后要怎么面对成人礼呢?

“怎么啦?我在问你呢。”祢莱见尼酒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尼酒也拿起一杯酒,给自己连灌两口,才说:“那个……为什么你要叫我去呢?”

祢莱一愣。她也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叫上尼酒,在萝茜缠着她要来弗朗提的时候,她就想到要带尼酒去蕾芙特城了,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如果深究她那么想的根本原因……

“哪那么多为什么!”祢莱又生起气来,“可以多带个人,我又没别的人选,就顺便叫上你咯。白给你好处你还嫌弃了?”

“哦哦……”尼酒依旧不知道祢莱为什么生气,连忙小鸡啄米,“但是我从来没去过,不知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嘛!”祢莱给他鼓劲,“再说有我在呢!跟着姐走,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哦哦!”尼酒继续小鸡啄米,“我能不能在你身上系根绳,这样不会跟丢……”

就在祢莱作势要将酒泼到尼酒头上时,出门的人回来了,还抱着一把由音箱和长颈组成的三弦琴。老头接过琴,又接过一个纸卷,然后把纸卷展开给萝茜看。萝茜在纸卷上一指,老头细看之后立刻大笑起来,让酒馆里稀稀拉拉的客人全都停下了交谈并为之侧目。

“好啊……多少年没弹了,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唱这首歌了。好啊……”弹琴的老头不断地说着,满脸的皱纹也无法压住他的喜悦。他随意地拨着弦,随意地调试着音高。

萝茜站到了吧台旁边,脸上还带着醉酒的红晕。看到这阵势,所有人都明白要发生什么了,七零八落的鼓掌声随之响起。

和弗朗提一贯风格不符的悠长曲调响起,萝茜开始唱:

哦,我的车夫,

我看见你跨越高山,

耀眼如太阳。

我看见你在人群里,

耀眼如太阳。

勇敢的车夫啊,

到底还要多远,

你才能回头看看你的,

花与湖泊还有明月?

老头的琴真的很久没有响过了,许多地方都老化变形,即使经过调试也无法再发出当年的声音。然而它今天遇上的是一位神奇的歌手。每当它破败的身躯发出扭曲的声音,那个歌手仿佛能提前知晓,主动改变自己的声调和唱法,最后竟然完成了一次和谐的演唱。

酒馆里再次响起掌声,只不过这次更整齐一些。弹琴的老头一手抓琴拄在腿上,一手连拍大腿,笑得停不下来。

祢莱已经把酒杯凑在嘴边半天了,却连一滴酒都没喝到,似乎是被歌声带回了过去。等到掌声落下,她才回过神,打算和尼酒谈论一下这个学生的出人意料之处。

然而尼酒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耷拉着脑袋走向楼梯,径自上阁楼了。

“老师——”萝茜兴奋地跑回来,看到尼酒离去的背影,便止住了搂抱祢莱的动作,“他怎么了?”

“不知道啊。”祢莱又看了一眼阁楼的门口,面露忧色。

“话说回来你听我说,我在酒馆里唱歌了耶——真是心情超级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

祢莱和萝茜在酒馆里坐到很晚,等到客人都快走完了,也没等到尼酒下楼。

终于,祢莱忍不住了,跑到吧台前想问问老桶。去年年末的时候为她专设的矮凳子还留着,这回她可以自己坐到吧台前交谈了。

“想喝点啥?”老桶刚收拾过桌子,正在把洗过的杯子一个个地擦干。

“不用了。他怎么回事?不会已经睡了吧?”祢莱问。

“谁?”老桶停下了擦杯子的手。

“尼酒啊,他在我朋友唱完歌的时候突然就上楼了。这么久都没下来,不会出事吧?”

“他能出啥事,就是跑上楼去躲着了呗。”老桶满不在乎地继续擦杯子。

“躲着?为什么啊?”祢莱还是不明白。

“你知道……”老桶看了一眼仍旧坐在门口的萝茜,略显犹豫,“刚才那首歌是什么来头么?”

祢莱摇头。

老桶深吸一口气,把擦干的杯子摆到架子上:“唉,想想那首歌,还是从弗朗提传出去的。写歌的人第一次唱就是在我这儿,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人就是尼酒他娘。”

祢莱震惊,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和老桶谈过尼酒的父亲,却在谈到尼酒的母亲之前离开了,没想到尼酒的母亲还是个能作词唱歌的才女,而萝茜恰好唱了那个人的歌。但尼酒的反应……听到别人唱自己母亲的歌也不会像那样魂不守舍吧?

于是她带着不祥的预感问:“尼酒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就在她把尼酒送来这里不久后。”老桶的回答仿佛理所当然。

祢莱有点无法接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来点儿酒?”老桶问。

“来点儿吧,”祢莱盯着吧台面发呆,“他母亲是怎么死的?”

“那可惨了,”老桶倒了一杯果酒放在祢莱面前,“服毒,把自己绑在柱子上。虽然是站着死的,但那样子实在不好看,扭得跟麻绳似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祢莱看着杯子里的酒液,忽然又不想喝了。大哥,我知道这很惨,但能不能不要在别人准备喝什么的时候,把服毒自尽描述得这么详细?

“而且,尼酒应该是第一个看到的。”老桶压低声音,“那小子一开始就不想在这里待,老是往家里跑,我们找过去的时候……鬼知道他看了多久了。”

“来点儿烈的吧。”祢莱心里泛起一阵恶寒。

“好嘞!”老桶给祢莱倒上一杯际池产的蒸馏酒,“哎呀——他们家倒霉得很,那小子被老娘送过来之前,也有一次差点没命。”

烈酒下肚,从口腔蔓延到胃部的热流让祢莱止住了颤抖,却又有一股劲儿顺着她的鼻子直冲脑门。她一边咳嗽一边追问:“怎么回事?”

“我也没在现场,听人说是他老娘带他在河边玩。那小子不听话,往河中间跑——结冰的,我们这里冬天都这样——叫都叫不回来。结果那年没有往年冷,冰面薄,那小子就掉进冰窟窿了。好在附近有捕鱼的人,跳下去捞他才救回来的。”老桶摇着头说。

怪不得,尼酒这个躯壳里的两个灵魂,不管是哪个都不愿碰水,八成就是那次掉进冰窟窿留下的心理阴影导致的。唉……真是多灾多难。如果尼酒真的因为一些负面经历而不适合远行,她是不是不应该强求呢?还是说应该努力让那家伙外出并克服障碍?祢莱用果酒漱着口,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萝茜的耐心到达了极限。她跑到楼梯口,把护栏拍得梆梆作响:“傻子——快起床啊——傻子——”

祢莱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心想自己的这个学生怎么还撒起酒疯来了呢?以前教的矜持都被扔到厕所里了吗?不过也好理解,萝茜这个精灵的性格就是等不了的,她在的时候还能约束一下,现在她坐到了吧台前,萝茜的耐心肯定是飞速地耗尽了。

尼酒出现在阁楼的门口,也被萝茜这种别具一格的行为震惊了,下楼的脚步都带着迟疑。然而萝茜没有给他迟疑的权利,一步两阶地冲上去,拉住尼酒的胳膊就往下拽。尼酒跌跌撞撞地被拽回一楼,在萝茜的压制下,一屁股坐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祢莱怕萝茜把尼酒活拆了,连忙也回到门口的桌边。

尼酒还被萝茜死死地按着肩膀,脸却转向刚刚落座的祢莱:“嗯……我觉得我还是去吧……”

“什么?”祢莱没反应过来。

“清蕾啊。”

祢莱看着尼酒的表情,觉得十分意外。她以为尼酒听到死去母亲的歌,会回想起过去的可怕经历,至少表情中会带着些许悲痛。但这家伙的表情却一如既往,还是那副衰样,衰得很正常。而且这家伙竟突然愿意和她们同去清蕾了——也许根本轮不到她来犹豫,尼酒自己会作出是否挑战过去的选择。

没等祢莱表扬尼酒,萝茜就抓住尼酒的衣领将人一把拎走了:“哎!听我说呀——你要帮我个忙——一定要帮我啊!”

尼酒似乎因为想通了难题,心情正好:“好说好说,要帮什么忙啊?我尽量。”

“哎嘿嘿……”萝茜眯起的眼睛里饱含笑意,“帮我找一头龙——”

尼酒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开始往楼梯逃,脚步僵硬却速度飞快,转眼间又上了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