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橙色的火焰,化作豹子的形状,敏捷而无声地向它的猎物靠近。

它磨了磨尖利的爪牙,缓缓地弓起了背,就像张紧的弦。

它的猎物,好像毫无知觉一般,站在散着余热的篝火灰烬边,抬头望着夜空。

它蓄力,闪电一般地跃起,转眼之间已经跃至了猎物的头顶。它张开四肢,好像一张捕兽网,就要将猎物网罗进自己的腹中。它要咬断他的喉管,用他的血温暖自己被北国的寒风渐渐浇灭的身躯。

可是它受到了阻碍!就在它靠近猎物的那一瞬间,一股强大的阻力击中了它。它被生生地弹了回去,四脚朝天翻倒在地。它突然感到一阵威压从猎物的身上袭来,那威压有千钧之重,压得它不得不匍匐在地。青紫色的火焰从猎物的身上腾起,化作人形,向它轻轻抬起了手,做出了警告。

它低下了头,呜咽着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电光火石之间,柯林猛地转身,手中化出一把法杖,死死地格住瑟琳缇的剑锋。

“看来你比以前更讨厌我了。”柯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

“你还有脸说?当年若不是因为你那愚蠢的父亲,我母亲哪会被贬谪?”瑟琳缇咬牙切齿,挥起长剑向柯林砍去,“你接近殿下,肯定居心不良!”

“我父亲又没有强迫你母亲与他成为同党,你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况且,我就算是居心不良又怎么样?”柯林冷静地闪避,“我好歹能帮得上芙莱尔,总比某个没用还一身大小姐脾气的护卫要强。”

柯林的话语无疑直戳瑟琳缇的痛处,瑟琳缇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点起来了。她低声咆哮着:“我的职责是为公主清扫障碍!”她怒目圆睁,浑身都绷紧了,她还穿着斯璐特的衣服,有些单薄了,能看到她手臂上肌肉的线条。

夜色深处,爱德华看着正在交战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

瑟琳缇有时未免有些太较真了。

夜晚安静极了,只能听见柯林和瑟琳缇的火焰燃烧的轻微的爆裂声。

就在两人战得正酣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钻出来,在安静的夜幕中炸响:“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那个声音,柯林和瑟琳缇同时收住了火焰。瑟琳缇赶忙上前一步,单膝下跪:“殿下!”

“瑟琳缇,拜托你不要再找我身边的人的麻烦了。”芙莱尔打着哈欠,显然是被惊动了,“大晚上不睡觉,有力气和自己人打不如想想怎么帮我攻下这座城。”

瑟琳缇咬紧了牙。柯林长长地切了一声,没有说话。

瑟琳缇隐忍着,就要发怒:“殿下,他根本不是自己人。他是罪臣之子!他一直在欺骗您!”

芙莱尔微微挑起了眉毛,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罪臣之子?她歪着头望着柯林,柯林也学着她的模样歪着头看着她。芙莱尔被逗笑了:“啊,我一直以为他是山村农夫来着……他没有骗过我,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的身世,是你多虑了,瑟琳缇。你起来吧。”

“喂喂,我可是未来最伟大的法师,你‘山村农夫’的叫法真的很过分啊。”柯林打趣道。

瑟琳缇恨恨地起身,尖利的目光狠狠地从柯林身上刮过。她看出来了,这两个人的关系远远不止是亲昵信赖。瑟琳缇厉声道:“殿下!请您注意您的身份!这个人是原大祭司的儿子,就是他的父亲,强烈反对女王陛下为您的父亲求医问药!他不过是个没落的贵族,现在已经和野蛮人没有区别了。您不能接近这样的人,您的身边应该有更优秀的男性才是!”

大祭司?芙莱尔呆滞了一下。咦?那个超级厉害的大叔?芙莱尔的脑子一下子有点短路。如果说柯林是罪臣之子,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看看维拉的态度也能知道,多少是母亲惹下的债。但是大祭司?那可是一等一的贵族,柯林这样子……哪里像是贵族出身嘛。

“你搞错了吧?大祭司的儿子,应该超级厉害才是啊。而且你看他,毒舌张狂,面对公主连一点尊重都不给,哪里像是贵族出身嘛。”芙莱尔耸耸肩,一脸不敢相信。

柯林哈哈笑了两声,真是被芙莱尔看扁了。瑟琳缇干咳一声:“殿下,他的父亲就是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父亲就是这样还真是对不起了啊,”柯林的底线一下子被触到了,他有些恼怒起来,“总比你母亲好,教出你这样趾高气昂的女儿。”

“我母亲怎么了?她现在可是首席!”瑟琳缇昂起头。

“你又不是。”柯林扳了扳手指,指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芙莱尔见情况不对,赶忙插在两个人中间:“等等,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本公主都被你们弄糊涂了。”

“没有什么情况,您不能和这种男人待在一起。”瑟琳缇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一把扯过芙莱尔,瞪向柯林,“你也没有资格站在殿下身边。”

柯林冷哼一声,又一把将芙莱尔拉回来,挑衅:“我有没有资格,要让芙莱尔来说。对我品头论足,你还不够格。”

芙莱尔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被争抢的对象,心里多少有点恼火。这帮家伙到底都在搞什么!现在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吗?她长叹一口气,推开柯林。自打瑟琳缇来了,所有的东西都变得一团糟。芙莱尔走到瑟琳缇面前,强忍住怒火,指着她胸口的徽章:“瑟琳缇卿,如果你再干预我的事,就把那个还给我。我不需要一个不干正事整天盯着我的私生活不放的手下。你如果一直端着你的架子,那就回斯璐特去吧,反正你母亲的爵位可以沿袭,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瑟琳缇一下子愣住了,她觉得很受伤。她感到委屈,又感到愤怒,可是芙莱尔是她宣誓效忠的主人,芙莱尔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也不能再说什么了。瑟琳缇不能理解芙莱尔,她觉得芙莱尔一直任性妄为,她觉得芙莱尔荒唐。

从始至终都是个荒唐的公主。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闹事?为什么要和一个罪臣之子坠入爱河?

芙莱尔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离经叛道。

“如果您不需要我了,那我从现在起不会再对您做出任何评论。”瑟琳缇咬住每一个音节,希望芙莱尔能够回心转意。芙莱尔的语气冷了下去:“我不需要一把无法杀敌的刀。”

瑟琳缇的心凉了。她咬住嘴唇,眼眶里泪珠在打着转。她向芙莱尔鞠了一躬,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柯林的眉头微微沉了下去。芙莱尔的话有些太重了,这样真的好吗?虽然说瑟琳缇的确过分了,可是毕竟是首席的女儿,这样子不太合适。

芙莱尔有些于心不忍地望着瑟琳缇的背影。

“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她轻声地说,“但是我已经比以前成长了。”

柯林微笑着拍了拍芙莱尔的头:“总会理解的。你回去睡吧。”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就不要惹事了,下次再这样的话……”

“会失宠?”

“会!……啊呸呸呸失宠什么啊,本公主有宠幸你吗?”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很讨厌!”芙莱尔的脸颊都红透了,挥起拳头锤在柯林的胸口。

芙莱尔下手可不轻,柯林差点给锤吐血。柯林捂住胸口,脸都抽搐了:“你还真是越来越不温柔……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早睡吧。我过一会儿也交班了。”

芙莱尔点了点头,脸色有点不对劲。她突然觉得腹中一阵恶心。

啊啊,好想吐。她皱了皱眉头,捂住了嘴。柯林一看不对劲,赶忙上前扶住:“芙莱尔?”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爱德华也惊动了,他赶忙跑出来,在芙莱尔面前蹲下:“小公主?你怎么了?”

“……爱德华……”芙莱尔忍耐着,没能克制住,蹲在地上痛苦地干呕着。爱德华和柯林都慌了,围着芙莱尔有些手足无措。芙莱尔用袖口抹了抹嘴,痛苦地喘着粗气,拍了拍胸口:“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吐。”

柯林的心一惊。芙莱尔最近食欲确实不佳,他没怎么在意,以为是食物不合口味,加之城池久攻不下,她心里发愁,压力大了导致身体不适也不足为奇,可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简直就像是……

孕吐一样。

爱德华眉头纠了起来。他望着柯林,声音一下子严厉了:“你们,做到什么程度了?”

柯林微微扬起了眉毛:“……我?”

“没事的,爱德华,只是水土不服吧。”芙莱尔毫无察觉,她拽了拽爱德华,“你干什么要凶柯林啊……”

爱德华一下子烦躁起来:“水土不服?你母亲当年怀上你时就是这样的表现!芙莱尔,我不知道你是这么随便的孩子。”

芙莱尔几乎呆滞。柯林显然比爱德华更加烦躁,他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但还是压下性子轻声问道:“芙莱尔,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这时候轮不到你来说吧混小子?”爱德华一把揪住柯林的领子,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你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你不要辱没了他的名声。”

“我以我的姓氏起誓,我什么都没做。但是事已至此,不管芙莱尔发生了什么,我都会负起责任的。”柯林看着爱德华,认真地说到。

芙莱尔轻轻捂着嘴,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发出了一声惊叹。她心头一酸。

“……姐姐……不可以……”她的眼中浮起了水雾。

艾丝,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02

艾丝轻轻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脸上浮出一丝幸福。

生命。

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她侧过脸,望着身边熟睡的李,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知道怀孕后,艾丝和李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心想,终于可以消停一阵子了。

这个孩子,会是他们在凡纳尼公爵面前的保命符。

虽然说只有一点点,艾丝也渐渐地学会了接受李。接受他的爱与温柔。就像接受芙莱尔的那样。

艾丝在失去了与芙莱尔的联系的这段时间里,认真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

自己,真的像芙莱尔爱自己那样爱着芙莱尔吗?答案始终是否定的。艾丝和芙莱尔并非没有隔阂,只是芙莱尔自己一厢情愿地拼命燃烧自己,想要温暖艾丝的心。在这个世界上,艾丝最讨厌的人其实就是芙莱尔,可是偏偏最喜欢的人也是她。芙莱尔带给艾丝的伤害最多,带给艾丝的爱也最多。艾丝明白芙莱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芙莱尔总是以为自己是鸠占鹊巢。事实上,有罪的人,是艾丝。

艾丝伤害过芙莱尔,伤得很深。可是她一旦表现出歉疚与后悔,芙莱尔马上就欣然原谅,然后付出比以往更多的爱。这一切艾丝都默默接受,全盘照收,并当作理所应当。艾丝受到了最多的伤害,也同样用伤害还击一切。

艾丝还记得幼年时和芙莱尔在一起的日子。她这样恶劣的性格,或许也是芙莱尔一手造就。因为芙莱尔从小就喜欢黏着家人,对艾丝也是百依百顺,很多事情就算是父母说了也不管用,独独艾丝出面,可以让芙莱尔乖乖地听话。所以在艾丝的心目中,芙莱尔的形象渐渐不再是单纯的妹妹了,而是:不管怎样伤害都不会离开的人。

芙莱尔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而艾丝却天性淡漠。只有一个人,只有兰斯,让她真正心动过,可是那份爱情居然也是虚假的。这是惩罚吧?

但是她有些累了。她不想再伤害了,芙莱尔也好,李也好。谁都不能从她的身上获得幸福,她能带给这些爱她的人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卑鄙吧?

李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艾丝觉得腹中不适,恶心极了。最近总是这样,孕育一个生命居然如此之痛苦。可是艾丝渐渐能感觉到另一种情绪开始支配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一种希望。

她深呼吸,平复一下状态,轻轻闭上眼睛。李说,他希望是个女儿。艾丝也想要一个女儿。她心想,等我做了母亲,我一定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

艾丝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芙莱尔的身影。啊啊,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像芙莱尔那样。活泼可爱,勇敢,而且满怀爱意。艾丝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芙莱尔像是一把刀,横在艾丝的心上。艾丝嫉妒她,艾丝也羡慕她,同时又牵挂着她利用着她。艾丝对芙莱尔的感情微妙而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其间夹杂着委屈,夹杂着爱与恨。我是多么矛盾的人!艾丝痛苦地绞紧眉毛。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她绝对不会对芙莱尔说出“真好啊,多羡慕你”。

她要说,“我不值得你爱”。

有很多事情,以前的她不曾理解。芙莱尔的任性,父母的偏心,大臣们施加的压力。其实,全是因为自己是饱受期待的那一个。芙莱尔之所以被纵容,恰恰是因为没有期待吧?

真是想不到,自己居然也要做母亲了。虽然一切都发生得太早,无论是婚姻,还是新的生命,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它们就擅自到来,但是艾丝依旧为之欣喜着。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得到了延续,好像获得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李打了个哈欠,从睡梦中醒过来,睡眼惺忪。他最近晚上都睡得很浅,可能是激动不安。艾丝还记得告诉他自己怀孕了时,李开心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笑,紧紧抱着她吻了一遍又一遍。艾丝最初不能明白,为什么这种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都能让他开心成这样,但她每日望着隆起的腹部,静下心来思索着自己过去的人生和未来的道路,心态也开始改变。她也渐渐地欣喜起来,开始期盼新生。

“……艾丝,不舒服?”李柔声问道。

“还好,你安心睡。”艾丝望着李有些迷糊的神情,叹了口气。这个男人,明明比自己大上许多,却总是像个向母亲索要糖果的孩子一样向她索要着爱。她伸手,抓住李的手。李的掌心很大,很安心。李有些放心不下:“你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喊我。”

“知道了。睡吧。”

尽管艾丝依旧面无表情,但李觉得她最近已经温柔了许多。仅仅是这样,他就觉得很幸福了。

“我爱你。”李闭上眼睛。

艾丝摇了摇头,俯身吻上李的唇:“值吗。”

“……爱,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李轻声嘟哝着,睡去。

03

爱德华看着公主亲卫队的这群后生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嚼着干巴巴的麦片糊,无力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他们中不乏有普通百姓家的子弟,却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反倒是芙莱尔,身为一国公主,能够气定神闲地吃下这些杀人料理,显得十分可疑。爱德华盯着芙莱尔,芙莱尔左手边依次坐着柯林、简、布兰诺和马克,右边的位置本来是留给爱德华的,却被一只狐狸强行霸占。爱德华看那只狐狸特别不顺眼:“小公主,您好歹注意一下卫生,这种脏兮兮的动物很倒人胃口。”

“我的天,爱德华,我没想到你也这么讲究。谁在乎?这又不是在王宫,有饭吃就行了,要求不要太高。”芙莱尔居然还教训起爱德华来。真是反了,这几个月不见,之前花了好几年苦心孤诣地调教,连打带骂终于敛住的芙莱尔的野性子飞速反弹,甚至达到了历史新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喝酒开始用大碗,品味也从葡萄酒跌落谷底,端着烈酒喝得洒一身酒气。这也就罢了,走路姿势也不能忍了,一步巴不得迈上天,什么优雅矜持统统抛却了。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刷新了她的黑话词库,一张口简直就是山大王。公主?谁信啊。他一边摇头叹气一边苦恼,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变成这样也怨不得任何人。

早知道当初就绝对不会纵容她。

不过也比亲卫队的这帮人强。一点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没有,真当公主亲卫的职责是为公主提裙角吗?爱德华正在烦闷担忧时,芙莱尔几个已经飞快地吃完了味同嚼蜡的早饭。芙莱尔敲了敲桌子,她最近脾气越发暴躁了。从她跟瑟琳缇吵了一架以后,芙莱尔和亲卫队之间的裂痕越发深刻。她不满亲卫队的娇气,亲卫队也不满她的任性,明明本该是最信赖的手下,此时此刻竟有些剑拔弩张起来:“快点!你们平时都训练些什么?现在是在前线,不是在王宫!就你们这样优哉游哉地吃早饭,敌人的剑早就把你们的脑袋划下来了!”

“芙莱尔,对他们客气一点,他们是你的亲卫。”柯林皱着眉头,制止芙莱尔。爱德华没有说话。

爱德华心里也着急。他没想到艾丝的处境居然如此危急,他也想说,交给梅里亚王处理吧,毕竟艾丝是她的女儿。芙莱尔的做法,真的让人不敢苟同。可是他也不敢贸然触动芙莱尔的霉头,他知道现在的芙莱尔是个火药桶,一点火星就能让她爆发。

而且,梅里亚王的态度也有些捉摸不透。爱德华请求梅里亚王强行干预,可是梅里亚却冷静地说,她尊重芙莱尔的选择。如果芙莱尔愿意自己解决,梅里亚就不会出手——除非万不得已。

不明白她对自己的女儿哪来的这么大信心。爱德华每天看着芙莱尔无限焦躁着巴不得马上赶到姐姐身边的样子,简直担心得要死。芙莱尔年轻气盛,凡纳尼公爵老辣干练,怎么看都不像是势均力敌。什么发动混血发动被压迫者这样的把戏,换来的不过是一帮被打了“幸福生活”鸡血的乌合之众罢了。芙莱尔自己其实也清楚,这支队伍中有些人对凡纳尼公爵的怨恨还没有那么深,他们都想活,还没有到连死都不顾的境地。这样的队伍只能凭着一口气向前猛冲,一旦遇到挫折很可能就会化作一盘散沙,所以她现在才这样不安。

他们在这里花费太多时间了。

如果是正规的战争,正规的军队,那么他们大可以把这座城围上个三五个月,围得城里资源耗尽,叫他们不得不开城献降。可是芙莱尔她说,不能殃及无辜。

到底是个孩子,还是天真的。

芙莱尔已经冲了出去,部署今日的战斗。

“我是绝对不会帮她的。”瑟琳缇狠狠地把碗筷摔在桌上,“城里面有冰系法师吧?她的柯林难道对付不了吗?她反正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没有我们,她又能做什么呢?”

“不要胡搅蛮缠,柯林不可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法师的。你们实力相当,嫉妒嘛,也是可以理解的。”爱德华冷静地咀嚼着粗糙的麦片,心想自从新历以来就没有再吃过这种差强人意的食物了。不过看来对于亲卫们来说,这种食物连差强人意都谈不上。抱怨声入耳。

“一点味道都没有!没有牛奶,没有糖!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嘛!”

“就是,给我们吃这种东西,怎么有心情干活?”

“早知道这样,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进亲卫队。公主又无理取闹,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还给我们脸色看。”

“呵呵,当初可都说我们是美差呢。”

“我也以为,一个公主嘛,好好地待在王宫里不行,谁知道她总要找事做。”

“我是没事找事做。”芙莱尔不知为何又折回来了,抄着手站在亲卫们的身后,寒气从她的身上散出,吓得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一时间噤若寒蝉。“芙莱尔。”爱德华起身,用手绢擦了擦嘴。芙莱尔知道爱德华想要说什么,抬手制止:“我不需要爱德华帮忙。”

“你还是那么固执。”爱德华耸了耸肩,“只靠柯林一个人作为法力输出,他的负担会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我有我自己的顾虑。其一,你是斯璐特的第二号法师,你一出手,我们两个的身份定然双双暴露,我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芙莱尔脸上露出的沉稳让爱德华觉得有些陌生,“其二,只有这件事,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纠集人脉,柯林这边我当然有分寸,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依赖爱德华的;其三,我也想让某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看看,自己的嘴脸是多么可悲。”

瑟琳缇默默捏紧了拳头,委屈愤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紧了下唇,低着头一言不发。

明明芙莱尔以前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吗?为什么不会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诸位,你们若是待不下去了,我可以安排你们到临近的城镇去。驻守城镇,日子会舒服些。”芙莱尔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来说这些的,你们要走,就赶快做决定,中午给我答复。”

亲卫队沉默着。芙莱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他们都不吱声,也不想再和他们多费口舌。这几十号人留在军中挑三拣四不说还浪费口粮,走了拉倒。她的怒气又有点起来了,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哎呀,被下逐客令了。爱德华苦笑。亲卫们有的提议道:“既然公主要我们走,我们赖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走你们走,我绝对要留下。”瑟琳缇狠狠咬着牙。

爱德华觉得无力感从身体里泛上来:“瑟琳缇,小公主不想讨厌你,拜托你不要再和她较劲了。”

一个二个都这么有个性干什么,互相让一步会死吗?爱德华摇摇头。瑟琳缇嘴上还是不肯松口:“不管她对我怎样,她都是我宣誓效忠的主人,我应当留在她身边,在必要的时候保护她。”

“如果说走是她的命令,你依然要留下?”爱德华微笑着看着瑟琳缇,语气中多了几分凌厉。

“主人的命令,不一定都是对的。”瑟琳缇眼神桀骜,她和芙莱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相像,两人大有相轻之感。

反正瑟琳缇当初也是芙莱尔自己提拔上来的,芙莱尔自讨苦吃就自讨苦吃,爱德华也没法指责瑟琳缇尸位素餐。爱德华的权限毕竟还是有所限制,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梅里亚的心腹,对于芙莱尔所用之人,若非芙莱尔请求,他不会去指手画脚。

不过,有时他也不只是臣子。“小公主的奶爸”虽然听起来不太风光,但爱德华却打心眼里觉得骄傲。他也希望能为芙莱尔做些什么。

“现在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瑟琳缇。”爱德华叹了一口气,“我能理解。前些日子我才和陛下联络过,我说希望她出手相助,但是陛下说,她尊重小公主的选择。陛下都已经这样说了,你们这些下臣又何必指手画脚?”

“可是阁下您难道就放心吗?您最了解小公主了,您不担心她会误入歧途吗?”瑟琳缇提高声音,大声争辩道。

爱德华坦诚地说:“相当不放心。但是不要搞错了,我担心的人是芙莱尔,而不是斯璐特的王储。对于我的主人的决定,我的选择是相信。在我决定效忠她的那一刻起,我的选择从来就不是服从,而是相信。既然追随了她,那么就意味着我可以完全放心地将我的生命交由她处置,因为我也相信我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更何况,相较于小公主,误入歧途的人显然是你吧,瑟琳缇。”

爱德华指着瑟琳缇胸前的徽章:“既然效忠,却质疑主人的决定,说到底是对主人的不信任,对自己的不信任。就算芙莱尔真的错了,难道只有这一种激烈的解决办法吗?”

瑟琳缇握住了胸前的徽章。她还记得,这枚徽章是芙莱尔亲手为她别上的。那时的芙莱尔很开心地对她说:“以后就拜托你啦,瑟琳缇卿。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大臣吧!”

芙莱尔是信任她的,至少在那个时候,芙莱尔是坚信着自己的决定的。

那么瑟琳缇呢?瑟琳缇其实并没有做好觉悟。瑟琳缇有自己的野心,她一直憧憬着母亲,希望能像母亲那样,在政坛大展身手,可是谁料到竟然遇上芙莱尔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君。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瑟琳缇脆弱的心灵无法承受这样的落差。

“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她嗫嚅着。

爱德华的表情有些落寞:“是啊,因为芙莱尔变了。就算是我,也无法再说自己了解她了。”

“所以我还是要留下。”瑟琳缇突然觉得心中的郁结打开了。爱德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好像在说你饶了我吧。

瑟琳缇笑了:“她不是说了漂亮话吗?那么我要留下来,让她证明给我看看。”

爱德华不置可否地看着瑟琳缇,沉默片刻,走出帐子。

罢了罢了,到底还是多管闲事了。这些小家伙的事,就让小家伙们自己解决去吧。

爱德华只要安心做好梅里亚王交给他的任务就好。

只要芙莱尔活下来。

等到她玩累了,烂摊子还有人替她收拾呢。

04

雷蒙德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双手被反绑着。他有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飞瀑流泉一般从头顶泻下。他眉目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淡漠而孤傲,好像这一切都不足为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上被钻进牢房的风吹动的尘埃,对待危险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是他们家族特有的武器。他长着一张绝美的容颜,就算是最美的女人见到他,都要嫉妒他的美貌。可是这个美貌安在他身上却一点不显阴柔,反而有一种超然出世之感,宛若仙人。明明身处缧绁,污浊的环境却好像丝毫不能沾染他。所有的污秽在尝试着靠近他之后都会匍匐着退去。

但他并不是那么清高的人。

他是阿尔贝托的亲王,亚力克斯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亚力克斯王死后,所有的顾命大臣都死了,独独他活了下来。因为,他抛弃了自己年幼的侄女,接过了凡纳尼公爵递来的橄榄枝。

“你的饭。”看守的混血打开门,从门外丢来一个盘子,上面堆着一些原料不明的物体,粘稠而混乱。那个看守就像丢垃圾一样把盘子扔到地上,眼神里满满都是恨意。

雷蒙德轻笑一声,抬头看着看守,散发出贵族特有的倨傲:“我吃饭,总得用手啊。”

“你?你这种人根本不配。”那看守冷冷地望着他,眼中的恨意更深了,“你可以跪下来,像一只丧家之犬一样舔净食盆。”

雷蒙德蓝绿色的眼瞳里流转着淡漠,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讨厌我?你,大概很早就失去了母亲吧?因为什么?血统?贫困?还是愚昧无知?”

看守一下子被戳中了,他有些恼怒起来,飞起一脚踢在雷蒙德的脸上。雷蒙德俊俏的脸庞受到了重击,浮起的淤痕却并没有破坏他的美感,反而更勾人欲望。就在看守准备继续发泄他的怒火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维塔小姐赶来了。”

哦,是那个厉害的混血妞。最近不是在打东边的那座要塞吗?雷蒙德哦了一声,完全没有提起一丝兴趣。虽然没见过真人,但是听说只有十八岁。

和他的两个侄女同龄。

看守急忙跑了出去。

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当然,被一个小女孩拉扯起来的乌合之众抓住的他虽然够耻辱,但他依旧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如果堂堂正正地对抗,他的军队定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这些年轻气盛的杂碎一举歼灭。投毒这种事,不光不彩,他们就算是赢了这一着,也不值得讴歌。

脚步声像急促的雨点一般响起,伴随着的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脚步声的主人看来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的,那种急切之感倒像是与恋人约会迟到了的少女。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名叫“维塔小姐”的来者一把推开门,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即使已经渡过了最冷的时节,寒风依旧刺骨,但那个小姑娘的头上却满是汗水。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刘海已经有点长了,看来至少有半年没有修剪过。脑袋后面抓了一个马尾,不长不短,也和刘海一样看上去“不修边幅”。寒风吹过,她超级没有形象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鼻涕瞬间掉落,她一手捂住鼻子,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颜色几乎和抹布没差看上去也至少用了半年的手帕,抹桌子一样在脸上随意地一抹,算是擤过鼻涕。她的脸上不均匀地分布着泥点、血渍和污垢,一副混小子的?模样,只有一双红色的眼瞳让雷蒙德想起了几个故人。哦,这个名字原来也有深意。

爱德华•维塔……雷蒙德还记得呢。

“你们,都退下。”芙莱尔喘着粗气,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反而把泥点血渍和污垢全都抹成了一气,在脸上开了个画展。看守们应声退下。芙莱尔平复了一下心情,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向雷蒙德。

“啊,你和我的侄女,长得挺像的。”雷蒙德也不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芙莱尔的声线微微颤抖着:“是的,您和我的父亲长得也十分相像。”

雷蒙德的眉毛微微抬起一点,有些吃惊的样子:“我的侄女可都是高贵的人物,和你这种在泥地里打滚的野丫头可不同。”

啊啊,他就连惊讶的样子都和爸爸那么像。芙莱尔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落寞。

“是啊,我的父亲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家人。”芙莱尔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叔叔。

“你——好好地跑到阿尔贝托来闹事,真是不像话。”雷蒙德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妮子,他这下总算是感到丢脸了,被自己的侄女投毒中招,还要被她责难奚落。芙莱尔从小就绝非善类,这下可是有得折腾。

芙莱尔插着腰站在雷蒙德面前:“八年不见,连一点对侄女的关心都不给?而且啊,白白地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不知道是谁更不像话。”

“我若不向凡纳尼公爵示好,你今天恐怕就只能见到我腐烂的尸骨了。”雷蒙德轻笑道,“再说这大好河山是陛下的,她拱手让人与我何干?你是斯璐特的王储,阿尔贝托的事与你又有何干?”

“依照阿尔贝托的继承法,在姐姐没有子嗣作为王储的现在,作为先王次女的我是继承这个国家的第一顺位。您说与我何干?”芙莱尔的语气开始尖锐起来。

“你的做法可不像第一顺位能做出来的。”雷蒙德冷静依旧,“那么想必你也明白,按理来说,我还是第二顺位。”

“我要是在阿尔贝托有您那样雄厚的基础,还用像现在这样吗?”

“我想说的是,不管我是不是凡纳尼公爵的人,我们都是争夺王位的政敌吧?”

“您还真是政治动物,看到可爱的侄女想到的却是争夺王位吗?更何况显然是凡纳尼公爵的威胁更大吧?”

“并不,凡纳尼公爵对我没有太多警惕了。”

“……我算是明白了,您其实是打算黑吃黑啊。”

“作为一个公主,拜托你使用一些更优雅的词汇。”

可恶,这根本不是重点。芙莱尔决定终止无意义的扯皮,开始了单刀直入的招降:“尊贵的雷蒙德大人,我是来邀请您入伙……呃,成为我们的同伴的。”

“不要,和一帮小土匪做同伴,有辱我高贵的身份。”雷蒙德一口回绝。

“……你瞧不起混血?你可别忘了你是被谁抓住的,想想你现在的处境!”芙莱尔一把抓住雷蒙德的衣领。

“你神经过敏啊,我没说不和混血做同伴,我说的是小土匪,小•土•匪。听懂?”雷蒙德一脸冷漠。他可不想被这帮三流民兵拖累。再加上,虽然八年未见,但根据与芙莱尔短短的几句交谈和她打仗随心所欲的方式雷蒙德便知道,这丫头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胡来。

那可真是够受的。

“小叔——你真的这么狠心吗?”芙莱尔松开雷蒙德,换上了撒娇的语气。

“别跟我来这套,你小叔我身为阿尔贝托最帅的男人,什么女人没见过,你这小妮子还撒娇,没用的。”雷蒙德把下巴一抬,努努嘴,眼光扫过芙莱尔的一马平川,“你这样,连第二性征都不明显的家伙,只能勉强叫做女孩儿,就不要妄想动用‘女性武器’了。”

这家伙!明明是爸爸的弟弟,性格却完全不一样嘛!芙莱尔被羞得满脸通红,捂住胸口:“我,我不想和你进行无意义的对话!”

“那你就走呗。别那副表情,我还没有到会对自己的侄女出手的地步。”雷蒙德切了一声,一脸坏笑。

芙莱尔站在雷蒙德面前,眨巴眨巴眼睛,泪珠子瞬间掉下来。她虽然浑身脏兮兮,但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简直迷人到犯规。

来这套!雷蒙德心里顿时发毛。很久很久以前被芙莱尔以此秒杀并且被狠狠剥削的噩梦似乎被唤醒,除了爱德华,世界上还没有谁能抵挡住芙莱尔的眼泪。

“你能不能换个更有出息的办法?”雷蒙德冷汗发背,语气柔和了,低下头盯着芙莱尔的脚尖不敢看她的脸。泪珠子坠下,在地面上砸碎,变成细细的小水珠。

“我知道你在城外有接应,我已经全部收编了哦。”芙莱尔虽然掉着眼泪,可是语气完全没有哭的感觉。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知道的!”

“小叔的套路那么多年都没变嘛。现在就等着你做最后的调动咯。”

“……你……”

“啊,还有,小婶我也已经接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刚刚那番‘什么女人没见过’的豪言壮语也可以代为转达。以及,放心好了,你的小甜心们我暂时还没和小婶讲呢。”

“……饶过我吧,小祖宗。我,我那是不得已……别告诉安娜啊。 ”雷蒙德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这是交易。”芙莱尔的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容辩驳,“小叔,我不是闹着玩的,我是认真的!我希望阿尔贝托的子民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现在觉得,战斗是我的使命。”

你自我意识过剩了。雷蒙德腹诽。他摇摇头:“你这是干涉别国内政。”

芙莱尔咬住了牙。

别国别国,什么时候自己竟已经被阿尔贝托排除在外了?她的声线抖了一下,这回是真的带上了哭腔:“凭什么?我不是父亲的女儿吗?”

“这……你是斯璐特的王储。”雷蒙德一听芙莱尔语调变了,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不能算是阿尔贝托的人吗?我没有阿尔贝托王室的血统吗?”芙莱尔质问着,微微哽咽了。

“你从小在斯璐特长大……”

“可是阿尔贝托也是我的祖国啊!”芙莱尔的眼眶里真的含上了泪水。她说到动情处,激愤了起来,一拳砸在牢房坚硬冰冷的墙上,那一拳极用力,石头凸起的棱角扎进了她的皮肤,血顺着墙壁滴了下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开出几点红梅。这一声咆哮惊动了雷蒙德内心沉睡多年的某样事物。

雷蒙德看着因为激动而有些失态的芙莱尔,宽慰:“你别动怒,啊,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我怎么沉得住气!被奸臣蹂躏着的,是我的姐姐,我的子民,我的祖国!是我父亲视若珍宝的国家!”芙莱尔几乎失控,冲着雷蒙德大喊道。

雷蒙德轻笑一声,双腿交叠,往椅背上一靠,目光投向远方:“错了,孩子。你的祖国,你父亲视若珍宝的国家,不是这里,而是阿斯联邦。你既不是阿尔贝托人,也不是斯璐特人。你是阿斯联邦的孩子。现在的你,哪也不属于。”

“您,还真是冷漠。”芙莱尔低下头,脸色阴沉,血顺着她手上皮肤的纹路形成赤色的河流,一滴一滴地滴落,“我小时候,一直都很敬重您。”

“我本来就不是值得敬重的人,只是你那时太过年幼罢了。我不能让你看见大人的糟糕之处啊。”雷蒙德的语气倒是异常轻松。他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心中微微地疼痛了起来。梅里亚现在还好吧?肯定担心死了,两个女儿都身陷囹圄。

活该。阿斯联邦的建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只是这样的想法,有几分是客观,又有几分是嫉妒呢?

然而就在这时,芙莱尔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雷蒙德面前。

她的声音染上了凄怆:“求求您了,救救艾丝吧。我,对王位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我只希望艾丝能够活下来。我知道小叔是好人,如果小叔想要做王,那么把国家交给小叔我也觉得能够放心。我只求求您……救救艾丝吧!”

“你——”雷蒙德被噎住了,“你姐姐……她又不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

“值得啊!不管她怎样,只要我爱她,那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只要我爱她,这样还不够吗?”芙莱尔攥紧了拳头,用尽全力一般大喊道。

雷蒙德觉得心中的块垒崩塌了。真傻啊,芙莱尔。他苦笑:“你还真是个纯粹的孩子。”

“小叔……”

“别说了,我答应你。”雷蒙德叹了一口气。真是没有办法,面对芙莱尔完全没有优势了。

“……谢谢您,等到……”

“算了吧。”雷蒙德长长地切了一声,“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王位这种东西,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侄女手中拿过来,简直没有一点乐趣了。”

“……真是对不起啊,抹杀了您的乐趣。”芙莱尔上前解开雷蒙德的手。

“给我把敬语去掉吧。再说了,你又让我找到了新的乐趣。”雷蒙德揉揉酸痛的手腕,“你一定要变强,然后,让我来从你手中夺走国家吧。”

“你是变态吧?你这么说,不怕我会把你干掉?”芙莱尔一脸无语。

“你不忍心,不是吗?”雷蒙德嘴角勾起一个坏笑,“我可是和芙莱尔最喜欢的爸爸长得很相像呢。”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芙莱尔摇了摇头:“好吧,你掌握了我一个弱点,我也掌握了你一个弱点,我们扯平了。”

雷蒙德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跟在芙莱尔身后走出了牢房。

他望着芙莱尔的背影,回想起她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

真是不可思议,她就像一个奇迹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直活在权力的漩涡中心,这种温馨的感觉好久没有了。

没有想到真的让阿鲁伯特说中了。命运之火……

05

柯林口中喃喃念着咒语,高速旋转着的火球又一次向那被寒冰封死的城门撞去。雷蒙德亲王的军队一加入,情势马上就好转了。亲王手下有强力的冰系法师,他们的存在为柯林提供了不少便利。

芙莱尔拉开长弓,对准城墙上的弓弩手,弓箭离弦。

尖锐的冰凌像尖刀利刃一般从铅色的天空坠落,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冰凌击打在盾牌上,发出了沉重的吼声。间或能听见一声惨叫,伴随着铁皮连同肉体一道被扎穿的声音,还有受伤者哀哀的呻吟和濒死之人痛苦的喘息。芙莱尔和士兵们连连后退撤回战壕,低下头依靠战壕的掩护不被冰凌刺伤。

而雷蒙德身穿一袭战衣,伸手一挥,便化出一道巨大的冰盾。冰与冰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竟像是悦耳的童谣,叮叮当当地在战场上唱了起来。雷蒙德和他手下的法师们一路披靡向前,一时间战场上犹如暴风雪袭来,成了冰的天下。亲王的军队掩护着柯林前行,柯林的火龙紧紧围绕着他,他又一次加大了攻城的力度。

这冰,冻得可真厚。柯林摒气凝神,火球呼啸着,横穿过整个战场,冰凌被融化,又在冷风中重新凝结成剔透的雪花,温柔地覆盖住一切:鲜血、残肢、尸体……

这就是法师与普通人之间的天悬地殊。面对这冷酷的冰凌,芙莱尔等人只有缩在战壕里等待下一次冲锋的机会,这些人却可以站在战壕之外,甚至犹如闲庭信步一般杀敌陷阵。

火球撞上了城门,灼热的温度与冰面相碰,腾起一片水雾。那水雾微微浇灭了火球的气势,火球弱了下来。但是这一次,它没有熄灭,而是像蜕变一般,剥落了外焰,露出了青色的焰心。焰心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声,以地崩山摧之势直直地钻入那厚厚的冰墙。继而,又一个火球接踵而来,只听一声巨响,城门轰然炸裂。冰渣与石片飞溅出来,柯林被巨大的反冲力冲得向后退了一步,右肩猝不及防地被冰凌击中,血流如注。

“杀——”战壕里的士兵一下子跳了出来,一齐向城门冲去,疯狂的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要塞,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终于迎来了最后的落败。

“小子,没事吧?”雷蒙德见柯林捂着右肩,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了下来,问道。柯林摇摇头:“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雷蒙德也不想再问,大步向前走去。柯林忍痛跟上。

按照惯例,芙莱尔在城中集合士兵,清点完人数以后,向隔离区奔去。

“柯林,你受伤了?”芙莱尔从柯林身边路过时,停了下来,掰开他的手看见了他受伤的肩,有些担忧,“要不要紧?不要勉强自己,有困难就对我说。”

“没事的。先去把要紧的事情处理完吧,把我排在最后就好。”柯林笑着说,额角却渗出了冷汗。

芙莱尔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大步向隔离区跑去。不同于以往,这座要塞的隔离区异常安静,让芙莱尔的心里有些不安。隔离区的大门锁着,沉重的铁锁被一层幽蓝色的冰霜覆盖着,诡秘异常。

芙莱尔拔出短剑,奋力一斩。剑刃与冰层碰撞,发出了清脆的铿锵之声。耀眼的火花在摩擦之下爆开,铁索不满地摇了摇身子,抖落一身冰渣。

明明只是冰,为何这么硬!

“我来吧。”雷蒙德看不下去了,拨开芙莱尔上前。只听得冰层开裂的声音响起,不多时,雷蒙德猛地一推,铁门轰然倒塌。芙莱尔提了剑急急地走了进去,看见了第一个人。

是个女孩。

阳光从铅色的云层里投射下来,照在她的身上,晶莹剔透。她坐在花坛边上,手里还拿着毛衣针,毛线球滚落在地上,还有织了一半的毛衣覆盖在她的膝盖。女孩长得很好看,她浑身上下都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淡蓝色的冰霜在她长长的眼睫毛上凝结出美丽的霜花,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绘出精美的纹路,好像天使降临在人间。

芙莱尔的心停止了。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没有敢触碰。她艰难地蹲下去,看见了一双已经失去光泽了的眼睛。

然后,芙莱尔看见了,整个隔离区,都被蓝色的冰霜覆盖。每个人都保持着最后的姿态,一动不动地待在原位,好像是一片冰雕塑成的街区。

芙莱尔艰难地张开了嘴,声音哑在喉咙里。

长久的沉默,好像要压垮整个世界。

过了许久许久,突然从芙莱尔的口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铅灰色的天空。她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将短剑狠狠插进土里,单膝跪倒在死去的女孩面前,低下头,犹如野兽一般咆哮:“我要杀了这群畜生!!啊!!!!”

柯林呆呆地站在隔离区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雷蒙德冷静地走到芙莱尔身后,摘下头盔,向那个女孩默哀,然后拍了拍芙莱尔的肩:“芙莱尔,起来。”

芙莱尔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被冰冻的土地上。她死死咬住下唇,低着头,却还是没能止住抽噎。雷蒙德抓住她的肩膀:“芙莱尔,这时候,眼泪没有任何用处。”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芙莱尔强忍着心中的悲愤,“可是我……”

眼泪根本止不住。

她的眼泪本是廉价物,一直以来都是作为要挟的筹码:不管是对父母还是他人,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可以让她得偿所愿,这一手段屡试不爽。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如此悲伤过,就算是在父亲去世时、得知了姐姐的婚事时,也没有这么悲伤。眼前静谧而安宁的死亡将她压垮了,凄怆的哀乐在她心中无声地奏响。她感受着北国的温度,跌入冰谷。

“我们这么久以来,做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谁也救不了。”门外突然有人说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不要说出来……!芙莱尔在内心恳求道。可是消极的情绪很快就扩散开来,就像瘟疫一般。

雷蒙德看着自己的手下,冷静地说:“不管怎样,先处理这些尸体吧。”

“是,阁下。”雷蒙德的士兵显然不以为然,很快就开始动手了。芙莱尔赶忙站起来,吸吸鼻涕,拖着疲惫的身体,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我们,我们也……”

可是混血们纷纷低下了头。只有少数几个迟疑着,站了出来。

雷蒙德轻笑一声:“到底是乌合之众,散得比我想象得还快。”

芙莱尔紧紧握住了拳头。

雷蒙德苦笑着拉过芙莱尔,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好了,算了吧。你跟着我走便是,结束之后,我会把你好好地送回斯璐特的。”

“那倒不必,比起你这种有待观察的人,小公主还是交由我来保护比较妥当。”就在这时,爱德华闻讯赶来。他从雷蒙德手里一把拽过芙莱尔,推开了雷蒙德。雷蒙德眉毛微微扬起:“嘿,小爱德华,好久不见。原来你也在这。”

“好久不见,雷蒙德。”爱德华的语气里透着敌意,“老伙计,你可真是个‘好叔叔’。”

“权力场里,玩什么亲情的,都只能说明他们幼稚。”雷蒙德的嘴角挑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爱德华皱着眉头,冷冷地哼了一声。

“都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你们啊,都被和平宠坏了。”雷蒙德点着芙莱尔的鼻尖,“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你以为,战争会和你讲人性?在战争面前,个人的生死根本不足为道。”

“够了!她才十八岁!”爱德华死死抱住芙莱尔,向雷蒙德吼道。

“都是被你惯坏的。什么叫才十八岁?爱德华,我十三岁就上阵杀敌了。你呢?你成为公主亲卫时,不是也只有十岁出头吗?所以说啊,和平只会让你们变得软弱而幼稚。”雷蒙德冷笑道。

爱德华气得发抖,他将浑身颤抖着的芙莱尔按在自己的胸口,努力克制着自己:“我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战争的可怕,所以我要保护芙莱尔。我希望她的童年能充满阳光和笑容。芙莱尔想必也是这样,她只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够被爱。”

爱德华的臂膀十分有力,他的怀抱一如从前有着父亲的感觉,让芙莱尔安心。芙莱尔渐渐冷静了下来。

“天真。”雷蒙德不屑地切了一声,不想再和爱德华争论,转身走向冰封的街区。

柯林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芙莱尔……你不必自责……”

“够了。”芙莱尔推开爱德华,“谢谢你们。小叔他说得没错,我的确太过天真了。我想,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她脸色苍白,摇晃着,转身追上雷蒙德的身影。

爱德华有些艰难地抬起手。

“算了,让她去吧。”柯林制止了爱德华,“我们大概,已经追不上她的脚步了。”

爱德华望着芙莱尔倔强而单薄的背影,心中无限酸楚。

罢了。每一只鸟儿,都有离巢的时候啊。

06

凡纳尼公爵怒气冲冲地从马车上下来,无视了路边侍卫的问好,小跑着踏上了王宫的台阶。他大踏步地向艾丝的王座走去,每踏出一步都发出沉重而尖锐的脚步声,好像在挑衅,又好像在警告。

真是反了。

雷蒙德,好家伙,亏得自己如此信任他,真当他是荒淫浅薄之人,还委以重任。真是失策,早知今日,当年他向自己摇尾乞怜犹如丧家之犬时,就应该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但这并不是凡纳尼公爵真正恼怒的原因。

雷蒙德虽然反水了,也不过只带走了八万精锐。凡纳尼公爵手下的棋子还很多,舍弃这么一枚,心痛归心痛,也不值得为之纠结。走好下一步才是首要的。但偏偏这盘棋中最大的一枚——失去了控制。

居然下令无条件释放所有混血。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公然与自己作对吗?什么时候起,她竟敢有这样的想法了?

啊啊,其实早就有端倪。之前提起婚事时是的,后来质问奏折谎报实情掀桌走人时也是的。这个女孩其实一直都深藏着反叛之心,只不过是她那幅冷漠的外表做了她的保护色罢了。

事不过三。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说明事态相当严重了。更何况,艾丝不比雷蒙德更令人放心。

雷蒙德为什么会反水呢?和艾丝是否又有联系呢?其中的疑窦颇让凡纳尼公爵心惊。他送去的女人雷蒙德向来照单全收,珠宝财物也是来者不拒,而那些女人反馈给凡纳尼公爵的,一直是雷蒙德淫乱谄媚的模样。就算是雷蒙德城府深,可是能够忍耐至今日,想必也是打算玩一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按理说他不应该在这时候叛变。

而且凡纳尼公爵也始终搞不明白,一群受教育程度仅限于识字算账的混血,为何能够打出那么漂亮的战役。明明主力部队与尤里尔斯要塞一直处于僵持不下的胶着状态,却仅仅靠一支散兵就直捣雷蒙德的大本营。他们的领袖很清楚自身的弱势,在人数和实力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将偷袭与埋伏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旦被缠上,那便如影随形一般再难甩脱。

而且,不得不说,凡纳尼公爵真的害怕了。

尤里尔斯要塞是王都周边最重要的军镇,一旦尤里尔斯要塞被攻破,那么,愤怒的混血大军冲进王都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尤里尔斯要塞易守难攻,这么一个绝佳的位置被敌人抢占,可真是够受的。

芙蕾•维塔,是这个名字吧。还有布兰诺•阿拉德,简•明斯达,马克•刘易斯和……柯林。

从斯璐特远道而来的火系法师。

呵呵,有意思。或许,这一切都是艾丝一手策划的?

凡纳尼公爵冷笑一声,抬起头看着艾丝。艾丝坐在王座上,李站在台阶下。凡纳尼公爵尖锐的目光扫过艾丝微微隆起的腹部。

“陛下,臣不知陛下的诏令是什么意思?”凡纳尼公爵的语气中有几分咄咄逼人。

“昨天尤里尔斯已经被攻破了。”艾丝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漠,“那些混血想要的不就是平等吗。给他们便是。”

“开什么玩笑?作为一国之君,您的立场不能这样摇摆不定……”

“凡纳尼公,排斥混血不是我的立场,而是你的。”艾丝冷漠地打断凡纳尼公爵的话,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我只是想为我的孩子创造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

凡纳尼公爵的瞳孔骤然缩小。

李觉得背后袭来一阵寒意,他看见父亲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退朝后到我这里来”,是这个意思。

艾丝怀孕之后,脾气越来越大,过去的小心谨慎似乎全都抛之脑后了。李也渐渐有些松懈。

至少,这八个月,父亲会忍过去吧。

李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很快就会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他还是太过相信所谓的亲情了。

在面对权力的诱惑时,在一个人对权力的渴望极速膨胀时,所有的人性都可以抛却。为了权力、权力、权力。

“陛下,这个国家不是您一个人的。”凡纳尼公爵幽幽地吐出一句,“您好歹要征求一下大臣们的意见。”

“我是王,我做什么都要先向大臣请示吗。这个国家究竟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艾丝的声音越来越冷,此时的她,已经藏不住杀意了。

“陛下,您身体要紧,不能再动怒了。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吧,您先回寝宫休息。”李见势头不对,赶忙掐断艾丝的话头。他不由分说,一半搀扶一半强迫地把艾丝从王座上拉起来,挟着她向寝宫走去。艾丝有些不快,压低声音:“李,你干什么。”

“不要和父亲对着干,你现在激怒他很不明智。”李的声音有些颤抖。

艾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害怕了。”

“难道你不害怕?”

“……”艾丝沉吟着,看着自己的肚子,喃喃,“以前很怕,现在,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了。”

李突然想到了芙莱尔。她们姐妹俩真的有相像之处,就连为了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怕这一点也那么一致。但是,不同处境下,这种“勇敢”的性质可就不同了。

李温柔地握住艾丝的手,俯下身亲吻她的双唇:“那么,为了我们的孩子,也请你再多多忍耐一下。”

“李……”

“你是我的妻子,我一定会护得你周全。”李握紧了艾丝的手。

艾丝轻轻地抬起嘴角,好像是笑了。她望着李的眼睛,看见了李的眼中自己的倒影,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你的父亲和我,只有一人可以活。”

“我知道……我也很痛苦。就算他是那样的人,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改悔。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李的眉头痛苦地绞在一起。

艾丝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么对于我来说,你就是随时可能放弃我的人。”

“……不会的。”李的话语有些无力,“你,是除了母亲之外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让我如此牵挂的女人。”

“我希望你不要总是说漂亮话。”艾丝冷冷地从李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你的父亲不是想和你谈一谈吗?你不去吗?”

 李低下了头。

他嗫嚅着,低低地说了什么,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亲吻了艾丝的脸颊:“我去了。”

艾丝沉默无声地转身,走进了寝宫。

啊,她连一句早点回来都没有说。李的心痛了起来。

如果我足够强大,我也希望我能做出行动来。可是我终究是个懦夫。

看来她相当地失望呢。

毕竟,艾丝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的吧。李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芙莱尔的脸庞。是自己输了呢。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变得像那孩子一样呢?

他深吸一口气,理理衣衫,从偏门出去。果然,父亲正在那里等他。李低下头,向他行礼:“父亲,我来了。”

“那个女人,越来越嚣张了。”凡纳尼公爵的脸色十分难看。

李赶忙示弱:“父亲,陛下她有孕在身,脾气可能会有点改变。”

“怎么,你在帮她说话?”凡纳尼公爵的眼中划过一丝寒光,“李,你可不要被女人骗了。那个孩子可不一定是你的。你别忘了,她可还有一个被放逐的情人。”

李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他的声音染上了忍耐:“父亲,艾丝她……是纯洁的。”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凡纳尼公爵眼中腾起了浓浓的杀意,“李,杀掉她。”

凡纳尼公爵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在李的脑中炸响,他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他张口,声音颤抖着:“父亲……她,怀着我的孩子……那是您的长孙啊……”

“你果然一如既往地愚蠢。”凡纳尼公爵冷哼一声,语气越发凌厉,“只要你想要,女人多的是,孩子也多的是,杀掉这一个两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盆冷水浇了李一个心凉。啊啊,原来如此,在父亲的眼中,孩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存在啊。作为儿子的他,虽然厌恶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依旧把父亲当作独一无二的重要的存在,而在父亲看来,舍弃自己就像舍弃一根头发一样轻松寻常不足为道吗?父亲,究竟把“孩子”看做什么呢?权力的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父亲,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父亲可以如此轻易地舍弃自己孩子的生命。”李握紧了拳头,眼睛瞬间充血。他死死咬住下唇,眼泪就要掉下来。他真的对父亲失望到了极点。

“怎么,你到底是动手,还是不动手?”凡纳尼公爵的表情狰狞了。

“不!”李瞪着父亲,在他此前的人生中,他从未敢这样做过,他望着凡纳尼公爵,一字一句地说,“我绝对不会舍弃我的妻儿。”

我绝对不要变成你这样的人。

凡纳尼公爵一把揪起李的衣领,拿出一贯的父亲的威严威胁道:“你敢?”

“这一次绝不妥协。”李已经不再顾虑什么了。

既然已经明白了父亲的心意,那么我们从今天起,便恩断义绝。

“好,好小子,连你也吃了豹子胆了。”凡纳尼公爵几乎出离愤怒,他送开手,恶狠狠地转身离开,“那你好自为之。”

李死死盯着父亲的背影,浑身紧绷。

有血从他紧握的指缝中滴落。

07

一方厚重的墓碑,是用粗糙的大石头临时削制而成。芙莱尔的指尖顺着墓碑上的凹槽游走,默默念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

阿丽克西亚、多罗丽丝、博格、卡罗尔、阿诺……这些名字里有隔离区被屠杀的混血,有在战斗中死去的士兵,如今他们被葬在一起。在北国冰冷的冻土之下,陷入永恒的安眠。

好在纯血派为了便于管理,给每个混血都挂上了名牌,这才将他们的名姓留下。

我会记得你们的,我会一辈子铭记。我每天都要默念你们的名字,从今天起你们才是我战斗的意义。为了不让更多的混血遭受苦难,为了我的小家与大家,我要战斗至死,直到重建阿斯联邦的辉煌。

芙莱尔将右手紧紧贴至左胸前,低头默哀。

身后传来草皮被踩踏的声音。芙莱尔转头,看见柯林从山坡下走来,手里拿着什么。他像是炫耀似的冲芙莱尔扬起了手中的东西:一大捧迎春花。不等芙莱尔开口,他就自顾自地笑了:“没想到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还有迎春开着。”

芙莱尔艰难地拉扯出一个微笑:“是啊,真是顽强呢。”

柯林把迎春花妆点在墓碑四周,再次起身时,手上剩下了一个精致的小花环。芙莱尔盯着花环看了一会,柯林向她走过来,将花环戴在她的头上,伸手抹去她脸上的尘土,有些孩子气地笑了:“你要是好好打扮一下,还是很好看的。”

“胡、胡说八道!”芙莱尔的脸一下就红了,好像有点开心,“本公主当然是世界第一可爱了!本公主天生丽质,就算是不打扮也没有人比得过我!”她摸了摸头上的花环,嘴角渐渐轻快,“谢谢。”

可是很快,阴霾又一次爬上她的脸颊。

“怎么了?”柯林问道。

“在别人不幸的时候,我却在享受幸福,不是差劲透了吗?”芙莱尔咬住下唇,双拳攥紧。她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摘下花环,还给柯林。

柯林的心痛了起来。

“笨蛋,那又不是你的错。”

“但那是我的使命。”芙莱尔抬起头看着柯林,柯林从她的眼中看见了和初遇时不一样的一些东西。芙莱尔突然想起什么:“你的伤,听说有些感染了。”

“没关系的。亲王那边的军医已经用治愈术治好了。”柯林拍拍肩膀,“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你安心。”

芙莱尔的眼中浮起了少有的灰暗:“那么,伤好了,你就走吧。待会儿不是要开散伙会吗?简和马克是留不住了,你也走吧。”

柯林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要你走啊!”芙莱尔大喊道,急躁了起来,“我现在手底下有爱德华,和亲卫队的大家关系也缓和了,还有叔叔帮忙,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能陪我一路走来,我很感激。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可以回到斯璐特了。”

柯林看着芙莱尔,没有说话。芙莱尔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肩膀僵硬,脸色难看极了。柯林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吓得一个哆嗦,可是依旧没有抬起眼睛。

“你是会说这种话的人?用完了就扔掉吗?”柯林的表情十分严肃。

芙莱尔抿住双唇,一言不发。

“给我个更充分的理由。”柯林的语气冷了下来。

“没有任何理由,我觉得你已经没用了。”芙莱尔的心被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我,讨厌死缠烂打的人。”

对不起,恨我吧。离开我吧。然后快乐地活下去。与其现在这样伤害你,总比让你陷入死亡的境地要好。

“那么,你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柯林蛮横地按住她的脑门,抬起她的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再说一遍。”

“呜——”芙莱尔发出了一声哀鸣。

“为什么?因为我受伤了?”柯林的语气略微温和了。

“你总是对我很无礼。”芙莱尔眼圈微微泛红,“但是你又总是对我很温柔。我明明不是一个值得你喜欢的人,性格又差,又不负责任,整日荒废青春,全然是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而且长辈之间也有很深的过节,导致了你早早失去父亲……可恶!我明明是要把你赶走的!”她狠狠甩开柯林,“总而言之,你的付出都白费了,我说过不需要你就是不需要你!”

“你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吧。”

“我是说,你比以前已经优秀很多了。”柯林的嘴角扬起了微笑,“我喜欢你,喜欢以前的你,更喜欢现在的你。我能感受到,芙莱尔的心有火焰的温度。喜欢大概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了。你是我倾慕的对象。因为你一直沐浴着爱,所以你也比任何人都会爱别人。虽然说让每个人都幸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你却能够为之奋不顾身地战斗,单凭这一点,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换做是我,一定没有这样的勇气。”

芙莱尔又一次发出哀鸣,她低下头,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我最初,只是单纯地想要救出姐姐,时至今日依旧把它当作首要。我只不过是在利用大家,我是个卑鄙的人,我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

“但是在我心中,你是我乐意效忠的王。”柯林单膝跪地,看着芙莱尔,认真地说,“所以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你去守护大家的笑容,我负责守护你。”

王……芙莱尔艰难地咀嚼着这个字眼。她拉住柯林的手,将他扶起。从小到大,这个字好像一直都不该属于她。她没有灵力又不上路子,走了很多旁门左道,对姐姐心存愧疚,也向往自由讨厌压抑拘束的宫廷生活,文武百官但凡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摇头叹息,说“国家后继无人”“当初应该把长公主留下”。而她一直任由母亲和爱德华宠溺,肆意妄为。她从来没有被人看做“未来的王”,从来不相信自己可以成为“未来的王”。爱戴、倾慕,这种荣耀,自己也能够获得吗?

“柯林,谢谢你。谢谢你……能被你喜欢,真的是我最最开心的一件事。”芙莱尔将头轻轻靠在柯林的肩上。

“我战斗为了野心,而你战斗却为了使命。就这一点来说,你还是挺傻挺厉害的。”雷蒙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从山坡下走上来,“芙莱尔,柯林,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啊,散伙会是嘛。”芙莱尔赶忙和柯林拉开距离,苦笑。

“你害怕了?”雷蒙德的眼角划过一丝戏谑之意。

芙莱尔耸耸肩:“小叔就没有害怕的时候吗?”

“只要你站得够高,就不会有什么伤得到你。你恐惧是因为你不够优秀。”雷蒙德向芙莱尔伸出了手,“走吧。”

“……小叔,在你心里我永远只有十岁吧。”芙莱尔把手背到身后,“如果站得太高,又怎么能感受到底层的痛苦呢?”

“那不是我关心的。这就是我们的区别。”雷蒙德转身,嘴角扬起。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侄女了。时光可真是可怕,换做是八年前,自己绝对不会相信那个整天撒娇耍赖的小泼皮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她的眼泪终于不再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到宠爱而流,她的肩膀上终于也担起了责任。确实,无论是兵法还是手腕她都太过稚嫩,但在她跪倒在陌生的女孩的尸体前怒吼痛哭时,雷蒙德的心被征服了。她一定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否则不会动情深之至此。在某一瞬间,雷蒙德突然觉得,如果她真的能够成长起来,那么成为她的臣子,会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

但他绝对不会说出来。他们可是政敌呢。雷蒙德轻笑一声。

“芙莱尔,走了。”柯林向山坡下走去。雷蒙德也迈开了步伐。

风,吹过芙莱尔的耳畔,扬起她的发丝。

她突然张开了口,唱起了斯璐特的歌谣:

睡神带给他的孩子永恒的安详

将灵魂送回风之故乡

愿纯洁的心灵往生极乐

愿邪恶的罪行从此消亡

阿纳斯塔西娅(注:阿尔贝托和斯璐特文化中风神的名字)

请让寒风带走逝去的苦难

请让寒风抚平灵魂的伤痕

阿纳斯塔西娅

请让春风送来轮回的新生

请让春风填满山原的皱纹

这是一曲古老的葬歌。芙莱尔的声音干净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起初,她压抑着声音,低婉而哀伤;然而唱到后面,她的歌声中燃气了希望的火焰,好像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北国刺骨的春风伴随着她极具张力的歌声拂过冰冷的墓碑,带走了逝去的灵魂,带来了崭新的生命。

听见歌声,柯林和雷蒙德都惊异地转头,对上了芙莱尔盈盈的笑眼。芙莱尔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好像已经无所畏惧。

我不会停下脚步,我会更加坚定地前行——哪怕前路遍生荆棘。你们让我获得了使命与新生,我不想要王冠,我想用你们的笑容为我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