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

它们不知使用了何等手段,悄无声息地找到了勒伊一行人的住处……现在谁也没有时间去思考什么事情原委。

潜藏在风沙里的敌人,无以计数。

“——喂!!!”

勒伊立刻大叫着翻身而起。而领头魔族的攻击比叫声还要迅捷,勒伊前伸的眼腕足一瞬间便掉在地上,截面流出掺杂鲜血的体液。恍惚之间,有一道白影从勒伊面前闪过。

是镰刀。本应只会在收割麦田时派上用场,现在却磨得雪亮的长柄钩镰。

刃口的微妙弧度,仿佛死神上扬的嘴角。

“……姆?”

从父亲身上滑倒在地的糸拉依还揉着小眼睛,不明所以。眼看,魔族的第二击便要袭来。

“——嗙!”

勒伊连忙抽出枕在颈后的大剑,横举木鞘拦下了再次挥落的长镰刀。

“……爸爸?”

“魔族!快醒醒!!”

“什么……”

“诶?诶诶诶——?”

被战斗声所惊醒,可可洛和希娅莉塔各自靠着惺忪睡眼左顾右盼,一时间无法理解情况。

嘉兰布莉安却不知何时已经张开一柄短弓,拉弦往此侧射击了。箭羽轮廓朦胧让人看不清楚,地上两只破碎的晶管空空如也。

武器被勒伊架住的钩镰魔族无可格挡,箭就那么直钻到他冒着赤光的眼睛里。他后仰过去,勒伊借此机会靠钩镰的弯刃划开剑上的绑缚,直接带着鞘把双手剑向他纵劈。飞出的木鞘倒奈何不了他,但紧随其后的剑刃却在魔族身上留下了一道炙热的伤口。

随之。哀嚎声中,灰飞烟灭。

魔族死灭的火光照亮了其他同类的身影……那些穿着如农夫似地、还挽起了裤脚的非人之物。此时,远处还映现出一抹深绿,但这绿色也随火光转瞬即逝。

勒伊不曾注意,只是警惕着下一波攻击,大声朝嘉兰布莉安问。

“你那能做出警报的魔法阵哪里去了?”

“不清楚!我设置了……明明是设置了的!”

“乒!”

随在钩镰之后的是连枷。两米长柄上用铁索固定着一根短棍、还未露出使用者的身形,这农具就像是把勒伊的脑袋当成了麦穗似地猛甩过来。

勒伊以方才的姿势举剑横挡,但拦住的却只有柄。前段短棍带着离心力,划出半圆狠狠砸在他左侧肩头。

“咔啦”

无可遮掩的骨骼碎裂声。勒伊顺势跪倒在地,疼痛过了两三秒才从整个连带脖颈的上半身奔涌出来。

【……可恶。锁骨和肩骨都被……】

受到攻击的画面被在场几人看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这跟胳膊都暂且不能使用了。

无锋的重剑不甘地沉了下去。仅凭单手无力举起,他只有勉强撑在地面上。

“爸爸!”

或许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糸拉依一下子清醒过来,连残影都不曾留下地拦腰扯断了连枷魔族,又面朝门外,野犬似地在勒伊面前俯下身子、露出獠牙。

“呜噜噜……!”

她的喉咙低沉颤动着。即便学会了不少人类的语言,她尚也没能脱离野兽的范畴。

“没事吧,助手君?”

可可洛早已戴好有夜视功能的护目镜,手握电击棍匆匆赶来。一盏强光从木门射出,贯穿了粘稠沉重的夜。

勒伊勉强抬起头。

敌人有数十,在黑色土地上留下一道道更加浊暗的长影子。它们有男性也有女性,各自都持着些手镰大斧之类的农具。没人知晓为何如此……像是农人,但魔族是不需要耕种的。毕竟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的,只有绝望而已。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勒伊尽量平稳回答,以免被察觉出气管已然受到牵扯的异样。

“你又怎么样?”

“……”

没有回答。但他能看到可可洛正在微微发抖。这只能归咎于糸拉依因精神紧张而在无意识间释放出的威压。这让拥有龙族血脉的侏儒受到了震慑,却对面前的一众魔族无效。

此刻,空门大开。

敌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从一张张嗜血的面孔中,也能看出它们也根本无法思考杀戮以外的事。敌人一股脑地涌上来,勒伊用仅剩的胳膊反把门关死。利刃紧接着下一秒就穿透了厚实的木板、打得飞屑四溅。

或许是情感不比上次强烈的缘故,糸拉依所放出的威压并没让人彻底失去意志。总算穿戴整齐的希娅莉塔跑过来,最先把可可洛扶到后方。

【啊……这种感觉是!】

龙威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记忆。虽然明白保护他人要紧,但还是下意识腿脚发软。

“嗙——!!”

木门被彻底摧毁,无数魔族蜂拥而入。勒伊只来得及用单手举起重剑应敌,为此而剧烈膨胀的肌腱几乎撑破了表皮。糸拉依也尽全力在魔族间穿梭着;但毕竟无法将它们彻底消灭。眼看狭小的房间马上就被狰狞之物填满,希娅莉塔的撤退相比它们太过迟缓。

“沙导乌 丙汀!”

危急之时,嘉兰布莉安完成了咏唱。不可视的阴影忽然从空气中的一点往四面八方喷涌而出,飘舞空中、化为实体纠缠住了魔族们的手脚和武器。

勒伊立刻以蹲姿托起大剑横斩。如一根在枯草间挥动的火把、剑锋所到之处、尽皆化作熊熊烈焰。

“希娅莉塔,快跑!”

逃跑。

这是让她无可救药地厌恶着的词。

但他人的体温正从臂膀透过甲胄,传到自己的皮肤上。她无可拒绝,抱起可可洛夺路而逃。

“不过单凭我们对付得了这么多人吗……你的法术能持续多久?”

看着两人的背影,勒伊撑剑站起身。虽然都暂时被阴影束缚,但魔族的数量一眼也无法数清。

“应该还有五六秒,只要尽快消灭敌人的话……啊!”

嘉兰布莉安的预测失误了。

话音未落,一道闪光照亮了整个房屋。纠缠在魔族身上的阴影遇到光亮,如被强风吹散的雾气般消失不见。

“这不可能……!”

“怎么回事!?”

勒伊立刻被无数农具袭击,疲于招架频频后退。

“奥术……是法师!这里还有另一个法师!是这样,不然我的警戒法阵也不会被突破的!”

“你是说,魔族法师!?魔族里也有施法者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它十几年来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那怪我们运气太好?”

大剑刺进被撕成两段还在挣扎着魔族上半身,勒伊松开柄抱住了还想继续突进的糸拉依。

“必须得把它找出来才行。否则不只是我的奥术没办法使用,你们也会很为危险。”

“那就是一回事了!”

他猛地用后背朝最前方又一只连枷魔族的怀里冲撞,借机靠弹力蛋白粘住它的后脚使其绊倒。狭窄的空间内敌人骨牌似地向后仰翻,虽不至于摔倒,但给了勒伊足够的时间再次从铺着灰烬的地面里拔剑。

肩胛和锁骨早已痊愈了。但在他人面前无法使用,让它束手束脚。

而嘉兰布莉安也提着一柄长剑赶到勒伊身边。仔细观察,才发现钢制剑身上泛着阴森森的影子。从她未曾带过这样一件行李来看,此剑也是和那柄短弓一样是以奥术作成的。

但锋利度却不假。它连带魔族的身体连带武器一刀两断,连乌黑的血都来不及喷溅出来。与自己手里名为圣剑的铁块相比,勒伊不禁觉得羡慕了。

“你……什么武器都会用吗?”

“只要是能在战场上捡到的。”

随军法师理所当然地说。

“啪”

接着,又一声响,闪光乍现,刺得勒伊伸手遮眼。再一看,那柄长剑也被光线驱散了。

不止如此。转过头去,一头刚才还只有人高的魔族忽然变大了数倍,头顶堪堪顶着屋脊横梁了。他索性一手抓着新死同伴的尸体,当做武器朝两人按下来。

“躲开!”

不必提醒,两人立刻向侧旁扑开。若再迟一步,恐怕就和地上那滩看不出原型的血肉一个下场了。

“这又是什么!?”

“倍化术!还是那个变化系的法师做的!”

“我们来对付这家伙!你现在就去找那个法师!”

“老师!”

或许是听到了动静。又一双燃烧着的赤瞳从夜色中浮现,却是从魔族中杀出一条路赶回来的希娅莉塔和可可洛。

“自从和助手君遇到以来就没什么好事……人生的污点。”

后者还挥舞着电棍的同时嘟嘟囔囔。巨大魔族也注意到了她们。单手就举起了门侧的木床,转身投掷出去。好在它已远远不如刚才迅捷,百十斤重的家具在门框上解体崩离时,还处于惊愕状态的两人也勉强得以躲开。

再怎么强力也是魔族。秉着这样的想法,勒伊持圣剑挥砍……但斩到之处的皮肤却变得如厚树皮般难以切断。不必思考也能明白,这又是那不知藏身何处的法师捣的鬼。

“快去!”

但他还是对嘉兰布莉安大吼。

糸拉依从他身边腾空而起,在巨大魔族身上留下一道道爪痕。

“老师……”

还不明所以的希娅莉塔两人也举起了武器,望向嘉兰布莉安。

“你们……不要出意外!”

她再也无法犹豫。拾起自己斩断连枷所留的木棍,击退几只魔族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屋。

“那个,苏尔盖特先生——”

“问题一会儿再说!先跟我解决掉这家伙!”

“了解!”

两次攻击无果的巨大魔族暴怒,探手直接从屋脊上拆下横梁,整个房顶都被连带着掀了起来。

整根杉木树干被当做棍子,以碾压一切的势头劈砸向他们。场面相比与搏斗,不如说是一场无可抵抗的天灾。

“脚腕!砸碎他脚腕的表皮!”

“撕裂就靠我万能扳手高分子振动模式哒!”

“快躲开!可可洛小姐!”

“剩下的……就吃我一剑!!!”

不仅让他回忆起过去面对巨型生物的经历。但不同的是现在他已经有了同伴,也不迷茫。圣剑如毒刺般从手中射出,狠狠刺进巨大魔族脚上伤口、深至骨髓。

高耸的火光从空旷的平原上燃起,彷如代表着人类之光的熊熊火炬。

……

“哈、哈、哈。”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的魔族总算被清理一空。多亏圣剑的力量,并无一人负伤;然而战斗也足以把他们累得精疲力尽。

但唯一还站立得笔挺的,却是装备负重最多的希娅莉塔。

“应该说,不愧是那位将军阁下的女儿吗。小看你了。”

勒伊把战斗结束就立刻迫不及待睡着了的幼龙抱在怀里,自己也平躺在魔族所余的灰烬上喘着粗气。

至于刚才几人栖身的小屋,不必说已经被夷平了。

“嘎嘣。你这幅样子还有空关心别人吗?伤呢?”

可可洛咬碎棒棒糖。

“这点小伤,明天就会痊愈了。”

勒伊摸摸肩头,假装倒吸一口凉气。

“老师究竟去哪里了?”

希娅莉塔一直忧心忡忡。

“说起来,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见到她。那个法师正好克制她的流派,恐怕很难缠。不过,那个人的话怎么都会有办法吧。”

“我要去找她。”

“当然。我们也……”

这时。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嘉兰布莉安!”

几人立刻原地起立,在张望之前先是面面相觑。

刚才的那声惊呼,并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所发出的。而是一个他们所从未听闻过的……陌生的女声。

这片平原,这整个北境……除了他们和嘉兰布里安之外,理应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

他们立刻赶去了声音的源头。

在村庄东方的大片空地,手电筒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两个身影。

一个站立,另一个则被束缚着跪在地上。

站着的是嘉兰布莉安。跪着的是魔族。这毋庸置疑。

而相同的是,两片深绿。完全分不清区别的色彩。被束缚的女性魔族低垂着脸,面目被一头深绿色长发完全遮住了。嘉兰布莉安站在她面前,一头深绿发丝被大风吹舞得凌乱不堪。

“不,不可能,……不可能。”

喃喃自语着。

“老师……怎么了吗?”

等失魂落魄的她察觉到的时候,希娅莉塔已经站到她身边了。

“……啊!好孩子。没什么。”

“刚才是这只魔族在说话?她叫了你的名字?”

勒伊赶过来问。

“…………对。就是这么回事。”

“她认得你?”

“只是一点,奥术的伎俩。”

他没再问下去。魔族女性被流淌的阴影绑得死死地,一个字也不吐,更不会辩解。

“头发的颜色……很像呢。”

但可可洛替他表达了疑惑。

“只是,模仿而已。”

“想要取代你吗?这些家伙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是啊。”

嘉兰布莉安躬下身,在近处看着魔族女性的脸。她的姿势很奇怪……就像是明明想要靠近,却强行要自己保持距离。腰部与肩膀的颤抖也被压抑着,如同她回答疑问时的声音那样。

“为什么……非要变成这样不可呢。”

喉头,不为人知晓地哽咽着。

“总之,老师。那边的魔族我们已经全部讨伐了。既然只剩下最后一只,那就解决掉之后去休息吧。您肯定已经累了。”

“……是啊。我,早就累了。”

她的身形在风中,让人觉得单薄。

“让一下。我来做就好。”

勒伊提剑走上前。

然而,却被嘉兰布莉安制止了。

“等一下。再等一下。”

她越发仔细的端详起魔族的脸庞。以勒伊的夜视能力,也只能看到一小片面颊……他莫名觉得,这嘴唇似乎与嘉兰布里安有些相似。

“怎么了吗?”

他问。

“剑。把圣剑给我。”

“不,我既然作为勇者……”

“让我来做吧。”

“所以说……”

“拜托你了。”

她从未用这样卑微的语气恳请过自己,勒伊反而被吓了一跳。

“……啊。”

他把圣剑递到嘉兰布莉安早就伸出的手掌上,自己则辅助伤臂扶起了幼龙。

“谢谢。”

她的确一早就准备好了。但实际把剑握在手里,却又犹豫着不肯刺下去。

剑锋踟躇着。她咬紧嘴唇,盯着魔族女性的双眼,似乎想询问些什么。不过,即便把圣剑抵在对方的腹部,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索性不看了。扭开头,揽住魔族女性的肩膀抱了上去。无人怀疑,但凡这时对方只要挣扎一下,她必然会收手。不过,她毕竟是不曾反抗的。

“噌”

剑刃划过布匹的声音。剑柄,稍稍抖动了一下。

火升起了。

无温度的焰苗渐渐吞没了魔族女性的身体。嘉兰布莉安终于忍不住推开对方的肩头,却不知从面孔上看到了什么;便定格在原地,再没说出一句话。

魔族就那么在她怀里燃尽了。什么都没剩下。

其他人,也只是看着这一幕而已。

虽揣着疑问,却由不得他们问些什么。

风仍在吹。

龟裂的大地仍然荒凉。

夜依然深。

月亮的光,也依旧是看不见的。

 

一切结束之后,他们从废墟里重新翻出行李,另找一间木屋睡了。

这次即便有法阵的保护,勒伊也再没合上眼。

辗转反侧一夜。作为警戒者的他也觉得疲倦,豹子似地假寐到天亮。

没有魔族再来袭击过。

朦胧之中,他看到嘉兰布莉安的枕头湿了一片……早上却是没有的了。他只能归结于自己的错觉。

这里的清晨没有鸟啼。他们与乌云笼罩的天色一样昏昏沉沉地睁开了一眼,打点好行囊,早早离开这里出发了。

距离魔王城,还有一日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