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扭曲着。

层层乌云拧在一起,如暴风雨中海上的旋涡,谁也无法逃离。

像是在吮吸着什么。

虽远不及逐日城,这里的城墙也高高耸立着。大门早就不知去向,只余下连锈迹也长不出的铁门轴,泛着无感情的寒意。

青石砖也久经风蚀,凄惨不堪。唯独砖缝中黑褐色的血痕,这么多年也未曾抹去。

看不出纹章的旗帜在墙上随风飘舞,只是一块坑坑洼洼的破布。而护城河上的桥梁,自然被毁坏了。所幸,连护城河也是早已干涸了的。

几只魔族站在大门前。挂在身上的染血碎布,似乎曾经是卫兵的服装。折断的长矛也被拿在他们手中,依旧是保卫故乡的武器。

“这里就是,阔剑城?”

希娅莉塔从远处遥望着这座旷野中的孤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是魔王城。”

嘉兰布里安纠正她。

那之后的旅途就一路顺利。天色未暗,马车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好大……在这个位置几乎看不到城墙的边际在哪里。好厉害。”

“虽然比不上王都,这里也曾经生活着五万人。阔剑城和周围的小村镇,就是这个王国里绝大多数精灵的故乡了。”

“你也生在这里?”

勒伊一边把货物搬下马车,随口问道。糸拉依也学着父亲的模样,双手把一米长的木箱举在头顶。像只平菇。

“……我在战争之前逃走了。”

“先知先觉是件好事呢。”

“或许是那样。”

嘉兰布莉安的神色有些复杂。

“那,我们就直接从这里走过去吗?”

可可洛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背包的大小足以装下她自己。但她只是轻松地原地蹦了蹦,对嘉兰布莉安问。

“马车太显眼了。我们不能惊动魔族的大部队。这三个孩子之后会自己跑去近处的农居里,我在那里面准备了草料。”

说着,嘉兰布莉安解开了跑犀们的缰绳。轻轻拍了拍脖颈,它们就把头凑进嘉兰布莉安怀中蹭了蹭,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希望能撑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吧。”

“说是大部队……究竟能有多少人呢?”

希娅莉塔问。

“不会比原本驻扎在城里的军队少。”

回答的却是勒伊。

“诶?是吗?”

“没错。”

虽然不明白勒伊为何如此确信,但没有人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他的眼神在诉说着。这并非猜测,而是无可辩驳的经验。

“……如果有那么多兵力,我们该怎么接近魔王才好?”

希娅莉塔一筹莫展。

“现在想这种事也没有意义吧。怎么说,我们都得先把那个魔王之类的家伙找出来才行。”

可可洛从包里取出望远镜挂在胸前。

“嗯……嗯!”

虽说学会了谨慎,但这位大小姐不曾怯懦过。她再次望向了远处的魔城。

但古旧的城门窟里堆积着阴影,里面什么也无法看清。

“爸爸?”

还以菌类的模样在一旁等待着的糸拉依感到疑惑了。

她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未知的忌惮。

“……别着急。”

能带走的东西都已经装进行囊。勒伊攥了几下背后大剑的剑柄,十足的重量感让他安心。

“我们没有回头的机会。必须先把一切都准备好。”

他松开大剑,与几人对视。

墨绿的、赤红的,海蓝色的眸子里,各自流露着各自的觉悟。没有人愿意后退。无论前路如何,他们的命运都将被牢牢栓在一起。

“……走吧。”

背着大剑的身影率往风蚀的城墙而去。无论人与龙,都紧随其后。

 

……

四只身材高大的魔族在城门前徘徊着。它们不曾停歇。无分昼夜,那漆黑的皮肤始终都是魔王城的第一道防线。

和所有魔族一样,它们的面目只能用狰狞来形容。獠牙突破了嘴唇,像饿了一个月的狼。眼球则深深内陷,不从近处观察、便只能看到两线赤光。仅从外表,便丝毫不掩饰对于杀戮的饥渴。

如果有人出现在它们面前,无疑会被折断的长矛洞穿;随后便被撕扯成一块块夹着木屑的残骸吧。

“奈沃 桑德。”

而在它们所正注视着的、城墙角落的黑暗里,几缕并未与环境同化的阴影正悄然蔓延着。

脚步声不止。谁也没听清那句轻细的咒语。

但在魔族守卫回头的一瞬间,化为实体的阴影忽然迸射出来;将它们的面部紧紧缠绕住,不允许喉咙发出任何响声。

紧接着,身披斗篷的青年立刻从干枯护城河的沟壑里冲上门窟,一把将横端着的双手剑捅进队尾魔族的后背。钝刃滑入皮肤,漆黑身躯中涌出的火焰立刻照亮了这方土地。

拔出大剑的工夫,几声闷响,另外三只魔族守卫也倒在地上。

斩杀了浑身焦糊、不断抽搐着的最后一名敌人,勇者一行便首先过了正门这一关。

顺利得出奇。

“我们没被发现吗?”

四处张望的同时,勒伊稍微和可可洛手中那还在闪着电弧的凶器离远了一点。

“嗯……好像没有。被发现了的话,应该已经会有人赶过来了吧。”

希娅莉塔回答。

“明明是正门,其他的守卫都到哪里去了……也好。算我们幸运。总之在天黑之前,我们得找一个安全的休息处。”

乌云的缝隙中尚未泛起夕阳的红色,但他们必须早做打算。并非没有在入夜后战斗的手段,不过疲劳也会影响明日的战斗。

越过大门,城内的景象也只能用废墟一词来形容。到处都是荒废的房屋,损坏的长椅躺在道路上。玻璃碎裂的窗沿里、隐约能看到溅在墙上的血迹,蜷曲的烂布团藏在屋脚下,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包裹着什么。

目光所及之处都色泽暗淡,只剩下灰与黑——这里永恒不变的色调。仿佛一切都定格在了十几年前;但这片空屋之上,已经再也不会有炊烟升起了。

“糸拉依,不喜欢这儿。”

早就把木箱丢在一边的幼龙,忽然钻进勒伊斗篷里面。

“这里什么都苦苦的。闻不到爸爸的味道。讨厌。”

闹别扭的声音从粗麻布底下传出。

“稍微忍耐一下。”

正想要寻找一个向导的时候,勒伊发现嘉兰布莉安正呆呆地望着四周的建筑。这在她身上是极少见到的、毫无防备的姿态。

“……这里,是你的故乡吧。”

他欲言又止。

“直到十七岁为止,我一直都生活在这里呢。”

嘉兰布莉安并不避讳他的问题。

“变成这样子,真亏你还愿意回到这里。”

他随手拂去铜制招牌上厚厚的积尘,叶形雕花间浮现出精灵语的【酒馆】二字。从走廊往大门里看,只是间一地残骸、冷凄凄的空屋了。

“总有没得选择的情况。不过能实际再看一眼,却也觉得要比只能回忆的温暖还要好一些。”

嘉兰布莉安微笑得有些落寞。

“……是吗。”

勒伊抖掉了手指的灰。比较起被毁灭的故乡和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他也不知道哪个是更好的。

因为他已经没有故乡了。

“老师……”

希娅莉塔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我已经习惯了哦。……啊,对了。如果是要找休息处的话,正门附近有一座教堂。全部是石质的、又很宽阔,生起火来也应该也不用担心。。”

嘉兰布莉安对她笑了笑,转而向勒伊说。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不过,教堂旁边还有一座哨塔。是看管平民区用的,或许会有魔族在里面。我能保证我们不会被发现,但还是得冒一点风险。该怎么办?”

决断终究要由作为勇者的勒伊来下。

“……还是稳妥行事,想办法把哨塔清理干净比较好。怎么样?”

他正了正绑在身体左右的两只货物箱,问询所有人的意见。

“刚才那样战斗的话,大概不会被主力之类的东西发现?”

手握沙晶管跟密封袋、忙着到处收集土壤遗物样本,可可洛连头也顾不得不回地说。

“我……听苏尔盖特先生的。”

“那就这么定了。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阻碍,趁早行动吧。”

如此,他们很快便离开了城门。

一行人在两排整齐的废墟间踱着步。

难以形容这样的死寂。

如果只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免会有稀稀疏疏的虫鸟声。如果安静下来,还能听到蚯蚓翻动土壤,嫩芽拨开了石块、不知名的小昆虫在草丛间穿行。即便最寒冷的冬夜里,万物沉眠,北风仍会吹在树梢上呜呜作响。哪怕只是阳光洒在墙砖上,都能听到温暖的空气洋溢开来的声音。

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它们都已经死了。

只有灭绝了一切生机,这里才会如此寂静。再也没有能发声的存在,五人的脚步便是唯一。难免让人心里发毛。

不过,也没有魔族。这是足以令人庆幸的。

勒伊手里展开城镇地图,边走边推测魔王可能存在的位置。糸拉依也小袋鼠似地从领口里钻出脑袋看着。

当然没有结论。这里的地图不比逐日城,真正符合了中世纪的水平。连基本的比例尺都符合不了,更不必谈寻找谜一样的魔族之王。

【结果到头来,想找魔王的话还是得先找魔族主力才行吗。】

即便躲躲藏藏,那似乎也成了绕不过去的难关。

他不禁苦笑起来。

离开大道、走进小巷,道路两侧的荒屋由高渐矮、越发简陋起来。由砖房到木屋,更有用泥和秸秆堆砌的土墙。难以想象它们会出现在城内,而不是贫瘠的郊外小村。

走着走着,前方领路的嘉兰布莉安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没什么。”

听到希娅莉塔声音的她立刻把望向路旁的头扭回去,掩饰似地迈开了步子。

勒伊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两栋挨在一起的小屋。相比小屋,不如说是一片真正的废墟了。墙壁七零八落,每一块砖瓦都摔得粉碎;地面泼满了难以言喻的秽物。本来的模样已无法分辨。

许多花盆倒在地上,各自烂成了无数瓣。曾生长在其中的花朵早就在枯萎后随风而去,只余下干硬的土壤。

“这也是魔族作的吗。”

他皱紧眉头。

“……不是哦。我觉得和魔族没关系才对。”

嘉兰布莉安用低沉的声音从远处说着。

“那么——”

“我们到了。”

勒伊的话被打断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一座高塔突兀地耸立着。乌云压得很低,塔顶几乎要捅进云层里去。

“箭塔……为什么把这种东西修在平民区里?”

“当年,有一次精灵族青年武装袭击了区内的卫戍处的事件。……记得是在大饥荒的第二年早春吧。之后,它就出现在那里了。”

“是吗。”

他对此没有印象。格拉迪奥大公在位期间发生的动乱,数也数不清。

“这个哨塔是卫戍处为了压制自己的民众而建设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希娅莉塔难以接受。

“……因为,他们是士兵。”

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就已经有足够的说服力。

“但士兵不就是为了保卫民众而存在的吗?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不要存在……”

“傻孩子。只要还有国王,士兵就不会消失。啊,对了。我们得小心一点。既然能看到哨塔,那么我们就已经在它们的监视范围内了。”

嘉兰布莉安说着,忽然想起了似地提醒道。反应了几秒,勒伊一手把还在用望远镜张望着的可可洛拉到近旁房屋的阴影里。

“隐蔽一下,反光会被发现。你都看到什么了?”

“嗯……十六倍焦距有点模糊。不过塔顶好像的确有什么东西在。”

“数量呢?”

“你扯得我没看清啦。”

勒伊放开了可可洛的肩膀,神色严峻。

“得解决掉他们。不然我们的行踪随时都有可能暴露。”

“魔族在这么远的距离外也能发现我们吗?”

“没办法保证不能。本身这座城里的活物已经足够显眼了。”

“这样的话,我有能短时间内掩饰行踪的办法。”

嘉兰布莉安打开了卷轴包。

“好。那进入塔内后,就征用来时你们两个自我隐藏用的那东西。”

“呜哇。根本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想法。”

“你没有意见。”

“竟然还要代表我。独裁!暴政!”

“别说废话。走了。”

勒伊从背后抽出大剑,紧贴着屋檐作警戒态缓缓前进。既然是魔族的辖区,那每走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或许粗麻布太过闷热,幼龙也终于钻出斗篷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嘉兰布莉安的吟唱结束了。黑色的阴霾从晶管中涌出,漂浮在每个人身边。它模糊了感知,远处的无法分不清他们和本就昏暗的环境之间有什么区别。

准备万无一失。横穿几条街区的工夫,整片天幕泛出一层阴郁的暗红。能见度更加低下了。

他们成功潜行到了哨塔门前,做着最后的巡视。警报不曾响起,也没有魔族赶来追捕。不出意外,至今为止的道路都是安全的。

“这里真的有几万人的魔族军队吗?”

感到怀疑的希娅莉塔向勒伊问道。

“有的。应该是有的。总之我们现在先不用考虑这个。”

勒伊把身上的行李暂时放下,从撇着嘴的可可洛手中抓起一块细密的粉色布料。

“这个颜色……”

“还要对别人的兴趣指手画脚吗。”

“无所谓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进来。既然只有一件斗篷,那由我一个人解决就好。目标也会缩小。”

“苏尔盖特先生——”

希娅莉塔想要说些什么。

“拿上这些。”

嘉兰布莉安从身上摘下一只卷轴包,交给他。

“奥术和神术的都有一些。不需要吝惜。”

她没有出言阻拦。勒伊的抉择是有信心做支撑的。再者,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好。”

“不要死哦。”

可可洛提醒。

“死不掉的。”

挎好腰包、披上粉色斗篷,勒伊把双手剑鞘插进土里。更多的叮嘱和支持,对孤身前进的他而言只是负担。见此,嘉兰布莉安轻声吟唱起来。晶管落地,哨塔的门锁无声地开启了。

“糸拉依。你留在……不。和我一起去吧。你看不到我会不安心。”

“嗯!”

幼龙本来有些忧愁的脸色一下子明朗起来,高高直起了背后的尾巴。尾尖的两只分叉摇来摇去。

“我会传消息回来。”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把糸拉依抱在身前的勒伊就按下了斗篷的按钮。一人一龙的身影扭曲起来,融入空气消失掉了。

几道担忧的目光,久久望着敞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