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的微弱火苗,已经奄奄一息。
不消一阵风来,便要自行熄灭;只因为,再没有能够燃烧的生命了。
“希娅、莉塔。”
微不可闻的嗓音。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克莱布瑞娜德已经虚弱了那么多。
“我知道,你没办法理解我们的过去……和选择。你是个好孩子。就算没有我们在身边,也能走上自己的道路。”
“老师……”
希娅莉塔已经跪在母亲身边。
“不要、担心。我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十几年里,我强顶着质疑废除了贵族,建立了议会和选举……为了,不再有谁的人生被王位挟制。为了在我离开之后,这个国家、能以它自身的意志运转下去。这是你父亲的功劳。所有人都需要一个绝对的领导者……来对抗魔族——否则,我早就作为女王被架空了权力。”
“我明白……我明白的。老师……不,母亲大人。”
“如果,能早一点向你,说出实情就好了。我一直都在想象,能以真面目和你一起旅行的那一天。你很少有机会离开府邸……陌生人的接触也好。异国的城市也好。大海也好。这些只有在书上能见到的东西,我总觉得总有一天……能带你亲眼去看一看。不过,没想到。世界上没有,【总有一天】——。哈、哈……”
呼吸变得困难了。她本该已经昏迷了的。神术强作的清醒,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生命力。
“母亲……请您、不要再说了。好好休息,然后我们和父亲大人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去西边境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开心啊。第一次、能和你一起……咳、咳!我还记得,你被捉弄以后憋得通红的脸呢。……哈哈。如果、如果当时没有遇到那种事……本来想到,下次,还会有机会……”
“母亲大人!!”
咳血。
从破损脏器中渗出的血,无法阻止地溢上了呼吸道。
染在浅绿色的衣服上,异常醒目。
“苏尔……盖特先生。”
“……嘉兰布莉安小姐。”
听到自己的名字,勒伊也凑上前去。
“从一开始、你和希娅莉塔,在龙窟里相遇……看见那副、龙骨,我就感觉到……是命运了。就像……我和罗戈恩那样。忍不住想帮一下、一无所有的你……不过没想到、你还有那样秘密的身份……什么的。”
“我……由衷地感谢你。”
勒伊说不出让她休息的话。
他知道,在这方圆几十万里没有医治方法的废域,银月女王一旦闭上双眼、就再没有张开的机会。
“给你的报酬,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没有其他能做到的事。还记得、我授予你圣剑的地方吗?那个房间的……书架里,藏着一枚蓝宝石、镯子。我把,法尔苏斯王室千年来、几十代的幻术精要和感悟,藏在……里面。”
魔王轻缓地扶正银月女王的后脑,才支持她继续讲下去。
“在远方的,高山上,传说有一座天空中的……图书馆。只要能给出、馆內没有的书籍,就能查看其中,超出这个世界历史的藏书。我想、一定能……解开你的疑惑。”
“……嗯。”
勒伊哽咽地无法答话,不住地点着头。
“不要……感到矛盾。你是,最像个人类的……值得依靠的人。希望我的女儿,希娅莉塔……还能得到你的照顾。”
“……会的。我会的。”
克莱布瑞娜德的目光已经失去了焦点。勒伊只有仅仅握住她的手,以作回应。
“是叫作……小糸拉依?”
听到这个名字,勒伊连忙把躲在身后的、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幼龙抱到她身边。
“——爸爸?”
虽然一脸疑惑的样子,她还是明白该看向银月女王的脸。
“你……肯定不明白,我是谁吧。不过,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帮助。你有一个,称职的好父亲。一定要珍惜,这样的幸运……幸福地,生活下去。”
“已经,要死了吗?”
极其少见地,糸拉依向银月女王问。这是它第一次主动关心勒伊以外的人的事。
“或许……是那样。”
克莱布瑞娜德,轻轻笑了笑。
“不要死。糸拉依,不喜欢有人死掉。”
她鼓着腮、用小手摸了摸银月女王的脸。那煞白的脸庞连唇也失去色彩,已然有些发冷。
“世界上……总有些没办法的事。”
“呜……呜呜、呜,”
立在一旁、总想强忍泪水的希娅莉塔终于掩着口、泣不成声。
“可可洛,小姐。”
最后被叫到的是可可洛。
“……在这里。”
“我们……没能有太多接触。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但,你是个坚强……遇到什么挫折、也不会气馁的孩子。希娅莉塔……也是像你这样寂寞的人。我一直觉得你能成为、希娅莉塔的……朋友,”
“……请放心吧。我们,已经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了。”
可可洛脱下手套,握住希娅莉塔的掌心。
“太好了。已经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吧?我,有些累了。”
银月女王依然带着那副苍白的、易碎的笑容,目光不知看向这世界外的何处。
“……安缇诺雅。”
罗戈恩把牙齿也咬碎了。嘴角流下一道黑色血迹、权作泪痕。
“来的时候,我去过城外的小花园了。又是春天的话,那里的雏菊该开了。嘉兰布莉安……又会带着作好的甘草茶、唤我出门吧。卡蒂梅她总是、从剑术课溜出来,比谁都先等在那里。只要能早点回家,为母亲做晚餐的话……”
“啊啊、啊啊啊。啊……”
魔王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悲鸣着。
“一切都结束了,来年,我带你一起回去吧。罗戈恩。我想给你看看,我的、我们的故乡,也有会那么美的景色。和……希娅莉塔一起。”
“……好的。回去。我们回去。”
“我们,三个人…………”
话语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
安缇诺雅,带着恬淡的笑容入睡了。
灯火随之熄灭。
乌云之上,今夜正是阴晦的朔日。
照耀艾布里德的银之月,自地平线下悄然消逝。
几人立在破败宫殿的正中央,谁也不肯说话,只等时间静静流逝。
可可洛轻抱着希娅莉塔的后背。
啜泣和呜咽声隐在风里,向远方吹去。
终于,带着血的嘶哑嗓音打破了寂静。
“勇者。”
魔王说。
“之后的事情,可以交给你吧。”
“……非这样不可吗?”
勒伊瞥了一眼完全崩溃了的希娅莉塔,俯身将手放在落在一旁的圣剑柄上,踟躇不愿行动。
“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意识。破灭之神在警惕,他想让我发狂。绝不能再变成刚才那样。”
魔王跪在地上、抱着怀里的银月女王,一动不动。
“父亲、父亲大人……”
希娅莉塔挣脱了可可洛,把手向他伸过来。
“能听到你这么称呼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的女儿。”
他只是向想要触碰自己的女儿短暂地望了一眼,便转头催促勒伊。
“做你该做的事吧。”
“——噌。”
勒伊从言拾起长剑。与岩石碰撞激起的火花洒在越发昏暗可怖的宫殿里。
“罪无可恕者应死。我们要走了。从今往后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罗戈恩垂着头,不知在向谁说着。
“可是,你的灵魂……”
勒伊仍然犹豫。
“不用担心。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能斩杀魔族灵魂的圣剑。”
镜面似的刃,映出魔王的脸庞。
“——那么?”
“只不过是最愚蠢的魔道具——能让被刺者感到幸福的兵器。全凭它的愚蠢,黑龙才能瞒着破灭之神偷偷把它带进龙巢里……说这些,你不会懂。”
忽如其来的明悟。
勒伊终于能明白,自己被希娅莉塔以这柄剑刺进胸膛时,那股微妙难言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了。
幸福。
虚无缥缈、他在这世界上从没得到过的东西。
让他觉得“已经足够了”的情绪。
【果然……】
【还不够吗。】
他距离梦寐以求的终点,还差之甚远。
“总之,要解释的话也可笑。死者的亡灵、破灭之神的傀儡……我们都只些是执念和怨恨而已。是只要接触到一丁点儿幸福就会破灭的泡影。不必有负担,只管送我解脱吧。”
魔王的话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
嘉兰布莉安和卡蒂梅的亡灵,并没有毁灭……只是被从悲哀的轮回中释放了而已。
“还有。希娅莉塔她……继承了作为魔王的我的血脉。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她发生了意外、女儿的事……能拜托你吗?”
面对魔王最后的悲愿,勒伊无法推拒。
“……放心吧。”
“不……不要!!!”
在希娅莉塔的悲鸣声中,勒伊再次将剑锋对准了魔王的咽喉。
魔王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有默许。
“父、父亲,母亲————”
“哐——!!”
惊雷。
赤色的电弧从乌云密布的天幕中猛砸在宫殿里,如神的怒火;只可惜伤不到、也吓不倒心意已决的勒伊。魔王眼中腥红的光几乎要燃烧起来。可他强行克制着,像是怀中的银月女王封印了颤抖不已的手甲、控制住他的疯狂。
“呼————!!!”
狂风暴起。黑色龙卷风最后挣扎着,疯狂吞噬云层,试图将尾端延伸进宫殿内部,将所有人卷飞。
“——嚓。”
剑刃划破了暗色的皮肤。如隐红的火种沾到了烈酒,与肤色截然相反的皎洁之焰自伤口中喷涌而出。
“……终于,结束了。”
魔王终于,遗憾而释然地笑了。
即将触碰到勒伊肩背的旋风猛然消散了。抬眼看,飓风哀嚎着、自下而上逐渐湮没在乌云旋涡的深处;像只被食物烫伤的手一样不甘地收了回去。穿过耳膜、直透入脑海的清亮鸣声在天际回响着。不详的灾厄气息,正如清晨阳光下的雾霭般迅速消融。
总算承受不住雷霆与震荡的冲击,宫殿的支撑墙缓缓倾斜、开始了坍塌;一时尘土飞扬。
黑铠的魔王已近乎被白焰淹没。他与逝去的银月女王依偎在扭曲模糊的空气中,如同虚幻的蜃景。
勒伊依稀能看到,罗戈恩向自己点了点头。
“母亲……父亲!!!”
“……得走了!!”
他将扑弄着双臂、还想最后一次跑到父母身边的希娅莉塔拦腰抱了起来。若不然,谁也没办法违抗她来自魔王之血的怪力。
“呜哇哇哇!!”
两人环抱粗的巨柱贯在大厅内,粉碎了他们留恋不舍的目光。可可洛一手拽着勒伊的后摆、一手拖着落在原地的勇者之剑,紧跟几人身后逃了出来。
“呼、呼、呼……”
地摧山崩,高楼倾覆。等勒伊奔出大厅跑下台阶,便看到广场上林立的断头台无一完好、先前战斗过的高塔自中底部而折,作三角状岌岌可危撑在地面、顷刻便又要倒塌;废城中一片狼藉。头顶旋涡状的乌云已为之一变、阴沉沉聚拢着,浓稠的云层翻覆莫测、却显得自然;再没有之前难言的邪异感。
“————轰轰轰轰轰————!!!”
一声开天辟地的惊雷。
蓦然回首,魔王宫殿已成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之间,再也见不到魔王与银月女王的身影。
……是的。
“……结束了。”
勒伊恍惚地立在废城之中,颤动着嘴唇。
希娅莉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放声嚎啕着。
葬在那片废墟下的,是她人世间仅有的亲人。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团聚。同时,又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真正的相貌。
第一次与自己的父亲相见。
第一次能和父母坐在一起,静静听他们讲述过去的事。
这是本来对十六岁的女孩而言理所当然、再平凡不过的愿望。
然而。
希娅莉塔得到了自己应有的东西,又在转瞬之间……永远地失去了一切。
她将头紧紧埋进勒伊的斗篷里哭泣着。用力想要握住什么的指尖褪了血色,苍白可怜;以至连坚韧的粗麻布料都险些扯裂。可可洛轻抚着她的后背,无言地安慰着她……却没注意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幼龙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唯独勒伊没有哭。
舍弃了泪腺,怪物无泪可流。
感受着背在背后的糸拉依的体温,他仰望天穹上翻腾的云。
不知为什么,脸颊却忽地湿润了。
希娅莉塔已独自站着,他便伸出手抚摸了自己的脸。
不是错觉。
——雨。
蒙蒙细雨。
一滴滴打在冰冷的碎砖上。
积蓄了十七年的乌云,终于化作雨水重归大地了。
仿佛——
谁的泪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