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尔盖特先生。”

逐日城戍边将军府,弗莱尔宅邸内。

“红茶,请用。”

待客用的小间。似巴洛克式华美的室内装潢,主色调并非是金,却是更显庄重的纯白。整个屋内干干净净。精雕细琢的珍石像孤零零立在壁橱里,只有两尊镶纹餐具作陪;墙角柜上整齐码放着的几本书,阐述着几乎只有嘉兰布莉安才会在此间暂坐的事实。

虽说是深秋,这个房间也格外让人感到寒冷。身下木椅渗着丝丝凉意;大理石制地板雪白一片。即便只有二三十平,也显得空旷。

一袭粗麻斗篷的勒伊与那装潢不搭调地坐在桌旁,看着糸拉依对茶盏里的液体嗅来嗅去。这个世界也有把发酵的叶片拿来泡饮的风俗,这倒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端茶的女仆在那之后便出去了。只留父女两人在这里。从正厅一路走来,勒伊发现这府邸里几乎见不到几个仆人。和他人有着阶级上的差距无法接触,仅仅是希娅莉塔一人久居在此……勒伊现在总算可以明白,那个大小姐如此在意自己和可可洛对她的态度的理由。

凡是人,总是怕寂寞的。

说到希娅莉塔,她并没有被允许旁听这次谈话的样子。而可可洛也在那之后直接回研究所去了………嘉兰布莉安要找的究竟只有他一个而已。就是这样的特殊性,让他心中忐忑不安。

独居动物在无法掌控局面时,总难放松下来。即便他身边有了糸拉依,也难以控制自己的下意识。

“她还没来吗……”

只有靠自言自语分散精力。

“来了哦。”

“吱呀——”

就像是用了哪门子的召唤术似得。话音还未落,嘉兰布莉安就在开门之前先作出回应,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还是那身以灰与墨绿为主色调的宽大衣袍。宽口直袖配以纤细的手,一串叠制的镶珠链与那绿发之间的尖耳朵甚是相称。大抵这便是精灵族的民族装束吧。不过在嘉兰布里安这身装扮中蕴藏的庄严意味,让勒伊不禁直了直脊背。

“你一直在门外?”

“只是看你的忍耐力能让你等待多久。”

“真是性格恶劣……”

谈话之前主动权就被夺走了。

“希娅莉塔的事给你添麻烦了。没想到她会瞒着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还是第一次。”

“让她受了伤……”

“虽然我说出来不太合适,但还是别太在意。那孩子虽然没什么作法师的天赋,但只有身体格外结实。性格又要强……这次也根本没把我给她的传送石戴在身上,大概是根本没准备临阵脱逃。不能怪你。”

“不……”

与预料之中差别巨大的态度反而让勒伊无可是从。

“果然还是我的责任比较大。”

即便只是形式上的,他也出任了那个临时小队的队长。

“希娅莉塔的安全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但既然结果是好的,现在还是先不谈这种事吧。”

“那么……?”

“这次和你有关的事,比较重大。”

咕咚。

勒伊咽了一口唾沫。

糸拉依想要学习,干脆把瓷盏里的红茶喝了一嘴。似乎是觉得味道不错,端去一边兔子似地小口抿着了。

与轻松的她不同,另外两人都紧绷得很。

“……”

勒伊静等着她的下一句。

“是女王陛下,要召见你。”

“——女王?”

“是的。神圣艾布里德王国第一公民,银月女王克莱布瑞娜德陛下。”

“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为什么?”

勒伊完全理不清头绪。说到底他自己现在只是底层平民,这毫无来由的变故让他坐立不安。

“和这次的不死族事件有关?”

“或许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非得接受不可吗?”

“如果你不想被卫兵绑去参见的话。”

“……看来是没得选择了。时间呢?”

即便摸不清因果,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现在。”

“——诶?”

“陛下亲自莅临此处,只有作为原亲兵的我嘉兰布莉安·维卢斯陪同。怎么样,感到荣幸吧?”

荣幸个鬼。

心里这么这么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一国之君屈尊下架只为找他,无论怎么想事情都大条了。明明他对什么王国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而已。

“就算有你的保护,她……陛下就不担心安全问题吗?”

说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刚刚获得的国民身份,姑且改了口。

“不……我也只是陪同而已。能伤到女王陛下的人,恐怕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多见吧。陛下当年可是带头领兵击退魔族的战场公主,剑技比作为将军的弗莱尔都要强呢。”

【也对。能在叛乱之际坐稳王位…………强硬派的余裕吗。】

自己的实力被人轻视,他倒不在怎么乎。

“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嘛,也不需要在意太多礼数。陛下是很温和的人……只要把控住她不会把剑架在你喉咙上的分寸就足够了。”

“……我就是不懂那个分寸才会问。”

毕竟所谓君主多为难以捉摸之人。

“啊,脚步声。是陛下来了。”

嘉兰布莉安毫不留给勒伊喘息时间、也并不落座;只是抛下这句话后就退到一旁,恭谨地等候着了。

“忽然弄出这种意外情况……”

勒伊不禁嘀咕着。

“余,似是未被欢迎呢。”

人未至,声先闻。

不经双耳,直接传到人心中的沉稳之声。并未给于人任何威压,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神圣感。不可侵犯,亦不可忤逆。只此一句话,就让勒伊乱糟糟的心绪安定下来。

随后,门被侍女开启了。

一袭高贵的白色礼袍。腰间的饰纹佩剑。平和却深邃、像是能看穿人心中所想的金眸。让人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的,则是肩后那正如皎洁月光般倾泻而下的银白发束。

这便是银月女王其人。

嘉兰布莉安向自己的陛下躬身行礼。而还坐在椅子上的勒伊一阵慌忙,到头也只是站了起来而已。

“没、没有那种事,”

“不必多礼。”

银月女王只是伸手一挥,勒伊就又坐了回去。像是那话语中也有魔力一样。而侍女在将一只人多高的木匣放在门口之后,也恭谨地退出了房间。

“余今天并非为王,而是以国民代表的身份前来。”

【国民代表……】

实在是和帝制不相称的词。

“卿、便是今日为王都平息死者苏生之害的勇者,勒伊·苏尔盖特,是吗?”

“是……不过也不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他人之事自有安排。唯独卿,余额外想要见一见。”

说着、克莱布瑞娜德便坐到椅子与勒伊对面;只是隔着张两米不足的小方桌而已。

何等殊荣。但勒伊一点也不开心。

盘腿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糸拉依只是偏头看了看眼前的人之王,就又抿着自己的茶去了。龙对于这种事无需在意,这倒让勒伊感到羡慕。

“我……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您一见的特别之处才对。”

“卿,是否非人类之身?”

咯噔。

最大的秘密一开始就被彻底揭穿。勒伊心脏猛地一紧,强作镇定后才试着回问。

“如果……不是的话?”

他明白已经瞒不过对方。

“不是,便不是。余又怎会对帮助国民的多作刁难?再者,艾布里德是欢迎一切族群的土地,而卿现在也是余的子民了。”

勒伊松了一口气。这本来是作为怪物的他心中一道难以逾越的槛。而转念想、既然连糸拉依这威胁巨大的龙族也接受了,自己即便被人知道了是只史莱姆,也不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事吧。

但他不可能自己把实情抖搂出来。

“感谢您的接受。”

“那余便开门见山。此次前来,是为了卿的义行作奖赏的。”

“奖赏……”

比起期待能得到什么,勒伊倒是对于为什么这种事也要女王亲自出面而狐疑着。

而女王的下一句话,彻底停止了他的思考。

“卿关于自身………有一个谁也无法解答的疑问吧。”

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疑惑。

她到底了解多少。

她提起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定格几秒之后,勒伊心中才窜上无数问题。

“看来维卢斯所说的没有错呢。”

不自觉向那个神秘莫测的法师瞥了一眼,对方只是回以他微笑。

“是的。”

勒伊坦白了。

“我………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说……难道,您愿意帮助我吗?”

他想不到除此以外的可能。

“余自然可以倾尽这片土地上一切的知识与智慧,帮你寻找到答案的蛛丝马迹。”

主线任务。

神明指引。

勒伊的思考中现在连这样的词汇也容不下。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女王那蓝灰色的双眸,想要从其中解读出哪怕一丝含义。

“不过,那并不是此次为卿提供的奖赏。”

“那么————”

见到焦急起来的勒伊,克莱布瑞娜德对侍立在旁的嘉兰布莉安稍稍示意。随之,那只巨大的木匣就被平放在长桌之上。

钥匙解开三道锁扣,木匣缓缓开启。被昂贵的红绒布保护在其中的事物,露出了真面目。

“……剑?”

正是一柄朴实无华的双手剑。并无纹样,甚至连刃都没开过。相较于剑,更应该称之为一块带柄的钢铁。

但此剑不凡。

仅仅看上去就能让人心中胆怯,明镜般的剑面似是能映出深藏在灵魂中的污秽。

“是由神明的旨意,被送到王国之中的圣剑。对方凡是邪恶之物,皆只需一击便能斩为两段…………包括肆虐北境的魔族,与他们的首领。弗莱尔将军已经在战场上测试过了,卿大可放心。”

糸拉依手上的红茶,喝干了。

“不……等等。您的意思是————”

勒伊惊觉。

“卿之实力,余已有了解。如今这片土地已无逸才,国民饱受战争苦楚…………余望卿能以勇者之身携此圣剑、前往围城北境斩杀魔王,为王国带来永久的和平。”

字字恳切。

勒伊明白,这绝不是阴谋或陷阱。银月女王金色的瞳中闪着决意;又有深藏的哀伤流淌在那新月般皎洁的面容上。

“……为什么是我?”

他还是不能轻易接受。

嘉兰布里安站出来代为回答。

“这么多年以来,战事几乎没发生过什么转机,只能靠防卫线的将士的牺牲苦苦支撑。你们二人的出现便是最大的意外了。而与之同时、这柄剑就不知被谁送到北境围城之上;魔族的攻势也忽然猛烈起来。”

“卿二人的事,维卢斯一早便向余讲述了。在那以后余也一直留意着卿的动向————或者说是警惕着的。请见谅。但尽管有意隐瞒,西境的那匹恶龙实而为卿二人斩杀。不是么?”

不是。

即便想说谎,勒伊也张不开口。只是回望了幼龙一眼。

糸拉依并没有什么表示。

他默认了。

“王国需要赌此一役。也只得赌此一役。卿凯旋之日,作为王国的英雄,无论怎样的要求、即便倾全国之力也必定满足。当然,此行极为凶险。余并非逼迫卿身往死境…………无论是否拿起此剑,皆是卿之自由。”

梆梆梆

门外传来重物坠地之声。

与勒伊低沉搏动的心脏,正合拍数。

前路难测。

而在一次追寻无果之后,立刻出现了一条如此确凿的路可走。

仿佛冥冥之中,有谁正在推动着他迈出这一步似地。

勒伊绝不愿为人所控。

但,

既然面前有路,他就再没有停滞不前的理由。

【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自己的身份。得为这虚假的人生赋予意义才行。无论魔王、哪怕是神明挡在面前,我也非得斩了他不可。】

“我明白了。”

他在两人恳切的注视之下,缓缓伸手握住了圣剑的剑柄。

沉得惊人。

不过,还是他所能拿起的。

“我,”

勒伊为了承受这剑的重量,压低了嗓音。

“将成为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