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 1月1日 中午 13:21分 非洲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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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杰克医生?”

自人群中传来了一句耳熟的声音,吸引黑杰克回过头去。

他此刻还处于那条公路旁边,只是刚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忽而被一群游击队员围了上来——他立马就停止自己任何行动,企图与对方进行交涉,但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能够遇上认识他的人。

喊他的人正是他之前还在周旋的对象——那名黑人副队长。

“动手术的时候太过专心没注意... ...是你们在另外一头跟政府军对战,对么?”

看见了那名副队长,黑杰克便显得有些有恃无恐起来。他用手指轻轻顶开旁边游击队员的枪口,单手抱着婴儿走了上去。

他这么做也并无道理,从这里的人数与那副队长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看,这些人应该已经得胜了吧?

【刚刚那个孕妇是无辜卷入的么... ...】

想到这里,黑杰克又把目光投向自己左手抱着的婴儿。

“麻烦请给我让路好么,我赶着回去。”

黑杰克抬起头,看向那个副队长。他的话语是那般地冷淡,让所有人都生起了一股嫌恶之意——但他们也对此无可奈何。

“... ...黑杰克医生,能否告诉我您手中的这孩子是?”

没有让路,也没有去搭黑杰克的腔,副队长只是有些戏谑地偏了偏头,看向比他稍矮一头的黑杰克怀中的婴儿。

“很明显,他是你们这些人没有考虑过的对象,问来也无用。”

如果说之前的话语是无所谓至极的冷淡,那么现在黑杰克的话语就隐约夹杂了冰冷的刀刃——他对这件事怀着某种愤怒。

“这个... ...这似乎是我们同胞的子嗣,便是我们孩子的兄弟。这个关系可是很大的呢!唔,看样子是黑杰克医生帮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虽然是这样... ...可否把他交给我们,毕竟他是我们同胞的孩子。”

副队长挑了挑眉,对黑杰克的话语不置可否,又拐了一个弯提及了另一条让黑杰克难以拒绝的问题。实际上这个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了——因为他的话才说完,旁边就有两个游击队员青年把枪递了过来。

尽管副队长一脸笑意,但那些游击队员的表情却是十分严肃,让人毫不怀疑会立即开枪。

“他本不应降生在这个世界... ...这里没有人会像他母亲一样爱他了。”黑杰克对身边的枪口恍若不觉,只低头望向怀中那个哭累了、蜷着身子入睡的孩子。“可我答应了他的母亲,我会让他活下去,也会找到能够爱护他的人——去外面的世界。”

“所以... ...”黑杰克抬起了头,用平淡却坚定的双眼与那个笑脸迎人、却暗藏尖锐的副队长对视。“我绝不会把他交给你,让你们在他年幼时便教会他开枪,教他如何去夺走那些兴许比他更年幼的孩子的生命与家庭。休想!”

黑杰克的声音并不大,透露着一股疲惫的感觉,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地听见了那句话。

而这一刻,不管那些人会怎么想,黑杰克也懒得去管。

他在说完话后便自顾自地拎起工具箱,朝自己车上走去。

无视了身后的那些人,似乎毫不恐惧他们会做出的攻击。

上了车,黑杰克把上衣脱了下来,在旁边为婴儿做了个减震的小床窝。做完这一切,他转过头去,慢慢摇上自己的车窗。

外面那些人仍然呆呆望着这一边,但他不屑一顾。在这摇上车窗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只是牢牢锁定住那个靠在坡旁、笑着死去的孕妇。

原本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早就考虑过很多事情,但仍然有一些东西穿透了他的防御——在这一刻,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又深深感受到了那无数次在过去曾经上演过的无力感跟挫败。

但现在的他不是在越南战争中的那个他了。

他摇上了车窗,又回过头确认了一下婴儿的情况,这才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在身后留下长长的尘埃与车轮痕迹。

那位黑人副队长站在原地,满脸的笑意慢慢凝固下来。难得严肃起来的表情中,那双大眼也眯成了一条线,紧紧盯着黑杰克远去的车子。

“副队长?”

站在副队长的身旁,留着大胡子的黑人青年试探性地询问道。

“算了,由他去吧。就当做卖他一个人情好了... ...不会有下次了。好了!我们回去吧!他们应该打扫好战场,等着我们过去一起凯旋了吧!”

忽而那深邃的目光被打破,副队长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重新恢复了那一脸笑意。他的眼睛仍眯在一起,但这次却是因为大笑而眯了起来。他一手勾过那个说话的青年脖子,一边放声呼道。

“说、说得也是!大伙一起走吧!”

“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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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 1月1日 下午 15:02分 非洲某国

此刻的黑杰克,正与皮诺可一同开着车子去到另外一个地方——自从在回来的道路上遇上游击队,黑杰克便觉得他们之前居住的地方不是很安全了。

出于安全考虑,黑杰克通过旅馆老板找到了黑市商人购买了一辆无牌车。

这会儿,车子正顺着挤满麻木脸庞的街道开着。

“医生... ...”

黑杰克已经数不清这是皮诺可第几次发出这样近似哭泣的声音了。

“为什么迈雅姐姐那样好的人也会死去呢... ...”

坐在车子副驾驶座上的皮诺可是第三次发出这样的疑问,她真的是很伤心,才会对黑杰克安慰似的答案敏锐地抗拒着。

“因为... ...这就是战争啊皮诺可。在现代战争中,任何人都会像一条狗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黑杰克在路旁停下车子,第一次严肃地回答了皮诺可的话语。他往常并不想把这些东西灌输给皮诺可,这一次却是毫无办法地让他宠溺的女孩接触这样的世界——该死,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把皮诺可留在日本了。

“那为什么一定是迈雅姐姐呢!”

皮诺可泫然欲泪,抱着婴儿的手不住颤抖着。

“她已经够痛苦了... ...我听那些人说,她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她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选择搬家的!为什么... ...为什么神不肯保佑她呢... ...”

黑杰克忽觉哑然,尽管皮诺可可说是二十多岁,但她的心智却还在执着于这种事情不放的地步。

“看看窗外吧皮诺可。”黑杰克向皮诺可递去一张纸巾,又指了指窗外。

路上全是面露愁容的行人,挤着彼此走来走去。他们那愁苦的面孔摆得太久,是显得那般的麻木。

“医生... ...”

“皮诺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死去。但是你看,那个白头发、穿着灰大衣的老人家,或许就有孩子在游击队里。而他后面那个身强体壮的青年,说不定是政府的拥护派——被卷入战争后,人们往往只有一条道路,不是选择这一派,便是加入另外一派。迈雅的经历非常悲惨没有错,所以她才会选择不加入任何一派,试图在夹缝中求生。但是啊... ...这样一来可以说就成为了没有庇护的难民,那是死在哪里都不会出奇的。 ”

黑杰克的话语出奇残酷,但那声音中却充满了遗憾。

“在一场人自己掀起的战争中,神是不可能保佑每一个人的。”

“战争不会轻易掀起,但一旦引发就会不死不休。即便是同族内战,也会恨不得把对方的血液全部抽干,一滴不留。”

“即便自己只剩下一只手,也要去抓住手枪。就算只剩下一张嘴巴,也要狠狠啃住对方的喉咙。”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靠神来保佑... ...根本就已经完全失控了,所有人不是疯狂... ...就是被迫接受疯狂。唯有彻底地消灭对自己说不的人,那些人才会放下争斗,再让遍体鳞伤的灵魂拥在一起,拿起自己舍弃的信仰跟希冀,重新建立这个世界的一切。战争是足以扭曲一切灵魂的大毁灭,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一个缥缈无踪的神可以解决的... ...”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过去的经历,黑杰克深深低下上身,把头靠在了方向盘之上。

“医生... ...”用来擦泪的纸巾已完全湿透,皮诺可被黑杰克那异常深沉、却又那般遗憾的话语引得更加悲伤。

“可是... ...如果不是怀抱着希望,迈雅姐姐也不会想要抛下一切去求生... ...为什么连那一点曙光也不愿给她!”

皮诺可的话语让黑杰克猛然抬起了头——他并没有意识到皮诺可已会思考地如此之深。

“医生您看啊!这条街上的那些人... ...那些人的表情是那么麻木,连身边的人死去都没有知觉。他们跟迈雅姐姐完全不同,他们对这样的人生已经彻底无所谓了!可是迈雅姐姐... ...迈雅姐姐是想要跟孩子一起好好生活下去的啊!”

抱着婴儿,皮诺可还在不住流泪。对于她而言,她永远接收不了这样的事实吧。

战争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她并不能完全地理解。但她还是深深地理解了那个孕妇的希冀,为其的命运而感到了十足的悲恸。

“你说得对,那些人确实麻木了。但,不要责备他们。皮诺可,他们选择冷漠,不过是因为现实太过沉重。我们可以在安全的区域里坚信自己会永远选择与其背道而驰的路,但我们永远不能去责备他们的冷漠,因为战争就是这样的东西。你应该相信,如果可以的话,没有一个人会轻易放下人性!    可是... ...当悲剧每天都在上演,恐怖很可能就在第二天掉到自己头上的时候,那些人很自然就会对邻居的死掉不出眼泪。这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是麻木,却不代表他们的生命低于迈雅。不管是不是神的旨意,这一切仍很公平... ...”

皮诺可停下了哭泣。

她泪眼婆娑,半懂不懂地随着黑杰克红起来的眼睛,望向了窗外。

那些行人仍挤着彼此走着,愁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对明天的希冀。

可是这一刻,皮诺可却很难说出‘是谁都好,就不该是迈雅‘这样的话语。

她尚未知道自己心中这一份沉重的缘由,所以她渴望着自己去找出反驳这份沉重的答案。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期待从任何一个行人脸上得到那份答案。

可是一直... ...一直也无法得到那答案... ...

她无法理解。

所以她再次流下了晶莹泪水。

对自己连为那个孕妇找到那份生存价值也无力这一点... ...

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