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夏末。

落日王驾崩了。

克莱布瑞娜德守在床前,哭了很久。即便对方背弃了母亲,只与她相处了短短的三年时光,那也是她唯一的父亲。

罗戈恩始终在安慰她。但她没有沉浸在悲伤中的时间。

为了这迟早会到来的一天,银月公主早就做好了准备。

继任王位的准备。

国不可以一日无君。清晨刚刚出席了落日王的葬仪式,紧邻下午的就是在王宫大殿举行的继位典礼。

神圣艾布里德王国第三十七代国王,银月女王,克莱布瑞娜德·法尔苏斯。

一变再变的名号,终于定格于此。

然而,在典礼结束之后,罗戈恩为她带来了晴天霹雳似的严峻消息。

阔剑城兵变。

格拉迪奥大公,发起了叛乱。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寝宫里,克莱布瑞娜德来不及换下宽大华贵的国王衣袍,向一身简便行装的罗戈恩追问。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对方从国王陛下驾崩之后就立刻开始了行动——我明明控制着没有走漏风声。他们装备整齐,军队比之前上报的数量多了整整三倍……这条老狗,蓄谋已久了!”

紧张和愤怒让罗戈恩不住颤抖着。明明强忍了这么多年,改变一切不平等的机会就在眼前,却被自己最看不起的家伙狠狠咬了一口,打碎了希望。

“……嘉兰布莉安和卡蒂梅呢?她们怎么样了?”

克莱布瑞娜德最先在乎的是朋友的安危。自三年前的那场生日宴以来,她们之间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直到最近,几乎得不到音讯了。

“现在没办法调查。派去监视政务的一百多个卧底间谍同时失去联络,城里的事完全一抹黑。只知道他们几个月前发现阔剑城内气氛有变,对人类的仇恨风气越来越浓重……可恶!我还以为只是正常的反抗情绪而已。”

“查理,嘉兰布莉安……”

忧心忡忡地握紧双拳,银月女王手上加装的长指甲砰然断裂。

“安缇诺雅,你先冷静下来。虎毒不食子,卡蒂梅小姐理应没有危险,其他人我也会替你去调查……所以先安下心!现在只有你出面解决不可!”

“我?”

“你是女王,唯一的女王!”

克莱布瑞娜德呆住了。盯着自己袖口华美的纹样,她对现状毫无实感。只一会儿,看到罗戈恩腰侧的匕首,她忽然不知所措。

“那,我该怎么办?罗戈恩,帮帮我……”

“军队。总之先是军队。我们应该调集足够的力量把叛军拦在路上。”

“但近卫军不够用……敌军有三万人!即便王都的国民不也只有十万而已吗?”

克莱布瑞娜德明白逐日城究竟有多少实力。所以,才更加慌张。

“总之先做能做的事。虽然打死也不想这么做……但我们必须得借用那群诸侯的力量了。”

罗戈恩咬牙切齿。那是他们本来应该消灭的目标。他的靴子在地上碾着,将昂贵的长毯撕开一道伤口。

“……我明白了。立刻放出信使去做吧。”

能得到援军吗?

银月女王陛下心中忐忑。

落日王统帅出征纽维尼亚时,王国从各地集合了二十万的军力。可一个刚刚通过仪式的女王又如何呢?

与落日王在世时庆生宴会的熙攘完全不同,国王驾崩之后,连她的继位仪式都只来了不到半数的诸侯。至于公爵与大公,更是一个都没见到。

“安缇诺雅。”

她纤弱的手被更加瘦小、却格外坚定的掌心握住了。

最熟悉的人的体温,让克莱布瑞娜德不必再瑟瑟发抖。

“安缇諾娅。相信我。我们能够度过这难关的。你说过的。我们还有光辉的明天,不是吗?”

“……嗯。我,永远相信你。”

这是漫长战争的开始。

格拉迪奥大公在阔剑城主的位置上做了一百余年,跨三代国王。靠着隐忍、投其所好和熟练的镇压手段,从未遭到弹劾与清洗。可谓老谋深算。

百年间,他偷偷打造了一只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主力军。途中路过的诸侯领地无人敢与之抗衡,一经开战便势如破竹,两个弦月的时间就逼到了逐日城的战略咽喉。

所谓墙倒众人推。善于分辨局势者,方能成为贵族。没有诸侯愿意向王室伸出援助之手。千年帝国终于腐朽,眼见王权倾覆,乱世即将到来。

孤立无援的近卫军节节败退,克莱布瑞娜德只有亲自临战督军。她虽然熟读了大量战场实记,巧妇却难为无米之炊,既无兵力,便无济于大局。

罗戈恩每天往返奔赴战场。但那没有意义。他不是真正的英雄、只是见不得光的盗贼——而即便是英雄,也无法逆天改命、左右战争的走向。

终于,王室遭遇了最惨烈的一次失败。临时拼凑的部队像被狼群冲入的羊圈般分割击溃,王室最后能被称为战力的存在、男爵之流的小贵族们也不复存在。

摆在法尔苏斯、银月女王和罗戈恩面前的未来,只剩下破灭一途。

“是吗。去吧。”

萧瑟惨淡的王宫里,克莱布瑞娜德独自一人倚在卧塌上,茫然望着苍白的天花板。

最近,她那光华耀眼的银色长发越发憔悴了。数不清的愁怨压在她的胸口。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亲临战场的她无数次看着亲卫死去,溅上一身温热的鲜血。

那是洗不掉的血痕。

她终究不是能把人命看作草芥的上位者。自己的坚持,就意味着这些年轻的生命,这些家庭仍将继续破灭下去。

王宫中的侍从离开了许多。她不曾阻拦,尽可能放想走的人离开。

谁都清楚,王室式微了。

现在的她,一个人留在落寞的宫殿里。和当初母亲逝去之后的家,意外地没什么区别。

嘉兰布莉安下落不明。她们甚至没能再见上一面。作为人类卫兵的查理是平民最仇视的对象,被群情激愤的精灵族青年杀害……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嘉兰布里安和小西萝拉的消息了。

在这样的乱世,一对精灵母女又能生存多久?

安缇諾娅心中满是深切的悔恨。

可那改变不了现实。

“吱呀——”

门开了。

擅自闯进她的寝宫的,是脚步摇摇晃晃的罗戈恩。

“你……又喝了酒吗?”

换作往常,即便两人关系亲昵,他至少也会先敲一敲门。

罗戈恩不回答。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蹒跚向她走过去。

“最近你总是喝醉……不要这样。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克莱布瑞娜德扭开了头,不忍去看他。她的嘴唇发颤,考虑着该不该吐出接下来的话。

“我们逃走吧。从这里离开。”

“不……”

预料之中的拒绝。她的情感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王位之重,在一位刚满二十岁的少女身上简直如噬骨的毒药,让她发狂。

“罗戈恩!我知道这很懦弱,很荒谬,可我不能……我没办法坚持下去了。比起什么女王的责任,我更想平凡地生活下去……王位什么的就让格拉迪奥拿去就好了!只要我们活着就好了,不是吗?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她明知这不可能。

怎么逃得掉呢。

格拉迪奥不会放过法尔苏斯家族的任何一人。哪怕他们离开艾布里德,叛军的追兵也会尾随而去,杀之以绝后患。

“罗戈恩……我……”

脆弱的克莱布瑞娜德像只不堪一击的白兔,扑进她的爱人怀中。她多希望听他叫自己一声“安缇諾娅”。那个她唯一想要的名字。

光明的未来从一开始就是幻梦。任谁都有机会得到的,平凡的幸福,在她却是无法触及的奢望。

“不行……离开我!”

这个可靠的胸膛一如既往,支撑着她。

而克莱布瑞娜德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罗戈恩一直镶在侧腰上短匕首剑格上的漆黑珠子——

竟然消失不见了。

而正相对,他从刚开始便痛苦地呢喃着,哪是在说什么醉话。

她蓦然抬头,仰视那张熟悉的脸庞……

不对劲。

这不对劲。

他眼中没有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纠结,反而是冷漠、凶暴的,像只午夜中搜寻猎物的食肉动物,隐隐泛着猩红的光。

他不是罗戈恩。

虽然是,却已经不是了。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罗戈恩仍然不答。

克莱布瑞娜德刚刚从他怀里抽身,双臂就被牢牢捉住。那双手上浮起膨胀得几乎迸裂的血管,形状也变得怪异,指尖长出锋利的爪,肤色黑暗沉沦。

“安缇諾娅……”

像是呓语。罗戈恩口中吞吐着意义不明的语言碎片。

“你不会死。我来。我来承担。”

指爪划破精致的布料,露出锁骨处雪白的皮肤;一道极度克制的狭长伤口溢出血珠,相当刺眼。

“希望。因为,你是我的希望。”

“住手,罗戈恩!为什么……为什么不变回原来的样子?”

目光相对。克莱布瑞娜德能看出,那泛红的黑眸中不存在理性。她开始竭力反抗,可对方的臂弯如铁,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肩上的血痕让名为罗戈恩的野兽亢奋起来。他咬上去。口中如狼一般的獠牙,穿透了细嫩的血与肉。

“罗戈恩……”

外袍一片片被撕得粉碎,染着血痕散在地上。在绝对的暴力压迫之下,克莱布瑞娜德能做到的只有承受。

她被背叛了。

她不想这么认为。但,她更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明明这个男人是她唯一的寄托。

明明即便是没有未来的未来,她也愿为他承受。

“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跟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吧。”

当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句承诺,仿佛此刻正回响在她耳边。

践踏。亵渎。欺骗。

即便如此,她也愿意相信正被摧毁着的、两个人之间的过往与信任。

这是漫长而短暂的一夜。

也一夜,安缇诺雅再次失去了一切。

除了她最不想要的王位以外的一切。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罗戈恩的身影。

名盛一时的英雄,悄然消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谁也不会再记得他。

最后一层防御也被轻易击溃;阔剑城叛军团团包围了艾布里德王都,逐日城。

自那之后,便是地狱一般、整整两个弦月的寒冬。

格拉迪奥大公不接受投降,一开始就做好了灭绝所有人的打算。仿佛这城内所有的人都负着罪孽。他们最初也曾将腐烂的士兵尸体抛入城内,制造疫病;但察觉到连那也会成为城中人的补给,就停止了动作。

克莱布瑞娜德躲进了底下的密道里。她知道,如果不这么作,就会有无数人冲进宫殿将她分而食之。现在的逐日城更像是一座砖与瓦的森林。所有暴露行迹者,都会成为他人的猎物。

所幸,王宫地窖中还有留存的食粮与水源。作为这座城镇的女王,她伴着耻辱与负罪感一口口将生麦吃进肚子。

她越发明白自己当初的幼稚了。连平民都格杀勿论的格拉迪奥大公,不可能给她平凡生活的机会。

未来。明天。诸如此类的词汇只会令她感到痛苦。

坚持,也只不过是等死而已。

当时的她是这么觉得的。

她也曾想到过自杀。

但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样。

不是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削瘦。

是妊娠。

她有了孩子。

她与现在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的罗戈恩的孩子。

不再是一个人。拥有了另一个需要保护的生命,支撑着她在黑暗中度过了两个月。

直到有人找出王宫的密道,发现了深藏在地下的女王陛下为止。

那一束光明,为她带来了绝望。

克莱布瑞娜德这样成为了饥民的饵食,盘中之餐。

她本以为会变成那样。

可找到她的士兵、阔剑城的军士,却将她请到了城外的营帐里。

是的。

阔剑城军士。

是【请】,而非【押送】。

人间炼狱的逐日城,已经被从灾难中解放了出来。

营帐中,在地穴里戴了两个月、可怜的银月女王陛下像只听到风吹草动就要逃命的兔子,全然看不出王的威严所在。

帐篷里只有两个人。克莱布瑞娜德没有抬头去望那个于她生杀予夺的人……那是格拉迪奥。地狱的缔造者,围杀无辜平民的恶魔。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所以没在路上自绝,只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即便是沦落在藏身处,两个月间都没有与人相见交流的她,也分得清嗓音中的不同。天壤之别。

说话的人,并不是身披白袍、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敌意的精灵族百年大公,格拉迪奥。

而是——卡蒂梅。

一位黑衣少女坐在将军的虎皮椅上,长发扎成爽利的马尾,一柄昂贵精美的阔刃剑不离身;一见到她的身影,就忍不住激动地起身而立。

憔悴的面容,消瘦的身姿,枯骨的手腕,与掩饰不住的温暖和惊喜之情——克莱布瑞娜德知道,这也是她自己现在的模样。

“安缇诺雅!”

只有她几个人才知道的身前名。

她的挚友、卡蒂梅·格拉迪奥紧紧和她相拥在一起,像两块磁铁,更像是一对寒冬中互相取暖的雪兔般难以分离。

“卡蒂梅……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

卡蒂梅只是道着歉。温热的暖流顺着安缇诺雅许久没能清洗的后颈淌进衣内;是泪水。

“我没能阻止父亲大人,也没能帮助嘉兰布莉安、害得她……我什么都没做到。对不起、对不起,安缇诺雅……”

克莱布瑞娜德无法责怪她。

否则,她更应怪罪的是不争气地啜泣着的自己。

两人牢牢相拥在一起。谁也没能开口。唯有心脏的跳动声,传达着彼此的情感。

雪一直下。

柏树枝被压得低垂下了头。昔日繁华的逐日城,染成一片骸骨的苍茫色。

小石炉中沾雪的枯柴噼啪作响,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军帐火光摇曳,森林寒流暗涌。远处低沉昏暗的叠层云,预示着还有一场暴风雪即将临近。

天空,仍未放晴。

她们终于分开,已经是几刻钟之后的事。

“……格拉迪奥大公呢?他要我来做什么?”

情绪终于安定,银月女王满心都是疑问。

可卡蒂梅只是摇头。

“那么王都里怎么样了?他愿意接受我们的投降了吗?”

“没有投降与否了。”

大公之女神色黯然。

“……没有?”

什么意思?

王国的未来,王都居民的出路,自己能争取到什么。这明明是过去的两个月里,银月女王每天都反复思虑的事。

“战争已经结束了。安缇诺雅。”

克莱布瑞娜德哑然,久久合不拢嘴。

“是北方。我们的阔剑城。那里忽然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是异族,但又不是——凶残又强力、悍不畏死,备军阻挡不住;它们连老幼妇孺不放过。围城没办法继续下去了。父亲带着主力赶了回去,把剩下的围城军全都交给我管理。”

“你……擅自解救了我?”

卡蒂梅紧咬着嘴唇,手抚上腰间的阔刃剑,像是在寻找安慰。

那剑带着可以说朴素的鞘,可缠布柄、镶纹都异常精美,剑身美丽得耀眼。最为醒目,便是纹在正中那青藤与阔剑的纹章。

“看。这就是阔剑城主的象征。有了它,我就得到了一切权力。如果挥动它,所有看到剑光的部队全都会听从指令……为我而死。”

“那么——”

“父亲就是把这种东西,和精灵族的未来一起托付给了我。他早就料到自己不会有机会活着回来。”

“格拉迪奥大公他,现在——”

“……已经战死了。汇报时局的信鸟断了半个弦月,之前围攻你们的主力军大概也全部牺牲了吧。”

卡蒂梅从衣怀里取出一枚盒子打开,其中是碎作一撮齑粉的共鸣石。

“我知道,父亲的做法是错的。但,他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让精灵族重获自由……他不肯相信人类,更不肯相信假扮人类的你。没能阻止他、谅解了他的我们,全都是帮凶。所以,安缇诺雅,不、银月女王陛下。”

接连不断的惊诧席卷了克莱布瑞娜德。而其中最强烈的,便是忽然郑重的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友人。

“我代表阔剑城,代表还停留在此的所有军士向您降伏。”

“你是说,降服?”

克莱布瑞纳德从未想到这个词会是别人向自己说出口。

“我不敢奢望您能既往不咎。无论怎样的处置,我都愿意承受。但现在我们不该在互相残杀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该发动。所以,现在还不迟。现在的话,我们还能一起去对抗那些出现在北方的怪物,让更多人免于受害。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提你的名字……但,安缇诺雅。我想求你同意。”

“卡蒂梅。你……确定吗?可是我——”

失去了军队、子民、威信……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

“因为您是女王陛下。唯一的女王陛下。”

这个称呼更像梦魇,浮现在她的每个恶梦里。但今天,她看到的是卡蒂梅充满希望而坚毅的目光。

“整个阔剑城都没人幸免,我不想眼睁睁看着整个国家都变成那副样子。我不喜欢在精灵族受欺压的时候不肯发声的人类……但他们罪不至此。战胜那些怪物,保护无辜者……父亲已经死了。可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还有机会消灭它们。”

“可是……”

忽如其来的变化仍让她犹豫不决。

卡蒂梅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佩剑倒在地毯上。那是权位之重。作为被强加了女王的责任的克莱布瑞娜德,她最能理解卡蒂梅此刻的心情。

想要偿还一切。

使得战火淹没王都的,并不只是格拉迪奥大公的仇恨与野心,更是她的软弱无能。

女王是无法被原谅的。

“改变这个世界。”

那个弃他而去的男人所说的话,腹中生命的父亲所说的话,她这一生都无法忘却。

现在,无论是悲伤或快乐的回忆,自己与母亲、与友人共同生活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

不会再让人承受自己遭受过的苦难了。

如果早就她能做到,嘉兰布莉安就不必下落不明……她的女儿也不必流离失所。现在她已经几乎忘却了孩子的姓名,但那小脸上柔软、温暖,以至于脆弱的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指尖。

而如果在此逃避,她甚至没有脸面去面对罗戈恩。

“我明白了。”

这是颤抖的决绝。

“卡蒂梅。请你协助我吧。”

自那句话语,十几年的魔族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讽刺的是,在格拉迪奥家族宣布降服、银月女王终止叛乱的当天下午,之前都不知躲在哪里的贵族们一股脑地派出了信使前来祝贺。尤其领地与阔剑城接壤的几位公爵侯爵,最是殷勤倍至。

乌鸦对灭亡的气息最为敏锐。他们一早就得到了阔剑城覆灭的消息,所谓兔死狐悲,寝食难安是免不了的。以自身力量无法与怪物军团抗衡的大小权贵纷纷投在银月女王麾下,争着愿效犬马之劳,克莱布瑞娜德却几乎连他们的家名都记不得。

卡蒂梅说的没错。

几遍只剩孤家寡人,她也是这片土地上无二的女王。能被满天星辰簇拥的白银之月,仅此一枚。

一只规模庞大的讨伐军被迅速召集拼整起来。不多不少三十万人。在各方援助下,荒废的逐日城迅速重建着,粮食溢满仓库,市场上人声鼎沸。

克莱布瑞娜德只觉无奈与感慨。

兵力。食物。只要分出一点,就能在短短几个月前拯救王室,阻止悲剧的上演。但事到如今,即便拥有了它们,早已失去的东西也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更无可补救。

她只有直面眼前的事。

“……已经要走了吗?”

风中旌旗狂舞。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军阵森罗,整装待发。

银月女王站在黑衣的将军面前。

出征之前的几日,卡蒂梅放弃了格拉迪奥的姓氏。为了服众、克莱布瑞娜德交给她【近卫将军】之职,并赐予了她……【弗莱尔】。是精灵语向人类语靠拢的混音词,对谁都一视同仁的艾布里德语。

其意为,斩断了过去的自由之人。

“是的。再等下去,不知道它们的疆域还要扩大到什么地步。”

“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

克莱布瑞娜德攥着卡蒂梅马胄上红色的绳结。世代流传、而对于一位少女来说过于宽大的王袍下,肚子的异样已经没办法向人敷衍。而她不肯作为女王聘夫,用幻术隐瞒了事实。

雪地中枯黄苇草坚强地立着,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不,你应该留在这里。安缇诺雅。这个国家需要你。你的孩子也需要你。如果嘉兰布莉安有一天回来了,我们总有一个人该在这迎接她。”

是的。句句有理。克莱布瑞娜德已经被银月女王的身份束缚在王宫里,无法轻易离开了。

她从内心深处,也还希望相信罗戈恩终有一日会回到她身边。只要她做得足够好,完成了两人之间的约定,就还有可能再会。到时,他一定会对自己说出他的苦衷。

“而且,我熟悉你,相信你。父亲托付给我的,这片土地上所剩无几的精灵族同胞的未来,我愿意托付给伟大的银月女王陛下。所以,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种事情了。”

卡蒂梅笑着。

“不要取笑我嘛。”

克莱布瑞娜德擦去眼角的泪迹。

“那,近卫将军卡蒂梅弗莱尔,在此出征,请您允许。”

“……作为神圣艾布里德王国地三十七代国王,克莱布瑞娜德·法尔苏斯,祝你早日凯旋。”

她犹豫了一下,把深藏在怀里的小盒子交给她。

“嗯。收到了。”

角笛声响起,悠悠回荡在空阔的雪野原上。是行军号。

两人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彼此相握的手。

主力军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雪地空余无数道车痕马迹。克莱布瑞娜德痴痴地望着。

既然已经跨过了战乱与灾厄,攻破未知的异族不过水到渠成之事。即便凶残,也不可能抵挡三十万人的进攻。她相信卡蒂梅。

“陛下,小心身体。”

侍女为她披上雪一样的宽厚白袍,皮草圆领在寒风中微微曳着。

“是啊。我得为所有人着想才行。”

银月女王将手藏在白袍下,隔着小腹、抚摸着那条还未准备降生于世的小生命。

战局在三个月后奠定了。

为了击溃因为过于吊诡、无需任何补给无比凶残而只能被称为【魔族】的怪物们,联合军团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而成果,则是一条被迅速建立起来的防卫线。

虽然没有将它们彻底剿灭,但内地已无忧患。这全都因为银月女王之伟大、团结了所有贵族的结果,只有她能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与富足……民众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的艾布里德,和以前大不相同;只有银月女王是唯一的权威。

以前和罗戈恩约定,推进种族平等和底层权力的难题,早已迎刃而解。像嘉兰布莉安那样因仇恨而失去了爱人,被驱逐出故乡的人已经不会再有了。而遵照卡蒂梅的嘱托、被战火摧残的精灵族得到了公正的判决和补偿。战争的无罪者、赎罪者们,可以毫无芥蒂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要从教廷与贵族手中收回权力,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切都走上了正规。

她早已不抱希望的、光明的未来,不知不觉便降临在所有受苦人的身上。

然而,那代价是什么呢?

寝宫。

深夜。

只有一盏油灯。

克莱布瑞娜德坐在桌前。

母亲留下的镯子。她并不戴,承在小木架上。每天清晨,都会看上一眼。

嘉兰布莉安最后为她带来的一点香草茶。不忍去喝,装在玻璃的小瓶子里。是藏着的。不忍去看,因为一看便流泪。

罗戈恩的短匕首。少了那枚珠子,有些寂寞。想着总有一天要换给他,却不知怎么失手弄丢了。再也没有找到。

另一端在卡蒂梅那里的共鸣石。

与魔族的最终遭遇战后,碎得一塌糊涂。

她想尽力想把它拼起来,却怎也做不到了。一一次拼接,就一次次碎裂。每到这时,她就要抱着碎片伏在桌案哭上一整夜。

不会人来安慰她。

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安缇诺雅】这个名字。

【阿尔斯塔夏】之类的姓氏,更是从一开始就无人知晓。

世界上,只剩下了银月女王而已。

月,是永远独自挂在夜空上的。

每当落日西沉便出现,朝日升起便消逝。连星辰都要远远躲着她,怕被光芒刺伤。

而在艾布里德的传说中,世界上有无数枚月亮。

她也像人一样,从牙月变成望月,洒下无尽的光辉;直到朔日就死亡。一对上下弦月便是一枚崭新的月亮,崭新的生命。如此,他们常常沐浴着新生的月光,憧憬她的纯洁和美丽。

只有多愁善感的诗人才能想到,这究竟多么残酷。

他们觉得,即便死也不愿生为月亮。

没人能理解,倾尽一生只能独自挂在空虚寂冷的夜空之上的生命,何其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