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我独自在书桌前扶首沉思。

我不能专心。

窗户外嚎啕的风声一刻不断的敲打着我面前模糊的的窗户,令那玻璃如同抽搐般的震颤着,在老旧的木质窗框里跳动,挣扎……它从来没有看上去像现在这样脆弱过,这让我陷入深深的恐惧,就好像下一瞬间,这玻璃就会被碎裂,而屋外将有千万只不可名状的手顺着狂风的恸哭与尖叫声扯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外面。

我不能专心。

敲打着手中被汗水浸的油光发亮的钢笔,我想要写些什么,但耳边就好像有一万只乌鸦在同时放声嘶鸣……被暴雨前的低气压逼至疯狂的飞蚊走蝇环绕着台灯那凄惨的白光,似乎是想要掐掉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一样,前仆后继的簇拥上去,然后又在高温下坠落,在桌上无助的乱蹬着细肢。

我不能专心,我不能。

暴雨将至,白昼如夜,若是不沐浴在剧烈的阳光下,我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也不会有哪里是安全的。

我害怕,这种深植于我骨髓的畏怖,因为孤独与寒冷更加的令人难以忍受。

“条条大道通雅典……”

我不由自主的叨念着这一切的开端。

虽然牙齿打战,嘴皮发麻,但我依旧清晰的把这句话念了出来。

自那痛苦的幸存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可在这三十一天里,无论衣食住行,我没有一秒能够真正从名为回忆的折磨中逃离出来。

倘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迟早将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这也许也是种解脱,可是……

我需要倾述……一次畅快淋漓的倾述,在癫狂和疯愚被整个塞入我的头颅前。

因此,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在这样的环境下,钢笔出盖时那沉闷的声音格外的响亮。

稍稍上了锈的笔头上,清楚的映照着一张陌生的脸,虚弱,疲惫,担忧,早已面目全非的我。

我将滴着黑墨的笔头逼近毫无色彩的纸张上,又收回来,逼近,然后又收回来。

我发现的手在颤抖,就像是肉体本能的在抗拒着回忆一样。

迟疑了许久,我终于在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用那如同凝结了许久的腐败血液的深黑色墨迹写下。

‘条条大道通雅典。’

 

“条条大道通雅典……”

这不是我发言的开头,也不是我发言的结尾。

当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顿了一下。

这并非是由于紧张,或是腼腆。我是一名教师,当我在讲台上的时候我从不感到恐惧。

令我不得不停下话语的,是一道陌生的视线,从教室最靠窗的角落那里传来.,是那个留着齐眉的乱刘海的古怪女孩。

说来也有些讽刺,我居然会对自己学生的视线感到陌生。作为一个教师而言,这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如果结合到她上课从来都不听讲这个事实,这好像又不是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她看向我的,那双眼睛并不特别。

就和我们一样,黑色的瞳孔,褐色的眼珠,只是稍稍带着点忧郁,缺少了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眼中应有的神采。但是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双眼睛这样激烈的想要传达某些东西,其中充斥这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就好像刚才从我的口中吐出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样……

所幸,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很快打破了教室里的肃静,让我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得以脱身。在学生们的嬉闹声中,我急匆匆的将课件和教材收拾干净,灰溜溜的逃出了教室。

就在我单脚踏出教室门的那最后一瞬间,那双一眼睛都还一直在注视着我,我几乎可以确信。

回到办公室,我莫名的感到口渴。径直走向饮水机,用茶杯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凉茶,这才感觉渴意稍有缓解。

但即便喝了这么多水,我依然感觉心有什么东西卡着,没有被方才的牛饮给冲下去。坐在椅子上,思来想去,我也只觉得和那个学生有关系。

于是,我不由得向同事们提起了那个学生。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同事们对于这个寡言少语的学生也是怨声载道。

原来她不止是不听我的课,就算是其他教师们课也是从来不正眼瞧一下的,上课要么是在看小说,要么就是在读望天书。可她成绩却偏偏还过得去,同事们于是也说不得什么。

对于这样的学生,同事们不是愤懑,就是担忧,一时间,向来沉闷安静办公室罕见的闹腾了起来。同事们一个个七嘴八舌的就学生的事情纷纷倒起了苦水。这让我感到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就好像这是教室,我们是学生,而现在正是下课……

但这样热烈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打断我们的倒不是上课铃……而是门外传来的敲门声。那是相当礼貌而平缓的三下叩门,虽然置身于这样吵闹的环境,却依旧清脆响亮。

在场的所有人愣了一下,循声望去,一下子都不做声了。

是她,那个问题学生。她就站在门外,用那让人不舒服的眼睛从她散乱的刘海后面望着我。

光是她处于我们的面前,就好像令整个房间顿时冷了两三度,同事们互相看了看,感觉在学生面前失了态,于是干咳了好几声全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这样子简直就像是遇见了查自习的班主任。

“老师,我有事找您。”

她站在门外,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这话是对我说的……虽然这里全都是老师,但她确实是对我说的,那双一动不动盯着我的眼睛就是证据。

“啊……进来吧。”

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堆起了亲和的笑容冲她笑了笑。

而她却还是一副在冻在冰里一样的面无表情,直直的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吗?”

当她最终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只感到一阵寒意,甚至好保持脸上的笑容都变的很勉强。

“老师。”

她轻轻的说道。

“今天您上课的时候讲错了一个地方。”

“讲错了?”

我皱了皱眉头,我不觉得我有那里犯了错误。

“啊,是的,就是那句俗语。”

“俗语?”

“就是那句‘条条大道……’”

“条条大道通雅……”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她居然直直的伸出手来捂住了我的嘴,同时眼中又满满的溢出了那种在课堂上让我后怕不已的目光,甚至连那冰冷的表情都变得的狰狞了起来。

“是罗马!条条大道通罗马!”

她用克制着的激动声音对我嚷道,然后又目光游离的四下张望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一样,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态度,把手从我的嘴巴拿了下来。

“对……对不起,老师。”

她说着对我鞠了一躬。

“同学那边我已经帮您纠正过了,所以……您原来的那种说法请千万不要再用了。”

话毕,她退了两步。

“千万。”

她最后一次强调道,然后在宛如撤退号一样骤然响起的上课铃中逃似的从办公室离开了。

直到她走了有几分钟之后,我才从被她捂住嘴的惊愕中恢复过来。

“真是……”

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是有别的学生敢捂我的嘴的话,我肯定要好好训他一顿,再加上检讨和请家长的套餐。

 

今天的下班时间意外的准时。

上面没有心血来潮的搞什么职教会,下面也没有搞出什么值得我谈话的事。就连教室卫生他们都破天荒的搞好了没有劳我费心。

也因此,我十分难得的在天还没全黑的时候就回了家。

掏出钥匙打开家门……一眼望去,依旧是一副寂寥的光景。

想想看,离开母亲独立生活已经有数年之久了,而我依旧只是个没有资格过七夕的单身汉,实在是令人唏嘘。

如果不是每次回家‘它’都愿意在鞋垫上躺着迎接我的话,我想我是受不了这种孤独的。

‘它’是我的宠物,从我离家前就已经跟着我了,现在已经到了嗜睡的年纪,记得我要带走它的时候母亲都还有点不高兴。他是吉娃娃和狮子狗生的串串,继承了父亲的短鼻,母亲的大眼睛,还有一只田园犬应有的聪慧。

或许是我今天回来的有些早,我回来的时候它都还蜷成一团在睡,岁月让它的听力和别的能力都下降了不少,记得以前我还在门口,就能听见他用爪子刨门的声音了。

“撞撞?”

我朝它拍了拍手,它才慢慢吞吞的抬起头来,摇了摇它那短的和屁股合为一体的尾巴,用那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朝我张望了过来。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走进了客厅。

放下公文包,脱掉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的衣服,我一头摊到在了床上。

真是奇怪,我明明今天回来的更早,但为什么感觉这么累呢?更糟糕的是,我还一点也睡不着。我清楚的感受到一阵萦绕着我的疲倦。但只要我一闭上眼,就感觉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脉动,就好像我在担心些什么一样。

我在床上辗转了两个来回,最后不得不坐起了身来,在被不可抑止的焦虑感给逼疯之前。

我想要吃点什么东西,却没有一点食欲,就连杯子里的水也感觉莫名其妙的逆口。

朝窗外望去,傍晚惨白的日光依旧没有西沉的迹象。也许是我平常都回来的太晚了,暖色的灯光替我掩盖了某些东西,所以傍晚这凄惨的颜色简直要令我抓狂。

我站起身来,把灯打开,又打开了电脑。

我必须要找点事情干,分散注意力。

但是……面对着桌面上Windows那熟悉的四色旗,我一下又想不到该干些什么了。

我没有打游戏的爱好,也不太喜欢玩聊天软件。

习惯性的打开浏览器,我点了点搜索栏,在键盘上敲打几个字母,然后又删掉,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找些什么,最近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闻。

‘条条大道通雅典’

突然间,我的脑中闪过这句话。

而当我发现的时候,我也已经在搜索栏上打出了这七个大字。

啊,对,这句话……记得今天有个学生给我说过,说我这个俗语用错了,应该是通那什么……对,骡马,是叫骡马。不过对此,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我不觉得自己会犯这么离谱的错误,‘条条大道通雅典’这话我从小听到大,对雅典的憧憬也是和这句话一样的长。那什么骡马的,听着就像是个世代以务农为生的小地方,怎么能与雅典相提并论?我看我八成是被耍了吧。

这么想着,我气冲冲的敲下了回车键。

一时间,在浏览器短暂的延迟后,我揉了揉眼睛。

在搜索引擎那白花花的面板上,显示搜索条目大概有八千多万条。

但是,在搜索条目的下方,却显示着这样一句话。

‘您在找的是不是“条条大道通罗马”,现在已为您自动跳转到这个结果。’

罗马…?

我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

难道我真的搞错了?想起来我以前好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把纨绔读成执夸,而且一直都以为是正确的……这下可糗大了,我居然还在学生面前把这个错误的说法用了出来,这种误人子弟的行为实在是……

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轻快音乐。

那是我的手机铃声,我下意识的掏出手机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