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光。

未见血光。

挥下的阔刃剑戛然而止、停在半空，再未前进分毫。

嘉兰布莉安与黑衣少女对视，眼中满含泪水。

仅停滞了这一秒，飞转的链锤便携着蛮力砸中了黑衣少女的后背。势大力沉，一口黑血溅在嘉兰布莉安脸庞上。

“老师————！！”

紧随而来的是狂奔的希娅莉塔。剑锋深深刺进黑衣少女的背脊，又从胸口透出。即便凡铁亦是致命伤，更何况这柄能将魔族肉身灵魂一并斩灭的勇者之剑。

贯通的伤口中涌出丝丝火焰。

虽然晚了许多，勒伊也走过去，见证她的死亡。

可黑衣少女仍未死去。她单膝跪在地上，一手用剑支撑自己，反而仍然握住了嘉兰布莉安下意识护在身前的手。

牢牢地握紧。

像是垂死者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嘉兰布莉安没有惊慌————她反而把头伏在小臂上，抑制不住地啜泣着，流下眼泪。

她哭了。

连袖口也浸润了。

看到这匪夷所思的情景，希娅莉塔松开了手里的剑柄。

背后插着剑刃的黑衣少女也低下头，弓起身子——像负伤的骑士。两人的额头相触时，她轻轻吻了嘉兰布莉安的手背。

嘉兰布莉安无法抑制自己的呜咽声了。她以手覆面，泪水不住从指间溢出来。

勒伊终于确认了。自己当初在她枕头上看到的，的确是泪水。先于寻找理由，他更深切地为此而震慑——连嘉兰布莉安这样似乎没有弱点的人，也是会哭泣的。

魔族的黑褐色皮肤下已能看到隐约的焰光，忽明忽暗。

黑衣少女的生命即将结束。这时，她却又将泣不成声的嘉兰布莉安放在一边，转而直面勒伊。

勒伊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而她只是将阔刃剑收回鞘中，双手交给勒伊；

放在剑上的，还有袖口那张沾满尘埃，已有些模糊不清的藤剑纹。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驱使着他。

勒伊将颤抖的手抚在黑衣少女的头上。此刻的他已经不是自己。而是有什么深藏于心的执念，又一次翻腾着涌了上来。

【格拉迪奥大公……你又要作些什么？】

质问被吞噬而残余的记忆碎片也无意义。嘴唇微动，吐出了连他也不理解含义的字节。

“——做得很好。好孩子。”

是错觉么？

黑衣少女的脸上好像浮起了一丝微笑。

明明是魔族。

明明是生命中只有杀戮和破坏的怪物。

此刻，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火光越发明亮了，也越发浅淡，由赤而至苍白。

嘉兰布莉安从背后抱住她。可那什么也无法阻止。

白焰沿着手臂蔓延至勒伊全身。并不带有灼热感，反倒是源源不断地抽离这什么似地，让他身上逐渐轻松。

吞噬格拉迪奥大公后残余在勒伊掌心与皮肤上的黑色暗斑，终于被烧得一干二净。

黑衣少女就这样消灭了。

洁白而纯净的灰烬没能停留在嘉兰布莉安手中；自掌心洒落，便被高塔上的寒风吹作雾气、飞向几万米高空之上，一去不返。

那身装备与黑色军服与之相反，锵然坠地。

黑衣的前襟里，似乎有些亮晶晶的东西洒落出来。像是玻璃。

但勒伊笃定地认为，并非如此。这些晶莹剔透，泪珠似的透明沙子——

是来时他在马车所见到的，名为【共鸣石】的碎屑。

几人围坐在魔王宫殿前，升起一小堆篝火。现在，他们作着决战前最后的休息和准备。

那之后，依靠黑衣少女交给勒伊的阔刃剑的指挥，魔王军全部退出了城镇的中央区域。

对于利用它下达命令的方法，嘉兰布莉安有所了解。如果世间充裕，勇者一行甚至能籍此全灭魔族的主力；但既然它们还有重生的可能，即便在此消灭也无意义。

勇者一行来到魔域，目标归根结底只有一个。

魔王讨伐。

漫长征途终于抵达尽头。但经历了刚才的事，谁也无法感到亢奋或畏惧。不如说，大家都很识趣，就像是忘了心中仍抱有疑惑。决战在即。现在如果忍不住开口问了，复杂的因果必然会成为战斗的阻碍。

嘉兰布莉安什么也不肯说。她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但现在，却好像离其他人更近了一些。有泪水，也会流血，更会悲伤、忧愁。希娅莉塔现在才意识到，嘉兰布莉安果然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在自己印象中全知全能、神明一样的【老师】。本来那副虽然喜爱恶作剧、却仍光辉而伟岸的身影，现在却弱小得让人想要保护。

这一点，勒伊也感同身受。

再看希娅莉塔自己。误伤事件后就不敢与勒伊作任何眼神交流，即便是必要对话也小心翼翼，不肯放声吐字。这样谨慎控制自己，会为失态而心怀愧疚的人本不可能忽然暴走，袭击伙伴才对。

勒伊摸着没有留下伤疤的胸口，止不住地疑惑。

小糸拉依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意外。勒伊不敢对她说自己仍要身赴险境，只是轻抚她银灰色的长发，陪伴幼龙沉沉睡去。

恰与之相反，可可洛却像是有无限的精力和热忱。忙着精简背包，留下一大堆收集魔王素材用的瓶瓶罐罐，又飞快地动手调试起用途不明的小机械；简直分不清哪边是亚人种、哪边是龙族了。勒伊明白，即便总受到失败的打击，她仍一直竭尽那副小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奋斗着。

【如果能得到复苏死者的线索就好了。】

他不禁在內心里替她期盼着。

阔刃剑与扇形盾的手感是陌生的。勒伊可以料到，自己终究没办法用人类的武器解决问题；但总归作为人类，果然还是得装备起这些逝者的遗物才行。

勒伊再次在斗篷内藏好被消耗了的食物。仅剩的奥术卷轴被逐一分发，只差没有刃物可在砥石上磨砺了。趁着火堆还未燃尽，身上仍然温暖，所有人都尽量鼓起了勇气。

阴暗的魔王宫殿冷冷地旁观着他们。本来能被称为庄严的立柱，现在如深渊张开了巨口的森白利齿。它口中的黑暗，想必是能吞噬一切的。

台阶高耸，脚步沉重而坚实。

踩着郑重的黑色长毯，勒伊手上擎着长剑，带领几人一步步踏入宫殿的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