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不住了吗。”

本不该出现在教堂的箱子,和本不该不出现在教堂的人。无需思考,只要一点直觉就足以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此刻勒伊再想要推脱,也已经不现实了。

“谢谢您。”

希娅莉塔向他深深行礼。

“你为什么要谢我?”

勒伊无法理解。这是他跟博爱教徒、或是说雪莱修女个人的事情。

“我今天,是为了给法忒阿米缇教堂巡逻才在这附近走动的。”

“……巡逻吗。”

“虽然由我来说有些不合适,但修女果然还是……太没防备了一点。但即便提醒她装上门锁,还是被用[如果有深夜了得急病的人,来寻求博爱之母的救助会被阻碍]这样的理由掩饰过去——”

“原来如此。”

神职者的胸怀,他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总还能理清。

“我之前在刚刚成为冒险者的时候,受到了博爱信徒们许多帮助——尤其是雪莱修女。但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我的捐赠。所以我自己所能作出的回报,也就只有这件事而已了。”

“你,冒险者?虽然不太明白——但既然以你的地位,至少也算是千金小姐或贵族才对吧?跑来做这种工作……”

“如果论及地位的话,或许和您所知道的差不多。我之所以会离开府邸,是老师的想法。[一堂社会实践课],好像她是这样讲的。”

“嘉兰布里安,吗。”

那个人脑子里究竟会想些什么,勒伊已经连猜都不想去猜了。

“那就能说得通了。三天前,在公会里盯着我的不放的那个人就是你来着吧。”

他一直没有忘记那道尾随在他身后的黑影。

虽然像极了希娅莉塔,但当时他只觉得是眼花了而已。

“是,是我……很抱歉。”

“那是要做些什么?”

“嘉兰布莉安老师有提醒过,见到您的话最好不要靠近;但我认识的人就只有您一个,所以就不自觉地……”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树立为女性公敌了吗我。”

勒伊惊觉现实。

“不,我觉得应该并不是特指女性。只是——”

希娅莉塔有些手忙脚乱。

“别说下去了。伤口会加深的。继续谈箱子的事情吧。”

即便是现实,听不到就可以抛诸脑后。

“……嗯。那个箱子,是西萝拉小姐他们的……遗物吧?”

即便做好了准备,未曾哽咽;希娅莉塔也无法将这句话一句说完。

“你,已经知道了吗。”

勒伊迟了一会儿,语调轻柔地说。他明白面前的大小姐与冒险者小队几人的关系,也见过她为此流下的泪水。

“在奥尔太森林里的时候,就听克里尔先生提起过。”

“是吗。那我得说,我真的是一不小心发现了它才顺便送到这里——”

他尽可能让言辞显得更加轻描淡写。

“最近,货币的价值,我稍微明白一点了。”

银色的月华洒在漆黑的发丝上,仍映出银色的光。没有、也不会染上任何杂质。

希娅莉塔继续对勒伊讲着。

“一百多枚金币的价值,对普通的冒险者而言应该很有诱惑力吧?”

“……一般来说的话,没有错。”

勒伊不知怎地,有些畏缩了。

“明明如果您自己收下它们的话,在法理上也是没有任何问题。您却还是——”

“……”

能报以对方的只有沉默。

[你是个好人。]

之类的话语,勒伊并不喜欢。

他并不理解什么是【好人】。

而【善良】两个字,听了就会让他迷惑。

明明只是随着自己的性子作了自己想做的事,却会被冠以不同的形容词————在内心深处,恐怕谁也是迷惑着的。

做了有益于他人的事,便是【善良】吗?

善意也会产生恶果,而恶意反而促成善行的情况,实也数不胜数。

将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每次都必然会产生不同的波纹。

然而。

激出漂亮波纹的就是好石头,激出杂乱波纹的就是坏石头吗?

人的确会这样想。但作着涟漪的,始终不也只是水面而已吗?

仅仅自顾自下沉的石头,又该作何感想呢?

勒伊得不出答案。

所以,他只有这样对希娅莉塔说。

“只是因为我想送,就顺便送过来了而已。没什么别的理由,不用在意。”

“想、想!?可是————”

“你没对她们说这件事吧?”

“……当然。因为是约定好了的。”

“谢谢。”

“修女她们也有让我帮忙寻找送去箱子的人——”

“你不知情就可以了。”

“这样真的好么?”

“没什么好不好的。正巧。也能算作一点微不足道的赎罪——”

“罪?”

“不。没什么。”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明明将话从口中说出,勒伊自己却也摸不着头脑。

谁也没有看清的是。趴在父亲背上,早已经再次酣眠的糸拉依;在此时鼻子轻轻动了一下。

“总之————这件事就当做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秘、秘密!?”

希娅莉塔一下子捂住了嘴。

【这到底又触动了她哪根神经……】

勒伊自己反被吓到了。

“和人一起保守秘密……我还是第一次。”

纤细手指交叉在一起扭扭捏捏,又不知如何是好地拨弄了几下刘海;转而又觉不合适,还是平放在了腹间。

“可以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刚才让你替我隐瞒身份是冒了多大的险了。谢谢你和幸运之神。”

脸部正与地平面零距离接触的勒伊无法看到她的小动作。

“说了不可能暴露的……”

忽然。

“铛——”“铛——”

钟声。

按照现实世界的24小时制,这是今天所响起的最后一声报时钟。同时,也是新的今天的,第一声报时钟。

深夜0时。静谧秋月挂在南方,端详着大地的睡颜。

“啊,忘记了!我必须在六钟之前回到府里去才行!”

作为大小姐的门禁可能有点迟了。

“那你就回去吧。不过在那之前——”

“好的!苏尔盖特先生,下次再见!”

得到了勒伊的首允,希娅莉塔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喂!!!”

勒伊大喊。希娅莉塔在很远的距离下听到他的声音,再次草草向他行了个礼之后才继续赶路。

跌跌撞撞的背影渐渐远去了。

“哈姆”

糸拉依被弄醒了,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

“……故意的吗那家伙。”

勒伊苏尔盖特先生还被拷在下水道栅栏上。

今夜,为教堂送去了财宝。

本应是为女孩子留下一个值得憧憬的背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后一挥斗篷凭空消失的情节。

明明如此。

【所以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冰冷的风 冰冷的尘土 冰冷的人世间。

【果然不应该做不习惯的事————这种台词也太老旧了一点。】

无数触肢从掌心伸出,乘螺旋状严丝合缝地缠绕住了钢铁镣铐。刺鼻味道与黑烟一齐升起,待到封锁打开之时,法律的桎梏已经彻底蒸发殆尽。

“真难吃。”

粗腕足又悄然缠上了糸拉依的手脚。像对待人偶一样将她举到半空——整理睡皱的衣服。

在此期间,勒伊也支着膝盖重新站立起来。

远处,法忒阿米缇教堂的灯火仍然亮着。已经没有再去看一眼的必要了。

那笔钱将会作出什么贡献、救助多少生命、成为怎样的幸福,都与勒伊无关。

而他口袋里的这枚银徽章,明天也会被当掉。

它现在大概已经连一个银币都不值了吧。不过,至少还能换来一块库挞洛克。

那便是了。

徽章也好,剑也好,往事也好。世间一切都应、也都将被尘土所掩埋。

留在大地之上的,便只有滚滚车轮;以及不断前行的脚步了。

“这可倒真是从头忙到尾的一天……”

拂去胸前的浮土,勒伊重新戴上兜帽。

“糸拉依。”

“嗯。”

“回家吧。”

“好~~~哈姆。”

过去的脚印,由此被抹去了。

而新的路途,就此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