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城。

夕阳渗过窗沿,斜照这不算宽阔的房间。火烧云中候鸟飘荡,落日染红地平线。黑色中长发的青年默不作声、低头擦拭剑脊;粗麻长袍阻止不了现实,只映作鲜血一片。

不知何时就已经立在城内的钟塔之上,时针泛着悠久的铜绿。它如此严苛。即便自身已有着千年寿命,却仍一分一秒毫不留情地催促世人前行。

再次此前,他也平稳地度过了些日子。不过现在一日的延误,便是前线一日的牺牲。只要握着这柄剑,责任就始终掌握着他心脏的跳动。

是的。

勒伊·苏尔盖特,成为了勇者。

这实在称不上什么漂亮的称号。

所谓勇者,便是暗杀者。

而在用手中这由神明与人之女王赐予的圣剑斩杀魔王之前,他始终脱不了这个身份。

这将带来和平。自由。虽是好事,但并非他所在乎的。

持正义之剑,却只为得到这个王国的知识资源而要挥向他人首级。他并未见过什么魔族,也未曾与魔族有何恩怨。实在讽刺。所谓义行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让他不禁觉得手掌也被这讨伐邪恶的神圣钢铁灼得生疼。

但,无可厚非。

“冒险者也好勇者也罢,到底不过是佣兵罢了。”

喃喃自语。这样的词汇可迷惑不了他。

不过,这世上是真的有想要改变现状的人存在。

从嘉兰布莉安口中,他获知了自阔剑城叛乱发生以来、这二十年中王国的处境。

神恩历。据说是以神明创造世界为纪元初始的历法。少见地,在这片大陆上的任何地方都通用。

这样一想也短暂。整个世界已经存在了三千年,而魔族已知的存在记录不过短短十五年而已。

十五年前。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这年冬天,是勒伊所阴差阳错了解过的死灵法师、[爱斯贝兰卡]所正好错过了的季节。而就是那片寒冷的大地,反而成为了非人之物的摇篮。

仿佛是战争和瘟疫的具现化。魔族从阔剑城为中心忽然兴起,整片地区在数日之间沦陷。随后,放弃了逐日城包围战的格拉迪奥大公叛军在赶忙回防之际,也如一杯倒进沙漠的淡水般被吞噬殆尽。

魔族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不需要荣誉和地位,更不需要愤怒以外的感情。据亲眼见过它们的嘉兰布莉安所说,那是一种似乎以对于生的憎恨为食,只为破坏而存在的异种。

自从那年以来,逐日城的人再没见到过从北方飞还的候鸟。

所幸。所幸它们有着稳固的地域性,短时间内没有蔓延到逐日城来。因此在诸贵族中未曾建立威信的银月女王才有机会重新组织军队,靠血肉活生生堆起了一道百里高墙。

之后,几经损毁迁移、又再次加固延长的防线成为了今日的【围城】,每天都以鲜血换得王国领土的和平。虽然有将魔族围困在其中的含义,但窘迫的一方无疑是王国自身。兵将的遗骨在城北堆积成山。而那些本能中唯有破坏一途的恶魔,无论被杀死多少次都会再度卷土重来。

尽管如此。只有一次生命的人类却展现出了不可磨灭的意志。十五年间团结一心,前仆后继地涌向边境。他们不曾怯懦,更无可投降。任谁都明白,这是一场若不胜利就必将灭亡的战争。

本身统治王国的所谓贵族制,在强大的外敌面前羸弱不堪。银月女王靠谈判和铁腕把艾布里德全境收归王室,通过各项紧缩政策将这片土地上的绝大部资源都投往战场。人类是善于改变的。如果说魔族是只为战斗而生的一族,那么现在的艾布里德就是只为对抗魔族而存在的王国。

但,即便如此。无休无止的战争终有一日将榨干本就不算富饶的大地,以及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住民。

他们已经历了三次败退。

十四年前。紧追叛军而去的联合军组成了第一道防卫线。当时他们还为建立起对于魔族的认识,甚至还开展了几回小范围追击。战争的结果毫不留情地惩罚了这些失误。

三年。各公侯爵领地上所有的部队加在一起,也不过撑了三年。这一道防卫线的崩溃,让无人之境整整向南延伸了近百里地。

内部已无兵力,防备空虚。在整个王国都将被乌云吞噬之际,[勇者]们站了出来。他们确是真正的勇者。为了保护民众与故土,原本身为冒险者的这些人拿起武器、三五结群奔赴了无生机的荒原,以自己的力量消灭那些还在继续南侵的游散魔族。

夏莉尔的父母,便是在此时离开了王都。

靠着由他们争取的时间,王室重整旗鼓,凑出了一只正面部队。当第二道防卫线再次建立之时,或者回到故土的勇者不过寥寥十几人。

这一道防线,撑了整整七年。

直至神恩历三〇五六年春。王国本已适应了松散的北方战场,魔族军却在那时大大提升了侵略性。直到那一天,戍边军才终于理解到令人无望的现实。

他们在此之前的敌人,全灭了诸侯联军的末日之师,都只不过是敌人的巡逻部队而已。

魔族主力军的南下,令本来日益牢固的第二道防线顷刻失守。再次失去了百十里边境、数十个村庄之后,魔族主力忽然败退。只留下几十具尸体,一夜之间退了回去。

但已经被侵占的土地是无法复原的。第三道防线、也就是现在的围城迟迟建立起来,强撑了四年。即便对于迎击小股部队绰绰有余,但只要魔族军主力再临,它会像张纸一样被瞬间捅破。

魔族中,有一个为王的存在。

这是失去所有队友、侥幸逃回王国境内,一名作为吟游诗人的勇者所叙述了的。

它在阔剑城之上建起了自己的王城。那里未曾降雨,沙尘呼啸;乌云却化为旋涡、遮天蔽日,永不消散。

那里,便是勒伊此次旅途的终点。

行期是明天。

无论如何,今天便是他能停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他也没什么可要留恋的了。

没能再和希娅莉塔见到面。可可洛近日里来也都藏在工坊里,不知作些什么。他没时间品味这最后的平静时光,每日都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

剑术的教学。包括食物和交通手段在内的备用物资。记录了魔族特征和北境地形的典籍。这些东西王国方面自然都会无条件为他提供,只有心理准备是不得不自己来做的。

麻布与冷漠钢铁的摩擦声,便几乎成了他耳中唯一的声音。

糸拉依脖颈的黑环斑,在那次意外后的确是稍稍向上移动了一点。他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担心便也无益。

勒伊举起双手剑,挥舞了几下。就像野蛮人挥舞棍棒那样笨拙。剑术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学会的东西,他更没有希娅莉塔那样的战斗才能。到头来,他能依赖的还是只有自己本来的力量。

【这个国家……究竟能为我的过去带来怎样的线索呢。】

他不曾为了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过。

可对于前路,还是有些迷茫。

“对不起,糸拉依。又要把你卷到麻烦事里去了。”

他向以人类形态坐在床上,一心一意看着自己行动的幼龙说。

“爸爸想去的地方,糸拉依就想去。”

她只是轻轻翘起尾尖。

不必转身去看,勒伊也知道那双眸子如浅溪般清澈见底,会照得他心里发慌。

“……就到这里吧。”

放下沉重的剑。他也坐到幼龙身边,用起了些茧子的手轻抚起那银色的长发。

糸拉依乖巧地一动不动。

阳光已经逃离了这个沉默的空屋。只剩一人、一龙、一剑,与一个最后的夜晚。

铜钟声起。大钟塔千年如一日的低鸣,随着晚风、回荡在这世界上与勒伊首次相遇的城镇。

时候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