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国渊看了一下表,还剩下十多分钟。

从苟宰的马路贝贝上下来,他深深的吸了两口外面清新冰凉的空气,把肺部里在方才堆积的甲醛全部和着二氧化碳吐了出来。

苟宰不太愿意接近这里,在把国渊放下之后,就驱车离开了,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听国渊多说一个字。

这样看来,他实际上也没有忘记十年前的事情,所以才不愿意来这里。对于他的行为,国渊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也正是因为理解了,才对苟宰产生了深深的歉意。

回过头,这间医院在快要全黑了的天空下依旧显得威严无比,不管看几次,都是这样。

日沉于山,余光未尽。

没有阳光辉耀,不识其全貌,又没有被夜幕拉入其阴影,不知其形硕,以至于人们可以清楚的仰视那臃肿的轮廓,从心中真切的产生出一种敬畏。

他快步向医院那扇透着亮光的玻璃门走去,推开大门迫不及待的钻了进去。

这里很安静。在天花板上节能灯惨白的冰冷颜色下,即便是这样奢华的装潢,整个大厅也看起来了无生机,静的有些怵人,充斥着一股巨大的违和与异样,带着那股死寂令人寒毛直立。

国渊向前走去,身后大门缓缓关上,寒风仿佛依旧瑟瑟。进入这里,和站在外面那漆黑一片又空无一人的水泥地上比起来并不好到哪里去。

在国渊的印象中,这所医院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管是白人抑或是黑夜,都是这样安静冷清。并不是说这间医院的生意不好,正好相反,这所医院是整个城市最红火的。只不过‘安静’是他们的规章,不,与其说是规章,倒不如是传统,这间医院为了给病人一个能够安心静养的环境,造就出了这样的传统。这种传统不仅被加诸于医生护士们的身上,也被无形的套在病人的喉咙上。毕竟任何一个有社会基本常识的人,都不会去有胆量去打破刻意营造出的氛围。

尤其寂静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它更需要严酷而残忍的制度与自律去维持。

“你好……”

这位值班护士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就算是在这种能清楚听见飞蝇扑动翅膀的环境下,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若隐若现的。就好像在她的双唇之间噙着炸弹一样,她稍稍把舌头打直了就会爆炸。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要探病,住院部711号房的病人。”

国渊说道,在这里他总是不自觉的放轻了的平常大嗓门,因为只要声音稍稍大那么一点,这里的人们就会全都像被吓到了一样不停的伸直了食指来做安静的手势。

好在这句话他已经在这个柜台前说过无数次了,因此可以用最恰当的分贝来说出口。

护士听了后斜着眼睛望了望墙的钟,朝国渊点了点头。

八点之后禁止探病,这也是国渊必须在八点之前赶来的原因。。

这所医院有这样的规矩,虽然这条规矩实际上只算得上是这种大单位官僚主义的体现,因为这条规章实际上非常微妙的。

八点之后禁止探病,如果到了八点,哪怕是过一秒钟,都禁止探病,但只要在八点之前来的话,之后呆多久都无所谓。一般的医院设立探病时限,大多是为了避免探病者影响病人的休息,但是在这里,医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却使得这个目的变得没有意义,因此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条条例设置的初衷是什么。

不过,不管初衷是什么,国渊都不讨厌这种漏洞。通融与应变在这个国家的文化里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已经是深入了文化的脊髓里。

随随便便的填完了护士从柜台后面拿出来的记录,国渊甩了甩手,向走廊的深处走去。

走廊很暗。

为了节能,这所医院在夜晚只进行最小限度的照明。

从一盏灯移动到另一盏灯,自一个光源走向另一个光源,除了机械的进行这种移动,在这所医院夜晚的走廊,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厚底的鞋跟在轻体地材的地面上敲打着,回声在走廊的墙壁间来回碰撞,扩散,交融,从一个尽头传到另一个尽头,如此反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在电梯前,其的脚步稍稍犹豫了一下。

但这也只是短暂的犹豫,从进入这里的时候,他早就踏出了第一步,否定这一步没有任何意义,即便确实有些后悔的感觉。

独自站在电梯中央,金属质感的电梯墙壁上映照着自己的面容。

每当这个时候,国渊都觉得,那磨砂的金属上锁映照出的是一个扭曲的东西。

因此他不由得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转而仰视电梯面板上不断变化的数字。

这样看着看着,距离七楼越来越近,不自觉的又掏出了打火机来。

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离开电梯。

步子也同样的跟着这个节奏。

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渐渐地,步子慢了下来。

如果不是脚步声与打火机的开合渐渐的分开了了,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国渊很清楚是什么拖慢了自己的步子……那是前面在等着的东西呀。

“哎呀……”

从前面的阴影里,有人声传来,放眼向两盏灯光间无边的黑暗望去。似乎能看见那在对灯光下的他讪笑的影子。

“这不是国警官吗?”

这个声音很有特点,听上去平易近人,但内地里细细的听,可以发觉声音的主人自视甚高,就好像自己高高在上,从高处俯视着他人那样说话。这医院里只有一个人会用这么令人不快的声音说话。

随着黑暗中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国渊也渐渐可以借着微光看清来者的真容。

果不其然。

来者在的脑海的记忆里,还是有些分量的,虽然那不是什么好的分量。

娘气的尖脸,小气的面容,还有那农气的发型,令人生气的表情。

在那张标准的小白脸面孔上,熟悉的虚伪与造作一览无余,就好像是被刻上去的一样,亘古不变。也往往只有最利欲熏心和狼子野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风貌。

“哎呀……这不是……赛医生,您查房吗?”

国渊脸上惯性的不悦几乎是一瞬之间收敛回去的。

在下一瞬间,他已经换上了一副不常见的表情,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那是相当生硬的笑容,硬的让这个老头子觉得嘴角都把颧骨给抵疼了,脸颊的肌肉还在抽搐着发酸。但又不得不笑。

想想平常在单位里,国渊是连局长老子都不怎么忌惮的,但是在这里,却不得不强颜卖笑,以避免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自己对此人的蔑视与厌恶——哪怕只是一点点。

因为……

“啊,是啊,我刚刚从‘她’那出来呢。”

这个年轻的主治医生把嘴角向上提了提,让那枚小鼻子下面那轮大大的虚伪多弯了两度,那是相当职业化的笑容,从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意。

“您是来看‘她’的吗?”

“啊……是的。”

“那您来的可真晚,差点都没赶上探视时间吧。”

“这…是的,今天下班稍微晚了点,所以……”

平日里很少低声下气的国渊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即便是在单位里挨上司训,国渊也是会用打马虎眼的来糊弄过去的人。

但是在这个小子面前,国渊却抬不起头。他知道,对话的节奏又被这个小白脸抢了过去,虽然他们中间本没有任何敌对或是竞争的关系,甚至应该是友好,但是……但是却始终无法对这个小白脸放下戒心。

因为……有这样笑容的人国渊见过太多了。

“那…那么,‘她’的情况怎么样?”

国渊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他正急着抢回对话的节奏,虽然这没有任何意义。

“唔……”

小白脸摩擦着光秃秃的下巴,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光想了一会。

就好像是在做一道应用题一样,呆原地想了老半天,这才发了话。

“果然,还是不太乐观啊。”

说这话的时候,小白脸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仿佛这个‘不乐观’是个乐观的状况。

这让国渊对小白脸的那一潭厌恶又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国渊还是努力克制住了,没有表露出一丁点的端倪,只是静静的在那听下去。

“‘她’还是处于一种‘危险’的晕厥状态……从她入院以来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啊,是的,应该有了。”

“按理说,一般能够持续十年的晕厥状态,只可能是成为了植物人。”

小白脸继续说道,依然是事不关己的口气。

“但是植物人是一种堪称稳定的状态,如果成为了植物人的话,那么也就是说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么说着,他回过头去,朝着身后深邃的黑暗……不,是在黑暗中因微风而颤动的711号病房的门看去了。

“但是,她却始终处于病危的状态……就好像一个人在随时会崩塌的悬崖边上睡觉一样,只要轻轻的一滚……就会跌下万丈深渊……可她就是不掉下去,到底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多久呢?”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的从口中说出了四个字。

“真是有趣……”

那听上去像是睡人的呓语一样模糊不清,声音又微乎其微。

但是国渊却听的真真切切,在一直不明的情感下把拳头捏的嘎吱作响,一股血气顺着脊梁自脚底冲上头顶……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没有动手,也没有在多说一个字。

只是向医生稍稍欠身,匆匆的走了。

如果再待上一两秒,也许国渊刚才真的就动手了。

不管是谁,每个人每个人都说只有这家伙才可能救活‘她’,真是荒唐!那个混蛋,那个小白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她’治好。

他越想,越气愤,甚至想要回头朝着那家伙后背狠狠踹上一脚。

在和这个小白脸拉开距离的那十几步丽,短短的几秒钟,每一步每一秒都成为了煎熬。

“等等。”

就在国渊近乎要感觉自己控制不住了的时候,从身后传来的一句话打断了这集中起来的思绪,甚至可以说吓到了他,让其一瞬间脑袋空白一片。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

“还有什么事吗?塞医生?”

转瞬之间,国渊又再次堆砌起了笑容,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心境,让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懦夫和伪君子,简直可耻!

“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白脸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虽然离的有些远,难以察觉,但是国渊还是感觉小白脸的嘴角又上拉了些许角度。

国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关于‘她’的医药费啊……差不多告罄了。”

医药费……啧。

听见这个词,国渊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脑袋有些发晕。

虽然老早就隐隐约约的有些担心了,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靠着大半辈子的积蓄,还有外界的捐款,果然还是无法填补这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吗?

他陷入了一种为烦恼所滋生的困境。如果不是小白脸又喊了他好几次,他可能过好半响都缓不过劲来。

“哎呀,我说,您还有在听吗?”

“啊……我听着的,那么…那…大概还需要多少钱?”

“唔,这个我不太清楚了,我只负责治病。”

小白脸耸了耸肩,比出了一根手指。

“但是根据我以往的经历保守估计的话,大概这个数。”

而不需要多言,国渊很清楚,那根手指后面到底要加多少个零。

他低下了头,沉吟了一会。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抱歉,您也知道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您能够理解真是太好了。”

话毕,小白脸猛的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向没有灯光照耀的阴影中的大步的走去了。

那洁白的白大褂,很快的消失在了黑暗中,与被周围的黑所吞没,交融在了一起。

国渊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医疗费,医疗费。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从十年前那一天以来,他一直都过着相当节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清贫的生活,就是为这一天而准备的。但是那笔积蓄已经被拿去填补上一次的空缺了……而如今这份存款连这个数的零头都达不到……

究竟要这么越过这道坎呢?不,就算越过这道坎,解决了这次的医疗费,那么下一次又该怎么办?下下次呢?

国渊感觉自己在动摇了,但很快,又能说服自己会有办法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自言自语的安慰自己说道,总会又办法的。

不知不觉间,又已经身处711号病房前了。

这扇门和这栋楼里的所有门都是一样的,一扇工艺相当完善的合金门,看上去宽实,可靠。但每当站在这扇门前的时候,都让人感觉这扇门比其他的门要高大,宽阔不少,甚至都需要抬起头来仰望这扇门。

伸出手,触碰这冰冷的金属,一股子寒意子脊背扩散至全身,之前由于过度烦扰而昏沉沉的脑子唰的流过一股电流,顿时令国渊清醒了不少。

还是暂时忘记医疗费的问题吧,现在烦恼也于事无补,现在,该进去看看她了。

于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伴随着门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踏入了房门。

刚刚踏入房门,迎来的就是一道视线,一道熟悉的视线,自一双忧郁的眼睛投来。

而这双眼睛,出自一个女人,她正坐在病房凄凉的日光灯下阅读。

她叫钟澄,看上去像是刚刚脱离少女的年龄,但实际上已经快要步入中年,身上散发着一种被生活所雕琢,磨砺过的内涵。看上去好像一直在为什么东西悲伤,而那头略有些杂乱的齐眉乱刘海,更加深了她悲天悯人的气质。在外人看来,她似乎总是不开心的。从这一点来看,钟澄与某人非常相像。

但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纤细,却又与那人是截然相反的。

国渊知道,她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只不过不知道怎么表现其他的情感罢了。

对她投来的视线,国渊立刻也以视线做出了回复。

就这样,只是在区区目光交汇之间,彼此间的交流就完成了。

于是钟澄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国渊也没有再去向她搭话。

毕竟,国渊并不是来看她的。她不过是今天恰巧在这里看护的护士而已,只不过在这十年间,她比起其他的护士们,在这里呆的要更频繁一些罢了,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和国渊建立这样微妙的关系,只是靠眼神就能心有灵犀。

国渊咽了一口口水,走近了房间中央的病床。

那里摆放着罪证,也躺着正要看望的人。那应该被称为鲁莽的惩罚?还是命运的作弄呢?国渊不知道。

只是每次她暴露在视线之下,就会感觉自己的胸口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的心脏吗?在跳动?猛烈的跳动。还是说是胸口内袋里的手枪呢?在癫狂的挣扎,抖动,呼唤着对某人拨动那脆弱的扳机。

他并不想要直视病床上的‘她’。

‘她’那样静静的躺着。

虽然还留着人的轮廓,但那或许上只是一件物品。不会动,不会说话,什么反应都没有的,还能称之为人吗?那是死物的特征。唯一可以证明她还活着的,也许只是心电仪那如潮起潮落般跳动的图谱罢了。

“十年了啊。”

国渊看着‘她’喃喃自语道。

已经十年了,今天,她也有整整十八岁了。

如果十年前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她现在会是怎么样的呢?她会长的很漂亮吗?无论如何,她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被那些沾着血污的绷带给裹的严严实实,就像是木乃伊一样。

国渊缓缓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盯着她,一言不发。

他的脑海里闪过十年前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一幕幕的。

女人的尖叫声。

无数人的欢呼声。

火舌舔过天空的声音。

还有,那最重要的,那声枪声。

他突然觉得那一天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明明已经立誓铭记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了的。但似乎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并不愿意这么做……“选择性遗忘”

这是否意味着放弃承担责任是正确的呢?因为做出保全自身是所有人天赋的权利,既然已经得知继续纠缠于此是有害的那么……

转瞬间,他的这个想法还没有成型,便摇了摇头,否决了。如果要这么想,那么岂不是为那些贪生怕死的人的行为也是合理的了吗?就像汉奸那样。

他又一次凝视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她’。

试图从她紧闭的双眼里得到些许的启示,以便能够清晰的回想起那天的事情,靠着忘的差不多的心理学,他觉得可以靠自我暗示的方式将事情回忆起来。因此,疲惫的人放下了思绪,就像把石头扔下海一样,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中去。

就在这时,还没能完全进入状态,一声轻微的咳嗽打断了他。

循声望去,国渊注意到钟澄正看着他,也许自己刚才并没有注意到钟澄的视线,所以她才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

“已经,快要九点了呢。”

这个忧郁的护士很难得的开口说了话,沙哑而冰冷的嗓音就同她的形象一样,充满着凄苦的感觉。

“是啊。”

像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他顿了顿,才做出了回答。

毕竟他和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对话过了。

“她还没来吗?”

“她?”

如果不是钟澄这么一说,国渊真的还差点把她给忘了。

“哦…她迟到不是家常便饭吗?虽然她现在恐怕也上不了来了。”

“是吗…我下去接她吧,这里熟人多,我好说话一些。”

“不,那倒不必了,多此一举。”

国渊摇了摇头。

“她的话,肯定是自己有办法溜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