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清理过的，沾满灰尘的棕绿色旧绒坐毯。
缺乏日常维护的，漆层剥落的暗黄色木质车厢。
操着地方口音的，骂骂咧咧的急性子马车车夫。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
不熟悉的环境。
坎坷的路。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应该在装饰华丽的房间里，过着单调而无趣，却又令人安心的日常生活才对。
“哐当”
马车一阵颠簸。身下传来确实的痛感，把我的思绪从记忆中拉扯了回来。
我，神圣艾布里德王国近卫将军卡蒂梅的独生女【希娅莉塔·弗莱尔】，现在正受银月女王陛下破格对我亲自下达的命令，乔装打扮隐瞒了身份前往远离都城的边境村落。
我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和期待。
同样的，作为将军之女，我应该在每一个角度都做到完美无缺才对。
而此行，我也理应欣然而往。
但是。
不情愿，是有的。
并非对命令有所不满，也不是对待遇有所怨言。
作为王城未来的守护者，我要有保护王国每一个公民的义务，要有随时为王国牺牲自己的觉悟。这是老师教授过的，母亲对我无数次强调过的，甚至在女王殿下给我的亲笔信中，也曾提到过这一点。
只是。
自从出生以来，我从没有离开过王城一步。走出将军府的时候几乎也只有女王诞辰与自由节而已。我所熟悉的世界，从来就只有一个房间，一条走廊，一所花园，一群侍女，一间兼用作教室的食厅，以及一片正方形的天空。除此以外的，都只是书本上的名词而已。
我现在还记得，在我六岁时，第一次为陪同母亲参加自由节而前往银月街的情景。记得那宽广的道路，无数的房屋和看不到尽头的人海为我带来的冲击和震撼。
所以。
陌生的土地。
陌生的人。
陌生的村镇。
陌生的风俗。
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不安。
恐惧。
……
还有一些，兴奋。
会有怎样的际遇呢？
那里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我一直进行的训练，能在实战中派上用场吗？
我很好奇。
不知何时，我的手已经伸向了车厢一侧那带有廉价感的黄色窗帘。
本是想要掀开的。但，果然还是不敢掀开。
收回手，放在身旁的布卷上。透过几层麻布仍能感受到的，铁质惯用剑的硬度和重量感，让我躁动的心稍稍沉静下来。
它原来能跳的这么快吗？连第一次谒见女王殿下时都不及此时。就连放在布卷上的手，也在不自觉的颤抖着。
我是怎么了？
“紧张了吗？希娅莉塔”
心脏猛地一缩，我抬起头来。
刚才开始还空无一人车厢的对面，坐着一个披灰色斗篷的人。
肩上挂着卷轴包，腰带上镶的一排方皮袋里露出装满的密封沙晶管。一副非常陌生的法师装饰。
但那声音，我却觉得无比熟悉。
“嘉，嘉兰布莉安老师？”
“阿拉，反应真快呢。”
灰斗篷掀起了兜帽。微曲长发是带着勃勃生机的墨绿，上端凸起的修长耳朵，带有半精灵血统、略显纤弱的清秀面容，以及一双温柔和善，瞳孔深处却显露着一丝活泼的碧绿眼眸。
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对我而言与母亲大人同等的存在，从我懂事时起一直教导着我的恩师，宫廷法师嘉兰布莉安·维卢斯。
“别吓我嘛，老师。”
“哈哈哈。”
“一直都神出鬼没的。到底是怎么跑到行进的马车上来的啊。”
老师总是如此。在授课时，话讲到一半忽然消失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待客厅里的情况也不少见；之后要等好一会，女仆才会来传达给我课业取消的消息。每一次都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啦。可爱的公主殿下总是会原谅我的吧？”
说着，老师轻轻摸了摸腰间的卷轴包。
是奥术。
顾名思义，就是深奥的技术。是一种需要组成比例精确的【施法材料】，根据六原素符文原理制作的、绘有魔纹回路的【奥术卷轴】，还必须咏唱出一段规定了韵脚的【咒语】，才能释放得出的能力。其中哪一步出了差错，哪怕是素材有一样多了一粒，魔纹有一划长了一厘，咒语有一个调相差半音，都会导致施法的失败。
总而言之，就是非常难的东西。
从小与嘉兰布莉安老师学习，但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过一次。甚至有过明明所有事项都经老师确认无误，最后不能完成施法的情况。以至于我见到奥术教学本就会头痛。
没有才能。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大概就是如此。
唉。
与难度相对的，奥术也有着独到的神奇能力。凭空制作出火球，从双手中放出闪电，让地上生长出藤蔓。据说有一些消耗和难度极大的奥术，可以让晴天降雨，召唤雷霆与风暴，役使元素制成的巨人，甚至能令星辰从天空坠落。听起来像是神话一样，不可思议。当然，像老师刚才使用的，让人瞬间移动的奥术也是有的。
虽然听说过存在无需学习、只要撕掉就能简单施法的卷轴，但那至少也是有三千年以上历史的，祖先们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极为罕见的古董。
但总而言之，据书上说，在这个国家里，能够使用奥术的人也并不多见。那些为数不多的奥术师，除了一小部分成为了炼金术士或冒险者之外，多数都应招成为了宫廷法师，进行奥术的研究和教学。在战争时期，他们中的一些人也会随军作战。
嘉兰布莉安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宫廷法师。因为她和母亲大人的私交甚好，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时兼任了我的私人教师。
只是。
“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现在正奉命…”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她在我说完话之前，打断了我。
我一个人也可以。
我能做得到。
我，很想这么说。
但是，想到未卜的前路，唯一能够依赖的人就在面前。
逞强的话，说不出口。
“但是，您的工作…”
“最近呢，委派给我任务不算多。”
“……”
老师微笑着，身体前倾，饶有兴致的看着我的眼睛，
……
“那么，就拜托您，和我同行吧。”
我有些不甘心地低下头，向老师请求帮助。
“好吧。希娅莉塔还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呢。总是要大人来陪，我明明还有自己的工作呢。拿你没办法。”
紧接着，她说出了准备已久的答案。
如果不想去的话，还特地跑到马车上来干嘛。
我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但老师肯和我同行的话，心理压力忽然就减轻了不少。
更多的，果然还是感激。
不过。
有一个重要的点，我必须要反驳。非反驳不可。
“我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嘉兰布莉安老师！”
这句话已经说过好多次了，老师却总不当一回事。我挥舞双手，表达自己的主张。
“才十六岁，还是孩子嘛。精灵的话，要到一百岁才算成年哦？”
“我又不是精灵！”
“恩...也对，呢。人类的话，确实十八岁就算成年了呢。”
老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精灵的时间观念果然和人类相差很大。
“这样说来，你还有两年就要成年了啊。”
“是的！”
我挺起胸膛，把手叉在腰上，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一点。
“好快啊。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就溜走了呢。不过...”
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会，老师忽然看着我的头顶，掩住嘴揶揄地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看起来，只有十岁大哦。”
…………
###！
“说过不要讲身高的事情啦！！！”
她她她她她！！
“哈哈哈哈哈”
看着我可能已经气得通红的脸，老师干脆放开笑了起来。
她越是笑，我便越是来气。忍不住，把脚狠狠蹬向地面。
啊，不好。现在是在马车上。脚下的并不是地面，而是木质的车厢。
.......
车底，凹陷下去了。
用力太猛了。
“怎么啦？大小姐？”
！！！
车夫听到动静，用我不是很懂的方言喊起来。吓了我一跳。
“没，没什么！”
我慌忙搪塞过去。
之后一定要多付些用作修理费的钱，我在心里这样想着。
“这面儿的路上碎石多，您自个儿可坐稳喽，别在对间儿磕着！”
虽然听不太清他的发音，但总之是在提醒我注意安全吧。
等等，
他好像说了，一个人？
刚才的喧闹，没有被他听到吗？
我讶异的看向老师。
她只是满脸笑容，把修长的食指放在唇前，对我做了一个“嘘——”动作。
这个人身上的谜团，我可能一生都无法全部解开吧。
看着垂在老师胸前的那一缕墨绿色的发丝，我不禁这样想着。
第二天。
我们来到了奥尔镇。
嘉兰布莉安老师昨晚在忽然出现在驿站里，扮作偶遇的旅人，和车夫商议之后正式与我同乘。她总是能演的惟妙惟肖。但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就会堂堂正正的摆明身份了吧。
我，不喜欢说谎。
“怎么，还在在意昨天的事吗？”
心思被猜中了。说不出话。
“诚实是好事，我的小公主。但适当的隐瞒也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不讲这个了，像是说教一样。看，你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有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知道么？希娅莉塔。奥尔在这里的土语中，是绿海的意思。”
“绿色的，海？”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但在书本上看到的海，不是蓝色的吗？
“嗯。等看到你就会明白了。”
走过地标，马车缓缓驶入镇子。道路两旁的建筑物逐渐出现在视野中。
这是一个小镇。虽然规模远远不及王城，但相比我熟悉的将军府还是大了很多。
“好嘞！您走好~”
老师向车夫付了两人份的路费。我则收拾好行囊，跟着下车。
“哈~”
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而潮湿的味道。
路上行人往来。有步行的，有骑马的，也有坐在堆满稻草的旧拖车上的。每个人都穿着我身上这样的朴素衣服。道旁装饰简陋的店铺，透露出年代的气息。
“已经不早了，走吧。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住所才行。”
老师在催促了。我东张西望地跟在她的后面。
大概一刻钟之后，我们停在了一个响着嘈杂声音的店铺前。从微微敞开的门缝中，能看到有很多人坐在小圆桌前饮酒，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喧哗着。
“波尼亚。真令人怀念。”
老师看着店铺招牌，低声自言自语。
随后，她推开那扇深色木门走了进去。一个女侍打扮的人从前台迎了上来。
“哈西里！萨姆，拉波尼塔？”
...？
是在招呼我们吗？
不远处的店内，几个本地人生生盯着这边看。有什么奇怪的吗？我们的长相？还是装束？
“拉波尼。洛托恩夫斯塔。”
老师一只手指着我，微笑回话。到底是在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那些人收回了视线。又谈笑着喝起酒来。
“拉亚。伊布图恩波尼卡？”
“图恩...卢布亚。卡西恩卢波尼。”
不行。果然听不懂。
之后她们又交谈了几句，老师付钱后就拉着我从楼梯走上去。
“拉波尼卡~”
女侍在楼梯带着温暖的笑容对我们挥着手。总感觉这里的人热情的不可思议。在府邸里，很少会有人主动对我搭话。
“老师，这里使用的语言，和王城不一样呢。”
“恩。是森林的一族，精灵族使用的语言哦？虽然现在和通用语的腔调融合，变得有点奇怪了就是了。”
说着，她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
“老师，懂得精灵语吗？”
她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咔—
“这里的门臼有点老了。进门小心一点，希娅莉塔。”
“恩。”
我轻声应答，跟着走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但比起之前住宿的驿站要干净。装饰很少。家具看起来也有年头了。不知怎么地，却给人一种安全感。
一转眼，老师已经卸去了长袍，挂在一边。我也跟着把背上包着剑的布裹放下。
“嘿，咻。”
“刚才你问我，懂不懂精灵语吗？”
抬起头来，她狡黠地看着我，把手放在不知何时已规整摆在桌子一角的奥术工具上。
“那就是魔法的工作了。”
好便利。简直就是在耍赖。但我并不会用。
像是看出了我的失落似的，老师摸着我的头，呢喃了两句。
...
“好了。现在你也能听懂了。”
？
刚才，就算施法成功了么？
看似轻松，实际上却完成了难度极高的事情。所谓举重若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恩——哼。准备充分了。”
老师伸了个懒腰。
是的。为了不负女王殿下重托，要开始着手进行【商人与冒险者接连失踪】一案的调查了。
““那么事不宜迟””老师与我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句话。看来这迫切的心情，她也是一样的。
“开始调查——”
“去吃饭吧！”
.........？
“啊！？”
吃，吃饭？
“对啊。已经这个时间了，你也饿了吧？”
“但是，任务！”
“不好好吃饭的话，可是不会长高的哦。”
...
“呜呜...”
“咕噜噜”
精神和身体，双重屈服。
好吧。要调查的话，也，也不会差这一点时间吧？
“什么？龙？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此时，下面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引得木质的地板微微颤动。
“看。调查和晚餐，有时候并不冲突。对吧？”
——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嘉兰布莉安老师如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