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一阵阵暖风里,木绣球迎着阳光抽出新芽。高个儿的日向花卸去了越冬的枯叶,点点嫩绿泛上枝干。
紧挨着大门的花盆里、几株雏菊已经争先恐后地在茎秆顶端吐着小花苞,等不及在晚春前绽放了。
银色长发的精灵少女抱着自制的槭木花洒从小屋走出,为它们浇水。
这些雏菊,是隔壁年龄稍长的绿发女性送给她的。两人是朋友。不久前,还一起去了南郊的小村庄玩耍。
那里的雏菊开得格外早,化作海洋溢满了山野。
少女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虽然作不出令人震撼的壮美,但盆中的几朵小白花也有着自己的可爱。叶片掸去晶莹水珠,日光下划出五光十色的虹。
“安缇诺雅。”
母亲在呼唤她了。
“妈妈?”
她回到房间。
温暖阳光穿过木窗的缝隙,照在母亲的脸庞上。斜靠在床畔的她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
淡银色的纤细发丝散在背后,身上也是一件素衫;像是纸扎的人一样。
“昨晚,维卢斯小姐有来叫你出去吧。我好像还听到,弗莱尔小姐也在的样子。”
“是的……但是,我已经拒绝掉了。”
“为什么呢?”
安缇诺雅没有回答。她把花洒藏在身后,手指扭扭捏捏地拨弄着。
“还在担心我吗?”
她抿着嘴唇,点点头。
“好孩子,没关系的。多亏你带来了药,感觉已经好了许多。你去吧。中午回不来的话,我会准备好晚餐等着你。”
“但是,妈妈……”
“不要一直陪着我。这么好的天气,你应该也会有自己想做的事。”
“……谢谢您——!”
安缇诺雅连手里的花洒也来不及放下,便跑到床铺边,把母亲抱在怀里。
“不过最近好像又不太安全了。要小心这里的守卫。”
“……因为他们是人类吗?”
“不,人类也是有好人的。但守卫不行。记住了么?”
“好——”
她只是应答着,又跳着脚往衣柜那里去了。
衣柜右侧的扭轴断了一根,小木门斜斜地耷拉下来。安缇诺雅得小心翼翼地扶正之后才能打开。
其中的衣物实在算不上充裕。也不需要翻找,她直接拿出了一条朴素的细麻长裙。
衣角的破口缝上了裁成小花的布块作补丁,即便如此,这已经是这个家里最像样的衣服了。
没有镜子,她只是把长裙在身上比了比。幸好,不经渲染的细麻与她银色长发非常相称。
心儿在胸口里雀跃着。转身与微笑的母亲对视了一眼,她换起衣服,恨不得立刻奔到窗外的春光里去。
不过。一望无际的青空之下,有着一根尖针似的高塔。突兀地又碍眼立在那里,让看到它的所有人心生压抑。
那是用来看管他们的箭塔。
这附近是平民区。名虽如此,或许还是用贫民二字来归类更加恰当。精灵族能得到的工钱不多,大家日子都不算好过。安缇诺雅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
尽管两人的生活朴素得能称上拮据,她也得白天陪着母亲纺织棉纱、每晚再去城镇大街旁的酒馆当女侍,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至于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她不曾听母亲提起过。附近不时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但总是故意不让安缇诺雅知道的。
即便如此,她也爱着生活。
安缇诺雅相信,尽管现在环境恶劣;人类与精灵和其他亚人种、贵族与平民,所有人都能互相平等相待的一天终于会到来。
所以,只是现在得不到本应属于少女的漂亮衣服也没有关系。明天,一定会有更好的。
母亲有一件首饰。是个蓝宝石的镯子,饰着异常美丽的碎光花纹。
临近的人都知晓它的事,小偷也无数次盯上它。镯子的价值,至少能让她们搬离这个几十年的旧小泥砖屋。
但母亲不肯将它当掉。宁可每天都在纺织机上工作到深夜,直到自己染上顽疾。
安缇诺雅小时有一次被好奇心驱使,把玩过这只镯子。但不小心手滑,险些摔碎;从那以后,便再也不敢碰了。
母亲没有打她。
但那时母亲眼中深沉的悲伤,她到现在也难以忘却。
蓝镯子与惨白的手背形成了鲜明的色差。安缇诺雅不自觉被吸引得撇了一眼,又立刻扭回头去。
系好布鞋麻绳,才起身正视母亲的黑眼睛,捏了捏跨在肩上的小斜包。
“那,我会在晚饭之前回来!”
母亲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安缇诺雅便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跑出了屋子。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隔壁响起了交谈。
这时。
母亲确认安缇诺雅已经离开,终于掩着口爆发地咳了起来;纤弱的喉咙发出野兽般沙哑的咆哮,倾尽力气,像是要呕出自己的一切。
过了很久才停歇。
她脊背瘫软地伏着,已经连腰也支撑不起了。
鲜血没过手掌、从指间溢出。腥红色在白皮肤上逐渐蔓延开来,格外刺眼。
血沾染在手镯上。
母亲强行挤出力气,用手背将它擦净。
“这就是红茶吗?”
城镇西郊的小花园里,安缇诺雅端着一只小瓷杯仔细闻着。
几把精致的藤摇椅,一间圆木小屋。屋中藏着餐具和一套桌椅,屋外则是洒满绿野的花卉。
没人知道这个花园是作什么用途的,也不曾听说它究竟属于谁。它建在这道路不及的偏僻角落,最多是近两三年的事。
两名少女逃离了生活区、在城外寻找新事物时,不经意间发现了它。与此同时,也和另一名黑衣少女邂逅了。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又都是精灵族;平时也难有能抛开身份来相处的同龄人。
自那以后,这个花园就成为了三人小小的乌托邦。
“恩,是查理带给我的。好像是从关系不错的长官那里分到了一些。”
“哦~~~~真好啊。有点羡慕嘉兰布里安了呢。”
茶杯扬起,白皙不逊瓷器的喉咙起伏不定。
“……安缇诺雅。红茶是不应该那样一口气全喝干的。”
黑发少女忍不住提醒,嘉兰布莉安只是掩口笑着。
“——诶?咳、咳咳!是这样吗?”
安缇诺雅连忙把茶杯离开嘴唇,险些呛到。
“只有我们的话,倒是没什么关系。”
“谢谢!”
她接过递来的手帕,又坦率地看着黑发少女。
“卡蒂梅你,一直都是很端正的感觉呢。”
“我……或许的确是那样也不一定。”
卡蒂梅不习惯地揪了揪袖口,低着头回答。
见此,嘉兰布莉安又变魔术似地从斜包取出一只小木盒。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喝一点不需要在意礼仪的东西吧。”
“那是什么?”
“香草茶哦。忘了么?就是上周我们一起采到的那些原料。”
“这么快就做好了吗?”
安缇诺雅惊讶道。
“稍微用了一点奥术啦。”
嘉兰布莉安吐了吐舌头。
“……你是法师学徒吗?”
卡蒂梅那乌黑的眸子兀地看向她。
“啊、还没有对你提起吗?因为只是一点小戏法的程度……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当然,用的也都是自己从野外收集的低等素材。”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太好了。”
卡蒂梅却把抚在胸口上,有些夸张地长出一口气。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会被军队盯上的。他们最近在征兵,可能任何能施法的人都不会放过。”
“没有那么夸张吧?”
“不,卡蒂梅说的对。最近酒馆里的几个常客没有来,听说是被抓走了。明明他们是不被允许参军的精灵族。”
安缇诺雅也担忧地看着她。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因为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会说的嘛。”
嘉兰布莉安抓着安缇诺雅银发的小脑袋揉个不停。
虽然以精灵族的相貌难以区分,她比另外两人都要年长几岁。给人我行我素的大姐姐的感觉。
“你的丈夫,还在做守卫吗?”
卡蒂梅没有就此放松。她将手中的杯托安置在桌上,继续问下去。
“是啊。城里的人类都有这样的义务吧。查理虽然不是贵族,也必须服役三年。卡蒂梅你,好像一直都对这种事感兴趣呢。”
“没有这种事。只是你真的会和人类结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已。”
“查理就是查理。是人类还是精灵,都没关系吧。”
“但人类毕竟是人类。我知道你不是会攀附男性的人,但……但以后,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卡蒂梅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人类和精灵,有什么不同吗?明明长得那么像,还能交流和相爱。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呢?”
安缇诺雅问。
“我……不相信什么人类,更对他们没有好感。你也知道他们正在这片土地上做着些什么。”
“但是,卡蒂梅。这并不代表着就我们没有互相理解的可能吧?”
“人类就是人类,他们不会理解精灵的想法。不过我之所以说有不好的事,还有其他的原因——”
“比起这种事,来。尝尝看。”
两人谈论的工夫,当事人的绿发少女却自顾自地沏好了香草茶。
“嘉兰布莉安……”
她们脸上泛起无奈的表情。
“谢谢你们的关心。但我和查理是彼此信任的。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就一起逃出城去。这也是我们约定好了的。更何况……”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长裙下的小腹。
“啊!……是啊。你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我都忽略掉了。”
卡蒂梅讪笑。安缇诺雅倒是盯着嘉兰布莉安的小腹,很感兴趣。
“有小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难形容……你以后也会知道的。倒是你们两个,准备什么时候去找自己的[他]呀?”
“诶?我,这个、那个——”
安缇诺雅扭捏起来,远远望着家的方向。
“那种事情,和我是无缘的。”
坚定地给出回复的,是黑衣黑发的少女。她说着,食指根带着茧子手摸向腰间左侧……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地收回去,脸上浮起一丝寂寥。
“卡蒂梅……”
嘉兰布莉安递给她关心的目光。
“抱歉。”
互不过问彼此身世,是她们之间的默契。就算半年以来的交往拉近了三人的距离,卡蒂梅也始终不肯吐露些什么。
面对着同样关切着她的银发少女,她释然了表情、微笑起来。
“其实能像现在这样,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她不善表达,与人相处也有些笨拙僵硬。但相比忌惮,她心中更浓烈的是对于友人的感激之情。
能在现实之外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安憩之处,便已经是三人莫大的幸福。
“如果有什么困扰的事,也请对我们说!虽然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多一个人分担总会好一些。”
见到朋友这么说,安缇诺雅双手扶桌把身子向对方凑过去。
她年龄最小,身高也要矮上十几公分。被这样自下而上用小狗似的真诚眼神盯着,即便是总不自觉板着脸的卡蒂梅,也只有难为情地把脑袋扭到一边——
“——呀!”
正要回头,侧颊却被食指抹上了一点湿漉漉的东西。
是香草茶。
带着半分责怪看向安缇诺雅,一张无法形容的鬼脸已经早早地在那等着她了。
“噗嗤”
她忍不住吭地一下漏出笑声。
让人放松警惕之后忽然搞怪,安缇诺雅总是这样;也说不清是天赋还是技巧,她的恶作剧总能得逞。
“这就对了嘛。卡蒂梅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哦。”
“——真是的!”
又羞又恼的鼓着腮扭过头,她看到嘉兰布里安正用温暖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我知道了。已经不会再作那种表情了。”
说着,掩饰似地噙了一口杯里的金黄色。
茶汤还未溢满唇舌,微微升起的水汽便已沁入鼻息。本来还有些纠结的眉头,一下子舒缓地绽放开。她的脸上充满了惊喜。
“真的是香草的味道。”
“能合你的口味就太好了。”
“啊,对了。差点忘记了。之前有人供……送给了父亲一些点心,我有带过来。肯定和这茶很相配的。”
“诶?点点、点心!?”
潜藏着砂糖和香辛料的发音如一声惊雷,打的银发少女忽然激动起来。
“但是,没有安缇诺雅的份。”
卡蒂梅的报复时间。她转身故意不去看对方,把嘴唇死死绷成一条线、以防再次露出笑意。
“诶——————!?!?”
绝望降临。
悲鸣声惊起了被香气吸引,不知何时落在雕花茶壶上的蝴蝶。
宽阔的虹色羽翅闪烁着,折射的阳光也忽明忽暗。它就随着和暖的春风飘舞到绚烂的花丛里,再也分辨不出了。
香草茶那甜蜜又清新的味道也弥漫在这个小小的花园里。
蝴蝶哪知,自己的寿命是短暂的。仅仅数周,就要重归泥土。
而无论此刻怎样五彩缤纷的花卉,花期也转瞬即逝。只消一场春雨,便尽数凋零。
蝴蝶翅下的微风,又将营造出怎样的未来?
现在的她们,是无从知晓的。
小小的茶会结束了。
安缇诺雅踏上归途,等待着她的却已不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日渐西沉,简陋的泥瓦房上却迟迟没有炊烟升起。相比街道喧嚣,她的小家静得吓人。
母亲倒下了。
近乎枯槁的身体躺在木床上,前襟洒满大片血污;胸口像破旧的风箱,拼命起伏才勉强能维持呼吸。
“妈妈!!”
发现了这一切而无比惊诧的安缇诺雅,正跪在母亲身边。
但她没办法回答。只是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屋顶横梁,如同看到了扼住自己喉咙的死神。
本以为是在恢复着的。
本以为能够痊愈的。
病情的忽然恶化,碾碎了一切希望。此刻,安缇诺雅仿佛听到有谁在嘲笑她短短几刻钟前的天真。
她无法思考,只愿相信自己是在做梦。
但噩梦没有醒来。
母亲痛苦的表情,紧紧攥着她袖口的手,染上棉织物的腥红;无一不在催促着她作出决断。
应该做什么,才能拯救自己的母亲?
死亡从不稀奇,也不遥远。只是人们的侥幸心理总会把它排除在思考范围之外。安缇诺雅从未做过心理准备,一下子六神无主。
朋友们不在身边,周围的邻居也不曾和母女二人坦诚相待过;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人。她的手指深深陷进床单,无助的泪水擅自涌出来。
看向窗外,箭塔孤零零竖在薄暮之中。阳光如希望般渐渐消逝,铁一般沉重的天幕压迫下来。
“——啊、”
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箭塔的附近,曾是有德鲁伊的神庙存在的。而现在,那里也仍然是由人类建起的、仁慈之神的教堂。
从前,精灵族都依赖巫医和自然之神的德鲁伊治疗疾病。而现在,驱逐了巫医、取代了德鲁伊地位的,是能同样能释放神术的神父们。
她顾及不上母亲对自己的嘱托了。远离人类和守卫,这两条她都做不到。哪怕早一瞬也好,她尽快请来神父为母亲治病。
“妈妈、妈妈!请坚持住,我马上就回来!”
没有话语。沉重的喘息充斥了母亲的喉咙。但攥着安缇诺雅的手忽然松开了。这便是她全力的应答。
安缇诺雅不忍再看母亲一眼,立即奔出门外。但迈出几步又赶回来,在床底翻出了一枚金币。这便是这个小家庭的全部财产,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母亲的性命会如此轻巧单薄。
但,她没再犹豫。用连呼吸也忘却了的速度,向远方的高塔奔去了。
神父是个人类。
修道服几乎束缚不住肥硕的身躯,赘肉从领口溢出来。突出的腹部和五官挤在一起的脑袋,从远处看上去像只肉葫芦。
腰肢细弱的安缇诺雅,正低头跪在他面前的台阶下。
这是个大教堂。但从地毯的灰尘可知,几乎没多少人会进入这里。一排排长椅都空空如也,不知是为谁准备的。
“什么事儿?”
肥胖和虚弱让他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或许也和残留在嘴角的奶油有关系,那声音又尖又腻,惹人生厌。
神父的座椅也和他不相称,只是把身体硬塞进去,像只杯子蛋糕。此刻他厌烦地向下撇了一眼,用手里权杖不住敲着地板。
“请您救救我的母亲!”
安缇诺雅急促地说。
“呵,又是治病。她在哪儿?”
“还在家里……我不敢移动她。她病的很重,如果得不到治疗的话——”
“这是公正神殿的事儿。找他们去吧。”
“城中心的公正神殿……妈妈等不了那么久。求求您,无论如何——”
“……去看看,倒也不是不行。但要我如果外出会耽误多少要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说着,神父从身旁修女端着的盘子里拿起一只奶油卷,肆无忌惮地嚼了起来。
“我知道……我懂得。您看,这些……”
她站起身上前几步,双手摊开了金币和一些零散钱。母女二人的全部家当,只引得神父皱了皱眉。
“就这么点儿?地方在哪儿?”
“在东平民区十四街……六号巷口。”
“不行。太远了。”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移开视线。即便有专用的马车,让他拖着这副身体出门也难以忍受。依仗权势、只要坐在这里就能得到宗教税的神父,哪儿有兴趣为了一枚金币走上几刻钟的路程。
安缇诺雅无法接受。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怎么能这样……请再考虑一下——”
她激动起来,又上前靠近一步。这引得神父座旁的卫士皱起眉头,架起十字枪拦在她身前。
“你这精灵——”
神父鄙夷地扭开脸,却一眼撇到了安缇诺雅的面容。从发梢、肩胛再到腰隙及两腿之间,视线将银发少女从头而脚舔了一遍。臃肿的脸上泛起猥亵的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安缇诺雅。安缇诺雅·阿尔斯塔夏。”
“我是不懂你们精灵的名字。阿尔斯塔夏……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神父说着,给了卫士一个眼神。卫士立刻伏到他耳边讲了几句。
“哦,哦哦哦!那个出名的。”
那一瞬间,
安缇诺雅强撑着颤抖的身体,咬紧了嘴唇看着他们。
“你家是不是——吭、吭。”
神父察觉失言,清了清嗓子。
“我是负责这片辖区的神父,当然会救你母亲。不过仁慈之神崇尚公平,要求来神明的恩赐可不易。如果有更珍贵的东西,我保证能释放出神术来。”
逐字逐句照本宣科,抑扬顿挫却像唱戏般夸张。
“可是,更珍贵一点的……这就是我们所有——”
“你再想想看,再想想看。”
这让安缇诺雅不得不意识到了。尽管她始终下意识地避免去思考,但那物件的存在感还是挥之不去。
蓝宝石手镯。
她们的确有更珍贵的东西。是母亲看做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宝物。是安缇诺雅不敢触碰的禁忌。
但是。
“——我明白了。”
在安缇诺雅看来,无论怎样的宝物都不如自己的母亲珍贵。一只手镯就能换来生命,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了。
“我们有一只,至少能换五十枚金币的宝石镯子。只要您肯去,我们就把它给您。”
她做好了觉悟,咽下一口口水。
“去?不不不不。”
但神父反而竖起食指摇了起来。
“你得把它拿过来。我……恩。我得在这儿、神殿里施法乞来了治疗术,才能外出诊治。”
“……但是,我母亲的病已经——”
“是,所以你最好快一点儿。迟了的话,可就连神帮不了你们了。”
神父并没有动身的意思。现在一切都只能以他的话为准。
安缇诺雅没再回答,转身向外奔去。穿过神殿的大门,站在两旁的卫兵冷冷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像是看着一只自己走入狼穴的小白兔。
神父脸上硬板的严肃表情已经不见了。
“你,去给城下街的那帮小混混传个信儿。我三十个金币要那镯子。你明白,别提我的名字。”
“是的。神父大人。”
言罢,持十字枪的近卫悄悄退进了阴影中。
神父望着神殿大门,再次舔着嘴唇阴笑起来。一直站在椅旁的修女,不忍地扭开了头。
“妈妈……妈妈。”
回到泥瓦房,母亲的情况已更加危急。她侧身倒在床旁,竭力喘着,每次呼气都从嘴角呛出腥红的液体;缺氧带来的昏厥,让她的瞳孔渐渐放大。
即便如此,她也无意识间将带着镯子的左手护在胸前。
但安缇诺雅非得把她的宝物夺走不可。
“哈、哈、”
母亲并不知道女儿已经归来。她近乎失神了。安缇诺雅大着胆子轻轻地拉着镯子,想要把它拽下来。但这行为却被察觉了。母亲本能地把左手抱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这让安缇诺雅手足无措。
令她下定决心的,是咳在自己素衣裙上的一口鲜血。
双眼噙着泪水,她强行争抢起了镯子。互抓着腕,两双纤细的手臂僵持在一起。安缇诺雅是被劳动锻炼了的,而母亲却是久病之人。十几秒后,保护的力量逐渐消减。
安缇诺雅得到了沾着血的蓝宝石手镯。
用颤抖的双腿离开之前,她最后回望了母亲一眼。
纸偶似的身体蜷成一团。她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摘下手镯的母亲。仿佛灵魂也被夺走了。
布鞋在门框上踟躇了几下,她不敢再呆在这个房间里。早一刻也好,她想尽快还给母亲些什么。
安缇诺雅在道路上奔跑着。衣兜里的手镯如山般沉重,坠得心跳也无法高扬起来。
傍晚,平民窟的街巷是喧杂的。安缇诺雅从嬉闹的群童间穿过、从炊烟与吵闹声中跑过。
残日将尽、夜色稍浓;千家万户灯火通明。
人们过着各自的生活,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少女的窘迫与不幸。
城下街的道路口,摆摊的小商小贩陆续打好了包裹,准备回家。安缇诺雅尽力避让望着她不明所以的路人,艰难地移动着。
“砰!”
忽然,一个戴着兜帽的矮个子忽然从人群中窜到道路中央;双方都回避不及,安缇诺雅和他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
“对、对不起!”
她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扔下一句道歉,爬起身就再次向前奔去。无意间的一撇,却没得到被撞者回应的表情——那人的脸上是裹着黑面巾的。
无论如何,她跑出了城下街口。
离守卫的高塔还有几里地。她脚下发软,跌跌撞撞。一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回,剐蹭在路旁的栅栏上。
一架慢悠悠行驶的运货马车也将她超过。
终于来到仁慈教堂时,身上衣物已经破破烂烂了。
跪在大门前,两腿再也支撑不住,她不得不轻扶着大理石台阶稍作休息。离路的尽头只有一步之遥。
这时,安缇诺雅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镯子。
经历了这么多摔打,它还完好吗?
她把手伸进裙袋摸索。
但,
却摸不到蓝宝石的坚硬触感。
不敢相信、更不肯承认,安缇诺雅反复寻找着。可无论怎么找、口袋里也空空如也——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
手镯,
消失了。
因奔跑而急促起来的喘息尚未平稳,又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自己把它丢在了哪儿。
该怎样去寻找才行。
这样的思考充斥了她的脑海。
明明那枚镯子,现在与母亲的生命等重。
她直起上身左顾右盼,像一只无助的野兔。但四周是一无所有的空旷。没有人能帮助她,也没有救世主或神明降临————人世本就如此。
仁慈教堂的大门近在眼前;可、交换希望的筹码却不在了。
安缇诺雅是坚强的。
她站了起来。咬紧牙关走下了台阶,往来时的方向而去。她必须得找回镯子。
单薄的身影,融入萧瑟的大街之中。
在她离开之后。
一架单乘马车,悄悄驶进了教堂的后院。
……
临行时母亲那凄惨的姿态,始终在眼底挥之不去。即便强行拖着狼狈的身体,她也没再停下休息、哪怕半步。
可她什么都没找到。
多半是被人捡走了。想也当然。那样耀眼的物件落在尘土里,任谁也不会看漏。翻遍每个角落,急得流出眼泪;但奇迹不会降临。
“您有见到过一枚镯子吗?一枚蓝色的镯子。求求您了。如果没有它的话————”
她揪着见到的每一个行路人问。
有人摇头,有人甩开她。唯独没人给过她线索。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空旷的街道被阴影淹没。朔日的牙月迟迟不肯升上夜空。
能指引安缇诺雅的只有依稀的灯火。
找到手镯的希望,已然消失。
她的心口紧紧地拧着,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每一秒钟都是煎熬,每过一秒都让她难以忍受。
不能再迟了。即便是现在,她也不知道母亲的情况究竟怎样了。
夜色之中,唯有远处洁白的仁慈教堂最为耀眼。
没有选择。仅剩的只是一丝侥幸心理。
她无法止步不前。
迈着蹒跚的脚步,安缇诺雅再次前往教堂。
双膝跪在光洁的地板上。大理石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隔着长袜也阻挡不住。
安缇诺雅只穿着单衣,身体瑟瑟发抖。
是这教堂阴冷的空气所致,又或许不是;无论怎样,她都如待宰的羔羊向神父低下了头颅。
神父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绒袍。面料是红绒布,纽扣由猛犸牙制,领口还使用了工艺精良的雪狐皮草。他热得敞开前襟,露出脂肪般白腻的脖颈。
“东西呢?”
他装模作样地让安缇诺雅等了很久,才迟迟开口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手镯不见了。之后我一定会把它找来交给您,所以请先救救我的母亲——”
安缇诺雅又一次恳求着。她想要抬起头,却又不敢直视对方……也就看不到神父此时正玩味地眯起了眼。仿佛被人这样求一次,他座下的椅子就能高上不少似地。
“我可没辙。没有教税,仁慈之神谁也救不了。”
神父只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
她一声不吭。
十七年来,安缇诺雅都是孤独成长着的。
不知为何,从来没有孩子愿意跟她玩耍——直到去年嘉兰布莉安搬到隔壁前,也不曾有任何能被称为朋友的人。
她远比普通的少女独立。
不会请求帮助,更不会渴望拯救……此刻的她也绝不想被任何人怜悯。
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她咬得嘴唇出了血,嘴里的苦涩是无望的滋味。
她静静跪在地上,两眼呆然看着神父的麝木椅。冷漠的大理石地砖不会讲道理。就连立柱上的镶嵌玻璃灯,也无法温暖她的皮肤。
与其说无望,不如说还在等待着。亦或,只是不能回去而已。
在灯光所及之外,有什么东西在几排长椅后的阴影中搅动着。卫兵早已离开,修女和十字枪的近卫也不再在高台上。
而安缇诺雅俯首望着地毯,神父只是则从高处吊着眼瞥她。
谁也没注意到还有第三个人藏身此处。房屋角落,一对眸子在黑面巾上亮着光。
“——不过、”
教堂内是寂静的。连从窗口挤进来的微风也能听清。
于是,神父吐出的这个词无异于一声惊雷。
“我倒也不是不能帮你出这一件教税。”
“——诶?”
安缇诺雅兀地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座椅。她只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我可以拿自己的藏品给你供奉神术。”
话语重复了一遍。
她终于瞪圆了双眼。
“真的么?”
“不过,也不能平白这么做。”
语言是连贯的。抛出诱饵的同时,神父就已经准备好了条件。
“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不,哪怕是我做不到的——”
“我这儿,正缺一个贴身侍女。”
油腻而后气不足的声音。而他那强调,就像是面对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但是,您是神父……”
“不,是修女来着。修女。嘿嘿嘿嘿。”
神父不是贵族,但任谁也知道这两个词对他而言没有区别。
安缇诺雅已经看到,神父正用视线肆无忌惮地舔舐着自己的身体。那容貌非人似地丑陋。她不觉得羞耻,只感到反胃。
尽管性格单纯,但她并不天真,也不迟钝。
在酒馆工作了几个年头的少女,当然见识过许多心术不正,手脚不安分的渣滓。但她还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龌龊的目光看待。
仿佛一阵恶风吹在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把一双胳膊护在身前。
“我……”
如果接受了这样的条件,母亲就可以得救。
反之、如果拒绝了,就相当于亲手将她推向死亡。
安缇诺雅无可选择。
母亲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仅剩的财富。失去了母亲,无异于失去一切。
“我……”
忍受吧。
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响着。
哪怕之后等待自己的是地狱,也总比失去要强。
若想要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我……”
安缇诺雅抬起头来。她终于有勇气直视神父的脸了。
被胖脸挤成一条细缝的双眼中满是玩味的色彩,油腻的嘴角边露出参差不齐的牙。
被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兔子,最后会自己跳进他的口袋。这样的手段,他已经相当熟稔。
就连白天侍奉身旁,今晚正被关在他卧室里的修女,不也是如此到手的吗。
现在看来,他又有新玩具了。这次是精灵。血脉肮脏,却唯独外表秀丽的亚人种。
不知不觉间,安缇诺雅咬破了自己的下唇。鲜红的液体洇在唇间,想要封住她的话语。
胖神父笑得越发肆意。他等不及给那件白长裙染上自己的颜色。
教堂另一侧,悄然响起了武器出鞘的铿锵声。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
安缇诺雅终于做出了最终的答复。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