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啦!”

可可洛挥拳煽动群众。

“是秋天。”

“大海啦!”

“只是个湖。”

“沙滩和搭讪啦!”

“根本没那种东西……”

“总而言之出发啦!!!”

““———哦!!!””

一行人向未知的森林迈开脚步。

谁也不在乎勒伊的纠正。自从他昨晚偷偷恢复了人类身躯,连希娅莉塔都不再理他了。社会地位绝赞下降中。

不过至少在分配负重工作时,大家没有忘记他。

【我还是做只兔子比较吃香?】

身上挂满大包小包,勒伊像匹驮马一样跟在队伍的最尾。最弱小的人(实际情况)反而要承担最繁重的工作,这从某种意义而言倒是现实得很。

“助手君慢得要死。难得早起的时间都浪费啦。”

就连礼貌地分担了许多行李的希娅莉塔也没讲话,两手空空的可可洛反而把胳膊背在脑袋后面抱怨起来。

“等我解除了这些装备就用现在好几倍的速度教训你。”

“你的战斗力在没拿猎枪时可以忽略不计,渣渣。”

“享受最后的人生吧。”

勒伊作出死亡宣告。

“加油!加油!”

妖精站在勒伊头上跳着啦啦舞。

“很重。你能下去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那不可能啦,少爷。毕竟我们这边也要生活的。”

“没出场费给你。”

“就当义演嘛。”

越是跟人贫嘴就越累。勒伊还是选择把注意力放在环境上,多少排解一下情绪。

早听说先祖之森的奇妙,但亲身漫步其中才能真切了解;这里简直是绿色的宝藏。物种之丰盛,可谓只属于植物的寒武纪。

一眼望去,竟看不到任何同类的植株。藤类攀爬得如回廊一般,遮天蔽日;树木则更是千奇百怪。有几棵树干连在同一片气根上,交错形成的天然墙壁;更有从死树的足下发生,盘绕作螺旋状向天空探出的异形木。

玄妙古怪之中,勒伊更发现了尤令他称奇的存在。

与印象中几乎没有区别的植物。

本来,他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物种,都像是用现实产物随意拼接夸张而制作出的“改装品”;但先祖之森之中,亦不乏有无可挑剔的“真”植物。

低矮粗壮,叶丛整齐而锋利的【铁树】。其近旁是高拔茎秆、看似朴实无华;却能在一夜间绽放出瑰丽之彩的【昙】。【绿萝】藤沿地面匍行,连繁茂的根薯也掩不住它们;再便是不顾及自己扎根何处,一心从地面钻向天空的【竹】。从叶片的花纹可以看出,这些竹子都是同一束地下根系的子嗣。

然而,最奇怪的是。

这些植物都长出了花苞。

昙花倒还好说。竹子开花在现实中是几十年才得一遇的大灾害;一旦结出竹实则整片竹林都将枯萎死亡。铁树在不适应的环境下千年难见绽放,绿萝吐苞甚至只是无法证实的传言。

这么多罕见的情况,为什么会同时出现?

可可洛毫不在乎周围景致,眼里只有目的地;便带着希娅莉塔跑到前面去了。

但勒伊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传说中。自人类先驱踏足此地的三千年前以来,【先祖之森】一次也不曾绽放过;以至于原住民们已经将【先祖之森】的再次开花视作与“救世”同等的神迹。

那么,眼前的这些花苞又算什么?

若直说其中酝酿着【奇迹】,勒伊是不相信的。

“很漂亮吧?”

涅芙莉坐在花蕾上。

“之后还会比现在漂亮得多呢。”

“那和我们倒没关系……”

“在大家走之前就看得到哦。”

“它们……会开吗?”

“会吧?”

疑问式答复。

“迟早会的吧。”

延迟性补充。

“那我就稍微期待一下。”

“姑且等等看?”

连自己都没多大兴趣似得。

“你所说的湖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

话锋一转。勒伊对昨天没能得到的答复念念不忘。

“……水怪?”

“谁信啊。”

变形生物不是未确认生物狂热者。

“奇怪鸟先生会很危险?”

“只限于我!?”

那只水怪似乎还对他抱有特殊兴趣。

“那么大家都很危险!《震惊!人类的你如果没听说过这个就吃大亏了!》”

“别制造恐慌。”

勒伊把为了逃避挨打而躲进猪笼草里的涅芙莉揪出来。

“我倒不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只会威胁到我的东西——”

“哦哦——!!!”

远处传来惊叹声。

“哦哦哦哦哦————!!!”

是可可洛。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生怕她们出了意外,勒伊把妖精塞进口袋里连忙跑过去。

地面被崎岖不平的根藤覆盖,踏在上面是沉闷的水响。植被跟随地势倾斜,前方便是先祖之森中央的低洼处;为开辟空间而折断蛛网似繁茂的藤蔓,鲜绿色汁液就猛然间大量地从断茎中喷溅出来。林间微风潮湿得如同河流,裸露在外的皮肤不多久就覆上一层水膜。

拨开最后一层天成的植物屏障,面前豁然开朗。

光瀑自九天之上直泻而下。闪亮的尘埃化作流萤、漫天飞舞。没有一丝波纹、如镜子般平滑的水面,遥遥延伸至视野尽头的极远方。湖上浮着山脉般连绵不绝的翠绿;而高高耸立的天柱——【母树】的倒影,将整片水域一切为二。

“找到啦!!!”

最先到达的两个女孩儿在勒伊面前雀跃着。

如同得到了某种玄妙难言之力的指引,他们轻而易举地踏入了这近百里森林中的小小洞天。

“好厉害……”

“我还以为肯定得先经过一波三折才能来到这儿……”

“有本资深向导涅莉莉芙在,各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妖精拍打着小小的胸脯。虽然她除了提供方向以外什么都没做过。

若细看,能在湖面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莲叶和浮萍满目皆是,浅滩处还丛生着茂密的芦苇荡。

湖心上空,竟可见飞旋流转的暴风雪。静观才能看清,那是由聚在一起、与【蜉蝣】相像的飞虫所组成的。

日光洒在透明的薄膜翅上,空中水面各自舞着两旋闪烁的霓虹,不可谓之不壮观。

说到【蜉蝣】,它们是最原始、最古早的有翅昆虫。在现实中、起源于现代三亿两千年前的【石炭纪】,其存在本身就是活体的化石。同时因栖息生长的环境不同,在各种各样的水域中产生了无数形态迥异的亚种;这也是它们拥有非凡适应力的佐证。

汇聚成这样庞大的数量却非常罕见。若问为何,是因为它们的寿命太过短暂——水下生活一年有余;带着翅膀脱出蛹鞘后,却仅能存活一日。多数时候尚未来得及形成规模、便各自匆忙死去了。

正所谓,朝生暮死。

看来,现在正是它们赴死的季节。

纷飞的蜉蝣与响彻林中的蝉鸣声相映、夺去了勒伊知觉中所有的视与听,盛大非常;简直要在人的灵魂上烙下无法磨灭的印痕。

“好漂亮——”

希娅莉塔看入了迷。

波光映照着炫彩的暴雪,也是难得一见的短暂而华丽的风景。

“走吧!”

可可洛扯着她的手向湖面奔跑。

……湖。

勒伊和这种事物也有过不少接触了。没有海洋的内陆地区,唯独湖泊是最大的水源地。

回想起来,却完全没有好的回忆。

溺水。被切成两半。被螳螂虾吃。惨遭墨鳍鳟鱼电击。被奇虾吃。

作为猎物的频率或许有点高。

为了保证自身的生命安全,勒伊并不急于接近湖面。更不用提,其中或许还有传说中“水怪”的存在。哪怕是妖精所说,也不能贸然判断为胡话而掉以轻心。

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噗通”

水花声中,宽大的上衫飞来,理所当然地盖住了勒伊的脑袋。待他扯开衣服,只看到幼龙在水中化作一条银线,游鱼般左右摇曳几下就失去了踪迹。

“等~~~一~~~下~~~~~”

一片莲叶飘在近处。小涅芙莉坐在上面、手握汤匙作桨划着水,向远方慢悠悠地开始了大冒险。

只剩下勒伊自己了。

解了身上的包裹,他在湖畔同样长满根薯的地面上铺好一层坐毯。糸拉依的衣服挂在竹子的枝杈上。

为其他人稍稍料理完事宜,他倚在一棵古树树干旁休息。两眼远眺湖面,等待“水怪”……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出现。

他的目光尤其追着妖精不放,眉宇间隐隐藏着警惕和危机感。

“啪。”

气还未喘匀,什么东西打在身上。

一只蜉蝣。

多半是迷路了。被勒伊抓着细长的肚子捏在手里,这有着虹色半透明翅羽的小生灵不住挣扎着。

说不出得熟悉。

就这么举起蜉蝣,他向湖面寻找涅芙莉的踪迹;想要对比一下它和蜉蝣的翅羽——他觉得奇怪。仅凭自己的记忆,一时间竟分不清两者的差别。

然而。

一转眼的工夫,涅芙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在硬板着装什么正经啊?那边的不解风情助手!”

是刚才走丢了的可可洛的声音。

手上力道一松,挣脱束缚的蜉蝣振翅向太阳飞去。

勒伊稍偏头,两人正踏着浅滩跑过来。赤脚丫打碎清水、迸出雪似的水花之上,是毫不介意地露在空气中的小腿。纤不及握的膝、以至于几近被水濡湿了的大腿——直到视线移向小腹,他才看出缘由因果。

抛弃了白大褂和口袋工作服,可可洛服装的更换为适合在水中行动的布料。

若直言不讳,此并非是世人通常难免不称其为【泳装】之物。

相当简约的分体式。依照可可洛的兴趣,并没有蕾丝边、套裙之类多余的设计。皮肤是正与烈日相称的浅褐色。大方露在外面的肚子暂且不提,上身那布料白得耀眼的无袖衫已经迈入了违反规则的范畴。

总体而言是明快的热带度假岛屿风格,在沙滩上定能吸引不少视线。

但,配上她牙签身材则魅力尽失。

平坦的腹部之上是依旧平坦的胸围,纤瘦的腰肢以下也是仍然纤瘦的臀围。

一言以蔽之则为【铁壁】。

牙签少女可可洛身后便是被她强行拽来拽去的希娅莉塔。她已经惨遭毒手的事实,从那一边跑着一边还想尽量遮掩身体的姿态就足以见得。

勒伊看着她呆住了。

倒不是一见钟情、或者变形生物产生了不必要的荷尔蒙之类的情况。

“……”

穿在希娅莉塔身上的……用仅存在与记忆中的语言来解释,乃【schoolみずぎ】是也。

具体而言,为某个岛屿国家名为“学校”的设施中,十六七岁少年少女通用的游泳制服。后因社会层面糟糕的影响过多而陷入整改危机。

在其邻国被野蛮粗暴翻译为【死库水】。

“这什么情况!?哪儿来的!?”

“刚才在角落里可可洛小姐忽然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穿上它……本来只是听说有沐浴时也能穿的衣服,但察觉到的时候本来的换洗衣服已经被藏起来了……”

再次被蒙骗的大小姐。

“勒伊先生的视线好奇怪……”

“别盯着这边看啦变态助手。”

骗子用双手舀了水泼过来。

“虽然布料并不算少……但这件衣服绝对有什么问题吧?可可洛小姐?”

希娅莉塔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样,抱紧身体蹲在地上横向移动。

“别在意细节嘛。难得本天才昨晚连夜赶工出来的。”

“你这多余的开发力……”

勒伊咋舌。

“蠢货!看到被穿上奇怪衣服而羞耻的少女还不感到心动,你这家伙还算是人类吗!?

啊,对了。的确本来就不是——”

“闭嘴!”

变形怪惊得连斗篷都丢到一边,跑到湖畔想激起水花堵住可可洛的嘴。

“哼哼。泼水?等级太低了!”

然而此时,可可洛却从腰后的神秘空间里掏出自己那一对燧发外形的气动枪来。

“喂,你拿着那东西想干什——”

勒伊格挡也为时已晚。

“本可可洛大人的科技力是世界第一哒哒哒哒哒!!”

“呃啊————!?”

子弹的瀑布(非形容词)奔涌而来,将勒伊无情击倒在地。

“呋~~~”

枪击犯学着牛仔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枪口。

一般而言,【打水仗】这种行为是要实力相当、有来有回才有趣的。只可惜大概很少有与人玩耍的经验,可可洛缺乏理解【有趣】一词的能力。

初战则一人斩。

“嘿咻嘿咻。”

神出鬼没的涅芙莉手划名刀【布丁切】乘着浮萍驶来,用汤匙往仰面朝天的失败者脸上舀水。

“不要死!奇怪鸟。喀秋莎在等你回家。”

勒伊仰望着天空无尽深远的蔚蓝。视野余光里,缩成球状的希娅莉塔仍试图用蟹式机动躲到谁也看不见的缝隙里去。

【这感觉真奇怪。】

嬉笑。玩闹。耳中尽是笑声,他的神经也不自觉舒缓下来。最开始被困时的焦虑和前往目的地的使命感已经淡去。暂时停留在现在,也不是无法接受的事。

如果没有涅芙莉,这样短暂的和谐也不会存在。

【不过……妖精吗。】

想到这个词,他心中有一片阴霾难以散去;灰蒙蒙融在湖水里。

“啪!”

思来想去,脸上拍了一条鱼。

是糸拉依怀有某种确实的恶意呢?还是说,她严重地误解了父亲的饮食喜好吗?

拥有宽阔背鳍的黑鱼在勒伊脸上挣扎着。

“咿~~~~呀~~~~”

浮萍号豪华客轮遭遇大海难,在足足七八厘米高的巨浪下倾覆了。乘客水手并船长共妖精一名下落不明。

“欸?为什么用脸捉鱼?”

在可可洛的疑问得到回答之前。

皎洁的电光,在无尽森林的绿意中一闪而逝。

……

入夜。

小篝火。

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惨遭电击爆炸头的勒伊被埋在小山似的根薯底下。这些块茎被当成了海沙的代替品。哪怕可可洛是想玩沙滩游戏,这未免也太本末倒置了一点。

清澈的夜。湿衣服晾在削净的藤蔓上,随晚风轻轻摇曳。不知名的鸟雀在绳结上住了住脚,啼叫两声,便又纵身一跃,钻进夜色里去了。

极尽远眺。

湖面微波粼粼,涛声如细语。水天一色,交映倒错。

天河中浮着满月,一池星空沉在水底。

——岸边。

成功换回平日长裙的希娅莉塔卷起裙角,旋转着火堆上插有鱼类和根薯的烧烤架。糸拉依出于好奇心而误食了被火光吸引过来的天蚕蛾,呸呸地吐着。可可洛桀桀邪笑、继续加高沙滩游戏被害人身上的负重。

蝉声依旧。蟋蟀也不甘落下风,爬在草茎上奋力高鸣着。森林的夜晚并不静寂。只要闭上双眼,世界中满是生命的回响。

今天是平和而尽兴的一日。几人不再被世俗所扰,能全身心投入玩耍也是头一回。净徹的湖水足以洗去魔域之行时沾染在身上的血污与汗渍。

最开始,希娅莉塔还在警惕附近会不会潜藏着危险的管状怪物,但终归是没有的。

没有敌人。没有殊死搏斗。没有不幸的回忆。

当然,也没有【水怪】出现。

既无所得,也未失去什么。只是开开心心地玩了一天而已。

难得的安定感。

微风如潮汐,一阵阵漫过身体。“把一切都忘掉也没关系”。像是这样说着,彻底抚平人焦灼的心境。

希娅莉塔端正跪坐在篝火前,烧烤架的铁转轴发出细微的嘶鸣。火光微摇。墨染似的黑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后。水滴自发梢垂落,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赤红的燃木上。升起一阵白烟,呛得大小姐用套袖掩口咳嗽起来。

误以为晚餐准备完成。因为某种执念而在泳衣外直接套了白大褂的可可洛忽然跳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呀!”

本来就绷紧神经的希娅莉塔狠狠吓了一跳,挣扎起来。

随后便是大混乱。

勒伊平躺在地,只听得一阵吱喳乱叫。

人的气息。人的声音。人的存在。令他无法细说的安心感。

这是珍贵的时光。

所以,为了保护现在……

勒伊有些话非问不可。

远方的黑暗像死一样平静。飞舞的蜉蝣已经化为落樱洒满了湖面,被潜藏在深水里的东西争夺着、撕成碎片。

想着。勒伊一口咬下糸拉依喂食给自己的活鱼,随便嚼嚼就连并骨头咽下去。随后便猛然从块茎的小山下一气拔出身子,走到火堆旁。

他揪着后领、抓住了正拿着一片叶子进行扇风助燃的小妖精。

“?”

“私下谈一谈吧。”

“嗯。”

鱼血从嘴角淌下来。

涅芙莉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几十米外。

远处,篝火在湖畔水中燃着两簇,照着人的身影,交相辉映。

变形生物和妖精,漫步在只有微弱星光的阴暗处。

“涅芙莉。”

“?”

“说出你真正的目的吧。”

勒伊的话带着刃。

“奇怪的奇怪鸟先生。”

“虽然我的同行者没有兴趣,但我对你们还多少有那么一点了解。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什么是妖精。”

“……?”

“你们不会这么友善的。毕竟所谓【妖精】————”

“可是以夺走他人性命取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