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页了。”

“这个……”

“应该……就是外面那个人的手记本吧。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称他为人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可以作为不死生物复活吗?”

可可洛显得格外迫切。

“因为人死了,所以变成不死生物的就只剩下躯体了也不定。”

“既然都要复活,死和没死又有什么区别?”

“有些东西已经没有了。比如说脑………或者灵魂之类的。”

勒伊咬了咬嘴唇。

“灵魂………”

“毕竟不死生物就是靠它存在的吧。”

或许是对于死者的遭遇感到同情,又或许不是。这个词的重量将她压迫地沉默下去。

而此刻,勒伊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个魔鬼的症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显然是癌症。大概是胃癌。竟然能在发病后支撑这么久……这个人真的很顽强。】

即便如此,墨尔忒·艾斯贝兰卡也成了一具蹒跚的枯骨。反倒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消灭,正如他所愿、以死亡的方式永远存活。

实在是悲哀的讽刺。

绝症。

只要想起这个词,勒伊便胸口一阵压抑。

【难道说,我也是因此而死的吗?】

他看着自己的手,想分清自我和那具白骨的区别。

越是看,就越是相似了。

他索性攥了攥拳,不再去思考这件事。

这才想起,他与可可洛之间,柔弱的身体正贴在他肩膀上。

夏莉尔盯着已经被合上了的手记本,一脸纳闷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如此。这孩子并不识字吗。】

回想起第一次去教堂时,露卡主动帮夏莉尔在回执单上署了名;勒伊现在才恍然大悟。放在他生前的世界相当少见,但对于现在所处的时代,【学习文字】对于连饭都吃不饱的孤儿而言实在是一件奢侈又多余的事。

“叔叔……这上面写了什么?”

“没什么。是些你不用知道也没关系的事。”

那双净徹的碧蓝眼眸是不必染上阴霾的。至少勒伊这样想。

“归根结底,这上面没有怎么对付那只骷髅的线索。”

他提醒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可可洛。

“这里是密闭空间。虽说有氧气瓶。但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躲在这里。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你装好子弹,我们就得拼死一搏了。”

说着,瞟了一眼放在面前的手记。

“至于这个本子……就留在这里。我们没办法给他解脱,至少把他的过去埋葬在这里吧。”

了解到自己的敌对方、死灵法师那深藏的悲哀,勒伊心中百味陈杂。要再次与那具被命运剥夺了一切的白骨交战,免不了得做好心理准备。

“嗯,就这么办。”

像是没了说废话的兴致,可可洛应声后就一言不发地拿起工具、给高压仓充入气体。

“叔叔,叔叔。”

目标已经确定。但这时,夏莉尔却拽起勒伊的袖子来。

“怎么了?”

“我们……不能杀掉那只骨头怪吗?”

“做不到。为什么这么问?”

“夏莉尔想杀掉他。看到它,心里就闷闷的。”

“那可不是你发泄的玩具。要杀骷髅的话,我们在逃出去的时候就能收拾掉不少。”

勒伊知道这孩子有点奇怪,但还是难以接受她的施虐心。但说到底、喜欢消灭而不计后果,小孩子本来也就是这样残酷的生物。

“不,不行。不是它的话,不行。”

“所以说你………”

他终于忍不住要出言责斥,却在刚张口时就哑然了。

夏莉尔咬着嘴唇,睫毛低低地垂着。并握双手攥着自己的衣襟,脸上绝不是想要作玩闹的表情。虽然不了解理由,但她是真的在难过着的。

不过……

“忍耐一下吧。凭我们的力量是真的做不到的。”

即便如此也没有办法。

“那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

“只要仅仅用打击或斩断这样方法没有可能。他是不灭的。哪怕用奥术或神术………”

“神术就可以了吗?”

“不,不一定。我想多半也没什么用吧。”

“……嗯。”

夏莉尔沉默地接受了。

“助手君,完成了哦。”

可可洛“咔”地一声把金属仓装进枪柄里。

“那就尽快走吧。掀棺盖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好。”

两人间对话也冷了下来。

勒伊几次伸手,不自觉要再去拿起那本手记。但每次都在半途中停住手。收了回去。

他何尝不想杀死那只骷髅,给死者以安宁。

从未与那个名为墨尔忒·艾斯贝兰卡的人相见过。但说不清理由,他就是对那个人所遭受的绝望、怀抱着的希望,感同身受。

看着手记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他自己写下的。

但他做不到。他现在只有落荒而逃了。为了糸拉依,为了负伤的希娅莉塔,也是为了他自己。

这一次,他无能为力。

“冒险者叔叔。”

静默的空气中,只有夏莉尔的声音最为响亮。

“夏莉尔,要使用神术。能让夏莉尔试一试吗?”

“你……会用神术?”

“……”

“真的?”

“夏莉尔,会努力。”

这句话,点燃了他心中的勇气。

“一次的话。试试看也无妨。”

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

“那我要掀盖子了哦。准备逃命啦。”

“等一下。我们要去击杀那只死灵法师的遗骸。”

“——忽然怎么回事!?”

从刚才开始没在听两人对话的可可洛震惊。

“出去之后,立刻用就地棺材把糸拉依和希娅莉塔保护起来。然后冲到正门方向,我会想办法控制住它。一旦尝试失败了,你们就立刻逃出去。一直到地表。”

“那你呢?”

“我有办法带着他们全身而退。”

“谜一样的男人……”

从光束的边际中,可可洛看着勒伊那毫无躲闪的眼神。她明白这个人并没有说谎或逞强。要么是真的能做到,要么就是他彻底疯掉了。

“男人越是难以捉摸就越有魅力吧?”

为了表明自己的正常,勒伊还在打趣。

“不,女人才会。你只是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总之没有异议就行。开始做吧。”

“……了解。”

再次偷偷朝勒伊的脸瞄了一眼,可可洛摸索着肩头,找到螺钮开始拧动。

“马达出力五级……MAX。准备好了哦。”

动作辅助装置的顶端伸出固定杆,直卡在棺盖的夹缝间。

“夏莉尔。”

“嗯……薄艾只——啊!夏莉尔准备好了!”

【没问题吗……】

听到还在回忆祷词的小女孩的回答,勒伊苦笑。

但时间不等人。

“可可洛,动作要快!”

“好!”

“刺楞————!!!”

在棺盖朝一侧滑下的刹那间,勒伊持着镐子从其中挺立而出。早就等着他的无数只刀剑劈砍下来,却全都斩在了那面破烂不堪的圆盾上。他挥手一扬,攻击被招架了的骷髅们全都压不住反弹的力道、七仰八翻。

“快!”

双持着枪械的可可洛接着站起来,向四周扫射。枪机声与粉碎声中,小队与不死军团之间产生了足够的距离。

“跟我走!”

接着,三人一起跳出其中,再次封死百十斤重的石棺、作为负伤者的保护仓。以勒伊为先锋、在骷髅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从他们防守最薄弱的方向一路突破出去。

直到冲到墙壁为止。他们以此保护背面,向一侧且战且退缓缓移行。小队作为发起突然袭击的一方;又是轻装上阵、没有伤病者拖累,战斗还算轻松。正如来时那样、靠着一步步摸索,他们逐渐挪回了这个宽阔房间中唯一的入口。

此前聚集在这里的骷髅失去了目标、此时早已散去了。空门大开,逃生之路对他们充满了诱惑力。

但勒伊还不能离开。

“三点钟方向。看到了吗?”

一具重板甲挪着沉重的脚步;而层层叠叠的苍白之间,一道蹒跚的黑影时隐时现。

“当然……太明显了。刚才明明打落了的那件黑袍,现在又被他穿上了呢。”

“因为他即便死了也是死灵法师吧。总之像一开始时那样,开出道路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其余的事,只有你一个人来做吗?”

“啊。”

勒伊把拳头攥得咔吱作响。臂膀被坚硬的几丁质完全覆盖,腕足们随时准备从腹腔里钻出来。

“因为这只是我的一己之愿而已。”

“还有夏莉尔的!”

小女孩跳脚。

“好的,好的。”

为了掩饰已经不属于人类范畴的异形手臂,他没有再碰夏莉尔。

“开枪吧。”

“……恩。”

刚才见到了死灵法师的力量,可可洛显然忧心忡忡。但,她还是照勒伊所说的做了。

不死军团再次聚集在一起,要将其贯穿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铅弹仅仅打透了几道方阵就后继无力。

但这并没关系。变形怪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冲了进去,立刻被白骨淹没了。

攻击像雨点一样洒在身上,它用小臂和腕足挡住一次次斩击。触手断了就再生,骨骼碎了就重组。现在的他比起人类更像它原来的姿态,作为一滩黏液忍受着痛苦、一寸寸朝死灵法师蠕行着。

金属傀儡也行动了。长剑以携着劲风挥舞下来,勒伊躲避不及,连半边肩膀也被削飞出去。腕足抢在骷髅之前抓回血淋淋的残肢,直接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别挡道!!!”

两滩粘液激射到板甲靴上,随即冒出浓烈的黑烟。由血肉之躯制造的强酸,不出一会就腐蚀掉了厚实的钢铁。金属傀儡全身的重量无可支撑,摔倒在地。它并未断念,还想仅用双手爬到勒伊身边。但早就布置好的坚固蛛网将它和地砖黏在一起,终结了它的挣扎。

“·····。”

随着板甲骷髅倒下,他身后的黑暗中亮起一线细微的火苗。那是死灵法师所释放的奥术,目标毫无疑问就是他面前的入侵者。

坏死和腐烂开始了。手足都变成黑紫色,难以抵抗的细菌一层层拨开皮肤,侵蚀着勒伊的肌肉和血管;不一会儿就只剩下脓水与森森白骨。

但仅仅靠着腕足,勒伊还在走着。

维持这样活跃的生命力需要太多能量。他索性把呼吸面罩阀门全开,直接吸入纯氧。

而仅剩的骨臂伸向死灵法师,无论如何都想将他抓住。

可先行被抓住的却是他自己。握住勒伊胸膛的死灵法师再次饥渴地吸取着他的生命,另一只手则又向勉强挂在自己盆骨上的晶管腰带伸去。

“墨尔忒·艾斯贝兰卡!!”

勒伊大吼着。

听到这个名字,死灵法师的行动稍稍僵硬了一下。

【果然……还在里面。即便失去了神志,但他还被关在这具亡骸里。】

趁此机会,腕足连他的手连并腰带一起打落。碎裂的沙晶管里洒出漆黑的液体溅在遗骨上,更溅在勒伊的胸口上。

剧痛直渗入他意识深处。与之相比,断臂或腐烂根本算不了什么。痛苦之水是只有对一个灵魂加以无尽折磨才能制造的液体,苦难与绝望的精华。而死灵法师不愧操纵死亡之名,是唯一连素材都足以杀人的施法者。

但,这对勒伊而言已经不是无法忍受的痛苦了。

“砰————嗞!!”

鲜血和漆黑的苦难混在一起,化作暗红色的激流喷射而出,反作用力直接将让他挣脱了摄食术的束缚。断掉的胳膊迅速再生,污浊潮湿的腕足绑缚在骨骼上,以这混沌难言的姿态抓住了死灵法师的黑袍领口。勒伊就这样强忍剧痛,靠毫无皮肤保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的筋肉提起了它,抬起腐烂不堪的腿、一脚径直将它盆骨以下踢断出去。

“别再挣扎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

在白骨之川中拼力溯游,勒伊对黑袍下的已死之人说着。

当然没有任何回应。那只是一只渴求着生命的不死生物……一具亡骸而已。下颚咬在面前生者的血肉上,似乎还在奢望着与这些鲜红合为一体。

[想活下去]

勒伊明白,这是名为执念的诅咒。

与他相比、同为死者,丝毫没有争取过就获得了新生的自己实在太过幸运。这沉重的幸运,令他深深愧疚。

他想要补偿。即便只是自我满足,他也想给予这个未曾得到幸运的自己以补偿。

生命力通过血肉模糊的手臂不断被榨取。精力、健康,寿命。这具已经失去了未来的枯骨,徒劳地从他身上吸食着这一切。

勒伊不会倒下。再生的势头逐渐压过腐败,肌肤像生命原初的苔藓一样,侵食着死亡的领地逐渐蔓延。从脓水和菌斑中汲取养料,他坏死的四肢开始复原。

“抱歉了。生命可不是能被别人抢夺走的东西。即便失去了,它也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固执的脚步不曾停止,拖拽着死灵法师前进。当铅弹再一次钻透不死军团的方阵,亡者之间便显露出了他的身影。

“竟然这么乱来……明明不是天才。——不,这个人根本就是个蠢货吧。”

事实难以置信,可可洛不禁苦笑着。

“夏莉尔!”

勒伊完成约定,将死灵法师被带到了小女孩面前。

“他不能施法了,但还是很危险,小心。”

夏莉尔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的看着这藏在黑布下的白骨,没有一丝血肉的骷髅。她想要知道这个令她升起奇妙感觉的骨头怪,和其他不死生物究竟有什么区别。

此刻,亡骸之海终于沸腾了。不知理由便亢奋起来的骷髅们走着、趴着,甚至用那嶙峋的骨掌疾跑着,朝微不足道的三人奔涌过来。

“助手君!”

“释放神术,快!夏莉尔!”

可可洛和勒伊擎着镐子,勉强应付最先抵达的几只骷髅。但等到后方的大部队碾压而上,他们将毫无悬念地被吞没其中,粉身碎骨。

失去了双腿,仅仅剩下上半身的死灵法师仍在挣扎着。从小臂处折断了的骨骼摩擦着砖石,骨爪还高高地伸着,想要抓握住什么。空荡荡的黑袍铺在地上,作一条迎接死神的长毯。

“你……是谁?”

夏莉尔轻问。

死灵法师没有回答。现在它身上除了对于生命的饥渴与狂热,什么都不存在。

“好像,很难过。夏莉尔说不清,但夏莉尔明白你才是这些骨头怪里最伤心的一个。”

死灵法师转过头颅,用空洞的眼眶望着夏莉尔。张开下颚,似乎想再用那没有声带的喉咙说出什么,但终究哑然。

“你的脸……已经不能笑了。很悲伤吧?”

夏莉尔平静地和死灵法师对话。与亡者交流的能力,本应也是作为死灵系施法者的天赋——是唯有理解了绝望后、还能怀抱希望的人才能拥有的。

不过,她不会成为死灵法师。

因为在她面前的,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名死灵法师了。

“……”

下颚就定格在那。忘记了除咒语以外的任何语言,迷失了自我;没人能知道他眼窟中的黑暗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情绪。

“那为什么还不睡觉呢?睡觉的话,悲伤难过的事情就可以全都忘掉了。”

没有回答。

“快!他们要来了!”

勒伊夺下奔跑骷髅的弯刀,朝这边吼着。

小女孩蹲下身,与无言的骷髅对视。

“夏莉尔,要做了哦?”

“……”

没有挣扎和反抗。死灵法师莫名安静了下来,就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而已。

如此。

小小的手,轻放在它胸口。

小女孩的手与骨骸虽同为白色,却截然相反。它们之间有着生与死的距离。

她闭上眼睛,面容恬静;

鲜血般红润的嘴唇,虔诚念出了献给伟大存在的祷词。

“博爱之母,

法忒阿米蒂。

求您怜悯————”

 

“请、拯救您的孩子!”

祷告声落。

或许是那悲愿令神明也为之触动了。明亮却不刺眼的白光透过指间缝隙,从本应没有施法能力的夏莉尔掌心渐渐浮现。

它是如此温暖。让人不禁想投身其中、融化在这光芒里。

在圣光的照耀下,死灵法师的遗骨开始消弭;飞散到空中,化作点点净透之沙。

“成、成功了!”

“阿……阿阿阿…………”

以骨骼摩擦发声,死灵法师喊叫着。它张开了双臂、撕扯关节,如同一只飞向太阳的伤鸟;看上去极度痛苦,却又像是在主动迎接着终结之光。

“这样,就可以了吗?”

夏莉尔怯怯地问。

“……”

没有回答。

但一只白骨嶙峋的残破之手,向她缓缓伸去。

“夏莉尔!小心他的反击!”

听到这句话,夏莉尔稍稍犹豫了;可仍然没有躲避,呆呆静等着那只手的来临。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明白无论如何,这都是死灵法师能在这个世界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而骨手——

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而已。

“那个……”

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它无比温柔地轻抚着细弱的金色发丝,空无一物的眼中像是有着无尽的情感要诉说。

“……”

夏莉尔不再说话。她想要读懂,想要认真记住这将永不再现的短暂一刻。

同时,她的心中又升起了难言的情感。事到如今,她才想要去挽留这个存在。

“谢谢”

两个字。

这是死灵法师在与他们相遇后,除咒语以外、以自身灵魂说出的第一句话。

同时,也是墨尔忒·艾斯贝兰卡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夏莉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消逝了。即便连忙伸手去挽回,也只是抓到了一握银沙而已。

她愣愣地双手捧着这握灰烬。

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吹起,死灵法师曾存在的最后痕迹也随风消逝。

高悬在空中的光,久久没有散去。

 

大抵是失去了召唤者的缘故。被圣光照耀到的远处骷髅,行动逐而迟缓。走不出几步,支撑骨骼的负能量就如汤沃雪般消失;不死军团一片片地垮下去、重归于安宁。

整间房屋都明亮如白昼。电灯太过冷漠,火光又太过灼热;夏莉尔身前的光明恰似太阳,却又比太阳更加温柔。

“啊……”

勒伊和可可洛也被这奇迹般的景象摄去了心魄。不禁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也是……神的力量吗。”

变形怪放下了武器。此刻直视太阳一般,凝望着圣光的源头。

“虽然一直觉得博爱教义有些偏颇………但这不也是个好神明吗。”

“这样,真的就够了吗?”

可可洛难以释怀。

“对他而言,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吧。

虽然作为自己的角度来推测他人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可死者毕竟是不会说话的。”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能复活。”

“复活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那是不该触犯的禁忌吗?”

“……怎么可能。那只是连神明都做不到,绝无可能的妄想。”

勒伊看着自己已经复原的手。

“妄想……”

可可洛抿着嘴唇,皱起了眉头。

“你看。死亡是有意义的,至少我这么想。随便复活死者,不就是践踏了他的死亡吗?”

“……”

可可洛没有反驳。

但,也显然并未承认勒伊的话。

“哈哈。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把任务成功解决了。皆大欢喜。谁也没有牺牲,所以再开心一点也没关系。”

“……恩。”

他最后瞄了一眼可可洛沉默的侧脸。圣光照在浅褐色的皮肤上,映着那总容易让人不自觉忽略的精致五官。但纤长的睫毛之下,深蓝的眼眸之中,似乎还藏着连博爱之神所创造出的光明也无法驱散的黑暗。

即便如此。他稍稍踟躇,却也不便深入……只是把这反常的姿态记在心底,迈步往还保护着希娅莉塔二人的石棺去了。

只剩可可洛一人站在圣光之下。那身影,让人觉得寂寞。

“那些话……到底是说给谁的听呢。明明连自己都不相信。”

勒伊脸上挂着自嘲,手无力地握着。

“这种事。不正是因为无法挽回,才能接受的吗。”

 

“回去吧。”

再次站在广场厅的大门,小队终于已经是汇合的状态。他们必须抓紧时间离开已经这重归于寂静的陵墓。此前消耗过大,勒伊的氧瓶已快用尽;即便不为了他,希娅莉塔的伤势也需要今早医治。

勒伊最后回望了一眼。

当然是一地狼藉。暗红的地毯上骨迹斑驳,锈蚀的刀剑散乱洒在雕刻着太阳纹章的地砖上。并列长毯两排的高大板甲仍然沉默着,只是少了一具;而墙壁上繁复的雕纹与黑陶塑像,也不过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一切。

死灵法师的手记,现在和那件黑袍一起,静静地躺在沉重的石棺里。物件并不能代替谁人长眠,但它主人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永远封存在这里,就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而唯一让勒伊之前没能注意到的,便是天花板上那无比宽广的浮雕日轮。建造者或许认为,那个名为逐日的帝王即便死了也要追寻太阳;他却不明白,死者唯一想要的就只是安宁而已。

但,那也要除勒伊以外。

追寻史莱姆的目标如预料之中地失败了。他本来也未曾抱有多大幻想,但与那名死灵法师相遇之后,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了。

他所谓的新生,不知在哪天就会失去。他未曾对这个世界抱有绝对的信任。或许它就像那个时有时无的系统提示那样,下一秒钟梦境就将醒来、不复存在。

所以,就这么仅仅生存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也至少要已经忘却了的人生交出一份答卷。

[就这么死去,也可以吗?]

他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冒险者叔叔。”

走在通往地表的狭长道路中,夏莉尔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呆愣愣的。

“骨头怪叔叔,死掉了。”

“他早就已经死了。但借你的手得到了解脱。你做的很好。”

“死掉,是好事情吗?”

“不。当然不是。”

“可他对夏莉尔说了谢谢。”

“是因为他想要活下去,却得到了永远的死亡————神可是只会曲解愿望的存在。……啊,抱歉。我不该对你这么说吧。”

勒伊忘记了自己正面对的孩子已经是一名小小的牧师。

“……夏莉尔不明白。但胸口,终于不难受了。”

“是吗。”

或许是出自牧师的直觉。夏莉尔对于死灵的存在有着更加直观的感受。

【这孩子今后,会成为一个相当有建树的牧师吧。】

他在心里默默猜测。

无法左右这个小女孩的虔诚。可有些人的未来,现在正掌握在他的手上。

只差一点供认而已。

“不过,可可洛。”

“什么?”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奇怪?”

“按照手记里写的,那条棺材上应该有一枚施以反死灵结界的金锭作封印才是。”

“啊啊啊,的确!为什么不见了呢?难道是腐烂……”

“黄金可是最难氧化的物质之一。就那么放在那里的话,只要没有天灾,死灵法师恐怕几万年也不必苏生过来吧。”

“是诶!”

“你对那个陵墓大厅很熟悉呢。”

“有、有吗?”

“连石棺的重量都记得很清楚。”

“什、什么材料都瞒不过本天才的法眼啦”

“而且还说过[上次没有这么麻烦]之类的话吧。”

“——、诶!?有吗?”

“洞口的打开与下水道上层塌陷有关。而地下之所以是无氧环境,应该是被他多年前大量点燃的油灯耗尽了氧气————但有这么大一个通道,完全没有通风就说不过去了。那么死灵法师也应该是最近才重新复活、操纵起那些不死生物。”

“嗯嗯嗯。有道理。”

“你也是最近才得到了来历不明的黄金,是吧。”

“…………”

仿佛响起了绝望的钟声,空气顿时凝固。

“……所以呢?”

“几乎是在你得到黄金的一两天后,不死生物就跑到地表上来了。”

“不不不,你看这只是巧合——”

“地表塌陷的断层是崭新的。而在前几日正巧下了一夜的雨。而洞窟出现之后,你就[碰巧]在几天内找到了一点黄金。”

“这个,那个……”

“就在之前,你还直接从背包里拿出了呼吸面具。我想那种只有氧气供给功能的道具应该不是旅行的必需品吧。而且连设计图都有提前准备————说是偶然,会不会太牵强了一点?”

“竟、竟然在这种地方失策……”

“而最重要的是。”

“诶?”

“那本手记里明明写到了[黄金]这两个字,你在看过之后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完全不合逻辑!!”

“靠这种给我贴上[贪财鬼]标签来作出推理的模式还要出现第二次吗!?”

“难道有异议吗!?”

“可、可恶……”

“那么换句话说,这次不死族入侵事件的罪魁祸首……”

…………

“听我解释——”

“不就是你这混蛋吗!?!?”

 

深不见底的洞窟中,勒伊的怒吼声反反复复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