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打的我,是他的错。”
“恩,打人可不好。啊,但是我也打了...”
“我没打你。是你偷了我的东西的错。”
“诶?偷东西?他是小偷吗?”
“我没偷。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偷了?”
“是冤枉吗?”
女孩儿摸不着头脑。
“我这里有他的纽扣...诶,哪儿去了?”
金发孩子掏了掏口袋,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
“?”
“胡说八道。我的纽扣可都好好地在我身上呢。”
“啊,真的。缝得牢牢地。”
“不可能...你这贼,竟然连扣子也偷走了。”
“这个...”
“哈哈,你也就说些这种蠢话了。没事儿了吧?那我走了。”
棕发小孩下意识地和金发孩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是在街斗之中,面对手持利器的对手所必须注意的事情。
他对那反射着阳光的利器...主要是锋利的匕首,有着来自记忆深处的畏惧。
“那个...”
“你不能走!我向公正之神起誓,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向神起誓?那你,是不是真的...”
“老子不稀罕你那什么鸟儿神,他可管不着我。小niu...姐姐,他可是贵族。不能信这些吃饱了饭就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崽子。”
“姐、姐姐?我第一次被人叫作...但还是请你不要说脏话。鸟儿神?公正之神,是小鸟的神明吗?”
“不,公正之神是世间一切交易与裁决的神明...”
金发孩子一本正经地纠正着。
“啊,你不许跑!!”
说到一半,他赶忙拽住了又想要溜走的棕发小孩。
“别动我!”
“你得把徽章还给我!”
“你有完没完!”
“等一下...他确实偷了你的东西吗?”
女孩儿捏住了金发孩子的袖子。
“千真万确。”
“但是,证据...”
看着他笃定的目光。她也有些犹豫了。
“对啊,你没有证据!”
棕发小孩也趁机叫嚣起来。
“请你相信我。”
金发孩子一字一句,恳诚地对女孩儿讲。
“虽然我想相信你,不过...”
但他看到,女孩儿感到为难,紧紧咬着嘴唇。
“...”
他无言地放开了手。
棕发小孩挣脱了束缚,又满心提防着男孩腰间那把虽然华丽、却是为伤人而生的明晃晃的凶器,一转眼就钻进林子伸出跑得没影了。
“那个,我是不是...”
女孩儿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判断了。
“不是你的错。缺少佐证的话,就算放到公正教堂里、法官肯定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吧。”
金发孩子沉静地说着。就算刚才有点冲动,但熟知法律的他心中是很清楚的,在不知何时、扣子被偷走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失败了。
【到底...他是什么时候干的呢。啊,难道是刚才我去擒拿他的时候——】
他抬起拳头,习惯性地想要锤几下脑袋以端正自己——但是,他从胳膊处感受到了一股阻力。
“恩...啊,对不起!”
女孩儿惊觉自己沾着泥土与鱼腥的手还攥着他那昂贵的袖子,连忙放开了他。
“弄脏了你的衣服,真的对不起!”
她鞠躬道歉,齐肩的靛蓝色长发被甩得乱七八糟。不过它们本来也就没经过什么梳理,一副蓬蓬缕缕的样子。
“不...不是你的错。看,我整个人早已经是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了。对了,谢谢你帮我治疗。”
“眼睛,还会痛呢?”
“不...已经没关系了。只是有点痒...”
“我还是第一次用神术...刚才究竟怎么了?你脸上白色的东西是...”
“【石灰】。...遇水起热,应该是【生石灰】吧。竟然把这种东西撒到别人的脸上...”
男爵的百般阻止并不能熄灭他的热情。在他藏在房间里仅有的几本炼金书籍之中,有过这种奇妙白色粉末的记载。
但那样卑劣残忍的手段,是这个出身于贵族之家的小骑士所不能理解的。
“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是那个小孩子,洒的吗?我果然是...包庇了他,做了坏事吗?”
女孩儿握紧了手,怯生生地问。
“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
金发孩子还没忘掉之前要做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要惩罚一下自己的脑袋了。
“——!”
刚刚抬起手,女孩儿却缩回脖子低下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诶?你——”
金发孩子很熟悉这个动作——这是男爵想要对他动手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作出的反应。不过,也只是在面对男爵的时候才会如此。
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儿...
“啊,对不起。一不小心就...”
她又在道歉了。
“你没有向我道歉的必要。”
“哈哈。我..知道的,不过,可是...没什么。对不起。”
她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
“...”
金发孩子无言以对。已经没再有反省的心情,但为了表明自己没有敌意,还是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几拳。
“啊!”
女孩儿理解不能地看着这样的自虐行为。
“那么,医疗费的话...”
工作就要得到报酬,亏欠他人的就要偿还。金发孩子绝不允许他人作出有违公平的行为,于自己就更是严格。
但他翻遍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了。只有抽下自己的腰带,双手递给女孩儿。
“诶?诶?”
女孩儿陷入混乱。
“怎么了?为什么?”
“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啊,嗯...”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了腰带。幸好两人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否则卫兵应该以调戏妇女的罪名将金发孩子抓捕起来了。
事实上,如果现在是在城中,人们可能也没办法一笑了之吧。不过这里是荒野之外...这样说的话犯罪感只会更加强烈而已。
总之,因为异性观念淡薄,两个孩子进行了某种暧昧的行为。
“你的衣服,我来帮你洗干净吧?”
女孩儿指着金发男孩本是雪白,现在却已经成了土黄一片的上衣。
“不...不用了。”
金发男孩对这样的事感到不太适应。
“但是,我把它弄脏了...”
女孩儿愧疚的视线离不开他白袖子上那道泥巴手印。
“没关系。回去之后我只要对父亲大人说跟人打一了架就可以了。”
“他会责骂你的吧?”
“不...不会。他反而会夸奖我吧。毕竟在他看来,我就是长了大个子却没种,继承不了他爵位的软蛋。”
金发孩子嘴角上翘,却丝毫没有笑意。
“啊...”
见此,女孩儿也沉默了。
“...算了。还是拜托你为我清洗衣服吧。
父亲大人会逼我说出对手的名字、调查那个人的身份吧。像他那样地位低微的...盗贼,肯定会被父亲大人想办法绞死的。
他虽然偷了我的东西,但绝对不应该因此而死...这不是那么无法原谅的罪行。
怎么样,可以帮我吗?”
金发孩子皱着眉,盯着自己的鞋子阴沉地说着。随后他又仰起了头,语气温和而恳切、诚挚地望着女孩儿的眼睛请求着。
“恩...当然可以。你不需要求我,我本来就是想这么做的。”
女孩儿也不多迟疑,点了点头。
“代价的话...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可以拿给别人的东西了。就当做是先借下的,可以吗?”
此言不虚。实际上,此时他还是提着自己的裤子才能勉强维持对话的。如果再脱下点儿什么的话,恐怕在他回去之后事情会变得要比打了架更加严重。
而腰间的那把佩剑...则太过贵重了。即便是没有价值观念的他也能明白,因为一件小事就把剑交与他人,反而会导致不公。
他必须尽全力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否则,公正之神就不会回复他的乞求...至少还保留着与年纪相符的天真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不,不需要的...代价什么的。”
女孩儿连忙摆手。
“不...我必须得给你才行。不然就不公平了。”
金发孩子却是个犟脾气。
“只是洗一下衣服而已...”
这和女孩儿的观念有所偏差。在她看来,帮助他人算得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少她现在是这么觉得的了。
“没有什么只是。”
金发孩子还是寸步不让。
“但...好吧,我知道了。那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吧。”
女孩儿拗不过他,只有同意。
“好。”
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开扣子褪下了上衣,露出肌肉线条明显,就孩童而言相当健硕的躯体。
女孩儿从没有过这样观察男性身体的机会,看得有些入了迷。
“那个...”
听到声音,她抖了一下,收回视线...发现那只抓着脏白衣的手、已经不知在自己面前等了多久了。
“...啊,真是抱歉!”
她回过神来,轻轻红了脸。
“为什么,要盯着我瞧?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精壮的身材是他在男爵过分严苛的剑术教育中得到的成果。说是成果,在他自己看来可能用伤痕一次来形容才比较合适。
每次抚摸这些肌肉,他都会想起在那无视他个人意志的训练中所收到的逼迫和谩骂,觉得自卑,觉得耻辱。
于是,现在他的心情困惑与羞耻交杂在了一起。
“不...没什么。对不起。那我去了。”
无论怎么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赤裸的身体总是一种冒犯对方的行为。
女孩儿接过衣服,稍鞠一躬后立刻逃也似的扭开头,向她之前来的方向走去。
“去...是,去哪里?”
金发孩子愣在原地。
“你不知道的吗?那边有一个小湖的。好像是叫作...帕萨杜湖。”
靛蓝色的乱发随着轻风缓缓飘动,女孩儿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湖吗?这里...是哪里来着?总之,还是跟上去吧。】
“嘶——”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抱住光溜溜的胳膊。虽然距离冬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气温也早已容不得人光着膀子站在野外了。
【好冷。不过...帕萨杜湖,真是奇怪的名字啊。】
他这样想着,手提挂着佩剑的沉重裤子跟在女孩儿的背后跑了起来。
女孩儿在白衫上涂了几棵不知名野草的透明汁液,放在湖水中熟练地清洗着。
“那是?”
“皂蕨。幸好现在还不太冷,之后它们就会枯萎了。
女孩儿细致揉搓着袖口上的污渍。
“你很习惯洗衣服吗?”
“是的。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能够靠自己独立生活...我很羡慕。”
金发男孩走到湖畔那有些陈旧的圆木码头上,盘膝端正地坐了下来。
“你可是贵族的儿子吧?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的问题,也不需要在冬天跑到几里外的地方来拾柴吧。”
“我的父亲确实是...男爵。不过,我倒觉得那可能比现在还要好一些...至少能饿肚子也是一种自由。”
他回忆着,十指交叉放在两腿之间,肩膀也沮丧地塌了下去。
“饿肚子的自由...我,不太明白。”
女孩儿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她忽然清楚地发现了。身后的这个男孩儿,和她完全是处于两个世界的人。
“我也,并不清楚。”
沉稳的声音不知该如何回复。
“自由...也是先要活下来才能拥有的东西吧?”
她故作平静的话语,在微微颤抖着。
“...嗯。”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女孩儿又继续进行手上的活儿了。
秋风萧瑟。
沉默。
两人都再没讲过任何话。
湖上的水鸟也像是读懂了气氛,悄悄地漂荡着,泛起一圈圈波纹。
弯曲成团的落叶被风吹得滚了起来,压在地面其他枯黄的叶片上,发出干哑的吱呀声。
灰蓝色的天空中没有浮云...也可以说空无一物。清澈地有些苍白。
金发孩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女孩儿则什么也不愿说。
只是等待着时间静静地流逝。
...
洁白如新的衣衫被晾在了码头一侧那一根被提前清理过、树皮早已经被磨损光了的横栏上。
没有多少犹豫,也不需要特地去寻找。女孩儿非常自然地就把衣服挂了上去。
做完了这些,她就把那根疙疙瘩瘩的钓竿扛在肩头,另一手提起了几斤重的青色大鱼。
“晾干还得再等一会儿。我要走了,鱼会变得不新鲜。”
她背对着金发孩子说。
“我该怎么答谢你?”
对方吐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
“...算你,欠我的,就好了。这样就【公平】了吧。”
这是她从不负责任的大人那里学来的话。
虽然自称有所亏欠,但说出这话之后就可以毫无愧疚的一走了之、不再有所牵连...她是这么以为的。
现在的她还没能理解到的是,因人而异,人情其实是世界上最为昂贵的东西。
而已经生活在由博爱之神聚集起的大家族之中的她而言,暂时明白不了这件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知道了。”
同样一知半解的金发孩子也不明所以地同意了。
“再见。”
女孩儿迈开了步子。
对于金发孩子的事情,她并不愿去作更多的了解。
她莫名地感觉到,一旦清楚了这个衣食无忧的孩子所生活着的,那另一个世界;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现在的微小幸福也将分崩离析。
【不知道比较好。】
她想着。
口口声声说着【公平】的人,其实是【不公平】最好的象征。
这就是,在她这双曾见识过因饥饿和贫穷而导致的种种不幸的、橙黄色的眼眸之中,金发孩子的剪影。
“...再见。”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金发孩子孤零零站在原地。
“哈啾!”
打了个喷嚏。
他摸了摸冻得发红的鼻子,双手交叠在脑后平躺了下来。
“好冷。”
身体被粗糙的圆木摩擦着,西北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那些话语...
对他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感到困惑的男爵长子,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品味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