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严密思考自己的行动。

发生在林中的流血情景,如果不是狩猎,就会是同类之间的决斗了。如果是前者,我说不定能分得猎物残骸剩骨的一杯羹,而如果是后者,决斗双方不会分心来攻击我,它们之间激烈的打斗也会惊走其他动物,对我来说是安全的保障。

话虽如此,这些情景也是我一边移动一边猜想出的。

我的理性无法战胜冲动,只能卑下地为自己的行动寻找借口。

我为什么要去?那有什么?我想要在那得到什么?

在我闻到血腥味的那一瞬间,就不自觉的做出了行动。仿佛这副躯体自己理所当然的在寻求着血液一般。

走了不知多久,铁锈的味道变得浓烈起来。我的身体已经黏上了地面的血迹。

方才,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甜味。而现在,刺鼻的血腥气猛地侵入感官,一时让我眩晕了。我的身体不住颤抖着。是因为这强烈刺激的缘故吗?或者是恐惧的缘故吗?不。

是兴奋。

是的。我在渴求着血液。一刻也不能等待,现在就想要把这些血液吞咽下去,吸收进自己的身体。

真恶心。

我是如此厌恶这样的自己,以至于感受到恐惧的地步。仿佛这嗜血的我,永不满足的我,一旦张开血口便会将我自己也一并吞噬掉。即便如此,它仍然是我的一部分。

它到底是谁?而我又是谁?

我是死者。我死了,神实现了我再玩一次游戏的愿望,所以我现在才在这里。

但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

我忘了。

已经忘了。

父母的脸。她的名字。我的死因。以至于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为什么?

为什么忘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吗?

那个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吗?

既然我死了,还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流泪。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现在留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个无名的空壳,不再拥有着过去与将来。

我的人生,早已消失了。

而即便是在现在,这副身体还在不由自主的吮吸着这不知本来属于谁的血液。像是在对我诉说着,它要活下去。无论我是谁,它都想要活下去。那是一种最原始的执念,是我这个在幻梦之中寻找慰藉的死者所失去了的东西。

它着实还渴望着生存,而我却已经一无所有。我把选择权交给了身体。如果它要生存,我便也随着它生存下去好了。现在的我既没有否定它的理由,也没有否定它的权力。

 

蠕动着,一点点地将洒在地上的已经开始氧化的血液舔舐干净,在体内积蓄成一个液泡。气味越发浓重,血湖越来越深,不知何时已经将我浸在其中。

身体的前端碰到了什么。无法推动,也无法翻越。大的出奇,如同一座小山似的。

我往那腥味浓重的物体上攀爬。表面有些弹性,沾满了血液,还稀疏生有一些柔软的棍状物。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爬到小山的顶端,随即开始涂抹消化液、清理表层的血块。但这地表对腐蚀的耐性很强,强酸对它则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我在山脉顶端徘徊,忽然找到一处笔直的悬崖。将一部分身体伸向崖壁,那里的触感大为不同。虽然同样冰冷,但却柔软了许多。我再次试着抹上了消化液。效果拔群。消化液侵蚀崖壁的速度,远胜于侵蚀我自己身体的速度。

这果然是残肢吧。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肢体,但总之是肉。

这是大丰收。这对刚刚大量减重且能量不足的我而言,如同是将要渴死的沙漠旅人忽然掉进了淡水湖一般的状况。但如此大量的食物,我难以全部占为己有。必须抢在食腐动物前来之前,尽可能多吸收一些;不如说对死亡的味道极其灵敏的它们来的反而比我这迟缓的小型软体生物还要晚,已经实属不可思议了。

在断肢的截面上开了一个小洞。我缺少用来撕裂的爪子,赖以咀嚼的牙齿,甚至连能够吞咽食物的喉管都没有。因此我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体伸展成线形,像一只蠕虫似地缓慢钻进那个洞里。

血肉中还残留着一丝温暖。毫不节制地释放出大量消化液,连肌肉、脂肪和我自身一并溶解掉。当然,是在保证自己留有基本体积的情况下。

“现存体积无法储存更多能量。发现新能力。由于其结构复杂,需要1小时进行学习。”

一小时。我不一定有那么多的时间。

但在身处血肉之中、腥味充斥了嗅觉器官的眼下,即便食腐动物已经盯上了这块残肢,我也无从得知、更不可能提前逃脱了。我所寄希望的,只是靠着难以被发现的微小体积,在他们撕食残肢时悄悄溜走而已。

因此,我还是决定学习了新能力。

不过,能量储存不了要怎么办?

“增加体积总量和分化能量储存组织可以扩大能量储蓄上限。增加体积总量需要进行[生长],[生长]将消耗时间和大量能量。”

虽然我现在正与时间赛跑,但没法储存能量的话,消化多少食物也无济于事。

将身体里的全部能量用来生长。在生长的过程中,溶解了血肉的营养液也不断渗入我的身体,将能量填充到上限。

痒。痒得不可思议。虽然我仍浸泡在腐蚀液之中,但那火辣辣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仿佛连痛觉都因此失去了作用似得。我只能一心投入在生长之中,不停地消耗着再吸收到的能量,以求从这奇痒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不知与自己搏斗了多久,能够吸收的营养液已经没有了。在生长因能量不足而停止之后,那股奇痒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身上的触感告诉我,我已经腐蚀出了一个很大的空洞。而身下的触感则告诉我,下方的肌肉组织和粘膜之中,露出了一块光滑而坚硬的巨柱。我的消化液对其无计可施。

“你的剩余能量储备为10大卡。可转化能量为107大卡。”

虽然我方才痒得意识模糊,但也应该已经流水式的吸收了数百大卡能量才对。这空洞就是最好的证明。而这些能量经过加工成为我的躯体之后,只剩下了区区不到一百大卡。

虽然转化效率低下,但生长速度却非常之快。就在这一段时间内,我的体积比生长之前扩大了二十倍以上,回复到了和软体虫战斗后的状态。如果正常人类也有这样的生长和吸收速度,那么刚出生的四公斤重的婴儿就能在短短一小时之内长到在成年人中也不多见的八十公斤以上的体重了。这样想来,着实是一副奇妙的光景。事实上不只是人类,其他动物或植物同样如此,哪怕仅仅是能接近这样的生长速度的,恐怕也就只有受精卵了吧。这样的成长速度,也是我简单的身体结构简单带来的好处吧。

讲真的,明明能记下来这么多无关的东西,就不能把自己的名字给记住吗,我。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一小时了,这残肢还没有引起其他动物的注意。

“你学会了横纹肌的组成方式。需要1600大卡能量进行分化。”

看来我不得不继续在这血肉的修罗场里战斗下去。

……

结果,在我吃光这块断肢之后,都没有凑够足够的能量。甚至连能储存1600大卡能量的体积都远远没有达到。

肢体的最后一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大概是兽皮,但要坚硬了很多。可能是因为死后变冷而僵化了的缘故吧。

从那可能是兽皮的东西里爬出来,我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表层的血液已经风干变硬了,散发出强烈的铁锈味。由于缺少溶解它们的水分,这些就只能放弃掉了。

我成长到了二百五十大卡的体积。而我通过生长时的数据发现,我最多只能储存两倍于体积之上的能量。

但这个关键信息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是次要的。

渴。生长和消化所消耗的水分远远大于从那截断肢里所得到的,使我大量失水。为了止渴,我不停吸收着几近干涸的血泊,但却无济于事。虽然没有味觉,但也能理所当然的想到这血必然是咸的。鲜血中本来就富含盐分,而在这已经蒸发了一定水分的稠密液体之中盐比例就更大了。过高的盐含量会让水分从细胞里被析出,不增反减。这样喝下去,无异于与饮用海水来止渴。

这样下去可不行。如果说缺少的是食物的话,倒也勉强能生存下去;但没了水,我就必死无疑。

要找水,必须先离开这里。我的嗅觉充其量只有低等的程度,要从这浓重的腥味中分辨出微弱的水汽是决计是做不到的。放弃可能仍散落在附近的残肢碎肉,为了走出这个区域,我随便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然而我又碰到了什么东西。

这次是球状的。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它倒是没有多大。我把这东西裹进了体内里慢慢消化,而全身利用由平滑肌组成的肉足缓慢蠕行着。

“发现新能力。需要3小时进行学习。”

那就边走边学吧。大概连在我还是人类之时,都没有对学习这样热忱过。给自己颁一个蠕动系优秀学员奖好了。

不过,为了进教授的研究室,我从第一个研究课题就开始——

......

开始什么?

研究室是什么?教授又是谁?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无数段经历,无数个场景,无数张面孔。在我脑中变化着,糅杂在一起,转眼之间又各自消失掉,再也回忆不起来。每一个场所,每一个人,我都非常熟悉,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纯白的墙面。废弃的游乐园。手枪。用过的注射器。生锈的铁栅栏。红灯区。无反应的试纸。双层玻璃。金发的小女孩。白炽灯管。不知在何处流通的钞票。阳光下的公墓。显微镜中的细胞。坐在藤摇椅上的老人。空无一人的房间。怪物。

够了。停下。

支离破碎的记忆狂潮刹那间涌起,却又在刹那间如四散的泡沫般平息了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仍弥漫着铁锈的味道。而方才的事情,仿佛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怪异。说不清的怪异。

如果是既视感,它又比既视感复杂得多。但如果说是记忆,它所跨过的时间和地域,也难以想象是我那短暂的一生中所能经历的。

但即便现在我想要探究,却也已经记不清了。

错觉。

我只能把它归为错觉。与这虚构和游戏的生命同样,是我的错觉。没必要细想,也无法细想。我现在,只需要继续在脚下的路上前行。

蠕动着,蠕动着。 

“你学会了视觉器官(高等)的组成方式。进行[眼球]的分化需要3小时。”

学习完成的报告提醒我,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血腥味变淡了,但我的嗅觉仍没办法脱离它的影响。依赖肉足前进和蜗牛的行动原理一般无二,速度自然也跟蜗牛差不到哪里去。

刚才得到的球体是眼球。虽然是一个足以让我怀疑人生的巧合,但恐怕也不会有别的器官长成那个样子了。现在,面前的路一下子宽广了起来。随便走走就能捡到眼球,我果然是被所谓的“主角光环”所笼罩的人吧。

最好如此。

靠消化残肢储蓄到的五百大卡的热量,虽然仍不足以分化肌肉,但现在分化眼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依赖低等的嗅觉,不说要到何时才能找到水源,连在那之前我会不会因缺水而死掉也说不准。

阳光的照射带来温度。身体仍在诉说着缺乏水分的事实。为了减少蒸发量,也是为了提防捕食者,我钻进地上的落叶层之中进行分化。

三小时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方才的事,我果然还是难以释怀。明明过往的人生已经伴随死亡而烟消云散了,为什么却有大量的系统性知识和毫无关联的往事仍潜藏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究竟是谁?

...

罢了。

没有头绪的事情,多想也无益。

把新生出来的独眼摆在身体正上方,在高低不齐的叶片间向上移动。为了得到眼睛,我又消耗了一部分水分。这对本来就处于缺水状态的我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用宝贵的水分换来的视觉能好好地为探索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