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布里德都城,逐日城王宫的一方花园内。

自屠龙一事,已经过了四个季节。

又是春天。

名贵的花卉盛开在一丛丛细草间。雪青石凉亭何其别致,每一丝石料都雕磨得恰到好处;摇椅也细心地铺好了细棉绒。连放置在香叶木桌上的花洒,也是鎏银的。

但安缇诺雅不在这里。

银月公主、克莱布瑞娜德坐在凉亭下。这里的植株自会由仆从照顾打理,她再也没有机会亲自去浇灌了。如果无可使用,再精致的花洒也只是摆设。

现在的公主殿下,更有其他事要关心。

“罗戈恩,罗戈恩。”

她轻声呼唤侍立在旁的近卫骑士。

那人只有她一半高,毛发浓密,留着一撮小胡子。身穿平民式朴素的粗麻衣衫,后腰受银月公主特许、挂了柄护驾用的短匕首。匕首剑格正中,镶嵌着一粒黑漆漆的珠子。是从黑龙尸骸中取出的宝物,他屠龙者身份的象征。

这里无需女仆,只留了两人独处。

“怎么了,公主殿下?”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公主殿下什么的……平时不是一直叫我安缇诺雅的吗?”

“我哪儿敢那么称呼您。”

罗戈恩板着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忽然这么疏远我?

啊,难道是因为因为我之前偷偷用幻术在你房间现身,还找你闲聊的事吗?”

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克莱布瑞娜德试探着回望他。

“难道?这回我可被折腾了一整夜。听说您的真身倒是睡得挺香的。但,和那没有关系。”

“还是说,上次在出游的时候我在马车里制造了幻象替身,自己跑去找嘉兰布莉安她们玩儿的事惹你生气了?”

“说得倒是轻松……整个亲卫骑士团可瞒着陛下找了你半个多月。你要知道一旦替身失效,我们全都得掉脑袋。”

终于抓住了关键点。罗戈恩咄咄地凶起这个只会搞恶作剧的调皮公主。

“难道,上次在陛下来后花园散心的时候让你的幻象藏在树林里对我告白、还故意被父王发现的事情也败露了?”

然而克莱布瑞娜德的自白还在继续。

“你还做过那种事!?”

“难不成连自己用化身变成父王,找你这个近卫骑士长商量王婿人选,还惹你生气——”

“那也是你一手谋划的!?!?”

完全陷入震惊的罗戈恩直接揪住克莱布瑞娜德的领口。

“那个,不用靠得这么近也……”

罪魁祸首反倒害羞了。脸红成苹果左摇右摆,

“怪不得我跑去向陛下上议的时候被当做精神出问题,差点被关进后狱控制……”

罗戈恩恍然大悟。

“你看,这也是我幻术技巧进步的证明嘛。我有努力了,对吧?”

闯祸的公主反倒开始装傻。

“安缇诺雅。你能不能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努力得再正常一点?”

自那之后的一年中,这两个人的关系基本都是这副状态。

王国的公主不能是精灵族,公主的骑士也不能是盗贼出身。他们互相保守着彼此的秘密不为任何人所知。同时,又算得上志趣相投……这样的两个年轻人会走在一起,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

克莱布瑞娜德学习作为国王的技巧与权谋,罗戈恩则肩负保护与陪伴的义务。无忧无虑,不必做违心事、也无需忧虑,只要在每一个夜晚期待更加光明的未来降临便已足够。

而安缇诺雅的朋友,嘉兰布莉安与卡蒂梅,依旧与她保持着联系。有人帮她打理着泥瓦屋与院内的绿植,阔剑城郊外的小花园新栽了蔷薇,小桌上依然飘着茶香。可惜,她只能靠书信了解这些了。

偶尔得以重逢时,喜悦却是更加强烈的。

花开正盛。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呐,罗戈恩。”

“恩?”

“我的生日……快要到了呢。”

“是啊。王宫里到处都在为你的诞辰忙碌了。公爵之类的贵族也会来参加宴会。”

“明明不希望搞得那么隆重的。至于公爵……我一个都不认识呀。”

“坚持一下。这也是作为王室独子不得不作的社交。毕竟那帮人除了这种场合,根本没机会来向落日王陛下表忠心。”

在过去的一年里,落日王一点点将王子和公主们身死的消息放了出来。只不过罪名已经从漆黑之龙身上取走,仔细加工得自然得当之后,一点点安放在了各种意外和替罪羊的身上。现在,他仍没有公开将王储的身份授予银月公主,恐难服众——再者,长子与其他竞争者的势力在各处都有渗透。不过,它总归已经易主了无数次。等到贵族与民众都能理解这是无奈之举,才是内定的王权终于大白于天下之日。

克莱布瑞娜德可以理解这种事,罗戈恩倒从头到尾都未出手协力。以他那绿林游侠的性子,能被一个近卫骑士长的名头束缚住就实属不易了。

罗戈恩不改对权威贵族的蔑视,在王宫内难免招来不少怨恨。不过毕竟是屠龙英雄,无论谁都得礼让于他。经过一年的渲染和宣传,勇者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了精神图腾一般的存在。人们渴望英雄,渴望崇拜。而这一切,终究又是为了他所效忠的银月公主造势。

落日王可谓煞费苦心。

“我知道啦。那么总之,所以,然后……”

“想说什么?”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银月公主给罗戈恩的印象明明有勇有谋。可现在,这副小孩儿一样时不时惹出麻烦来的女孩儿却让他头大。

自己真的能和她一起改变这个国家的未来吗?

他时不时也对此感到怀疑。

但他不理解。为了顾全大局,克莱布瑞娜德在任何场合的表现都不负公主之名;唯独只有在罗戈恩或自己的朋友面前才会展现出其少女的本来面目。

“是想说……嘉兰布莉安的小孩子已经三个月大啦。”

“这句话和之前说的事有什么联系吗?”

“嘛,所以我把她们母子两个带到王宫来啦。”

“等等。安缇诺雅。你得另给我个理由,那不成立。”

“总之现在就暂时藏我的寝殿里。她们的衣食住行就拜托你啦。啊,还有小孩子的尿布也是。”

“安缇诺雅!?”

“诶?有什么问题吗?”

公主殿下还故作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别的不说……马上就到诞辰庆典了。你可不要节外生枝。”

罗戈恩严正警告。

“这种时候更想让朋友在身边嘛。一旦庆典开始,附近就会戒严了吧?”

“…………也好。”

牢骚归于牢骚。近卫骑士的职能只是表象,他实际是作为克莱布瑞娜德的拥立者而站在这里的。否则比起待在王宫,天下何处他又去不得?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克莱布瑞娜德抱住罗戈恩的胳膊。如果被别人看到,就会成为了不得的大事件。

“不过南郊二十几个受灾村落的减税命令,你得从陛下那里拿到亲口准许出来。还有之前说过的,克卜勒矿脉的矮人长工。还没想到撬开铁荆伯爵的嘴,把矿脉收回王室的办法吗?”

“唔……”

像是疏忽了布置下的作业而被戳到弱点的学生,这几个词句一下子让银月公主犯了难。

“这是你才做得到的,我只有在见不得人的暗处才能帮上忙。想要做开明的女王,可不能连这种程度的难题都处理不了。”

他们不是享受青春便已足够的少年少女。作为平民出身的权力者,两人自认有着只有自己才能改变的现实。正是这样的共同点让他们支持着彼此,督促着彼此。

“我知道啦。”

克莱布瑞娜德低头答应了。装作不情不愿,嘴角却带着笑意。

“如果在谋略方面实在没法权衡也不用犯难,交给我解决。不要说伯爵、即便是大公,只要肯冒险的话……”

说罢,罗戈恩紧闭嘴唇,把右手抚上从外表看不出,实而正藏在腰间的短匕首。他本不会作这种事。可世间却不总有理想的解决办法。有些怎也无法和平相处的势力,只要一柄淬毒的短刀就能迎刃而解。身处阴影中的人,只能以这种方式辅佐纯洁无瑕的银月公主殿下。

“罗戈恩。”

温暖而柔和的掌心盖住了他的右手。

“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会有更加美好的明天。相信我,好吗?”

“……啊。”

这个承诺,将伴随他们一生。

“——呀!——呀!”

穿着小棉衣的幼童躺在母亲怀里,握着克莱布瑞娜德的手指不知想表达什么。

这里是银月公主的寝室。墙壁上绘着柔和的花纹,床铺上的帘幕是明黄色。在两位女性聊天的同时,罗戈恩已悄然回避了。

“她很喜欢你呢,安缇诺雅。”

嘉兰布莉安逗弄着自己的女儿。

“哈哈。小西萝拉。呐,她会把现在的名字记下来吗?”

精灵族有出生名与正名之分。只要他们希望,随时都可以放弃父母给予自己的姓名,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唯有在无拘无束的方面,除了流浪的半身人以外谁也比不上他们。

“那就要看她自己了。我还在用自己的出生名,但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嘛。像你,不就变成克莱布瑞娜德了吗?”

“我还是更喜欢叫安缇诺雅。做了公主以后到处都是一大堆名字,记都要记混啦。”

“还是像以前那样,根本没放在心上吧?”

见到克莱布瑞娜德即便作了公主也本性不改,嘉兰布莉安的笑容里带着安心。

“嘘……这事被罗戈恩听到的话又会被发火的。说起来,卡蒂梅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呢?西萝拉的爸爸又怎么样了?”

“卡蒂梅……不愿和我一起来,好像说我们会在这里相见的样子。”

“她会自己过来吗?还是那样捉摸不透呢。不过,她毕竟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人。”

银月公主戳戳小西萝拉软扑扑的脸。

“查理的话,最近当上了箭塔卫戍队的副队长,但比起现在的你来就不算什么了。”

“那是好事啊!他是好人,应该晋升的。”

“是啊。我很高兴。不过那位叫[罗戈恩]的男性,好像才是你唯一的好人呢。”

“忽忽忽然说些什么?”

纵使本来没有遮掩的意思,被这么直接拆穿的银月公主还是差点以跪姿从床上蹦起来。

“如果不咬紧一点的话,屠龙的英雄可有不少追求者呢。不说平民们,连阔剑城那边贵族和商人的小姐们——”

“他不会看上那些大小姐啦!我是说,他应该……”

“嚯嚯?看来你很明白他喜欢的类型嘛。那我就放心了。嘿嘿。”

绿色长发的精灵少女一脸揶揄。

“嘉兰布莉安————!!”

事后罗戈恩闻声闯进寝室护驾,却看到一脸通红的银月公主手忙脚乱地安抚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小孩子的事,在这里就暂且一笔带过吧。

很快地,银月公主的诞辰庆典如期而至。

平民们享受着节日与减赋的同时,拥有爵位的人聚集在王宫的大厅里。交杯换盏,各自交谈。落日王与银月公主出场时一齐行礼,随后便又联络着彼此的关系,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了。

金碧辉煌,玉盘珍馐;何等穷奢极侈的宴会。以王室而言或许司空寻常,但看在罗戈恩眼里怎么也不是滋味。他每每在人致敬后不得不挥下的一刀一叉,都像是切在生来就注定食不果腹、流落街头的饿殍身上。

克莱布瑞娜德也绝谈不上适应这样的场面。尽管将贵族礼仪中的忌讳背得滚瓜烂熟,她面对扑面而来的无数溢美之词也挤不出多么喜悦的表情。

她很清楚。这些赞美并非献给自己,而是献给银月公主殿下的。这个位置,换谁来做都是一样。

她也并未抱有额外的期待。说到公主的诞生庆典,理所当然就是这副场景。罗戈恩身边却是她唯一能感到安心的空间,却不可久留。敷衍着,敷衍着;渐渐地不管他人对自己留下了好感或恶感,克莱布瑞娜德只是跟随着落日王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她的生日宴里却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直到真正让她彻底陷入震惊的事实出现。

安缇诺雅的故乡——阔剑城的领主,格拉迪奥大公在人群中几乎毫不起眼。作为精灵族,即便身为大公,也有很多人敢与当面对他表现出鄙夷;白色披风老老实实贴在身后,像条只会对胜者摇尾乞怜的老犬。腰间的剑更像装饰物,任谁都知道它连熏肉都切不开。

大公与银月公主礼貌地应答了几句,便向逐日王问好;而一袭黑色长裙、袖口绣着藤剑纹、英姿凛凛站在大公身边的少女,俨然便是安缇诺雅那无法分割的挚友——

卡蒂梅。

“初次见面,银月公主殿下。”

乌亮的长发梳妆整齐,匀称的手提起了黑色的裙摆。

“卡蒂梅·格拉迪奥。请允许我向您问好。”

“……您好。卡……、格拉迪奥小姐。”

克莱布瑞娜德没有表现出失态,压制住了心中翻腾的疑惑。虽然那脸上的表情与其他人如出一辙,像是带着厚重的面具,但她分明能从卡蒂梅的眼神里读出无奈之情。看来这一回,卡蒂梅得不到向她解释的机会。

但,克莱布瑞娜德可能猜出个大概。

如此年纪的少女能在郊外拥有一片花园,就已经很奇怪了。更何况,卡蒂梅身上贵族的气质从未被抹去过……只是她和嘉兰布莉安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而已。

一直与她们共享快乐时光的朋友,竟是阔剑城主的女儿。放在以前,这样的内情一旦暴露,那段关系就会在转瞬间分崩离析。而现在,却只是无可奈何。不过,克莱布瑞娜德是明白;安缇诺雅更是明白的;作为贵族何等寂寞。而她们之间始终支撑着彼此的友谊,是货真价实,绝无虚伪的。

“感谢您,能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

“……这是我的荣幸。”

卡蒂梅破格地笑了。

格拉迪奥大公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礼,只顾对国王极尽奉承。

“陛下。近日玉体可康健?”

“好。”

“如先前所报,阔剑城此年间收入再提两成,人类农商税赋依旧全免,裁军一万人,役中精灵族之比降至五五……”

“卿之用心,朕甚悦。诸公言格拉迪奥卿老迈,我已喝之。卿于精灵族、于大公之位,尚年富力强,足以依仗。”

“何德何能,惭愧之至。陛下英明神武,复此盛世,臣虽偏居一隅、更愿尽忠职其职,为陛下犬马…………”

是些极尽恭卑、而听之无用的话。罗戈恩即便在人群中也抓到了格拉迪奥大公的身影,视线厌恶地咬着他不放。而大公自己并不清楚,他自刚才起奉承着的哪里是什么落日王,不过安缇诺雅制作的幻影而已。

落日王本人,更非“康健”。黑龙的毒素一天天吮吸着他的健康,时至今日,已经再难下床行走了。而被他教会驾驭血脉中幻术天赋的克莱布瑞娜德,才是真正用影像替身帮助什么都做不到的他制作处理国事的人。

大厦将倾,他的身体再也不会变好。银月公主必须趁着现在学习、熟悉起肩上这副担子的重量。

“恕臣愚钝,延误圣上,再时为陛下贺喜。”

无营养的寒暄终于画上句号。格拉迪奥大公深深鞠躬等落日王离去,返身走回卡蒂梅身侧,点头示意。不得已,她只好向克莱布瑞娜德道别。

“……再会。公主殿下。”

“恩,再会。”

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黑衣裙的少女急促着步子跟随父亲离开大厅。

而不经意之间,望向卡蒂梅的同时,银月公主忽然察觉到格拉迪奥大公瞥了自己一眼。

仅这一眼,便让她彻底震惊了。

何等锋利的眼神。哪里是老犬。简直如同一柄从肉躯中锵然出鞘的、寒光闪闪的长剑。

而那剑锋、与敌意……

毫无疑问;

直指银月公主,克莱布瑞娜德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