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向那里望去,只见在地穴上空的岩层那里突出着一方诡异的轮廓,那是一个半圆球状的石雕群,由暗红色岩石组成的石雕群被雕刻在半圆球的表面,那形状犹如反过来的圣堂穹顶。

石雕上是数名神态痛苦挣扎的人脸,那些人正是和我们一起被卷入龙核爆炸的骑士们,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扭曲的不成人形,骨骼透体、四肢残断、就连肌肤也被融化得一片模糊,只能从脸部依稀认出他们曾经生而为人的事实,由血肉、血液以及内脏挤压组成的颜色正是那片暗红岩石的真相。

眼前恐怖而阴森的景象,仿佛就像是一众冤魂被封锁在了那面岩层之内。而在半圆球的正中央正是那头自爆龙核的地龙皇的首级,它依然保持着生前愤怒咆哮的狰狞神态,就像是在向世间宣泄着自身的怨恨一样。

沿着龙首,一滴一滴的赤色晶体缓缓滑落地面,那犹如红宝石的色泽,如同世间最完美的宝石。但若知晓这晶体组成的成分,那只怕就没有人会去赞叹它们了。

这就是被卷入龙核爆炸的后果,既不是粉身碎骨也不是瞬间毙命,而是被慢慢折磨至死的消融焚化。相比死在第一波的龙鳞暴射与岩石崩落下的人,这才是真正的煎熬!

弗兰卡大小姐依然在那里呕吐不止,而我则闭上眼,不忍再去看那副犹如酷烈地狱的雕绘。

好不容易适应过来的弗兰卡大小姐抬起头来,她因为过度的呕吐现在的神情相当憔悴,论及血色甚至比身受重伤的我还要差上几分。但她仍然强撑身体向我问道:“那些是......和我们一起卷入爆炸的骑士吗?”

“是的。”

“你明明有救下我的本事,为什么不救他们......”

她表情阴晴难辨地看着我。

“抱歉,是我的能力不足,为了不让爆炸波及地面,当时我只能选择救一个人。”

“所以呢!你就选择了和你有交情的我!对他们见死不救?!”

突如其来的愤怒使得大小姐双眼通红,她语气激动地向我问道,而我只能无言以对。那望向我的眼神就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头顶,此时再也没了说笑自如的闲情,靠着石壁,我神情冷漠地看向她。

没错,我确实是对他们见死不救了,但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选择,我并不是什么万能的存在,也没有勇者那样高尚的大爱,或许当时我拼上性命是有可能阻止这场悲剧,但那概率并不大。我不想死!更不想见到和我有关系的人在我的面前死去。所以我只能选择救在一群人中与我关系最好的那个,心中虽有愧疚,却并不后悔。

弗兰卡大小姐和我就这样在昏暗中对视着,她几次想要上前揍我,但却又顾及我的伤势而逡巡不前,终于在一番挣扎后,她向后退了两步,就这么慢慢坐倒在地轻声抽泣了起来。

“为什么被救的人是我,为什么、为什么......”

眼泪夺眶而出,颗颗滴落在地穴的地面上,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那悔恨的声音并不像是在怨恨我,而更像是在责备自己。

接下来,哭了好一阵终于平息下来的弗兰卡大小姐并没有什么动作,她再次抱起双膝,静静地蹲坐在原地,她不再和我搭话。

对于那些死去的骑士们,她应该是发自真心感到难辞其咎的。不和我说话,既是翻不过这个槛也是顾及到我的救命之恩而不愿非难我。

这对于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来说,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不打算责怪她,就算之后她对我恶言相向,我亦能理解。但这时我更担心她会被这股罪恶感给包围,近而迷失其中。若是大小姐就此沉沦,那绝对不是我愿意乐见的。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身上的创伤开始慢慢恢复,直到最后一丝剑气从经脉中撤离,一道如同利箭的白气自唇间吐出,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走至大小姐的身边,我轻声向她提醒道: “我们走吧,就和之前决定的那样,我先在这里找找有没有可以出去的道路。”

没有想象中的反抗,大小姐很听话地就站了起来。

我示意她跟在我的身后,弗兰卡大小姐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很乖巧地走到我身后,如此配合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想像她之前还那样悲愤激动,我虽然多少感到有些奇怪,但这时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早点出去才是当务之急,至于怎么排解大小姐的忧郁,到时自有狄斯缇和泽芬操心,对于大小姐的事她们可比我了解多了。

不再多言,我祭出一道剑气漂浮在身前,率先迈步而出,然而就在这时,肩头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给靠住了。

“不要回头,就这样听着我说。”

是大小姐的声音,她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迫使我无法回头,只听她语气沉静地说道:“对不起,之前那些话我并不是有意的。我知道,我其实不应该责怪你的。你救了我,我不但没有感谢,甚至还反过来责难你,这些都是不应该的。个人的能力有限,有些事情终归无可奈何。但是,我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并不是因为你为了救我而放弃了其他人,而是因为我自己的行为剥夺了其他人生存的机会。这次地龙调查是我执意要同行的,当时我要是没有任性跟过来的话,那些骑士们中至少会有一个人被你救到,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无法安心,长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做任何事都是能负起责任的,就算是在反抗父亲放弃家族产业时也是如此,我总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并信心满满。但现在我多少不这么自信了,我该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吗,源先生......”

她倾诉着心事,最后的问题几乎微不可闻,似乎是在向我提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不经沉默了,这并不是什么可以插科打诨的问题,脑子里不由想道,这种时刻勇者会怎么做?阿斯特会怎么做?善良如菲娜又会怎么办?或许修尔会在这时手足无措,或许贝莉雅会在这时付之一笑。

但我又会怎么样呢?我的答案会是弗兰卡大小姐想要听到的答案吗?

瞬间,心中一片空白,我能无愧行走于这方世界,但我能让人同样 也问心无愧吗?

犹豫的刹那,一个声音如同春雷绽放在心田炸开——

蠢材!己身不过仅能自渡,犹自妄想渡他人么?!当真气煞老夫!看老子不削了你这小混蛋!

下一刻我猛然惊醒,那是剑艺初成时,师父对我说的话,当时未有察觉,但这时想来却是一字一句扎根心田,竟能在我进入迷途时瞬间将我拉了回来。

真是好险!

再次恢复冷静,我认真想了想,然后向大小姐说道:“对于你的问题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每一个人不尽相同,一个人的道理也并不能代表所有人的道理。但在我的故乡有这么一句话,我所犯下的罪孽,我永远也洗刷不清。但是我已经学会了背负着罪孽生活下去……学会了将这个负担完整地接纳下来,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算得上是启示,但至少你可以选择承担这些,然后继续走下去,就像你为了科尔泰做的那些事一样,尽力去补偿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

身后一片寂静无声,唯有我的肩头渐渐湿润。隔了片刻,少女的额头离开了我的肩膀。

“......谢谢你,源柳皇。”

“不,这并没有什么,弗兰卡大小姐。”

看着少女的眼神再次明亮了起来,我不由微微而笑。

“好了!打起精神,让我们先找出生路吧。毕竟要赎罪的话,首先就要好好活下去!”

她再次露出自信的笑容,也不等我开路,弗兰卡大小姐就这么迈步向前走去。

行走间,她语气生硬地低声说道:“都一起经历过生死了,以后你就不必对我用敬称了,反正都被你知道我的秘密了,你就叫我咲吧......”

她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耳朵上的一片绯红。

我摇头苦笑,然后肃容向身后上空的岩石郑重地鞠了一躬,这才举步向咲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