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码头下的秘密基地醒来。

每天,每一天。

集合于湖边。

钓鱼,聊天。

拿着小刀和棍子到任何可能有新发现的地方探险。

在附近各个角落留下大小不一的三双足迹,

挖掘、野炊,弄得浑身是泥。

在理应玩耍的年龄欢笑、嬉戏。

时间也在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之中,悄悄流逝。

欢乐时光总如白驹过隙。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作为当事人的孩子们恐怕也记不清了吧。或许是一个满月历,又或许只是几日而已。

...总之,

眼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降了下来。

“醒醒,愣子。”

狭窄的木屋里,棕发小孩往因寒冷而蜷曲着睡成一团的金发孩子肩头拍了几下。

“......”

对方却像座大山似得牢固的出奇,任是他怎么拍来打去也没反应。

“喂!!!”

他只得对这顽石一阵胡敲乱砸,拳打脚踢。

“嗯......”

打也打不动,踢也踢不痛。

“嗯唔...我是鱼。”

对方却说着些不明所以的梦话。

“你是个蛤蟆都行。给老子醒醒。”

...

“呱。”

“......”

听了这挑衅味道十足的呓语,棕发小孩干脆地闭上了嘴。他往身上裹好了两层旧棉衣,走到大门前,握住扶手一把狠狠拉开。

“————呼”

北风吹细雪,夹着咄咄逼人的料峭寒冷兀自涌入房间之中。而小木屋里仅剩的那一点儿温暖、登时便被本隔离在屋外的冬季抽离了出去。惰意就如同见了曙光的晨雾一般,刹那间凭空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嘚嘚嘚嘚嘚。”

与此同时,金发孩子的上下牙已经打起了架。他把身体缩得紧之又紧,看起来像被放在锅子里蒸煮的活虾似的痛不欲生。

“冬眠...我应该早点去冬眠的...”

看样子是在梦里作为两栖类过得不怎么样。其实只要稍微死一下就可以重生为人了————但无论如何对于一只青蛙而言,这都未免太悲观了一点。

但它还是不得不醒来了。不幸的是,作为他所要面对的现实,也几乎同样严酷。

“......把门关上。”

“现在关上也没用了。”

无论记忆中的温暖还是空气中的温暖,都是无法失而复得的东西。

“那你干嘛要把它打开......”

“早晚也得出去。”

“...这倒,也是。”

无论多么冷淡或惨淡的人生也应当直面才行,非得直面不可。

这个坚毅不拔的战士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之后,便已经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毕竟和他人的搏击尚有技巧可言,而与自己的战斗却只能是实打实的力量比拼————而且无论战果如何,总也免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

“赶紧起来。已经不早了。趁着湖面还没上冻,这两天得抓紧时间多捞点东西上来才行。不然这一冬天就都得跟黑面包干上了。”

棕发小孩不留情面地催促着。

“真冷...”

金发孩子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衣,而且还是细麻制的;更别提之前还为了给野牙猪包扎而撕去了下摆,腰下的部分只剩凌乱的线头了。在适宜的秋季的确穿着轻快便于透气,但在寒风面前就跟一张薄纸没什么区别。而这次北风并没和太阳作什么不知廉耻的赌约,干脆利落地穿过衣服把他扎了对穿。

“...老子也没法儿。把我这两件儿棉衣拆了也不够给你做个背心儿的。你这愣子长那么大干嘛。”

棕发小孩不倚不靠地立在那里。理所当然不曾打理过的脏头发遮住了脸,看不见表情。

“这我自己倒是也想知道...”

金发孩子苦笑。

“你...什么时候回去?”

忽如其来,对方话锋一转,声调低沉如湖底之石。

“回去?”

这个提问着实太过突兀。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寒意也如雪崩般冲垮了他,从骨头里冒着冷气。还残留在脑海中的睡意全消,他彻底从梦中醒来了。

“我说了,我回不去。”

回不去和不回去,也只有一字之差而已。

“因为那把剑吗?”

“...”

“不是。”

他稍一迟疑,立刻做出了否定的答复。

但这迟疑被棕发小孩看在眼里。

“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

说不出口。

因为拒绝参军而被打了一顿,并以此为契机离家出走。这样的理由说不出口。

明明想要回去的话再简单不过,却为了掩饰心中的逃避欲望,推作父亲把自己从家中赶跑了出来。加诸于此之上的谎言,更是说不出口。

“...总之,不是因为剑的关系。”

“哼。傻子。”

棕发小孩只是哼了一声,不再多讲。

“走吧。咱们去钓鱼。她的话,也差不多应该过来了吧。”

金发孩子蜷着身体,从几乎容不下他的小门里钻了出去。

天色是灰蒙蒙的一片。可能今日的太阳未曾升起,不过是深厚的云层在自己发着光而已。而极目远眺,这混如铁板似的乌云也没有尽头————它将一切的天空吞下并研磨得稀碎,洒作阵阵白尘细雪。

“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

无从判断时间。

“她还没有来。”

“那估计现在还早。”

“我们先下湖吧。”

“...你就这么去?”

即便问了,棕发小孩也没有衣服给金发孩子穿。而即便没有衣服,他也还是照样要问。

“就这么去。”

金发孩子彻底钻出屋子,走进风雪里看不见了。

“妈的。”

他想了一下,抱着两床被子就追了出去。

在码头边找了之前做的木筏,往湖心划过去。两人披着被子支起钓竿等了半天,可鱼儿都被雪花赶到湖底最深处去了。就算线够得着,它们也不会吃饵。

天道从不酬勤。即便冻得抖起来像发了羊癫疯一样,也钓不上除寒冷以外的任何东西来。

“得了吧。”

比起说在等鱼儿上钩,不如说是在等女孩儿到湖边来了。

可女孩儿不来。

“咱们回去。”

“...”

棕发小孩说了话,却听不到回答。扭头一看,金发孩子已经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了。

“——啪!”

好几个巴掌扇在脸上,总算是醒了过来。

“别睡。你想死啊。”

“啊——唔。”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往回划。再呆在这儿筏子不冻在湖里,咱们也要冻在筏子上了。”

“恩。她还没来吗?”

“要来早来了。这种天,估计是来不了了。再说,来了也没用。”

白折腾半天回到岸边,女孩儿自然还是没来。

等待女孩儿。

虽然和荒诞派戏剧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并不会改变女孩儿没来的事实...

正此时。

林地之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纤瘦的人影。

是女孩儿。

她顶着风雪来了。整个人几乎都被染成了白色,但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码头。

男孩儿们连忙把木筏一绑,跑着迎了上去。

待到站在一起,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他们愣住了。

不是“我来了。”

也不是“久等了对不起。”

而是两个男孩儿一直想从她那里听到,但在真正实现之时却慌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话。

“————请你们,帮帮我!”

...

“你是说,你的猫不见了?”

没时间驻足攀谈,只能边走边讲。

“...是的。我今天早上醒来,发现阿猫从教堂里消失掉了。那么大的肚子不方便行动,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雪...”

“没有任何头绪吗?”

“恩。我本来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教堂附近可能会在的地方也请妈妈、兄弟姐妹们一起全都找过了,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啊,对不起!我今天好像来迟了!”

女孩儿这才想起了约定,道起歉来。

“...没事。”

“我们也才刚起。”

棕发小孩添了句嘴。

“但现在哥哥姐姐们都还要工作要做,不能总麻烦他们...所以才来求你们帮我找它。”

“就算你说要找,这一点方向也没有也...毕竟连你们那么多人都......”

棕发小孩愁得挠头。

“...对不起。”

“既然答应了,就安心地去做。”

见女孩儿神色黯然,金发孩子往口无遮拦的半身人肩头拍了一下。

“恩。我能干得了的肯定是会干,不过结果...”

“谢谢。即便实在没有办法找到他,也只是我的错而已。不用在意。”

“不,既然要作,就非得找到它才行。”

金发孩子握拳。

“你知道王城有多大吗。这可不是你小子一发狠就能保证办得圆的事儿。”

这么说着,便已经来到了王城大门前。崭新得有些廉价感的旗帜在城墙上飘着,绘在上面那皎洁的圆几乎被雪覆盖了起来————怎么看都只像是白旗一张。

穿过几乎没得防守的外墙,孩子们踏上了冷清的中央大街。

这条干道之前被称作金龙,现在又改叫银月了。人们想统一对它的称呼却不好办,要记住还嫌它明天又可能换了新名。无论是街的名字还是国王的称号都没人感兴趣,到头就都把只它叫作大街而已了。

“咱们分头走吧。愣子,你能不能去城中间想想法儿?”

在棕发小孩看来,这个大个子始终是那堵高墙里面的人。

“没可能的。我现在进不去。”

贵族本就不多,社交往来又很密切。无论是敌是友,都会把彼此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况且金发孩子还因为男爵被吹嘘出的武勇有些名声,广为人所识。虽然之前权说是散步而轻松离开了,但那几个看守也免不了因为他的逃跑而受到刁难。墙里的世界回倒回得去,出却是出不来的了。

“...也行。反正连人进不去的高墙,大肚子的猫肯定也翻不了。”

“我们先到教堂去吧。虽然不知道它能走多远,但还是得从附近开始找。”

“那倒也是。”

女孩儿的提案被接受了。

走了约一刻钟,三人来到了法忒阿米缇教堂。教堂还是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浑如被一户家破人亡的居民残留下的废屋一般。唯有歪烟囱里冒着的黑烟,可以证明它仍有些许生机。

仅仅是被触地既化的初雪积了薄薄一层,檐瓦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直叫人担心这屋子该如何度过这个冬季。

“这是...教堂?”

相比金发孩子所熟悉的那宏伟庄严的公正之神教堂,两者之间的差距可谓有云泥之别。

“这儿一直就这副鸟样。”

棕发小孩也曾几次路过这里。

“鸟样是什么意思啦!!”

气鼓鼓的女孩儿带头推开木门,两个男孩儿也忐忑不安地跟了进去。

里面还算温暖。有几个陌生人站着坐着,这也是常有的光景。修女正背对正门立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在作着什么。

“妈妈。”

女孩儿不想打扰她,却也得知会一声。只好轻轻拽了拽修女的袖子,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不要着急,他没事的。我说过需要用三天时间来清除腐肉,所以———啊,你回来了?”

修女回头正要解释,发现呼唤自己的并非他人,是那个靛青色的小脑袋。

“这些是我的朋友,来帮我找阿猫的。所以妈...姐姐你不用担心了。”

“您好。”

修女的视线移了过来。金发孩子轻轻躬身颔首以示礼貌,棕发小孩则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啊,好孩子们。我听这孩子说她受了你们不少的帮助。愿博爱之母赐福于你们。”

修女的脸上溅了几滴红色的液体,但并不妨碍她露出温暖的笑容。这温暖并不像高处洒下光明的太阳,而是从看到的人心中泛起的亲切感。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吧。但我现在没办法分心。能帮我招待他们一下吗?”

她对女孩儿请求。

任谁也能看出现在不是聊天的时间。修女面前的长凳上铺着的白布单被染得血红一片,气若游丝的男人正昏厥了躺在那里。

“恩!”

“不不,不必了。我们还是快点去做事就好。”

金发孩子不住摆手。

“不要勉强自己,小孩子就得吃得饱饱得才行。罗兰一家人午餐送给我们的浓汤还在那里,去拿些黑面包热了吃吧。”

“...那姐姐你呢?”

“就在刚才又找到了几个从北边活下来的人。有些伤势拖得太久...总之,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去了。很抱歉。”

王国打了败仗。伤员本会在战斗之后得到救治...不过,被冲垮了的一方却没有这种机会。

若在尸山血海中带伤存活下来,有幸成为了俘虏或逃兵,或许便不必曝尸荒野。被强征上战场的农民在歼灭战中一般只有这三种结局,而前两种终而又往往归结于最后一种。

无论如何,王国都没有为了一场败仗作善后的余裕。而最为重要的民意,在失利以后也已经顾及不到了。反正以现在的战局而言,人们也只会把在实力悬殊之下苦苦强撑的王国军看作是带来苦难的一方而已。

“...让我来帮你吧?”

女孩儿看得出来。虽然修女平时也因为各种杂事而忙忙碌碌,但像现在这样焦急不安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不用了。”

修女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脑袋。但发现了自己的掌心满是血污,便只好作罢。

“你还有事情要做的吧?”

“...嗯。”

“不需要总是关心别人。看,既然有人愿意和你一起努力,不就意味着你自己想要作的事情也是非常重要的吗?去吧,我的好孩子。”

修女温和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把话讲完,便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白色的背影。

“好的,妈...姐姐。”

如此,三个孩子到教堂后的灶台边草草吃完了午餐。商量好计划之后,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沿着教堂前的那条道路,金发孩子往北走,女孩儿则往南走。棕发小孩因为有身体灵巧行动便捷的优势,就沿着教堂后院的东边翻墙越户搜寻适合隐藏、更受猫儿中意的墙头屋角。

“怎么感觉活儿都是我干了?”

他为这样的分配方式鸣不平。

“啊,你不用找多远也可以的...”

“你们倒是轻松,只要走走看看问问就行了。老子可得上蹿下跳得,摔死怎么办。”

“怎么,你的身手连只怀了孕的母猫也不如吗?”

金发孩子熟悉与人之后,也不介意打趣一下。

“愣子你少激我,你行你上。”

“不过...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阿猫它会不会已经不在附近了呢...”

女孩儿满面愁容。

“想那么多干嘛?不还是得到处去找。”

“...你说得对。”

“我们走吧。耽误的时间越多,事情就越麻烦...还不知道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能不能找得到。”

最为坚定的金发孩子实而也是最悲观的一个。

“今天晚上估计得冷得要命。”

“恩。”

对于寒冷的可怕之处,女孩儿了解地尤为真切。

“走吧。今天下午一定要找到它。”

她下定决心。与其说是命令他人,不如在鼓励着自己。

三个孩子就这样向着不同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

然而,事与愿违。

民居,集市,酒馆,马厩。菜摊肉店,街头巷尾。甚至是其他神派的教堂与寺庙,地面表层的下水道,以至于由警卫把守禁止任何人入内的大钟塔,他们全都找了一个遍。

眼看风雪停息、云开见日,又待到天色复暗、日渐西沉;孩子们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得到任何收获,连能够被称为线索的蛛丝马迹也未见分毫。

等到再次汇合,三个人都狼狈不堪。

“你们、找到什么了吗?”

先开口的是女孩儿。

金发孩子只是摇摇头。他在这个下午走了最多的路,问了最多的人。跑得以如此单薄的服装都不觉寒冷,细麻单衣冒着腾腾热气。

“...没有。”

棕发小孩则蹭了一身的土,脏得像个泥人儿一样。若不是张开了嘴巴,真要分不清他的五官在哪儿了。

可能在的地方、可能不在的地方,所有能找的地方和不能找的地方。他们几乎已经把附近检查地滴水不漏了。

“我也...什么都没发现。”

女孩儿也是风尘仆仆,并不轻松。

“天已经快要黑了。再找不到的话,不知道它今晚能不能...”

“再找找吧。”

她眼角泪光闪动,而金发孩子早前便决意已定。

“还有哪儿没去?”

“...城中。我回中心区去问一下吧。”

“你不是回不去吗?”

棕发小孩讶异了。

“如果想的话,还是回得去的。如果我在里面发现了猫的话,会把它送出来。”

“那你自己呢?”

对方沉默了。

没人注意到,此时棕发小孩皱紧了眉头。

“还有。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

他开口了。

“要是它在那儿就不好办了。不过,总得去找找看才行。”

“哪里?”

女孩儿迫切问着。

“我们...我住过的地方。”

咬牙切齿,吐出的发音却纯熟得有些陌生了。那是他仅仅离开多日便不愿再怀念的故乡———

“......贫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