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尔来到骑士团报道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自然这也是拜那场夜袭所致。

“你好,我是哈伯特·哈里斯。”

“有什么可以证明您身份的东西吗?”

负责接收的那名骑士狐疑地听完哈伯特到的自我介绍后,如是问道。

这也难怪,两人从诺斯穿出来的衣服已经在那场战斗中被划破,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从比斯尼斯的商店里买来的简陋布衣。

“你看这个可以证明吗?”

哈伯特想了一下,解下腰间的佩剑递了上去。

骑士头也不低的随意瞥了一眼——

黑色的剑鞘之上用黄金纹出了一只鹫的图案,那是哈里斯家的家徽。

然后立刻挺直腰板。

“这……失礼了!这是您的队服!”

某位前一秒还一脸不屑的某人,立刻热情洋溢的为哈伯特送上一套见习骑士专用的队服和铠甲。

倒是哈伯特依然保持着他礼貌而又从容的微笑,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不痛不痒的致谢词。

“谢谢,请问一下总骑士长大人的房间在哪里?家父有东西托我送给他。”

“骑士长大人?房间的话就在那边,方便的话我为您带路吧!”

塞维尔在一边冷眼看着他那一脸的谄媚。

(恨不得现在就贴上去了吧)

“不用了,和我同行的还有一位大人,请为他也办理一下登记手续吧。”

哈伯特如是说道,点头告别朝着骑士长的房间走去。

(终于清静了)

哈伯特走后,就轮到塞维尔自我介绍了。

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想了一下,又拉下卷起的袖口盖住自己小臂上的伤口。

“你好,我是塞维尔·斯诺。”

“塞维尔……大人?”

骑士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这个名号。

“我来自诺斯。”

塞维尔又补充了一句。

“诺斯……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养……”他把话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硬生生的卡在了喉咙里,“这是你的队服。”

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拿了一套装备把他打发了。

看着手上见习骑士的铠甲,塞维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差别待遇的不满。

初来乍到的欣喜。

背井离乡的不安。

以及……兴奋。

终于脱离了诺斯,以自己的能力活下去的“兴奋”。

在被“养子”这个称号跟随了16年后,自己终于——

“哟,养子。”

还是没法摆脱。

皱起眉头,塞维尔想找找到底是谁在挑事。

目光锁定在了一头有着耀眼金发的青年身上,在他的身后还跟随着一大群骑士。

“叫你呢,野种,你是哑巴吗?”

对方的脸上浮现出轻佻的表情,满嘴都是挑衅的语气。

“你是谁?”

塞维尔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

“杰瑞德殿下都不认识的乡巴佬,你这是什么语气?”

拥护者中的一员先开了口。

(啧,怎么到处都是不得了的家伙盯上我)

金发的“殿下”,还能是谁?

塞维尔现在已经确信,眼前这个人是哈尔佛·拉蒙的儿子,杰瑞德·拉蒙了。

当朝王储,王座的第一顺位指定继承人。

“诺斯的野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是一个来“体验生活”的?)

塞维尔没有回答,转身就准备离开。

可他刚一转身,两名骑士就立刻拦在了自己眼前,挡住了去路。

“野种,我在问你话呢,难道你比那些低下的平民还不懂礼仪?”

(低下的平民?)

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不由的让塞维尔怒火中烧。

但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忍受这种愤怒。

“你以为你成为了自由骑士,身上留的血就会改变吗?”

极力的忍耐让他全身都战栗起来。

“野种,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狮鹫。”

塞维尔并不想惹事,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个软骨头。

“这种事情要你——”

杰瑞德使了个眼色。

“管啊”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挡住自己去路的两名骑士立刻一人一边牢牢架住自己的双手,接着腹部就被膝盖狠狠的撞了一下。

一股酸辣的胃液经由食管反流上来,呛过喉咙后混合着唾液一同被吐了出来。

那套见习骑士的铠甲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乡巴佬,让我来教你什么叫做礼仪。”

杰瑞德转而一拳打在他的侧脸上。

“你应该这样说:‘好的,杰瑞德大人,我知道了’。”

“做——”

另一拳从相反的方向打了过来,温热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

“你说什么?”

“——梦。”

直逼面门的一拳,狠狠的砸在了鼻梁上。

塞维尔被这一拳打得失去了神智,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声响,如果不是被两个人架着,估计现在立刻就会像一只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

“大人……不如今天就算了吧。”

其中一名拥护者们也觉得有些不妥。

“大人,私斗是被禁止的,倘若被发现的话莱特大人也会为难的吧。”

而另一位拥护者则适时的地上了一条白色的手绢。

杰瑞德接过擦了擦手,白色的手绢立刻染上了刺眼的红色。

“不知者无罪,今天就先饶了你……啧,真是脏死了。”

说罢还在空中甩了甩手,仿佛擦干了血迹之后,手上还会残留下什么别的污迹一样。

“走了,不和这种废物浪费时间。”

一边这么说着,杰瑞德转身扬长而去,那两名骑士也紧随其后。

失去了支撑的塞维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自己不至于摔倒,而他的耳边还残留着那句,

“野种,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狮鹫。”

(我知道的,我比谁都清楚)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被莱恩公爵收养,为什么格里芬家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我不过是……”

(养子,无法被冠以“格里芬”之姓的野种)

“可恶!!!!”

少年的拳头气愤的砸向坚实的地面。

“我到底……”

哈伯特·哈里斯,亚弥城的少城主,亚弥第一顺位指定继承人。

杰瑞德·拉蒙,当朝王储,艾泽尔亚王国第一顺位继承人。

塞维尔·斯诺——

 “……是谁啊?”

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如是问道。

没有人能够回答,也不期望被人所耳闻的一个问题。

也许在心里,塞维尔是不愿意以“养子”的身份,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过完这一生的。

刻入基因中的血缘,他无法放弃。

究竟为什么,爸爸妈妈要生下自己而又离开呢?

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的生活?所以才寄养给大户人家?但这种别人施舍的生活到底又算什么呢?

既然有生下我的勇气,为什么没有面对我的责任心?

还是说我的出生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打住——

不能再往下想了。

如果连自己都否定自己,那塞维尔根本就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擦掉脸上的血污,收拾好那套铠甲,晃悠悠的向着队舍走去。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动手来做。

塞维尔的人生信条就是如此。

“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的名字不是什么养子,而是塞维尔·斯诺。”

就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少年都拥有的热血豪情一般,他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宣言。

然而对这一宣言的第一场试炼,来源于次日的晨练。

骑士团的“晨练”制度是不分“见习”与“正式”的,只要是骑士团的一员,都可以在训练场上自由组队切磋技艺,故而晨练时的训练场是最能锻炼人,也是最好偷懒的地方。

想偷懒的话只要找一个和自己旗鼓相当的人随便糊弄两下就可以了。

只不过塞维尔在晨练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某位王子殿下给盯上了。

他不知道杰瑞德到底煽动了那些人什么,总之他们到自己这里时已经只用铁剑交流了。

挡下一个高个子挥过来的剑之后,塞维尔狠狠地一拳砸在对方的鼻子上。

“噢——!”

高个子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趔趄了两步,再拿开手时上面已经全是鲜红的血,看来伤得不轻。

“嘿,低下的平民们!”在一旁看戏的杰瑞德仿佛这一下是他打的一样,兴高采烈的说道,“这位塞维尔大人,可是在城堡里长大的,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

(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家伙)

塞维尔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仿佛这个今天叫着自己大人的人和昨天叫着自己的野种不是一个人一样。

不过杰瑞德甚至都不关心现在塞维尔到底在做什么,而是尽力地挑衅着那些平民,

“还有人吗?还有人敢应战吗?还是说你们都是懦夫?”

“呜啊啊——!”

又有一个人受不住挑衅挥舞着剑冲了出来。

剑术的根基在于下盘,这是塞维尔从小就知道的常识。

而从这个满脸雀斑的家伙前进的姿态来看,过于注重上半身花里胡哨的动作,步法却杂乱无章。

故而塞维尔要做的只是稍微侧身,在对方一剑挥空失去重心的时候,绕到他的背后用那柄没开刃的剑身打一下他的后背——

甚至连力都没有用。

那位失去了重心的小雀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摔了个狗啃泥。

“你!吉什么来着——如果刚刚是真剑,你已经死了!”

杰瑞德仿佛以观赏这种单方面虐杀的武斗为乐趣,可这也更让塞维尔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耍了的猴子,而看客还不付钱。

对,就是白嫖。

“还有人吗?还有人要挑战塞维尔大人吗?”

塞维尔看了一眼那群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的同期,又看了一眼笑得不亦乐乎的杰瑞德,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吼了一句。

“你别太得寸进尺!”

不能闹事——

这是他从那场“偶遇”中得出的结论。

“哦?塞维尔大人,你说什么?”

(装模作样)

再交流下去,对方恐怕也只会当成耳旁风然后愈加的来劲,昨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于是塞维尔选择了他最擅长也最常用的应对方式——沉默。

不去搭理的话,再怎样也只是对方一个人的自嗨。

“没意思。”

(果然见效了)

这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杰瑞德很不爽。

他黑着脸舞动手腕,将自己手中的练习剑转了一圈之后,猛的向前挥去,向着自身的假想敌撒起气来。

呼——!

干净利落的斩击轨迹。

划过空气的凌厉风声。

以及——被震散架的木制移动武器架。

看着那一地的木头,塞维尔明白这并非花拳绣腿般的剑法。

“看到了吗?”得意洋洋的王子收回铁剑,“什么时候能练到我这样,再说什么加入自由骑士吧,你们这些废物们。”

他故意在废物两个字上面用了重音,然后瞟了塞维尔一眼。

那个眼神简直就是在说——

你也是这群废物中的一个。

“像这样,怎么可能守护好王国?退一万步来说,你们连我都不如,还怎么守护你们的王?”

(……)

塞维尔竟然发自内心的认同了这一句说法,故而无法想出反驳的话来。

“真搞不懂莱特叔叔在想什么。”

年轻的王子鄙夷的瞥了众人一眼,留下这么一句话后踏着号角声扬长而去。

而王子的随从们则在他身后七手八脚的收拾起了那堆烂木头。

晨练就这样结束了。

(先去仓库脱下训练用的护甲吧,接下来是早饭的时间了)

可就在塞维尔刚到仓库把手中的练习剑摆上武器架,还没来得及除下护胸时,后脑勺忽然挨了一拳。

这冷不丁的一拳打得他毫无防备,眼前一黑。

接着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人揪住,整个人转了一个180°的身。

然后又是一拳。

和昨天杰瑞德打的地方一模一样,又是鼻子。

(干!)

勉强睁开眼睛,视野模模糊糊的回复之后,眼前是那张全是雀斑的熟悉的脸。

“这个家伙——”对方根本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用手臂顶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少他妈狐假虎威的耍威风!”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震得他想要咳嗽,可现在脖子又被人架住咳不出来,十分难受。

雀斑身后还跟着那个高个子,对方现在脸上的血都还没擦掉。

“你把汤姆森打成那样,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小雀斑咄咄逼人的说着。

“那你想怎样。”

塞维尔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你少他妈在这里高高在上了!”

小雀斑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战栗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胡乱的从一旁的木桌上抓起一把裁皮刀,估计是不知道哪个制革匠落在这里的。

(麻烦大了)

桃乐丝以前总是嘲笑塞维尔像块木头,总是猜不透别人的心思。

但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对一种感情了如指掌——愤怒。

眼前这个人正在被名为“愤怒”的感情所支配。

而这把本应该用来划开劣质人造皮革的刀,现在正架在塞维尔的脖子上。

“信不信老子在这里就杀了你!”

塞维尔眉头一皱。

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死呢?不知道。

为了说服自己,他曾经不断的给“不能死”赋予理由。

小时候为了保护桃乐丝,所以不能死。

大一点的时候一定要看到桃乐丝的成人礼,所以不能死。

现在一定要成为一名自由骑士,所以不能死。

但是尽管心里这样想着,他却无法说出哪怕一个音节,只能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位气急败坏的寻仇者。

而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

也许下一秒,小雀斑的怒气就该到达顶点了吧。

塞维尔已经幻视出自己的血犹如他绝顶的愤怒一般从喉头喷射出来的场面了。

“你——”

小雀斑咬牙切齿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呼吸开始变得艰难起来,过不了多久,这柄钝刀就该划开自己的脖子了。

应该做点什么。

但是自己现在被人制住,任何一个轻举妄动都可能成为导火索。

塞维尔对自己的身手固然有足够的自信,但是他相信那柄钝刀要比他的拳头更快一些。

(我应该怎么办)

干脆从对方叫什么名字开始问起吧,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手里。

时间的话能拖延一点是一点,只要有哪怕一丝的破绽——

塞维尔有自信在这里同时制服他们两个人。

“喂,你——”

吱呀——

耳边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仓库内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望向门口——

哈伯特正站在那里,缓慢而又优雅地拍着手。

“漂亮的复仇,吉姆先生。”

雀斑的手明显往后缩了一下,不可言喻的奇妙气氛四散开来。

(怎么又是他?)

“知道正面打不过这位塞维尔大人,就选择偷袭,可谓是趋利避害。”

哈伯特从容的把仓门完全推开来。

“也知道不能在显眼的地方干这种事,毕竟骑士团是禁止私斗的,对吧?”

吉姆的鬓角处流下一滴冷汗。

他愤愤的瞪了哈伯特一眼,又瞪了塞维尔一眼,不甘的说道,

“你小子给我等着!”

然后把手上那柄裁皮刀往地下一丢就想要离开。

可惜仓库本身就比较狭窄,而哈伯特又正好挡在了入口正中央,吉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粗鲁的推开哈伯特却又不敢,最终只好侧身从一旁挤出去了。

那个叫做汤姆森的高个子自然也随着他离开,这里转而就只剩下哈伯特和塞维尔两个人了。

“你被打的很惨啊,塞维尔大人。”

“你干嘛老粘着我。”

塞维尔没好气的说道。

“吉姆和你一样都是来自北方,他是守望镇一家面包铺子里的儿子,因为母亲生病而没有足够的钱医治,所以才加入自由骑士团打算赚取那笔不菲的军饷。”

“……”

“汤姆森则是比斯尼斯的流浪汉,忘了说他之前是一名杂货铺的老板,而这个铺子是他从过世的老爸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却因为卷入商业骗局被骗子骗光了父亲留下的所有遗产,只得加入骑士团来谋求一条出路。”

“……”

“塞维尔大人,这世上比你惨的人比比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自小在城堡里长大,并接受良好的教育。”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信息,我又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

“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亲自去问他们。”

哈伯特弯腰捡起那把裁皮刀,然后将它放回了它最初待着的那个位置。

“这些人从小就没有摸过剑,也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但是他们被那残酷的生活所迫,仍然来到了这里。”

“你的意思是——”

“你所知道的常识,在别人那里可能是从未耳闻过的知识,你想过这一点吗?”

塞维尔无法回答,只得静静的盯着哈伯特琥珀色的眼眸里所倒映出来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