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一月,上弦三日。

病情没有好转。

当然没有好转。

这次的努力也白费了。

不,不只是白费而已。从教会得来的圣水反而让魔鬼振奋起来了。它在成长着。我能感受到他在成长着。来自腹部深处的一阵阵剧痛,恐怕就是它越发地啃食起了我的脏器。

母亲恐怕已经绝望了吧。她今早来到我的房间。我难得地费力打开了窗帘,她的眼里也不曾映出光亮。

她走了。带着我们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这里。无论怎么等待也不会回来。我没有和她见面,也不曾阻拦她。像我这样的只剩下等死的废人是不配拥有一个家庭的。于是,我还想过要劝说她不要为此而内疚………但我毕竟是不曾阻拦过她的。

曾被人所爱,还有一个以光为名的可爱女儿。直到死去,这都是足以让我感到温暖的往事。

妹妹自去年独自搬到逐日城去,到现在也没有书信回来。她认为精灵的城镇不适合自己,所以想去人类的王都碰碰运气。她不知道我的病情,我也更没有理由苛求她什么。不过以现在来看,恐怕我们已经没有再见一面的机会了吧。

我还有话想对她说,但这样就好。面对亲人的泪水,死亡这件事也只会更加伤感而已。不再耽误她的未来,这就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有父亲还没有放弃。他很少陪在我身边,作为鞋匠从清晨一天工作到晚;又熬夜去寻找从客人口中道听途说来的线索。

我劝过他。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他的身体也要垮掉。我不知道那时母亲该怎么办才好。但他不听,只让我闭上嘴休养身体。

“只要肯努力,早晚会有办法。”

他是这样说的。我也想去相信。但从我昨天又把喝下的蔬菜汤原样呕吐出来之后,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

活着既然是这么艰难的事,我又干嘛还要苟延残喘下去呢?

我不明白。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一月,上弦九日。

我还活着。

治疗方法,还是没有找到。

身体一天天虚弱着。

能走的路,一天天变少了。

反而是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加剧。不强烈,但也从来不停止。我没办法睡觉。即便困得昏过去两三刻钟,魔鬼也会立刻把我叫醒。

昨天,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母亲。当时即便无济于事也想要对别人诉说,但现在看着她的哭红的、从没消肿的眼睛又流下泪水,我只感觉到自责。我不该这么做的。

痛苦,是只能由自己来承受的东西。

现在的我,只希望能够安然入睡。

然后,再也不醒来。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一月,下弦四日。

我开始恐惧了。

情况急转直下。吐出的食物里夹着血,流出的清涕带着血;捂着厚厚的被子,就连渗出冷汗都是红的。

红色。红色。红色。

床上。地板上。母亲的脸上。我正写着的这一页日记上。全是红色。全染上了红色。

我像是成了一只盛满了血的烂皮袋,无论身体的哪里都会有鲜红的液体流出来。就像永远都不会枯竭似的。但我明白,它早晚会淌干。因为这鲜红色的东西,就是我那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真的开始恐惧了。

我不敢闭上眼睛,不敢睡觉。不敢弄灭房间里的蜡烛。我怕一旦黑暗来临,就再也看不到光明。没有明天了。很可能已经没有明天了。今晚我会忍着疼痛,直到手握不住笔为止,一直一直地写下去。

写什么都行。

我希望太阳升起,又希望今天永远也不要结束。

写什么都行。

我流泪了。不知第多少次哭泣。可能已经比母亲流了更多的泪水吧。

但我希望,我只希望。

我的血,不要比泪水先流干。

是的。

我,想活下去。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二月,上弦十三日。

麻布床单很久没有换过了。因为我不曾从床上走下来。

父亲喂我整个生吃下狼崽的心脏。据说可以满足魔鬼、让我不再痛苦;但作为精灵族,我实在不想用这种东西来延续生命。

窗帘,也还是关着的好。

多余的希望只会让我更痛苦而已。

但没来由地,我还是从窗帘上绣着的花纹上产生了幻想。

藏在我肚子里的魔鬼,是不是也像一只蝴蝶那样呢。

亦或是一只毛虫那样?

吞食了我的血肉,是否也会从肚子里化蝶而出呢?

那么蝴蝶也是残忍的东西。

可如今、也不知是伤病的作用,还是心神也被它影响;我只希望它能快点撕裂我的腹部,展开辽阔美丽的鳞羽、振翅而飞,离开这个世界。

哪怕它要带走我的生命,也无所谓。

不。

那样最好。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二月,望日。

奇迹发生了。

疼痛消失了。出血停止了。食物也老老实实地待在了肚子里。

虽然行动还是不方便,但魔鬼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沉寂了下来。

虽然还想把它彻底排除掉,但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对家里人说明了情况,他们就立刻出门去找那个为我开出狼心为药房的巫师,想要进一步得到帮助。

但不久就回来了。

母亲瞒着父亲偷偷对我说,那个人骗了钱害怕被被人报复,昨晚就连夜跑出了城。

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

事情就正像是应验了我昨天的妄想一样。

它还在身体里,但已经结了茧。再也不会吸取我的生命力。漫长的煎熬到了尽头,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受到任何痛苦了。

我幸福得叫不出声。

喉咙自己在笑着。

我恨不得把之前请求过的所有神明再感谢一遍,吃过的所有方药再吞咽一遍。只要那能让我更好一点……不。哪怕不会有任何实际影响,我也想这么做。

今天是重获新生的一天。

虽然还怀着隐隐的不安……

但从明天开始,从今后开始。我终于能像个人一样生活下去了。

即便是和魔鬼一同生活下去,也没关系。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三月,下弦六日。

伤口在缓慢愈合着。

虽然像这样久坐、缠在腰间的布条还是会渗出血来,但我终于有机会继续写日记了。

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

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写起了。

上个月的下弦十一日。

我们阔剑城的领主,格拉迪奥三世阁下,正式对王室宣战了。

事情很突然。但其实,无论谁都对此有所预感了吧。

在一天里发生了太多大事。

我们神圣艾布里德王国的皇帝,金龙王陛下,忽然驾崩了。

而银月公主克莱布瑞娜德,正式继位成为了新的皇帝陛下。

这是顺理成章的。

即便听些街头巷尾的传言也能明白。在公主殿下身上,金龙王陛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宠爱。但就算皇位更替,在继位庆典正式开始之前,我们这些小民都理应不会了解这件事才对。

如果领主阁下没有在同一天造反的话,的确如此。

现在我可以直接这么写出来、讲出来了。是造反。我们的领主格拉迪奥大公,是在领着整个阔剑城造反。

的确,王室近几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觉得诡异。六七位王子公主接连失踪,而就在失去了所有继承人之后又凭空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银月公主。而金龙王陛下寿龄仅仅不到五十便英年早逝。即便作为人类的陛下与我们精灵寿命不同,这四十年也未免太过短暂了。

一切都很蹊跷。

但大公阁下怀疑银月女王用黑魔法控制了陛下的心神,又用药将他害死………

他一直宣扬着的,连卧榻上的病人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话,也绝不是什么有理有据的借口。

它足以作为出兵的理由,也足以激起那一满腔热血的精灵青年的冲动。

可我不知道这种事,究竟和我们这样的平民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他们一定要把被魔鬼所附身、在家里等死的我也送上战场的理由。

只是个鞋匠的父亲,在大街上就被军队抓走了。这是他们砸开房门,用剑顶在我胸膛上时我才终于明白的事。

母亲在织布机上哭泣着。她什么也做不到,我也是。本想让他们干干脆脆地刺死我,但那样的话连母亲也会背着人类奸细的嫌疑,被所有人排斥。

怨恨人类的话语,是我这最近即便隔着窗户也听惯了的。一开始是从青年嘴里,工匠们嘴里;后来,樵夫和上街买菜的妇女也在讲着。到了最后,连打打闹闹的小孩子说的都是了。

散播这些情绪的究竟是谁?

我为什么没早点发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呢?

但我即便早早地发现了,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想起又觉得后悔。但后悔也没有意义。现在唯一能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妹妹早早逃去了逐日城,躲过一劫。

不过我想,以现在的形式,王都迟早也有一日会被战火吞没吧。

只期望,她能在那天到来之前,再次侥幸地逃脱出去。

总之,就这样。我和整个阔剑城的男人们一起拿起了长矛。

在军队里待了半个月。

算上从阔剑城正式出兵、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就打了两场胜仗。不知为何,我没能在战场的对面看到任何一面领主的旗子。他们理应和皇帝并肩作战。但实际上,我……不。他们的敌人,就只有王国军而已。

幸亏如此,格拉迪奥大公带领的阔剑城军总是有着压倒优势,每次战斗都很快就结束了。我并未被杀死,也不必杀死任何人。

即便连布甲也不曾得到、只装备了一根粗制滥造的长矛小盾就被编入军阵;也只是藏在别人身后,就这么活了下来。

晴天也好,阴天也好。战场的天空永远是红色的。我的布衣上,也沾了好几片洗也洗不去的血渍。

我明白,自己是懦弱的。不过我觉得,我也全靠着这懦弱而幸存。

这里的确有很多勇敢的人。他们和病弱的我不同,会怒吼,会抗争,会用力地把矛头刺进敌人或督军的身体。

但溅在我身上的血,都是属于他们的。

反抗的人越多,监督也就越来越严格。如果像我这样身体羸弱,仅仅被拉去送死的人没有拼尽最后一滴血,不远处骑着马的弓手就会把他射死。倘若躲开了他的箭,还有逃不掉的马刀。下场只会得更惨而已。

所以,我没得选择。

我死了。

在放任流矢刺进肚子深处之后,干脆地倒了下去。

我想,这也是不错的。

我憎恨着藏在我体内的魔鬼。是他让我失去了本应拥有的一切————但我最厌恶的,其实是半死不活,只能给家人带来负担的自己。

反正已经时日无多,少受一点罪总是好的。

战争也好,疾病也好,满脸横肉的督军也好。我对谁都不再怨恨。

就是这种想法。让我能平静地感受着从箭伤里涌出的血,逐渐淹没整个腹腔。

作为结局,这或许不算坏。

但我却没死。

在第二天的清晨,断不可能、却又毫无意外地醒来了。

是的。

有人救了我。

虽然这些话可能被他看到,但我还是得写下来。即便是现在来看,这事也未免太过吊诡。

拯救了我的生命的人,反而是个整天与腐骸骷髅为伍的死灵法师。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到现在为止,他并未回答过询问……更不曾主动提起过。

他的解释是,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这一点我其实深信不疑。

即便不含贬义地说,他的王国语也生硬别扭地像是地精口中的呜咽………虽然很抱歉,但只有请他重复上好几遍,我才能依靠几个词汇的碎片来推测话语中的含义。

难以想象,他究竟有多久不曾和人交流过了。

但以那副干枯的面容和一袭黑色法师袍,想必也没有被世人接受的可能。

我听他说。那天晚上他趁着战场还未收拾,偷偷溜到死人堆里找能用的完整遗骸;没想到却找到个活生生的,肚子还在不住淌着血,却已经昏迷了的精灵族。

然后,他就自认倒霉地把我带回了家。……说是家,但和我一直以来所想象的没什么差异,只是个阴暗湿冷的石洞窟。不过除此以外,我对死灵法师的印象则被完全颠覆了。

他并不热爱死亡。也不会凭着孩童的悲鸣声取乐,更不会在村镇中传播瘟疫、制造更多的尸体。

只是在普通地研究着、学习着死亡而已。而作为研究手段的死灵术,甚至还是可以用来救人的。

先是以奥术增强了我的生命力,再用常年切割残骸的熟练手段帮我放掉了肚子里的积血。而防止残骸腐败的药水,也对防止伤口的腐败有利。

本以为必死无疑、连最虔诚的神父也难以治疗的致命伤口,竟然就这么顺利地开始愈合了。

直到现在也让我难以相信。他实在是我所见到过最高明的医者。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他,也无法取出我腹中的那只魔鬼。

魔鬼已经和我的内脏结合在了一起————据说如此。即便现在是沉默着的,但只要它想,随时都能让我丢掉性命。

所以,死灵法师希望我能留在这里。

只要借以死灵系奥术,我就可以压制魔鬼、令它虚弱,把被他吸取了生命力重新抽回自己的身体。

这更是我梦寐以求着的。

要这么作,我就必须得自己来学习死灵奥术,亲手施法做这件事才行。

而死灵法师,竟然毫不犹豫地表达了教导我的意愿。

实在是从他那里承受了太多恩情。我无法拒绝,也难以拒绝。

事情太过顺利,太过如我所愿。是否出于阴谋陷阱,我也曾本能地怀疑过。但换角度来想,我完全是依靠了他的努力才活到现在。既然是捡来的命,上当也不过一死。

而且,

我更倾向于相信聪明却又显得笨拙、已经忘记了如何说谎的他。以及他年迈而干枯的脸上,那过于古板了的僵硬笑容。

这让我想起,我那不苟言笑的父亲。

当然。我也曾想过要回到阔剑城去。

父亲的情况,母亲的现状。妹妹是否真的安全,以至于她如今身在何方。我无一不想了解。

可我明白。只要进入阔剑城,我就会轻易被人发现,然后以逃兵的身份登上绞刑架。

而逐日城的话,更加危险。与多半已经熟悉了掩饰身份的妹妹不同,我作为精灵族的特征太明显了。他们同样会把我当做间谍处决掉。

我哪里都不能去。

这个阴暗的山洞,就是我唯一的归宿了。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三月,下弦七日。

我,墨尔忒·艾斯贝兰卡……………

成为了死灵法师。

得到一本厚实的手记,穿上一件不知已经存放了多久的黑法袍。从此,我便要以“导师”来称呼我的恩人了。

他好像很中意这个不算名字的名字。

而导师少见地作身体接触、把手放在我肩头上所说的话,则让我理解了他之所以帮助我的理由。

他,加上我。

便是这个王国里,唯二的两名死灵法师了。

多年以前,死灵系奥术也曾有过宗派。但在不断的排斥和挤压之下,衰败着、断绝着,甚至内耗着;到如今、就在半个月之前,也是仅剩下导师一人的绝境。

导师说,自己已经老了。

如果在哪天不自觉死去,无数年来的无数代人所作出的研究,都将在这满地蝙蝠粪便的阴暗洞窟里腐朽殆尽。

没来由地,我对他的这份无望感同身受。

而导师认为,我是有着死灵奥术的天赋的。

塑能系依靠对火焰或冰霜的理解。防护系依靠对于保卫的理解。附魔系依靠对于人心的理解。

正如此。

死灵系奥术的才能,就是对于死亡和痛苦的理解。

不是喜爱。不是热忱。不是悟性。唯一能成为优势的,就只是学习者承受过何等程度的绝望。

仅此而已。

我不曾想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悲哀的职业。

但我没得选择。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死灵法师。每天偷盗遗体,解剖尸骸,亵渎死者。只有以他人的死亡为食,才能延续自己的生命。而对于这样的我,身处战争时期反而成了一种幸运。

奥术素材在战场上到处都是。历代死灵法师们的研究成果也堆积如山。在这么……优渥的条件下,我必须把全身心投入学习中去才行。

还有很多很多的笔记和抄本要写。所以从今天开始,日记的事情就只有暂时搁置了。等我再打开这个本子的时候,肯定已经能熟练地把病情控制在掌握中了吧。

我很愧疚,很愧疚自己不能去寻找家人,为他们提供哪怕一丁点的帮助。

但为了不走到半途就身死荒野,我必须一直和这份无法消解的愧疚战斗下去。

我会以一个健康者的身份,和他们再次相遇。

是的。

就这样吧。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秋二月,朔日。

导师失踪了。

从两周前离开洞窟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从来不会告诉我要去那里,我同样也不需要对他说。各自去外面寻觅尸体和食物,这已经是我们之间多年来的约定俗成。

但他是该回来的。

无论如何,他早就该回来了。

我希望他只是因为某些情况耽搁了归期……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但没人能跟我保证,他并不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我已经找了他整整两天。

附近的树林,墓地,村镇,甚至田野。我全都找了个遍。但是线索……甚至连他的一个脚印都没发现过。

今天的朔日,没有月光。使魔鼠们一直在山上搜索着。而我不能出去……出去也没有意义。但我却找出发霉的日记本,写起这些没有用的字。

简直就是个废物。

这样不行。

心跳得飞快。但胸腔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了似地,空荡荡一片。

我得出去。

我明白,自己只是害怕知道结果而已。但现在去找了,也是多一份希望。

我绝不能只是待在这里等着而已。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二月,上弦二日。

依然没有导师的下落。

我梦到他枯瘦的身影推开了门,但睁开眼还是这间空无一物的洞窟。

今天也要去寻找他。

但不能只是乱找一气。剩下可供施法的素材不多,所以导师应该是去收集尸体了才对。

我之前和在荒野里新死的巡逻兵进行过灵魂交流。战火已经蔓延到了王国的中央,艾布里德的心脏,逐日城。

也就是说,最近的主战场就在那里了。

导师也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

我应该去看一看。

打点了行囊。奥术典籍多半已经读熟,剩下那些难以参透的带着也没用。作为施法材料的痛苦之水,到了战场上去要多少有多少。结果还是只有带着晶管,和沉甸甸的艾布里德币就可以出发。

死人总是会留下这种东西。看来它果然没什么实际意义,至少在死亡面前如此。

至于黑法袍,穿着也无所谓。即便穿着普通的衣服,我这枯瘦得像地精一样的脸也会受人怀疑。

啊,对了。

我想起几年之前在这本子上写过的话。

我现在能成功地让魔鬼沉睡了。

但沉睡的魔鬼,

也是魔鬼。

它不会杀死我。但也能吸干生命,把我变成骷髅。

是了。

趁此机会,也让我下定决心。

等这次找到导师之后,我就要去尝试一下那个办法。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犹豫的资格。

先写到这里吧。

 

神恩历,三〇四二年,秋二月,上弦十四日。

导师死了。

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被挂在巡逻营地的旗杆上。

像块破布一样。

黑袍碎得不成样子,在风里飘着。

士兵的笑声在远处也能听得到。他们抓到了一个死灵法师,就像是抓到了一只罕见的兔子那样自豪。这是他们从军经历中最好的谈资。

他们往法袍上撒尿,撬开脑壳剜出心脏。为了看看这怪物流着什么颜色的血,内脏长得和人类有什么不同。

我,忍耐了。

忍耐到了晚上。

在他们在躺在帐篷里毫无防备地做着梦时,我把他们全杀掉了。

让他们的长矛刺进自己胸膛。让他们的断手把自己掐死。让他们化成一滩脓水。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肠子从肚脐里被僵尸抽出来,一节节吃下去。

至于笑得最开心的几个人。他们会躺在那里活生生腐烂下去,直到有蛆或秃鹫来帮他们解脱。而到时他们的灵魂会被封进地上的小石头里,再也不见光明。

既然他们认为我们是怪物,那就是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但活生生的人和尸体素材,却意外地没多大区别。

是我早就见惯了的。

我把导师的尸体带回洞窟,埋葬了。

我本觉得,再帮他重新修复好遗体,穿上黑袍制成僵尸会更好一点。

但果然不该这么做吧。

死灵术救不回已死之人。用逝者来弥补自己的悲痛,未免太过自私了。

我把导师安葬在山林之间的草场上。那也是我们掩埋使用过的遗骸的地方。虽然现在是晚秋、满地枯黄;但等到明年春天,这片草地会一如既往、开满洁白的雏菊。

现在,

我是最后一名死灵法师了。

再过几天,我也会离开这个洞窟。先去寻找自己的家人。

虽然没得到健康,可一旦尝试了那件事,我就再也不能和他们相见了。

的确。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再害怕死亡……我对它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我果然还是想活下去。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秋三月,望日。

我回到了阔剑城。

靠着从死去拾荒者脸上剥下的面皮,我穿一身破烂的布衣就瞒过卫兵,装成难民混了进来。他们似乎对此见怪不怪……理应如此。毕竟产生难民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在久违了的家中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消瘦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我向邻居打听了。父亲,妹妹,和我。她一直都独自等待着、甚至无人照料地熬过了一场大病。但我们三个,谁也没能回家。

唯一送到她手里的,只有父亲的遗物。

父亲就那么死在了战场上。想不到那晚上他对我病情的询问,就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我知道。这很正常。这再普通不过。我也早就料到了。连贵族都死了很多。一个固执的鞋匠,又怎么能在这持续数年的战争中活下来呢?

我知道。但我心中的大山还是倒塌了,消失了;连心脏都永远地缺失了一块。我失去了他。

而母亲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创伤,我根本无从得知。

只是看着她坐在织布机上的身影,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和曾经饱满细腻,现在却已经干枯了的手指。我的心像是插上了一根钉子,每一次跳动都止不住闷闷地疼。我不知道这疼痛到底应该向何处,向谁人去发泄。但我现在想冲上去,把母亲抱在怀里。告诉她,她的等待是有意义的。

但我不能这么做。

因为我今晚就得离开。

我们的家庭早已破碎不堪。如果我出现、给了母亲希望后又断然消失,那无疑又会给脆弱的她一记重击。

直到最后,我都没有露面。只是敲开了她的门,以这副拾荒者的身份告诉了她。

她的孩子还活着。他很好。

但,已经去了再也无法和她相见的地方。

他托我给她带来口信,不算多的二百枚金币。还有一封写着告别的家书。

母亲的声音平淡得像针。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但她那欣慰的笑容,让我流了一整夜的泪。

“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温柔的。”

她,是这么说的。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秋二月,下弦四日。

搭着卖粮人的马车,我来到了逐日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王国的都城。极其宏伟,极其壮观;但没有多么繁华。到处萧条景象,行人稀少,只留下空荡荡的大街;而且,见到的也多半是老人和妇女,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和阔剑城也差不了多少。

或许不是没多么繁华,而是繁华已经不再。毕竟以现在的战局,他们才是穷途末路的一方。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多年不见的妹妹。还记得上次与她交谈时,她还是个满脑子冲动想法的孩子。也不知现在,她是以什么方式生活在这个人类的都城里的。

虽说我对妹妹的脾性自诩还算有些了解,但要从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找到她,也绝谈不上容易。

幸好时间还算充裕。接下来的三个月,足够让我抢在被魔鬼吸干之前和自己的妹妹相遇。

在这期间,也会寻找她和女儿的消息。我当然知道,希望十分渺茫。但即便这只是自私也好。我想见她最后最后一面,但也决不能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

我,发誓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