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芙莱尔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到底变了,幼时经常央着姐姐与自己玩交换身份的游戏,除了爱德华和父母外,大家都无法分清她们。可是现在,尽管容貌相似,气质上的天差地别却已经无法掩饰。

高贵冷艳,高贵冷艳。芙莱尔使劲儿板起脸,总觉得差点什么。低头看看胸前松松垮垮的衣料,悄悄从枕头里扒拉两团棉花填充填充。呃……看来并不是身材的问题。

但愿凡纳尼公爵不要有所察觉。

已经过去五天了。凡纳尼公爵做出的唯一动作就是把李召走,然后,芙莱尔独自一人被软禁在寝宫之中,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寝宫中有股淡淡的花香。芙莱尔躺回床上,好久没有睡过这么柔软的床了。她抱住被子,深深地嗅着上面残留的气味。

这是姐姐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温暖的被窝不同于军队里冰冷的地铺或是寒酸的吊床,柔软的天鹅绒被面简直暖得要把人化进去。芙莱尔真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温暖而舒适的宫殿,安逸而饱足的生活,这些东西最容易消磨人的野心与斗志。芙莱尔想起了一路走来遇见的那些穷苦的人们,心中又一次升起了内疚感。

贵族在享受着生活的时候,百姓却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坏四肢。芙莱尔见过冻坏的人,他们的手指碰一下就会掉下来,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严寒啃噬得面目全非,终于死去。长时间在寒风中奔波,芙莱尔也患上了轻度的关节炎。如果阿尔贝托的天气再暖和一点……

不,只要尸位素餐贪图享乐的贵族一天还在,百姓的生活就一天不能安逸。贵族除了地位更意味着义务,不能明白这一点的贵族,于国于民都是祸根。

这不是气候的错。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姐姐的房间十分无趣,一张床,一盏精美的落地灯,一个带镜的梳妆台,两个巨大的衣柜,一个床头柜和一些纸笔。芙莱尔闭上眼睛,怀念着斯璐特。姐姐走后,她一个人占有了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书柜,占了整整一面墙,上面有母亲和爱德华要求她学习的功课,有兵书政论,有她从民间淘来的野史杂记,有偷偷换了书皮私藏的话本小说,有诗集和画集,还有诸如炼金术之类的奇书逸事。芙莱尔独自在房间里时,就会看书打发时间。可是姐姐的生活,就只有对着天花板发呆了。

芙莱尔拿起床头的纸,翻来覆去地叠成玫瑰花,然后拆开,又折成小船……

这种无聊的日子简直可以直接杀死一个人的心。

就在她自娱自乐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芙莱尔慌忙把手中的纸展平,押回床头柜,躺回床上。有人敲了敲门,是一个小宫女的声音,怯生生地:“陛下,我来为您更衣。”

“请进。”芙莱尔从床上坐起来,整顿好表情。小宫女怯怯地推门走进来,合上门,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礼服。那是艾丝上朝的衣服,看来今天是有大动作了。

“陛下。”小宫女向芙莱尔鞠了一躬,要帮芙莱尔脱衣服。芙莱尔不适极了:“免了,我自己来。”

“是。”小宫女唯唯诺诺地退到了一边。芙莱尔熟练地穿上礼服,起身,问道:“今日何事?”

“是禅让之礼。”小宫女微微颔首,毕恭毕敬地说。

芙莱尔微微滞了一下。

凡纳尼公爵,在搞什么啊。如果要杀掉她,那就快点动手,不然,就一直闲置着——至少等到把叛乱平定了,再谈禅让吧。小叔不是正在攻城吗?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

莫非小叔已经败了?

芙莱尔理了理衣衫,摸到了腰间的匕首。她趁小宫女不注意,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巧的飞刀,掖在袖子里。她没有其他武器了,这一击,不成功,便成仁。

小宫女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李•凡纳尼大人要我转告您,亲王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了。”

是自己人?芙莱尔的脑袋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但她本着自保的直觉,冷冷地说:“那么,又与我何干?我下诏叫他退兵,还有用吗?”

小宫女应了一声“陛下说的是”,打开了寝宫的大门。

应该没有破绽。

寝宫外,早就有一身戎装的武士等着了。其中还有几个军队的高级将领,甚至还有和芙莱尔在战斗中交锋过的人。不过他们都没能认出她,毕竟女王陛下和浑身是泥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的无名混血还是有不少差异的。芙莱尔微微颔首,低垂眼帘以期望掩饰住格格不入的瞳色,叫出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向他们致意:“辛苦了。”

她在一众武将的裹挟之下,走进了朝堂。文武大臣分列两侧,都穿着朝服。芙莱尔暗暗冷笑,走向凡纳尼公爵。

“凡纳尼公。”她低头看着凡纳尼公爵的脚尖。李站在凡纳尼公爵的身后,一言不发。有侍臣递来早已写好的制书,在芙莱尔的耳边轻声提醒道:“递给大人便是。”

芙莱尔轻轻叹了一口气,接过诏书,递给凡纳尼公爵。

就在凡纳尼公爵伸手接过诏书的那一瞬间,芙莱尔突然猛地亮出手中的刀,将凡纳尼公爵扯到身前,直向凡纳尼公爵刺去!凡纳尼公爵的眼瞳骤然缩小。公爵显然没有防备,芙莱尔的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口。他向后退了半步,身体有些摇晃。

满座皆惊!文武大臣都傻了眼,倒是公爵身边的侍卫反应快,拔剑扑上来。芙莱尔抽出腰间的匕首,朝服厚重而拖沓,她毫不犹豫地将长裙从大腿以下割断撕裂,飞起一脚踢在那侍卫的手上,长剑脱手,她的身影转瞬之间已逼至那侍卫面前,稳稳接住落下的长剑,穿透了那个侍卫的胸膛。

血溅五步。

“逆臣当死!”芙莱尔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她转向文武大臣,朗声道:“诸位,你们现在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凡纳尼公爵笑了。他从胸口拔出那把飞刀,仰天大笑:“哈哈哈,好一出狸猫换太子,竟然骗过了那么多人。真是了不起啊,火之王女,芙莱尔•斯璐特!”

芙莱尔瞪大了眼睛,她看见了凡纳尼公爵胸口露出的冰甲。她握紧了匕首,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冲上去直锁向他的喉管。凡纳尼公爵制止了身边的侍卫,抬起手,空气中的水汽缓缓地凝成冰球,附着在芙莱尔的身上,芙莱尔被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芙莱尔瞪着凡纳尼公爵,脸色发青。

“狸猫换太子确实漂亮,不过,”凡纳尼公爵笑了,“我这一出请君入瓮,您看如何?斯璐特殿下?”

“你怎么知道?”芙莱尔忿忿地瞪向李,可李手足无措的表情让她觉得李似乎是无辜的。

可恶,到底是怎么露馅的……所以说禅让根本就是个噱头,凡纳尼公爵真正的目的是要控制住芙莱尔,然后用她来逼退城下的大军。

呵呵,太天真了。如果指挥军队的是爱德华,或许真的就妥协退避了。但是现在,军队可是小叔在坐阵啊。不管芙莱尔是死是活,小叔一定会将杀死凡纳尼公爵放在首位,因为他受过的屈辱比谁都多,因为他比谁都更爱这个国家。芙莱尔笑了,她算是输了,但凡纳尼公爵面临的是大军压境,他也活不过明天。

“怎么办呢?你又不是你姐姐。我还不敢贸然杀你。”凡纳尼公爵走上前来,用力捏住芙莱尔的下巴,芙莱尔恶狠狠地瞪着他,丝毫没有露出恐惧。这样强硬的态度激起了凡纳尼公爵的兴趣,他俯视着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他从她的眼睛里嗅到了一丝血的味道。她和她姐姐不同,艾丝是个软柿子,而芙莱尔有一颗无畏的心。她比艾丝要冷酷,要嗜血,在面对政治上的危机时也更加积极。她很危险。

不敢贸然杀她是真,不能留她性命也是真。

“有意思,明明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依旧不肯认输吗?这幅刚烈之士一般的表情,可真是美丽极了。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你跪地求饶的模样。”

“穷途末路,究竟是谁呢?”芙莱尔冷笑,“你这样的人,生来就不配为帝王,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你内忧未平,也不惮再多一外患。”

凡纳尼公爵被她戳痛了。他因此恼怒起来。

怕什么?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说不定芙莱尔一死,叛军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只要先赢下这一着,后面的事自有解决。再者,混血的起义,雷蒙德的背叛,艾丝的反抗,所有的根源都在这个女孩身上。如果不是她,自己怎会落得现在这样狼狈!是她的出现让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

“父亲——请住手吧。”李站在凡纳尼公爵的身后说。凡纳尼公爵回手一耳光,把李狠狠地扇倒在地。李捂着脸颊,忍耐着起身:“父亲!”

“杀死她,李。”凡纳尼公爵怒喝道,“我命令你。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吗?我在给你被原谅的机会。”

李咬紧了牙。

他看着凡纳尼公爵,在对上凡纳尼公爵的眼睛的瞬间,眼神黯淡了下去。

“父亲……我……”

“如果你杀死她,我可以考虑留下你妻子的性命。”凡纳尼公爵威严地说道,“否则,我现在就杀死你。”

李看起来微微动摇了,他缓缓地抬起脚,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芙莱尔面前,手中化出了一柄冰剑。他举起冰剑,神色凝重:“对不起,芙莱尔。我果然,还是想活。”

芙莱尔闭上了眼睛。

就在冰剑落下去的那一刹那,李手中冰剑的剑锋消失,剑柄的尾部骤然生出了尖锐的冰凌,只听噗嗤一声,干脆果断而毫不犹豫地扎透了凡纳尼公爵的胸膛。血顺着冰凌流了下来。

“……你……”凡纳尼公爵有些不敢置信地指着李。他到死也不敢相信,杀死他的,居然会是那个他一直以为懦弱而愚钝的儿子。

“对不起,在您亲手杀死我的孩子的时候,你我就恩断义绝了。父亲。您以为我还会再让您利用至死吗?”李的眼神里冰冷的怨恨让凡纳尼公爵心惊。他的手在空中艰难地滞了半分钟,无力地垂了下去。

芙莱尔身上的禁锢解开了。

朝堂上乱做一团。这时突然有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她可是叛军的首领!”不消提醒,早有武将提着剑上来了,李化出一道冰幕,将自己和芙莱尔围在中间。很多大臣见势头不对,纷纷开溜,留下凡纳尼公爵的副手和他手下的侍卫,将芙莱尔和李团团围住。

“李!你居然冷血至此,连亲生父亲都可以杀死!”副手一脸正义凛然地喝到。 

李轻笑一声:“可是,你不是很开心吗?你也不是那种屈居人下的人。”

“给我杀!”

李从已经倒地身亡的父亲身上取下他的佩剑,递给芙莱尔:“准备好了?”

芙莱尔的嘴角勾起笑容,眼中闪过精光。她拔出凡纳尼公爵的佩剑,寒光一动。

“八年前就准备好了。”她这样说着,冲了出去。

02

艾丝坐在战车上,疼痛从身体的各处传来。她知道,这意味着芙莱尔在受伤。

阿尔贝特现在笼罩在刀光剑影之下。城门就快要被攻破了。

艾丝紧紧捏着双手,身子微微向前倾。布兰诺策马从她身边奔过,突然勒住马,挑衅似的对艾丝说:“芙莱尔总会冲在最前面。”

艾丝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总是这样。从她和芙莱尔交换生存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有变。每个人都爱芙莱尔。但她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费解了,因为她知道,芙莱尔得到那么多的爱,是因为她同样付出了那么多。而自己根本不懂得爱别人,所以得不到,也是理所应当。

雷蒙德拍了拍艾丝的肩,宽慰道:“不必在意,布兰诺不过是个叛军头领而已。你和芙莱尔不具有可比性,你们姐妹俩就是被那帮无趣的人比来比去,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艾丝看着布兰诺冲入敌阵,挥剑,敌人如被收割的稻草一般倒下。鲜血溅了他一身。艾丝觉得不适,有些想吐。

她还不能接受杀戮。

“反正小叔你,也把我和芙莱尔比较过吧。”艾丝再次垂下目光,不忍目睹战斗的场面。

雷蒙德摇了摇头:“你父亲给你了这么强大的灵力,你一次都没有用过。”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雷蒙德亲王。”艾丝的语调平静而无情。

雷蒙德把目光投向阿尔贝特:“我回答了。”

……是,也许灵力什么的,给芙莱尔会更好。艾丝轻叹一口气。雷蒙德咂咂嘴,心想这妮子大概没明白他的意思。

正在艾丝难过的时候,柯林和他带领的小队从前线退回来了,他受了伤,肩膀直流血,额上也横了一道。军医匆匆赶上来,为他施展治愈法术。

“怎么样?”雷蒙德问道,有些急切地看着柯林。柯林扳了扳手指:“快了,下一波就攻城,一鼓作气拿下。”他看了一眼艾丝,摇了摇头,“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芙莱尔。想开一点,都已经到这一步,自责也太晚了。”

“你可真会安慰人。”雷蒙德有些讥笑的意味。柯林耸耸肩,翻身上马,又一次冲向敌阵。艾丝看着黑压压的军队就像乌云一样挤压在阿尔贝特的城楼下,白刃闪着寒光,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战士的肩上,落在逐渐冰冷的尸体上,落在阿尔贝特的城楼上。北风狂叫着扑向攻城的军队,好像也在阻止他们进入神圣的王城。可是没有用,军队像是黑色的巨浪,吞噬了王城的一切。

钻心的疼痛又一次传来。艾丝望着柯林的背影,不知为何,在一瞬间有电流流过心中。她冲到战车的侧栏边,对着柯林的背影突然大声喊道:“柯林!芙莱尔她喜欢你!”

柯林没有回头,只是没来由地心悸。挽紧缰绳,火焰在周身腾起。

他才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姐姐说这句话。

艾丝有些颓然地坐下,雷蒙德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啊,把自己困住了。”他伸出手,轻轻一挥,无数冰凌闪烁着光芒从天空中坠下,城墙上也有法师结出厚厚的冰盾抵御,冰与冰相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细碎的冰渣从城墙上泄下,像是即将断流的瀑布。雷蒙德看见城墙上的砖瓦脱落,不由一阵心痛。这一折腾,本来国库就空虚,王城修缮的钱从哪里出啊。别说搜刮百姓了,百姓连活命都难,哪有钱拿来缴税!可是对方不投降,他们就只能强行攻破城门。

毕竟,这是阿尔贝托家的天下。

火焰在战场上燃烧,如果不是芙莱尔,雷蒙德是断然不会同意让爱德华一众介入的。他一度厌恶斯璐特,即使在联邦之后,也并未能彻底喜欢上南方人,他们染指这片土地,让雷蒙德的心里非常不爽。

烦死了,赶快把事情解决,把芙莱尔赶回南方去。雷蒙德这样想着,身后化出一只冰制的独角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扑腾着双翼向城楼冲去。雷蒙德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冰火之战,想起了哥哥逼父亲退位时的那次争吵,想起了他质问哥哥时,哥哥脸上又是幸福又是心碎的表情。

“因为我爱这个国家,我也爱梅里亚。”那时,雷蒙德才十七岁,身边有很多贵族小姐,他还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只要梅里亚一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与世仇媾和也可以称之为爱国。现在他有些懂了。

当他看到阿尔贝特正在逐步瓦解时,他的心在滴血。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尔贝托,我该如何救你?

都是芙莱尔那个妮子,把我的全部计划都打乱了。雷蒙德暗暗生气,若是依照他原定的步伐,哪需要这样大动干戈?他谋划了八年,什么变数都考虑进去了,独独漏掉了芙莱尔这个最大的变数。真不知道是失策还是天命了。

艾丝全神灌注地紧盯着城门。阿尔贝特的城门已经被法师冻死——这是阿尔贝托最常用的守城方式,若是单靠冰系法师,恐怕要把阿尔贝特围上半年以上才能攻下。幸运的是,有爱德华和瑟琳缇等人助阵。

城外的阿尔贝托军基本被扫荡干净了,现在,雷蒙德的军队作为掩护清扫城墙上的军队,斯璐特的法师们攻城,混血负责冲锋殿后。城上架着强弓劲弩,只听见弦张紧的声音,一时间万箭齐发。雷蒙德的法师们纷纷化出巨大的冰幕,挡住落下来的箭雨,然后混血军队的火箭纷纷射上城楼。冰与火交织成一副诡谲壮丽的画面。爱德华站在阵型最中间,瑟琳缇和另外三个公主亲卫站在爱德华周身。爱德华向瑟琳缇点点头:“力度和角度以及攻击的点都按照之前计算的来,不要再像冰墙那样出现偏差了。”

雷蒙德听见这一句,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冰墙是他们搞得。难怪。

爱德华已经进入了状态,结出手印,金色的光芒在眼中流动,额头上出现了金色的太阳纹路。雷蒙德心里一惊,大喊:“爱德华!不行,拜托了,无论如何把城楼留下!不要用攻击力这么大的奥义!”

“他听不见。”瑟琳缇回头,“放心吧,就是为了将破坏降到最小,才会使用这一招。”

金色的火焰凝聚成人形,柯林敏锐地认出那是火神。只是爱德华的火神更小,只和爱德华一般高,而他身上的威压却比柯林化出的火神高了好几倍。就连柯林都感到战栗。

爱德华已经修炼到了九成!

来自瑟琳缇等人的四色火焰在金色的火神周身围绕盘旋,好像是他的光环。金色的火神闲庭信步一般在空中迈开了脚步,每踏出一步,脚下都开出一朵金色的花。金色的花在空中缓缓飘落,消散,好像无数金粉洒落在战场上,一时间,原本脏乱污浊的战场竟像是盛大的庆典一般。城墙上的弓弩手全都指向那个火神,战栗着不敢动弹。火神缓缓的降落在城门口,将手放在门上。

“你们在干什么?放箭!”城墙上的军官慌了。可是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  巨响。只听见冰层断裂之声蔓延至整个城墙,继而是蒸腾的水雾。灼热的水雾沾在皮肤上马上就烫起了水泡,连冰墙下的法师都纷纷竖起冰盾保护。

艾丝几乎看呆了,雷蒙德有些无奈又有些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发:“这点程度,可不及冰火之战时的二分之一。”

“……雷蒙德亲王,请注意你的身份。”艾丝打掉雷蒙德的手,心里却敲起了小鼓点。

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了呢?

雷蒙德咂了咂嘴。

“你啊,孩子不像孩子,大人不像大人。”雷蒙德觉得没趣极了,“好歹,我是你叔叔吧。”

“但首先,你是我的臣子。”艾丝有些忧郁地移开目光。

雷蒙德歪头看着这个过早成熟的丫头,语气有些挑衅:“首先,我得愿意做你的臣子。”

艾丝没有再反驳。

“我们,该回家了。”她望向阿尔贝特洞开的城门和涌进城池的大军,叹了一口气。

03

“锵——”冰刃刺在冰盾之上,发出悦耳的声音。芙莱尔手上的冰盾突然化出尖利的芒刺,刺穿了她的对手。她的对手含住一口血,眼球暴起。芙莱尔收回了芒刺,血缓缓地涌了出来。

好在有姐姐的刻印。

她向后跃了一步,和李背靠背站在一起,喘了一口气。血顺着手臂滴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挺能打的……”李的气息有些不稳了,眼看太阳已经偏西,晚霞透过大理石雕花窗投射进朝堂,和地上的鲜血混杂在一起,彼此难分。或许,这是人生最后一次看见落日。李这样想着。

还有二十几个法师,一半都还没干掉。留下来的,都是难缠的家伙。芙莱尔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你也不赖。”

“怎么办,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李觉得体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他觉得手上的剑很重。

“你要是现在就死掉,我,也马上会死。请,对你的队友,负起责任来。”芙莱尔的气息也断断续续了。

先前一直依靠着桌椅书架廊柱做掩护,现在朝堂里能够藏身的地方基本上都被破坏得够可以。他们从朝堂跑到寝宫,又被打回朝堂,狼狈而又可笑。余下来的法师呈包围状将二人围在中间,加上二人就要到达极限,根本没有突围的可能了。

“受死吧!”十几个法师一同扑上来,李化出一个半球形的巨盾,将自己和芙莱尔护在中间。可是根本没用,到头来还是寡不敌众,才坚持两三秒,冰盾就轰然瓦解。巨大的冲力冲得双方都纷纷后退,中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就是现在,不能让对方抢占先机!李还没有缓过劲来,芙莱尔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弹了出去,直锁向一个法师的咽喉!那个法师的防御也很快,一道冰盾横在了他和芙莱尔之间,谁知下一秒,冰盾竟被芙莱尔齐齐斩断!法师惊惶地后退,还未做出下一步防御,长剑,已经轻轻划过了他的颈椎。只听骨碌一声,他的头带着惊恐的表情滚落在地,身体晃了两下,滚烫的血液喷洒出来,在芙莱尔的视网膜上撞出一片耀眼的红。这片红让芙莱尔都有些晕眩了。

为什么啊!明明公爵已经死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是对他忠心?

不,只是都想要权力而已。为了权力,为了权力,这些人什么都可以做出来!权力究竟有什么好的啊!它让我的家变成了这样!它让我变成了杀人恶魔!我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该多好,那样就可以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安静地长大,有一个诚实质朴的丈夫和一个简单而幸福的小家。可是……那样的生活其实也只是奢望罢了。

一路上,贫贱人家凄惨痛苦的景象在芙莱尔的脑海中浮现。

若有来生,我还要生在帝王家。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芙莱尔的眼中闪过精光。她敏捷的转身,手上化出冰盾,一左一右格住了刺向她的冰凌。做爸爸妈妈的女儿,我不后悔。做姐姐的妹妹,我不后悔。做斯璐特的王储,我不后悔。

还有与大家的相遇。这些都是我的力量,是我一生的荣耀。

李感受到了芙莱尔气场的变化,在他对上芙莱尔的眼神的时候,他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为这个眼神而沸腾!天啊,她还没有放弃!

不,或者说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不在意生死了。她就像是一颗流星,她正在燃烧!她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此时此刻,尽管处在如此落魄的境地,哪怕下一秒就会成为他人刀下的亡魂,她已然是无限宇宙之王。李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鼓舞,他以前只知道向父亲妥协,只知道隐忍可以苟活。他以前只想着如何活下去。他一度害怕死亡,害怕那一方厚重的青石墓碑压在自己的尸骨之上,将他的存在化为蝇蛆的饱餐。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死亡竟可以如此灿烂如此辉煌,好像那通往的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永恒的光明!

力量,又一次从体内涌上来了。李险些就想要放弃,觉得这样死掉也不算太窝囊。可是芙莱尔的那个眼神让他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让他不由地去战斗、战斗,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手中也一定要紧紧握着剑!

芙莱尔,谢谢你。虽然你我不算熟悉,可是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是你让我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对艾丝的感情,也是你让我敢于反抗父亲,这次也是你让我有勇气去战斗。我以前是个懦夫,可我现在也可以为了某个人而战斗。你可…真是个英雄啊。

不知为何,李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就无所顾忌地大闹一场吧!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次,当然要好好享受一回。

“李!我们来比赛吧!”芙莱尔跳到李的身边,脸上居然洋溢着笑容,“看看谁能活到最后!”

“……哈,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孩子气。”李有些吃力地格住刺来的冰凌,“比赛,输赢总得有奖励和惩罚吧。”

“那当然,输的人,就要交出姐姐一辈子的幸福啦!”芙莱尔的剑刃在冰盾上划出深深的裂痕。

“那,赢的人,得让艾丝一辈子幸福呢。”李的嘴角也不由上扬。

“做不到吗?”芙莱尔的声音里已经溢满了喜悦,好像她已经看见了艾丝幸福的未来。

“不管赢的是谁,一定,一定会用一生去守护这个约定吧。”李的笑容越发明朗。

“那是当然!”芙莱尔朗声答到,又一次冲了出去。

但愿,这个比赛不要分出胜负。但是,拜托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话,请听见我微弱的呼唤,请实现我卑微的愿望。不要让我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

我们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然后,要让幸福,重新回到艾丝的脸上。

可是两个人的力量,如何敌得过一众强大的法师呢?他们都战斗了很久,都受了伤。

芙莱尔也觉得力不从心了。所谓的力量,不过是一时激动,导致身体发挥出了超长的潜能罢了,潜能之后,就是体力的透支。

失策了。刚刚……应该稳定情绪才是。

想必李也是一样。芙莱尔瞥了一眼,李被三四个法师夹击,左支右绌,显然是就要消耗殆尽了。

李苦笑一声,他知道这一回是真的不行了。他默默地结起了手印。

芙莱尔看在眼里,心中警铃大作。

“李!你在这个时候使用奥义,会透支而死的!”她大喊。然而就在她分心的一瞬间,一根冰凌狠狠地扎穿了她的右肩。

大意了。芙莱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被死死地钉在地上。

“芙莱尔!”李一下子慌了神,想要冲过来,可是他被缠住,不得脱身。

“没事……”芙莱尔挣扎着,从地上拔起冰凌,并未从伤口中拔出,口中泛起了血腥味,“不是,致命伤,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她艰难地提起剑,身体有些摇晃,才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

击中芙莱尔的法师一脚踩在芙莱尔的头上,芙莱尔被踢倒,头撞上了地面,发出一声巨响,她咬住牙,没有发出声音。

“受死吧!”

眼看着冰凌就要扎下来,突然从芙莱尔的手中长出了长长的冰刺,一下子扎穿了那个法师的咽喉。鲜血顺着冰刺滴了下来,滴在芙莱尔的脸颊上。芙莱尔挣扎了一下,神智越来越模糊。

他的血,真脏啊。

“死,也要你垫背……”她撑着眼皮,困意袭来。

有赤色的火焰映入眼帘。她好像听见了瑟琳缇的声音,她艰难地翻了个身,却看见一道冰凌扎向了李!

不!芙莱尔在最后一刻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扑了过去。她听见了脊柱断裂的声音,看见了李错愕而惊惧的神情,看见了在王宫里燃起的熊熊火焰。

她倒在地上,李无力地跌坐下来。芙莱尔艰难地勾住李的小指,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能够发出任何声音,但李还是读懂了她的唇语。

只有你能让姐姐幸福。拜托了。

李勾住芙莱尔的小指,泪如雨下。

芙莱尔听见了柯林的呼喊声,跌入了一个安心的怀抱。

她觉得人生大概已经圆满了。

04

柯林冲进朝堂时,正好看见了那一幕。

那个噩梦,又成真了。

雷蒙德和瑟琳缇等人冲进朝堂,制服了那些法师,柯林无暇顾及,他径直冲向芙莱尔,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抱起已经绵软无力的她,哽咽着呼唤道:“芙莱尔,芙莱尔,睁开眼睛,不要睡……睡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的指尖闪起光芒,轻轻拂过芙莱尔的伤口,可是一股强大的斥力却将他生生弹开!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开这样的玩笑!

为什么要抗拒我……为什么要擅自离开……你真的,真的很过分啊。当初是你毫无征兆地进入了我的生命,改变了我行走的轨迹,而如今这样离开,又算是什么!

既然是这样的结局……当初就不要让我遇见她啊!柯林发出了一声哀鸣,紧紧攥住芙莱尔逐渐失去温度的手,大颗大颗的泪珠再也无法收住了。滚烫的泪水落在芙莱尔的脸颊上,芙莱尔微微动了动眼皮,眼睛还没有合上,却已经失去了神采。她听见了柯林的呼唤,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好像是在笑。

雷蒙德的军医小步跑来,飞快地为芙莱尔处理了伤口,施展了治愈术。可治愈术也有限度,效果甚微,不一会儿,血迹还是从绷带下面透了出来。柯林木然地抱着芙莱尔,爱德华蹲在柯林身边,搂住他的肩,用手撑开芙莱尔的眼皮,绝望地摇了摇头。

“瞳孔已经散了。”爱德华把额头靠在柯林的肩上,捂住了眼睛,半天没有动静。李痛苦地捏紧拳头:“我对不起芙莱尔!”

“恶心死了,三个大男人在这边哭成一团。”雷蒙德拉起李,把他推给军医,“她救不回来了,第一下受了贯穿伤失血过多也就罢了,第二击直接致命,魔抗又强,治愈术也没有效果,你们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趁着她还有一口气赶快说啊。”他抓起一头银发,转身指挥部下把活着的法师都押进大牢。爱德华火了,冲上来一把抓住雷蒙德的衣领,把他死死按在墙上,咆哮道:“雷蒙德!你还有没有人性!她是你的亲侄女!”

“亲侄女又怎么样?”雷蒙德看着爱德华,摇了摇头,“我又救不了她。我,不喜欢做无用功。”

“你……”爱德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真是冷血……”

“这是理智。先把活人的事情处理好,再去安顿死人。我的顺序向来如此。她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我怎样?要我剖心剖肝来表示我的悲痛?现在是悲痛的时候吗?你看看这里,还有个烂摊子要我来收拾。你能找到人来救她吗?你别拿你的道德来框定我的三观。”雷蒙德的眼睛里一片平静。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艾丝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奔向柯林,在他对面跪下,伸出手,急切地说道:“快!来不及了,把芙莱尔交给我!”

“……已经……迟了。”柯林低着头,死死攥着芙莱尔的手,向艾丝吼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来又有什么用!”

“只有我,才能救活芙莱尔。因为我是她的姐姐。”艾丝强行从柯林手中夺走芙莱尔,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轻轻地为芙莱尔拭去脸上的血渍,探了探她的鼻息。芙莱尔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刚才军医的治愈术让她勉强维持了微弱的生命活动罢了。芙莱尔的气息一点点弱了下去。

艾丝轻轻地吻上芙莱尔的额头,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地吟唱。

“阿纳斯塔西娅当微风轻拂的时候你的孩子正向你祈求祈求一个神迹请不要吹灭她的生命之烛请不要熄灭她的灵魂之火她的荣光就是你的荣光/你的荣光应当长存人间……”

伴随着艾丝柔声的吟唱,有淡淡的蓝光从天穹飘落,附着在芙莱尔的身上。血迹奇迹般地褪去了,蓝光像一层温柔的薄纱,覆盖在芙莱尔的身体上,芙莱尔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然而与此同时,有血顺着艾丝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下。伤口几乎是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艾丝的身上蔓延!暗红色的血很快透过衣物印了出来。李慌了。

他想要让艾丝停下来:“艾丝!你难道要……”

“不会有事的。”雷蒙德死死钳住李的胳膊,“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如果中途打断,反而会让她们一起死去。”

李垂下了头。

“你,总是那么冷静呢。”李苦笑,“没有人会在看着自己爱的人受伤的时候,依旧去思考什么是对的吧。”

“所以说,爱情只会让人变得愚蠢。你看,你为了爱情,连父亲都可以杀死。”雷蒙德摇摇头,转身去收拾残局。李捏紧了拳头。

爱德华拍拍他的肩:“小子,别理会他。他就是那个样子。你……是艾丝的丈夫吧?”

李点了点头。有些担忧地望着艾丝。

艾丝很痛苦。芙莱尔身上的伤,几乎全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艾丝的额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汗水滴落在伤口上,又疼又辣。原来受伤是这么痛的一件事,真真切切感受到的芙莱尔所受到的痛苦,比在梦中感受到的要钻心上千万倍。艾丝死死抓住芙莱尔的手,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她的衣衫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吟唱的过程是那样的冗长,让人倍感折磨。柯林死死地盯着艾丝怀中的芙莱尔,看见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血色,嘴唇也从苍白染上了粉红。渐渐地,芙莱尔的胸脯有了起伏,呼吸越来越有力。她的伤口在慢慢愈合。

柯林看见了艾丝指尖的血滴落在芙莱尔的眉心,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了。他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太残酷了。

但是……他不希望看见芙莱尔死去。

到头来,自己还是没有能力去救她。直到最后,他都没能成为她的英雄。

随着吟唱的进行,艾丝身上的伤口也开始退去。虽然只是片刻的经历,但是艾丝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芙莱尔一路上的付出。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吟唱,俯身吻上了芙莱尔的唇。

在那一瞬间,灵魂交融了。她触碰到了芙莱尔的灵魂,她抓住了芙莱尔的手。

“回去吧,还没到告别的时候呢。”艾丝用姐妹两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向芙莱尔传递着消息。芙莱尔没有回应。

艾丝的眼中漾起波纹,她深情地吻遍芙莱尔的脸颊,低声地祈求原谅一般地重复着:“芙莱尔,对不起,我爱你。”

若是这份感情,能够早一点觉醒,该有多好。

我的心,明明是一片丛生的荆棘,而你却偏偏要拥抱我。哪怕伤痕累累,你也要成为这片荆棘丛中,最尖的刺上,最红的一朵玫瑰。是的,每个人都更爱你,我曾经嫉妒不平,甚至一度无视了你对我的爱。现在,请你活下来,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接下来是我的赎罪。

艾丝想要抱起芙莱尔,可是经过刚刚的吟唱,她的身体也有些虚弱了。她摇晃了一下,向前栽倒下去。

一双手及时地出现。

柯林轻轻搂住芙莱尔,一只手拉住艾丝。他有些苍白地笑了笑:“失礼了。对不起……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不是吗。”艾丝的眼底泛起了久违的笑意。她松开柯林的手,整顿衣衫,指挥道:“把芙莱尔带去客房,清理的工作就拜托小叔了。爱德华,瑟琳缇,我们去偏殿商讨一下后续问题吧。”

“陛下,是关于两国动向的问题吗?”瑟琳缇一直看着柯林怀中的芙莱尔,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故作镇静地问道。

艾丝点点头。

“不必了。”爱德华摇摇头,严词拒绝,“等到小公主醒来,陛下您亲自和小公主商量吧。”

“这……”瑟琳缇有些不放心的看着爱德华。

“我们是臣子,她是王储,只有她才有这个权力。”爱德华微笑着答到。柯林看了一眼爱德华,爱德华点了点头,向柯林走去。瑟琳缇也紧紧跟上,三个人围着芙莱尔,一起走出了朝堂。

朝堂之外的阿尔贝特,迎来了又一个宁静的夜晚。

05

芙莱尔在虚空中漂浮,听见了姐姐的歌声。

起初,她的意识是模糊的,几乎就要消散,可是那个歌声好像是一根绳子,牵引着她向着某个方向迈进。她顺着歌声向前,意识逐渐清晰了起来。

姐姐……她轻声呼唤道。

你在那里的,对吗?

身体麻木的痛感似乎消失了。

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就像是碰到了雪花。

再后来,芙莱尔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带着尘土、血腥味和阳光味道的怀抱。温暖得好像要将她融化一般。

意识依旧在飘忽。

然后她跌入了云端。柔软的触感好像要将全身的骨头都卸下,虚无的空间里出现了云朵,将芙莱尔包裹吞噬。芙莱尔陷在云朵之间,很快被它催眠。最初时是冰冷的,可是那团云朵正在逐渐变暖。舒适的温度包围着芙莱尔,睡意袭来。

好舒服,好温暖……

手心传来了温度,好像被人紧紧握着。芙莱尔觉得莫名地安心,陷入了梦乡。

还能再醒来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身体和外界重新有了联系,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天花板映入眼帘。

还活着?芙莱尔稍稍动了一下胳膊,剧痛。看来是还活着。

她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右手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紧紧裹着。她侧过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柯林的睡颜就在眼前。他半跪在地上,趴在床边睡着了,还死死攥着芙莱尔的手。芙莱尔害羞得不行,可是又忍不住端详起他的容貌来了。柯林的皮肤很好,即使是每日风餐露宿,也没有被晒黑。和叔叔的惊艳不同,柯林的容貌干净而俊朗,带着男孩子气,有如阳光一样明媚。

他长得真好看,芙莱尔这样想道。她的心荡漾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犹豫了一会儿,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

她感受到了柯林的吐息。

她突然贪婪了起来,想要向他索取更多。她又用鼻尖蹭了蹭柯林,他睡得很死,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芙莱尔不管这些,她带着半分负罪和半分悸动,小心翼翼地贴近了柯林的唇。她感受到了柯林呼出的鼻息。她轻轻地张开嘴,想要咬住他的唇,就在这时……

有月光色的发丝落在她的脸上。

“一醒来就干坏事啊。”小叔的脸出现在头顶,带着满脸坏笑。芙莱尔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咚”地一声撞上了小叔的脸。雷蒙德被芙莱尔猝不及防的一击,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向后倒去,鼻血已经喷出。

“啊啊,痛死了……你还真是……才刚醒就这么,呃,富有活力。”雷蒙德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捂住鼻子,鼻子又酸又辣。他摆摆手:“我去找爱德华。”

芙莱尔嘟着嘴,揉了揉被撞痛的额头。脸颊火辣辣的。绝对绝对会被嘲笑的!刚醒过来看到旁边睡着男孩子不仅没有推开反而凑上去想要偷偷亲一口结果没发现小叔居然在场这种事情……嗷嗷嗷!本公主颜面扫地!

雷蒙德叹了口气,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指着柯林说:“丫头,他可是守了你三天。好好珍惜吧。以及,刚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嘛……”他的眼底浮起笑意,“你懂的。”

……你们这些政治动物真可怕!别以为这样就有本公主的把柄了!太天真了!大不了耍赖呗!芙莱尔气鼓鼓地瞪着雷蒙德的背影。雷蒙德一边捂着鼻子一边走远一边哀叹:“哎呀,小土匪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本王爷这么笔挺漂亮的鼻子就被这样摧残,啧啧,简直是暴殄天物。”

你算哪门子香哪门子玉嘛!芙莱尔冲雷蒙德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她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痛得要散架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再躺下去。那样简直就是和柯林同床共枕一样了……说起来,现在的状况,不就是共处一室嘛!

以前也有过单独待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奇怪过。一定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芙莱尔整个身体都在发烫。她轻轻拨弄着柯林的发丝。他看来稍微打理了一下,换上了宫里的衣服,即使是睡着了,眉头也没有解开。她本想把他叫起来,可是想到小叔刚刚说的话,又不由得舍不得了。守了三天……

柯林还是被刚刚的动静吵到了,他微微抬了抬头,眼睛还是惺忪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憔悴,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芙莱尔。”

芙莱尔轻轻抚摸着柯林的头发,柔声道:“我在,睡吧。”

听见芙莱尔的声音,柯林好像安心了。他松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他太累了,很快就陷入梦乡。他轻声地梦呓着:“芙莱尔……我喜欢你。”

芙莱尔的胸口小鹿乱撞着,红着脸颊,低头附在柯林耳边耳语道:“好巧,我也是。”

对不起,柯林。一路走来,你都在由着我任性。这一次,让你担心了吧。

爱德华和瑟琳缇恐怕也担心得要死。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听见走廊上传来瑟琳缇的喊声:“殿下!”芙莱尔才抬起头,瑟琳缇已经飞身扑了上来,死死抱住了芙莱尔:“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嘎——好痛……谁压在我的手上了……”柯林彻底被吵醒了,他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芙莱尔的手,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触电一般收回自己的手,从地上跳起来,“你,你醒了怎么不叫我……”

芙莱尔有些害羞地把头扭向一边:“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殿下,你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啊。”瑟琳缇撒娇似的看着芙莱尔,“明明我也……为了殿下改变了。”

芙莱尔看着瑟琳缇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摸了摸瑟琳缇的头:“嗯,谢谢你。果然,当初选择你做我的亲卫,是正确的选择。”

爱德华靠在门边,微笑着摇了摇头。布兰诺站在他身后,望了一眼:“你要失宠啦,爱德华大人。”

“没什么失宠之说,”爱德华说,“我本来,就是王的骑士。她从来不是我的主人。”

“但是,‘小公主的奶爸’这个身份的地位,有时在你心中甚至超过了‘梅里亚王的亲卫’,不是吗?”雷蒙德塞着鼻子走过来,让到一边,鞠躬。爱德华和布兰诺也赶忙闪到一边,行礼。艾丝从走廊尽头款款走来。

“免礼了,诸位。”艾丝挥了挥手。她心情看起来不错,嘴角少有地挂着笑意。政权的回归和姐妹的重逢,让她的世界重新明亮起来。她走进房间,瑟琳缇赶忙站起来行礼:“陛下!失礼了。”柯林也站了起来,掸一掸衣角,向艾丝微微鞠躬。

芙莱尔冲艾丝扯出一个傻笑:“姐姐。”

艾丝坐在床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芙莱尔的头发,紧紧抱住她:“活着就好。”

芙莱尔点了点头。她轻声问到:“姐姐,后面的事?”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艾丝问道,“我已经写好了文书,决定向斯璐特提请恢复联邦,只要得到斯璐特方面的回复,就立刻着手拆除冰墙。”

芙莱尔抬眼看了看爱德华。爱德华微微一笑:“身为斯璐特的王储,在陛下不在场的情况下,你可以行使决定权。”

“……我同意。等我回到斯璐特,我会把文书正式递给母亲。”芙莱尔点了点头,“不过拆除冰墙恢复联邦应该延缓一些,先从恢复正常邦交开始。目前还是重点肃清朝野,安顿百姓。毕竟恢复联邦不是小事,要讲个天时地利人和呢。”

爱德华笑了。小公主也渐渐有了王储的样子,看来这次阿尔贝托之行还是很有收获的。

然而下一秒就被打回原形。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我尽量满足。”艾丝问道。

芙莱尔突然抱住了艾丝的腰,眨巴着眼睛撒娇道:“那,我晚上可以和姐姐睡吗?”

“……我说的要求好像不是这方面吧。”艾丝难得地被逗笑了。芙莱尔使劲儿地往艾丝怀里拱,用甜得令人发指的声音腻歪道:“不要嘛,就要和姐姐睡嘛……然后要和姐姐一起洗澡,还要给姐姐编辫子……”

瑟琳缇默默扶额,柯林有点嫉妒地干笑,爱德华靠在门边干咳道:“芙莱尔,别闹了,你姐夫怎么办啊。”

“没事,我让李睡出去。”艾丝怜爱地摸摸芙莱尔的头。芙莱尔开心地欢呼起来。

简直死性不改。爱德华汗颜。芙莱尔从姐姐身后探出头,眨巴着眼睛看着爱德华,好像在征求同意一般。事实上,爱德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否决权。

“随你吧。”爱德华摇了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却是喜忧参半。

孩子,去吧。他在心里轻声呼唤到。飞往你自己的天空。不用挂念我。

我只要默默地守望着你就好。在你飞不动的时候,能够想起这里有个供你栖息的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06

芙莱尔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双腿颤抖着,就像新生的小绵羊一样。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芙莱尔?”柯林在门外敲了敲门,“你在换衣服吗?”

“没……”芙莱尔有些艰难地说。

柯林推开了门:“爱德华叫你快一点。”

芙莱尔的脸微微红了。柯林眉毛一扬,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芙莱尔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衣长裙,连衣裙的款式相当成熟,若是换做艾丝来穿,大概绝顶好看了,至于芙莱尔嘛……胸口的布料瘪瘪地挂着,显得有点可笑。

柯林叹了一口气,走进来,伸手帮芙莱尔把腰上的皱褶扯扯平。虽说衣服不很合身,但这样的芙莱尔还是让柯林觉得很享受。芙莱尔抖抖缩缩地抓住柯林的胳膊,哭诉一般:“柯林……我不会走路了……”

柯林发觉芙莱尔好像一下子变高了一大截,他一低头,找到了根源。

“你,穿这么高的高跟鞋吗?!这个都有十厘米了吧?”柯林捏了捏芙莱尔的鼻子,“虽然你确实很矮,但也不用这样勉强自己吧。”

芙莱尔被柯林捏住鼻子有些难过,她拼命摇头:“你敢嘲笑本公主身高吗?!我总不能穿得像土匪一样去参加宴会吧?我在宴会上可是斯璐特的脸面哎……而且,这是姐姐最矮的高跟鞋了。”

你姐,平时都是在踩高跷啊。柯林汗颜。

芙莱尔挠挠头,一抬手,手上戴的镯子又把头发钩住了,好不容易才盘好的头瞬间变得乱七八糟。芙莱尔哀嚎一声,赶快转身去拿梳子,结果一脚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一个跟头跌了下去。

“小心!”柯林眼疾手快地扶住。

可是,已经听见了刺啦一声。

“嗷嗷嗷!姐姐的裙子!!”

“笨蛋!关心什么裙子!你有没有事?脚扭到了没?”柯林简直担心得不行,连声责怪道。

芙莱尔心疼地看着裂了一个大口子的裙子,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果然像这样扶不上墙的人,是无法胜任王储一职的吧。

柯林已经无力吐槽了。他拦腰抱起芙莱尔,把她扔到沙发上,蹲下去脱掉她的高跟鞋,用大拇指狠狠地按了一下她的脚踝。

“嗷嗷嗷好痛痛痛痛……你能不能稍微温柔一点啊……”芙莱尔倒抽一口凉气。

“你看,脚踝都肿起来了。”柯林轻轻拍了一下芙莱尔的脑袋,“我去找爱德华来,你别乱动。记着了,和衣服比起来,你的身体永远更重要。”

芙莱尔嘟着嘴,郁郁不乐地看着柯林。柯林叹了一口气,捏住芙莱尔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问道:“到底为什么不开心?你姐姐又不缺这一条裙子啊。”

“……因为……柯林你总说我像个臭小子,我也想让你好好惊讶一下,然后让你觉得原来芙莱尔也可以这么好看嘛……”芙莱尔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这样简直是犯规!

柯林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触电一般地收回手,用袖口捂住脸:“不公平!为什么要我来哄你啊!你都从来没有说过……说,喜、喜欢我……”

“怎、怎么说得出口啊!”芙莱尔紧紧抓着裙角,“这么、这么害羞的事情我我我做不到……”她用双手捂住脸颊,滚烫,头顶都要冒蒸汽了。柯林红着脸,腾地站起来,有些慌乱的转身:“我还是去叫爱德华来吧。”

芙莱尔轻轻拉住柯林。

“那……走之前,可以抱抱我吗?”

“……现在不行。”柯林没有转过头,“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芙莱尔沉吟片刻,默默松开了手。

“你还挺,呃,那个什么的。”

“喜欢的女孩子在面前,什么都不想做才是不正常的吧?”柯林羞得不行,故作镇定地走出房门。他关上房门,捂住胸口。

心脏跳得好快。

他整顿整顿心情,去找爱德华收拾烂摊子。

对于芙莱尔把裙子踩坏并且受伤一事,爱德华丝毫不觉得惊讶,反而淡定地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看起来朴素多了的小礼服和一双坡跟鞋。万万没想到爱德华居然早就准备好了的芙莱尔一边沮丧一边又为自己的黑历史新增一页而懊恼不已,最后还是穿着爱德华准备的小礼服微微跛着脚去参加了晚宴。

晚宴刚开始,需要主客双方致辞,艾丝完美的外交辞令让人不由佩服。柯林和布兰诺还有几个混血头目坐在一边,都觉得芙莱尔肯定要出大丑,千万别把酒碗一端来一句“大家吃好喝好!”然后头一梗一口闷。可是令人大跌眼镜,芙莱尔居然一改以往绿林好汉的形象,变得彬彬有礼起来,有一些阿尔贝托的大臣在宴会上刁难她,她也妙语连珠,对答如流。爱德华在底下连连满意地点头,雷蒙德则一脸不屑,托着头帮着那帮大臣一块刁难芙莱尔,直到被艾丝呵止。柯林突然觉得芙莱尔又陌生了起来。

他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以“王储”的身份存在的芙莱尔呢。想必不可能一直不正经,否则也无法在宫廷里容身。

要想站在她的身边,想必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吧。

这样想着,柯林倒是惆怅起来。若是老爸当初还在神火城,自己还是个官二代公子哥,或许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不过那样怕是也无法赢得公主殿下的芳心了。

芙莱尔坐在主宾席上,身体僵硬。

“芙莱尔,拿刀的姿势错了。”艾丝小声提醒道。芙莱尔赶忙偷偷瞄了一眼姐姐,依葫芦画瓢抓起刀。从前的礼节重新被唤起。

混血聚集区对面,响起了大臣窃窃私语的声音。想都不想就知道,无非是布兰诺他们直接上手大块吃肉对这些贵族礼仪的冲击。芙莱尔细细地嚼着上等的牛排,不知为何反而怀念起麦糠和草根的味道。在最饥饿的时候,觉得那一碗麦糠糊就是绝顶美味了,那样的日子,不想重来,却又不舍离开。

按照芙莱尔的要求,宴会没有太过铺张,只是准备了简餐,简餐过后,按照原定的计划,有一个舞会。

芙莱尔向柯林投去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能来邀自己跳舞,可是柯林不知道在和布兰诺聊些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芙莱尔的小心思。芙莱尔正在生闷气,雷蒙德走过来,向她伸出了手:“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你呢。怎么样,小土匪头子肯不肯赏个光?”

“真是对不起啊亲王大人,本公主现在是斯璐特的王储。”芙莱尔额角暴起青筋,“你应当用更恭敬的礼节请求‘公主殿下’与你共舞才是。”

“唉,就算是戴上了公主的面具,小土匪还是小土匪。”雷蒙德一脸自恋地摇头,“全阿尔贝托最帅的男人站在你面前邀你跳舞,给你这个面子已经够大了。要不是看你没人邀请太可怜,本王爷早就去邀请那些优雅端庄的贵族小姐了。”特地读重了优雅端庄四字。

芙莱尔有些不爽地瞥了一眼,小婶在角落里和几个贵妇说笑着,悠闲地喝着茶。雷蒙德不由分说拉起芙莱尔:“别看了,你婶子又不和我跳舞。”

“啧。”芙莱尔一下子抓住了雷蒙德的小辫子,“原来如此,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叔也有搞不定的女人啊,哎!”雷蒙德狠狠地踩了一下芙莱尔的脚。

“叫什么叫!都是你太矮了,小土匪!”雷蒙德看来是被戳到了痛处,用可怕的眼神瞪着芙莱尔。芙莱尔丝毫不想退让,恶狠狠地踩了回去。

爱德华坐在舞池之下,气得直翻白眼。

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家人啊!这睚眦必报死不正经的性格原来是一脉相传。你们是小孩吗!能不能好好跳舞了!脸面呢脸面呢!你们好歹都算是两国的代表吧?互相踩脚还踩得不亦乐乎是闹哪样啊!爱德华内心疯狂咆哮,眼看着两个人几乎马上就要打起来,爱德华赶忙干咳一声。雷蒙德长长地切了一声,带着芙莱尔转到柯林面前,提起芙莱尔的手绕了个圈,松开了手。芙莱尔下意识地转了一圈,裙摆撒开就像一朵花一样:“老混蛋!你干嘛啊!”等她回过神来,雷蒙德已经撒了手,她被顺势扔到了柯林怀里。

“没意思,气死我了。”雷蒙德拍拍衣角,“物归原主啦。”然后扬长而去,不久就找到了漂亮可人的新舞伴,留下芙莱尔和柯林原地凌乱。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芙莱尔会出现在我的怀里啊?柯林的脑袋瞬间断路。芙莱尔惊慌失措地推开柯林,语无伦次:“对、对不起!都是,小叔太任性了什么的……那个,我我我也不是很想和你跳舞啦……”

跳舞……柯林好不容易才恢复清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我不会跳这种交谊舞。”

芙莱尔一下子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失落挂在脸上简直昭然若揭:“没关系,我找爱德华好了。”

说什么没关系啊,脸上写的全是“本公主不开心本公主很失落”好吗?柯林正想着下面该说些什么时,芙莱尔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她蛮横地拉过柯林的手:“不过果然还是想要和柯林跳舞嘛!”

“喂!你不要乱跳啊!”柯林被芙莱尔扯进舞池,芙莱尔完全抛开了交谊舞的步法,踏着乐曲欢快的鼓点随意地跳了起来。柯林被她拉着,也不得不跟着她的脚步。布兰诺在一边见了,哈哈大笑,竟然也扯了一个混血姑娘冲进舞池乱跳了起来,不一会儿混血们就全都活跃起来了,场面倒不像是国宴,反而像是混血军队的胜利庆祝会。舞池里一下子乱作一团,爱德华想死的心都有了。之前向芙莱尔千叮咛万嘱咐的体面,因为雷蒙德捣乱,已经被全然抛之脑后了。

芙莱尔在舞池中拉着柯林跳得十分尽兴,她大声地笑着,紧紧握着柯林的手。爱德华看着芙莱尔的笑颜,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不加入吗?他们的狂欢。”爱德华望向瑟琳缇。公主这么放肆地撒欢,亲卫们也都跟着一道玩去了。瑟琳缇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快要过了可以这样闹腾的年龄了。”

“哈哈,也是。”爱德华看着瑟琳缇左手中指的戒指,“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不能因为芙莱尔误了终身大事啊。”

“嗯,回去以后希望能够留职。但是母亲催我尽快把婚礼办了。”

“是个侯爵吧?挺不错的。”

“他不想我继续做亲卫,我希望再争取一下。”瑟琳缇笑了笑,“虽然闹了很多别扭,但我其实,还是挺喜欢王储的。说起来阁下您呢?”

“我啊,”爱德华苦笑着摇了摇头,“除了那两个人,我的心里大概也装不下其他女人了吧。我也就这样了,这样也挺好。我很知足了。”

“您还……真是伟大呢。”瑟琳缇看着拉着柯林的手开心得又蹦又跳的芙莱尔,嘴角扬起笑容。

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07

其实,芙莱尔早就回想不起爸爸的样子了。

她在墓碑前久久地伫立。她还是第一次读到父亲的铭文,那是一个老大臣的杰作。他歌颂了亚力克斯王终止战争的功德,阿斯联邦的过往的辉煌,就是在评价梅里亚和亚力克斯的婚姻时,带了一点点反感的色彩。他是一个正直的老大臣,芙莱尔心想,小时候还受过他的责罚,可惜后来被凡纳尼公爵连同家人一起赶尽杀绝了。

在铭文的最下方,是父亲为自己写的墓志铭:“愿爱永生。”

芙莱尔想起了母亲。

“陛下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够与亚力克斯王合葬。”爱德华站在芙莱尔身后轻声说。

芙莱尔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惆怅一笑:“希望姐姐和我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父亲一生简朴,即使是王陵,也是阿尔贝托历代王中修得最为朴素的。简洁的青白石搭成墓室,一个简单的祭坛,浮雕明快而不繁琐,祭坛之下,按照原来的设计只有一个能够容纳两口棺木的墓室,陪葬品也制定了新的规模,一切从简。

大概父亲是无比注重现世生活的,他或许也觉得人死后就不必再折腾活人了吧。只可惜死人不愿折腾活人,留下活人自己折腾自己,把一个好好的国家搞得支离破碎。

“父亲的统治,是注定要灭亡的。”芙莱尔看着父亲的墓碑,突然开口说道,“国有二君,臣有二心,谁也没能真正地征服谁。这样的联邦,从最初就是在错误的道路上前进,它不解体,没有理由。”

爱德华心里一惊。

“你说得没错。”雷蒙德站在艾丝的旁边,看着艾丝,一脸“你看看你妹妹”的表情。

“所以,只是自上而下地宣布‘我们成为一个联邦了’是不行的。要让所有人从上到下都发自内心地认为‘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才行。单单是两个王和南北交界处的居民通婚是无法融合两个民族的,要让南北的人口流动周转起来,需要建设漕运交通,拆除贸易壁垒,形成强有力的经济纽带,带动双方的发展,形成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这样就能让拥护联邦的人主动推进,让反对联邦的人被迫接受。当一个完整的经济血脉网络成型的时候,阿斯联邦就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芙莱尔大声地说,“要让身为‘阿斯联邦人’的混血成为国家的中坚力量,而不是斯璐特-阿尔贝托旧贵族大权独揽。虽然斯璐特贵族专权的现象不明显,但是在神火城为官的混血屈指可数,其中一半以上都有贵族血统,这样是不行的。”

爱德华有点被吓到了,他不敢相信这竟是芙莱尔口中说出的话。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芙莱尔:“这套说辞,是谁教给你的?”

芙莱尔看着爱德华的眼睛,脸上少有地浮出认真的表情:“这一年来的经历。”

芙莱尔转过头,看见了艾丝愕然的表情。她拉住艾丝的手:“既然说国不可有二君,一旦联邦重新构建,那么我会选择放弃王储的位置。我要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我会尽心辅佐你,重建辉煌。”

“你的做法并非全然正确,会遭到很大的阻力。你侵犯了贵族和大部分纯血的利益。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你。”雷蒙德一票否决,“而且,你也不能把自己的治国方针强加给陛下。”

艾丝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小叔说得那样。芙莱尔,你比我更适合当王。”

“不,这本来就是姐姐的位置。”

“但我不配。”艾丝的眼中一片清明,“一旦联邦重建,我就退位。我也确实……厌烦了这种被束缚的生活。你就当是我最后一次任性吧。”

“真是受够了,王位,你们不要给我啊。我可比那个小土匪有实力多了,啧。”雷蒙德撇撇嘴。爱德华干咳一声,大声道:“有些人真是利欲熏心啊,在先王墓前公然大放厥词想要篡位,真不怕遭报应。”

“我不想跟你吵,我知道小叔不是坏人。”芙莱尔把手背在身后,“不过,站队还是很重要的。我希望小叔能成为我们的助力而不是对手。”

“你也开始有政治动物的模样了嘛。”雷蒙德笑。

“不,我不是为了拉拢你,我是真心的。我觉得小叔很强大,虽然性格恶劣到了极点,但我还是愿意信任你。”

有风吹过,抚乱了雷蒙德月光一般的银发,扬起艾丝的裙角和芙莱尔的斗篷,又轻轻拂过爱德华的耳根。它摩挲着亚力克斯王青白色的墓碑,仿佛在学着当年少女时代的梅里亚在亚力克斯耳边低语着爱的诉求。这风好像没有那么刺骨了,带上了些许暖意。极寒的阿尔贝托,也终于迎来了春天。芙莱尔向前走了一步,跪下,轻轻地磕了一个头。她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心中的诉求就可以传给天国的父亲。

爸爸,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世界。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一直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的李开口道,“芙莱尔殿下回程的时间到了,大家都还在外面等着呢。”

“李,你不来献一束花吗。”艾丝看着李,他的手藏在背后,一支红梅悄悄地从他的背后探出脑袋。被艾丝看穿了小心思,李的脸颊红了。他神色有些黯淡:“我,一个逆臣的儿子,有什么资格为先王献花呢?”

“你不是逆臣的儿子,你现在是李•阿尔贝托,是我的丈夫,我父亲的女婿。”艾丝的语气认真了起来,“既然能够站在这里,就说明你是父亲的亲人。所有的闲杂人等都是不能迈过神道前的那个牌坊的。”

所以只有代表梅里亚的爱德华站在了这里,其他人只能在外等候。李的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但他仍旧感到深深的负罪,他把花递给艾丝:“还是……你来帮我吧。”

艾丝没有再强求。她接过梅枝,别在雕花之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墓碑。

“走吧。”艾丝拉起芙莱尔的手,“那些文书都带了吗?”

“都在我这里,安心。”爱德华替芙莱尔答到。

艾丝和芙莱尔一行一起走出陵寝。艾丝要北上回到阿尔贝特,芙莱尔和亲卫们则要南下,通过近期刚开始拆除的那一段冰墙回到斯璐特。布兰诺等人决定荣归故里,他们都拿到了不少赏赐,也有了名誉爵位。而柯林,要回到梅杰山脉中打点父亲留下的东西。

“大家,彼此保重吧。”布兰诺看着芙莱尔和柯林,爽朗地笑了。一路走来,他和这两个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芙莱尔有些欲说还休:“布兰诺……你日后要有困难,来斯璐特找我。”

“我知道,你已经警告过我一遍啦,狡兔死走狗烹,我会记得的。”布兰诺摆摆手,“我们先走了,不能打扰你们两个嘛,哈哈。”他策马扬鞭,领着一众同乡,踏着滚滚烟尘扬长而去,留下柯林和芙莱尔对立着,彼此无言。

芙莱尔低着头,手指绕着圈圈。

柯林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只是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会去神火城找你的。”

芙莱尔点了点头。

沉默。

“那……我也早点赶路。晚上山里不好走。”柯林转身要走。

“柯林。”芙莱尔轻轻拉住柯林的衣角,有些羞涩。她吻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然后将拇指贴上柯林的唇。

柯林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是约定……”芙莱尔低下头,轻轻靠着柯林的胸膛,“食言的话,本、本公主可饶不了你。”

糟糕,超级可爱!嘴唇上,芙莱尔指尖的触感还在。柯林抓住芙莱尔的手腕,望着她漂亮的红色眼瞳,爱恋之情如潮水一般涌出:“下次再见面时,可不能这样敷衍我了。”

爱德华和瑟琳缇以及一众亲卫连连干咳。

芙莱尔赶忙推开柯林,耳根红得像烙铁。她转身走向亲卫:“那么,我们也该启程了。”

柯林冲她的背影挥了挥手,爱德华向柯林微微点了点头,扶着芙莱尔上了马车。车夫扬起了马鞭,马车在大路上飞驰了起来。芙莱尔从车窗探出头去,看见一条青紫色的火龙直冲云霄。

一定,一定会再见的。

窗外,阿尔贝托的景象正在飞速转换。在颠簸的马车上,芙莱尔突然想家了。

神火城,似乎快要成为一个令人怀念的童话。

回想起从前天真肆意的日子,犹如昨梦前尘。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从神火城走出了一个娇宠放纵的小公主,从阿尔贝特走回了一个独当一面的王储。

她在阿尔贝特终结了自己漫长的童年。

再见了,北国,阿尔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