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出剧毒飞箭的墙壁。

忽然从地下喷发的火焰。

伪装成宝箱的怪物。

层出不穷的魔族拦路者。

打不开的门。

会忽然动起来的巨型雕像。

不得不往返启动的机关。

这些东西都不存在。

进入宫殿大厅,四周燃着稍显昏暗、但比之阴云下的荒城废墟却温暖而明亮得多的灯火。诺大的厅堂中寂寥空旷,长毯直通向正中那尊华贵的黑铁王座。

王座旁,摆着一只小桌。用装饰架立在桌面上的,俨然是一枚显露出年代感的犀牛角。

若说那只是空空如也的王座,若说这只是魔族的阴谋陷阱,也并不离奇。

一切都顺利得过分了。

费劲千辛万苦、几乎弹尽粮绝地走到这一步,最终局怎么会这么顺利?

如果勒伊没有亲眼见证,他肯定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魔王就在那里。

漆黑可怖、布满尖刺獠牙的铠甲,端坐在王座之上。连一寸皮肤也不露出,面目被全覆盖钢盔遮的严严实实;而足以表明其主人并非人类的,是近三米高的雄伟体魄。四周阴阴蒙蒙,仿佛所触及的光线都被这黑铠所吞噬。

何等气势。它仅仅坐在那,已然像是一座狰狞的魔城了。

擎住盾牌,抽出阔刃剑。勒伊没有畏惧、也不能畏惧;他挺身与那让人胆寒的铠甲对峙。希娅莉塔早就作好了进攻的姿态。糸拉依困倦中强打精神,嘉兰布莉安张弓待发;可可洛也制造了临时的铁弹、一双枪口直指黑铠的头颅。

“——你,就是魔王?”

连呼吸都紧张地,勒伊做着最后的确认。

“……不错。”

只是试探性的提问,谁也没期望得到回答。黑铠却发出了低沉的语言——既是嗓音,又是金属的振鸣。

明明是魔族。

这声音吓得几人浑身一颤。

自进入魔域以来,他们第一次听到魔族开口……不如说,魔族本应没有语言,只能发出怒吼与悲鸣而已。

“你们是,勇者?”

它继续问。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勒伊以手中的阔刃剑凌空挥斩了两下。剑锋在火光下亮得刺眼。

这是为了隐藏他心中紧张感的虚张声势。他绝不能见面便示弱于敌人。

“……终于、来了吗。”

希娅莉塔双手持剑、恶狠狠地盯着它,一刻不敢放松,生怕魔王深藏诡计。

“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勒伊试图与对方重盔下的双眼对视。

“我……等你们很久了。”

它缓缓说。

或许是错觉也不一定。

勒伊觉得,魔王的语气忽然舒缓了下来。

“急着丧命吗?看来你还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回复着,向前迈了一步。一边摇摆视线,寻找魔王的破绽和弱点;更是为了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掩饰己方真正的杀器——勇者之剑。

“哈哈哈哈哈……”

他想要竭尽全力对弈时,魔王却发出了干哑的笑声。并非奸笑,不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反而,似乎带着深切的无奈。

“笑什么。”

勒伊咬紧牙关,小心提防;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背弓得像只威吓姿态的猎豹。

“……有一件事要请求你,勇者。”

“你我之间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得到的命令,是带回你的人头送给银月女王——作为几十万无辜死者和战士的祭品。”

见识了路上与城中的凄惨景象,勒伊也不想与对方作什么交易。即便是一半的疆域他也不需要。

“我知道。事到如今,没资格再期待什么怜悯。所以——”

魔王放弃了一切侥幸和希望,像是不甘地接受、却又像是如愿以偿地说。

“——我想请你,务必杀死我。”

……

“你说什么?”

勒伊哑然地问。

不必说,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其他人脸上也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嘉兰布莉安几乎懵了,希娅莉塔更是手中一滑、差点将拿不稳的勇者之剑落在地上。

“我等这一天……真的很久。勇者。”

不顾勇者一行的惊愕,魔王自顾自讲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替我结束我的生命。”

“……为什么?”

无法组织复杂的语言。面对眼前的不合常理,脑中一片混乱的勒伊只能用单字表达自己的疑惑。

“那会是很漫长的故事了。孩子。”

魔王平和地笑着。

墙壁上花叶纹的铜油灯静悄悄地燃烧,火苗如水般温和。整个魔王城中,只有这间宫殿里的时间是流动着的。大厅里又如此静谧,静得能听见十几年间历史的回响。

“只是你们不用知道也没关系的往事。来,小姑娘。”

它抬起手,指着希娅莉塔说。

“还在等什么。用你手里的那把剑,完成你们来到这里的使命。”

“……你,知道圣剑的事?”

勒伊代替吓了一跳的希娅莉塔质问它。

“圣剑?如果你是指那柄没开锋的手半剑,当然。”

所有人心中一沉。

己方最大的杀手锏被敌人知晓,必然会被针对限制……想不到一开始,战斗就注定会陷入不利局面。

而魔王的下一句话,才真正是让他们吃惊的。

“——因为它就是被我送到边境之外去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

过于强烈的冲击让勒伊暂时无法反应,只好下意识地拒绝来自敌人的一切言语。

“难道,真的……不,可这也不是不可能……”

唯独嘉兰布莉安若有所思,嘴里喃喃念着。

“你知道它的威力吗?”

勒伊继续逼问。

“【抹杀魔族之剑】,不是吗?”

“……”

勒伊无法说,“是”。

但事实如此。

和当初封剑石上刻下的铭文,一字不差。

他难以辩驳。勇者之剑是魔王带到围城的——即便事态会变得更加蹊跷,这个因果在逻辑上却更加通顺。

“可您明明知道这是能够杀死自己同胞的剑,为什么还要把他送给我们?这,太不合理……”

希娅莉塔向魔王发出的疑问,也指明了勒伊的困惑。

“……同胞?你是说外面的那些东西吗。”

“怎么能这么说……”

希娅莉塔咬着下唇。

即便是嗜血无情、没有理智的异族,她也不想听到与自己对战的对手们……被他们的王如此轻蔑侮辱。

“啊……魔族就是魔族吗。”

可可洛苦笑。

旅途中她也见到了层出不穷的社会形态。其中只以王为尊,所有一般人都被当做奴隶的兽人国家也是存在的。相比希娅莉塔,她对此倒不会再有“不合常理”之类的感想。

相比质问,这喃喃自语的声音反而被魔王听得清楚。

它自嘲地一笑,伸手握住了王位旁小桌上的兽角。

“你们自然是不知道。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魔族】的存在。”

“那外面的那些——”

“是亡灵。”

魔王的话冷得彻骨。

“是仇恨。是死者的怨念。你们过了这么久还没猜到吗?既不需要进食和水源,又不需要休息的东西……哪儿可能是活人。”

可可洛什么也说不出了。

虽然本就觉得蹊跷……但或许是常识、或许是侥幸心理束缚了她,以至于所有人的思维模式。

有人类外形的,未必就真的是人类。

勒伊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破绽。

留不下尸体的遗骸。诡异的复活。干涸大地上的农夫。以及——拥有格拉迪奥大公记忆的魔族骑兵统帅。

他不敢把视线从魔王身上移开,暴露破绽转头去看其他人的表情————否则,他现在就有机会看见嘉兰布莉安那早已了然于心的面庞。

“……就算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亡灵也是到处都有的东西。之所以为祸一方,肯定和你脱不了关系。”

一切都可能是伪装和骗术。曾作为欺诈者为生的变形生物,不会轻易相信敌人的任何说辞。

“是。全都是我的错,我就是万恶之源。所以,从来都不想得到任何原谅。所以,勇者,杀了我,就能结束这一切。”

“如你所愿。”

已经没有蒙骗的必要。勒伊收起黑衣少女的阔刃剑,直接从希娅莉塔手中抽出勇者之剑擎着,不由分说逼到魔王面前。他不想知道什么理由,这一剑就能让所有人解脱。倘若魔王还有阴谋暗策,他也愿独自一人承受。

“不错的眼神。”

魔王笑了。

“果决,像当年的我。二十年前,我恐怕会和你谈得来——不。你跟我,只是有些相像而已吧。”

它看着勒伊说。只有在如此近处,那双比任何魔族都要血腥刺眼的赤眸才会浮现在铁盔甲眼窟的深处。

“来生再谈不迟。受死吧。”

勒伊一刻也没有犹豫。明晃晃的剑刃在昏黄的大厅中闪耀着。雪白的刃与漆黑的铠,只隔一刹那的距离——

“——请等一下!”

忽如其来的喝止声。

勒伊与魔王对面而视。不需要冒险回头,也听得出那声喝止究竟来自于谁。

“苏尔盖特。我……还有话想要问他。”

是嘉兰布莉安。

“老师……”

魔王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它只是看了嘉兰布莉安一眼,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了。

“你还活……不。肯定记错了。你跟我,在哪里见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嘉兰布莉安断然否定。

“……也好。也好吗。”

漆黑的铠甲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但我想问……”

但绿发的精灵毫不停留,继续追问下去。

“你究竟是谁?”

……

“你们只要知道我是魔王就足够了。勇者,不用管她。”

魔王昂首、听天由命,主动将钢盔与胸甲连接处的弱点暴露给勒伊。

“我……不相信你这样的人会主动制造魔族袭击平民。如果有隐情的话,我作为银月女王的使者可以和你一起解决……”

连希娅莉塔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么对探明魔王的身份抱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没有解决办法。”

魔王断然地说。

“我的身份,你们知道了也没意义。”

不仅嘉兰布莉安和等待着可行线索的可可洛,连本来还将信将疑、看着老师脸色行事的希娅莉塔也感到好奇。

“我是……神的仆从。”

能听见大门外传来的微弱风声。盘旋在宫殿顶部吮吸天幕,邪异而不详的黑色旋涡,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

沉重的词轻易融化在空气里。魔王所说的事物太过遥远,无法停留在任何人心里。

“大概你们不会信。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光滑如镜的剑脊上映着腥红的瞳。

“【灭亡之神】,你们听说过吗?”

“是只有极端者和疯子才会祭拜,能授予的神恩全都是破坏和毁灭的恶神……”

这种知识只有四处漫游的可可洛才知晓。

“没错。不过,它是不需要任何人祭拜的神邸。因为它唯一能接受的供品……就是杀戮与死亡。”

像是在自嘲,魔王伸出手甲的食指、隔着钢盔刺向自己的太阳穴。这让勒伊险些作出过激反应。

“我是他的傀儡。这世间唯一的代言人。我奉命为它献上一场战争——所以成为了不死的存在。只要我活着,那些被你们称为【魔族】的、人形的执念就会不断地从这片土地上被唤起。被它们杀死之人的怨念,又会变成一样的东西。”

他残忍却又无力地笑着。

“换句话说,你们在那条城垒上十几年来的抵抗没有任何意义。你们的女王是聪明的……她一直如此。如果不消灭我,这场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魔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这座城里的军队也好,疆土上的居民也好,甚至你们召集起来的士兵也好。他们只会成为灭亡之神的食粮,因人类的敌人,从来都是人类自己。”

“所以,它们不是能复活的种族或重生的人类……”

希望再次破灭。可可洛难以掩饰失望地摇着头——

“对。只是些杀戮工具而已。”

嘉兰布莉安震惊了。

一切都有所预兆。她没有理由不相信魔王的话。

艾布里德人至今为止的牺牲和努力,竟然都是在为自己的灭亡而掘墓。

“这倒像是恶神的仆从会说的话。”

勒伊不在乎它说些什么。只要剑锋仍然指着对方的喉咙,他就掌握了一切主动权。

“我并不想做灭亡之神的帮凶,也不想你们的王国毁灭。但我是一切的根本……我非死不可。”

“您,不想作魔王吗?”

希娅莉塔听出了言下之意。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从来不知道。我是罪人。”

魔王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发自心底的痛楚。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对艾布里德的边境发起进攻——”

“我什么都做不到。亡魂的军队从来都没有失去仇恨和对战争的渴望……就像他们生前那样。你们是人类士兵眼中死有余辜的精灵,精灵眼中唯有绝种才能赎罪的人类,艾布里德军眼中留下一个就会殃及无辜者的魔族。它们想杀死你们,就像你们想杀死他们那样————看这只笛子。”

他举起了从刚才一直握在左手中的犀牛角。

“收兵号。你们不知道我曾吹响过它多少次。它能让主力军凭生前的本能回到这座城的中心广场……但也有主力军才会遵守。”

几乎所有细节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现在,连勒伊也无法否认魔王所说事实的真实性。

“所以……”

“所以,我把那柄剑送给了你们。”

“是指……圣剑吗?”

希娅莉塔怯怯地问。

“你们知道,那是屠龙者的佩剑。所以灭亡之神不允许我触碰它,更不允许我用它自杀。神可以鞭笞我的灵魂……如果我做得太出格,祂就可以让我成为制造亡灵的木偶。仅仅取出那柄剑就让我半年间失去意志。剩下的,只能寄希望于假借你们的手来完成。”

这一席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无论是否怀疑真实性,他们面前的都不像是一个值得恐惧和憎恨的魔王,只是个求死不得的可怜人。

“你们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勇者,尽快挥下你的剑。如果拖得太久,又会被灭亡之神发现——你们承受不住祂的怒火。”

魔王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勒伊。它渴望那剑锋,如沙漠旅人渴望绿洲,忏悔者渴望天国。

“……你知道。你死了,对谁都好。”

连勒伊也心软多说了一句。

“我比谁都清楚。”

他平端剑刃,手里的勇者之剑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刺向魔王喉咙后的脊柱。一旦将两者洞穿,死者不会受到任何多余的痛苦。

希娅莉塔不忍地扭开了头。

嘉兰布莉安仍然无法释怀,可为了王国的存续、再无法出言阻止。

“闭上眼。只要一瞬间就结束————”

“————轰轰轰!!!!!!!”

忽然之间。

巨响。震耳欲聋、宛如天地崩裂,比之方才广场上还要强烈得多的轰爆之声。雷云碎裂,大地嘶鸣,连殿堂中的立柱也被摧折数根;整个宫殿的顶盖被整个吹飞、当空坼裂,撕作碎砖瓦砾卷入狂暴的黑色飓风之中。那旋涡如同自天幕中伸出的神之手、深渊之缝,贪婪地席卷、吞噬着一切。

所有人不知所措。而勒伊并没有惊慌。无论发生了什么,杀死眼前的魔王就是他唯一的任务。

“——咔。”

可他的剑,被握住了。

被寒冷而粗暴的黑铠手甲,硬生生拦在剑锋即将刺入喉咙的一刹那间。

下意识地,他抬起头与魔王对视。

刚才对话时的理智已经消失了。黑铠深处的那双之前还忽明忽暗的眸子,猩红得几乎要溢出鲜血来。谈不上残忍或怜悯之情,它所表达的只剩一个单纯而冷酷的意志。

它——

会杀死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