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塞留城内崭新的一天。
「最近这些流民越来越多了。」
一旁的中年花店老板转过头来跟一旁的面包店老板闲谈道。手上拿着花洒浇灌着花苗的动作依旧不停顿，毕竟一到中午，花苗不能保持太长的干旱而枯萎，不然贵族小姐们看不上怎么办。
「可能南边的地区战争越来越激烈了吧。」
面包店老板随口应付着。难以想象，一位面包店的老板为何能长着壮硕如同屠夫一般的身材。
可怕的战争，发生在了西方兰瑟帝国与自己国家波密利西南部边境之上的冲突，流民们都从南方逃窜到了北方避难。
他紧盯着面前的蒸笼，不时瞅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不过暂时是没有什么客人了，早上已过了许久，还未到达中午。
顾客胜过一切。
「真是的，兰瑟真是霸道，不过教会也不见管管。」
明明是事不关己的事情，花店老板叹着气，抱怨出声。
「喂，这可乱说不得！小心被教会的人听到了，那怎么办。」
面包店老板出声提醒着。
「算了吧，那些披着白袍行骗的烂人。」
「喂！」
面包店老板慌着的叫嚷着，动作急促的应付着突然出现在前方屋檐下的客人。
「你好。」
「你好，请给我来两袋面包。」
「啊，好的。」
老板啰嗦的从蒸炉中取出热气腾腾的麻纸袋，谁都能看出来的慌张。毕竟一旁的花店老板刚出声讽刺着教会的人，面前就站出了身穿着教会的白色典袍的青年男人，心虚是难免的。
「给你，教职者先生，一共一枚银币。」
面前这位称呼为“教职者”的青年男子递出银灿灿的硬币，结果挠了挠头，出声解释着，
「谢谢，不过你可能误会了，我不是教职人员。」
头发连同衣服都是那样的雪白，还真是少见。
「噢……这样，真是抱歉了，那先生就是传教士了。」
面包店老板出声回答，表情有些随意。虽然对方出声辩解，但身上的纯白色法袍则是母神教会教职者的象征，虽然胸口处并未别着象征性的教会徽章——他并不想同教会的人争辩。
「嘛，虽然也不是，但是谢谢了。」
而作为教会方的青年依旧开口否认，却没下文继续，转过身小跑着走开了。
面包店老板连同一旁观看着的花店老板一头雾水，对方的行为让他们感到摸不着头脑。
不过依旧无关紧要，毕竟生意人重视的是有无生意本身。就好比如他们相信兰瑟与自己国家边境的战争一定不会影响到他们这里是一个道理，毕竟还有教会的存在。
又是个平常的弥塞留恬静午后。
——
米勒急忙的跑到马车面前，弯下腰喘着气，怀里还揣着面包袋子。
「啊，久等了，道格斯先生。」
向着马车的马背上坐着一位光秃了头顶、留着八字胡的小眼睛中年商人打着招呼。
这是大半个月前，米勒从真理城出发以来，一路从跟随着的行脚商人。从南部边境朝着波密利的王城出发，每当路过大小城镇，便会在当地停留几日，同当地人进行交易或者收购当地的货物后，才会出发。
道格斯眯大眼睛，面色稍有些不快，瞧了一眼还在气喘吁吁的米勒，开口说，
「是有点久，米勒先生上车来，我们就该走了。」
毕竟对方是教会的人，道格斯也不会过于刁难。
毕竟他是付了钱的。
「好的」
松了口气后，米勒一跃就上了车，进入车厢后尾处。
「架」
道格斯手上的鞭绳轻轻拍在马身上，马车轻轻向前走动。
前排马车的走动，后面的几辆货车跟随在车厢尾后。
每一辆货车的马背上都坐着一位马夫，他们都是常年跟随道格斯游历在波密利各地的伙夫们，货车上都是满载着的羊毛或其他的货物。从规模上看，道格斯可算是挺富有的商人了。
马车驾驶在城内的繁华北街道之上。
米勒拉开车内的帘子，向外窥探，宽阔的车道上车水马龙，路人喧闹的来往，商铺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繁华的街道内依旧有着古典的感觉，米勒稍微将头抬高，还能望见露出圆拱头部的领主城堡。
孩童在不远的街边嘻戏着，不时有流浪猫突然蹿出，惊到了正在酣睡中的卖瓜老人，又蹿入丛中，老人生气不得。有着衣着华衣的贵族家的大小姐拉扯着自家的金毛泰迪在街道上遛弯，指指点点。
热闹的集市依旧不阻拦马车的正常行驶，瞭望塔率先进入视野，不停巡视的城内守卫军紧盯着商队的路过。
就快要出城了，米勒心想着，将帘子拉回，一旁的守卫军已将商队叫停。
马车停了下来，米勒抱着两袋面包，拉开帘布，一下子从车厢跳了下来。
正好就撞上了过来搜查的守卫军。
「你里面装的是什么？」
守卫军人声色严肃的质问。
「一些面包，大人。」
米勒顺手就将面包袋子打开，些许热气余温从里面冒出。
守卫军往里边瞧了一眼，确认无误，又朝米勒问候「你身上藏有什么东西么」。
「有一把短剑，还有一些糖，和一本书。」
米勒实诚的回答，虽然对方会看在自己身上穿着的教会标志性衣服上并不会过来强制搜身就是了。
对方点了点头，不再为难米勒。
米勒迈步走出石头城门，大批的流民聚拢在城墙外的不远处，蹲在草地上。朝他们靠近，他们却畏缩着，不时朝着米勒脸颊上不停地瞅着。
这是一批新流民，米勒这几天经常来这里。
米勒站到他们跟前，蹲下身，面带笑意的面对他们警惕的眼光。
米勒将抱在怀里的面包袋子打开，向前递出。
「嗯……」
面前的是几个灰头土脸的男孩，还有一个女孩，米勒能从他们的面上明显的看出疲惫与不信任。
「这是面包」米勒从中拿出一个，递到女孩跟前，她看起来还很小，明明只有7岁左右。
女孩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在衣角上擦掉手上的污秽，才将手伸直。
米勒放在其手心之上，希望这块面包能让她撑过今夜，直到弥塞留的领主放她们入城。
依次将面包递给到每个男孩的手中，在一旁观望着的人们，才放下了警惕的神色。
整个过程依次有序，没有发生哄抢的事情，也很安静，毕竟这不是什么知道庆祝的事情，米勒心想。
大家都很沉默的吃着，米勒了在心中默默地祈愿能保佑他们平安。
分发完毕，结果还能剩下几个。
再发下去就有失公平了，米勒想着，便站起起了身。
或许还能给些道格斯先生他们。
「嘿嘿」
不远处的人群中躲藏的黑影嬉笑的声音，不过没人能听得到就是了。
有人扯住了米勒的衣角，阻止了他向后转身的步伐，米勒转过身看，是刚才的小女孩。
女孩用着十分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向着米勒提问，「大人，请问你是教会的人么。」
她抬着头，眼神专注的注视着米勒幽蓝的瞳孔，没有怯懦，十分镇静，带着某种迫切的愿望。
所有流民停下了正在啃食面包的动作，都注视向这边。他们都听到了刚才女孩所说的话，没有出声干扰。
「虽然我不是教会的人，但是，我们都是母神的孩子」
米勒一字一顿的说，故意放慢了语气，说着小女孩能理解的话。
「母神大人是真的爱着我们的么」
小女孩出声质疑，与她一样，所有人都等待着米勒的回答。
「或许吧」
米勒笑着摸了摸女孩的黑色头发，真是柔软，他接着说，「就如同你的父母亲一样爱着你」
「可是，我的父母已经死了，父亲死在了战争中，在我们家的门口，被人用斧头劈开门的时候给砸死的，身体差不多分成两半。母亲带着我一路从南方逃到了沃尔特，领主用城内已经太多人了这样的理由，拒绝了我们，于是母亲死在了来往弥塞留的路上，为了防止尸体腐烂，被几位大哥哥丢进路边的河里。」
小女孩用着低沉的语气，陈诉出来。
沉默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人群中的黑影微微抖动着身子。
米勒无以言表，他明白女孩所说的大哥哥便是围在她周围的几个稍大一些，一样穿着落魄、连饮食都无法保持正常三餐显得瘦削萎靡的男孩子。
他们围在小女孩的附近，周围没有一个靠在他们附近的大人。
他感到自责，米勒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所做的回答对于孩子来说十分的伤人。
「我很抱歉」
米勒轻轻搂着这名无助的女孩，任何话语都无法再给予这名女孩子帮助，能做的仅仅只是一个拥抱。
他站起身，巡视了周围一圈，向身后走去。
黑影稍作了下思考，便将刚才的不愉快全都抛之脑后。
又是一个无聊的人。
「咕～」
尴尬的羞红起了脸，黑影左右晃着头，周围是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就对了。
「对了，他那还有着面包！」黑影才反应过来还有这这么一回事。
——
「米勒先生，你还真是个好人呢。」
马车早已停留在城门的一旁，等待着米勒的靠近。
道格斯用着那一惯平淡的语气，眼睛瞥着沮丧得慢慢走来的米勒，这时显得十分冷漠，或许商人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
「是该离开这里了。」
米勒刻意避开这个问题不谈。
「嘛，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有时候人活着能恰好分得面包填饱肚子也是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我年轻做跑商的时候，经常饿的啃食草地上的野菜，那是相当的难吃。」
道格斯能看得出米勒那写在脸上的失落，只是说的话语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在可怜自己。
然而米勒早已一跃进入车厢之中，不知是否听到了商人刚才所说的话。
马车继续扬长而去，朝北前进，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上，相对的，黎塞留这座城邦也在米勒向外窥探的视野中渐渐变小。
他们要前往最后的目的地，波密利的王城达尔斯。
——
在马车之上，米勒从衣间腰带内抽出一本书，平日系于宽厚的白袍中，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书籍古朴的褐黄封皮上深深刻印着《教典》二字。
与一般放置在教堂之中或者教职者、传教士手上拿着的教典大有不同，这本是教皇亲手馈赠给他。
那日离开真理城之前的饯别——
「孩子，你是受神明关注着的人」
在高深的教堂内，教皇轻轻搂过他的肩膀，尽管身高要比米勒矮上一个头，米勒还是配合着屈下身子。
「希望你能好好的看一下，这个世界，用你的眼睛」
教皇松开了他的肩膀，米勒无法透过那低垂而下的紫色帽檐帘纱看到教皇的眼神。
教皇冕下，是在像我作别么？米勒有些紧张，这只是他的猜测。
「你会在路途之上经历许多精彩曲折的故事，即使路途遥远，请你坚持下去」
「请不要被魔鬼所蒙骗」
米勒感觉教皇冕下在笑。
「好好记录这世界发生的一切，我在未来之中发现了你，孩子，你会找到真正的真实」
「然后回到我的身边」
真正的，真实？
——
「啊，意义不明，冕下所说的话」
米勒挠着头，他依旧不理解，教皇所对他说的话。
于是他就这样被教皇委派了一个任务：游历世界各处角落，认真的记录下这个世界。
虽然原本他也是要前去大陆东边的撒托弥勒大荒原的最东境，研究一下传闻之中的“永不熄灭的黄金火焰海”——这是他身为真理学院学员的一项课题。
他腰间还别着一把剑，和教典一样属于在教皇冕下转身走后，跟行仆人递给他的东西。教皇冕下依旧没说有何作用。
米勒决定第一次翻开这本书，
「克罗斯母亲爱着世人，克罗斯允许孩子勇敢的去追寻这个世界的真理，并且原谅孩子们所做的一切行为，克罗斯禁止她的孩子们觊觎或者偷窃世界的恶」
与放置在教堂内或教职者、传教士手上所拿的教典不同，米勒曾看过几次，而这一本明显多出了这条前言。
原来母神的名字叫做克罗斯。
在世人的口碑之中，只有“尊敬”的母神大人。
「恶？」
米勒不自觉的念叨出声，他继续往下翻。
「创世篇」
「母神爱着世人，她将自的身躯变为了天地万物，其他部分化为了她的孩子，将左手化为了争纷，右手化为财富，头发化为自然，将眼睛摘下，挂在天空，成了光明的来源，血液流入大海，化为河神，将自身的温度剔除，给予世间温暖，世人便能点燃火焰。」
接下来是些介绍诸神的神职及过往故事来由，
「创世篇」内依然与其他教典是一样的内容，母神创造了万物，她所挚爱的六个孩子，成为了守护这世间的象征。
不自觉的，周围光线渐渐变得黯淡了下来，米勒已观看了很长时间。
「吁」
一阵倾斜，马车骤然停止了下来，车厢外传来敲声。
随后道格斯将头探了进来。
「米勒先生，我在前面发现了个村庄，我们下去讨点新鲜食物吃吧，不然不知道又得等到何时才能再找到个有人烟的乡村了。」
「好的，稍等一会我就过去。」
米勒对商人抱以歉意的微笑，他要将「创世篇」给看完。
「也不强求你」
商人摊了摊手，做个无奈的表情吧，将帘子放下。
——
直到天色快完全黑透，米勒才将书籍放下，伸了个懒腰。从窗边望向外边的景色，月亮已经渐渐露出了头。
「嘛，是该去吃点东西来充满自己的空空如也的肚子了。」
米勒将书盖好，确定已经别紧在了腰带之中，正要起身。
「谁？！」
周围空空如也，可是米勒刚才确实听见了一些别的声音。
「咕」
米勒将目光巡视一边周围，确实没有存在任何异常的地方。稍微松了口气，外边的草丛中虫鸣声不断，或许是从那传来的，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
不对，少了个袋子！
再仔细确认过了一遍，放置在车厢内忘记给了商人与伙夫们的面包，已不翼而飞。
果然是有了什么东西进来。
米勒不太确认，走出马车外。
微弱的月色之下，米勒能分辨清漆黑的大地中，有东西在向着北方跑去。
米勒着急的骑上马车，拍动马身。
马身驻足在原地不动，米勒赶忙跳下马车，将绑在一旁的缰绳松开。
马车急驶过村庄门前，一脸茫然之后的道格斯先生朝着马车呼喊「喂！干嘛呢！」
「不好意思道格斯先生，借用一下！」
米勒头也不回的向着道格斯解释。
「请站住！」
米勒边劝告着，人的逃跑速度终究是不及奔驰的马车，米勒很快将马车开到逃跑的人影身后。平原之上没有高长的杂草阻拦，所以小偷放弃了选择钻入草丛之中。
马车一个急转，停在了小偷的面前，阻拦对方逃跑的势头，米勒看着低垂着头的小偷，怀中紧紧抱着的，正是从车上偷走的面包袋子。
「你是，之前的那些流民么？」
米勒在站起身巡视周围的时候，对周围的人还是记着一些印象，他无意间记住了这位全身包括头部在内都裹在灰袍里的小偷是其中的一员。
话说完才反应起了自己的不妥，随后赶紧道歉出声，「不好意思……我这里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定你的身份而已。」
「噢？」
小偷发出疑问声，米勒松了口气，是个女孩子。
「真是太好了，还以为是什么别的什么奇怪的事物呢，如果你是真的饿了的话，拿走也没关系，不过你需要水喝么。」
即使有些自说自话，米勒还是将自己的意思给表达出来。
「呵呵。」
少女嗤笑出声。
「你是伪善者么？」
对方的发问让米勒哑口，他不懂得该如何的回答。
「我说，在前面那座小镇子的时候，你所做的那些无聊事情，是为了什么。」
她直到现在依旧低着头，从米勒的沉默之中判断出了米勒的处境尴尬，适时的补充。
「那个，其实」
米勒挠了挠头。
「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些帮助，仅此而已，毕竟，额……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伪善，我只是觉得他们有些可怜。不过，你要去前面喝口热汤么，如果我和道格斯先生说一下的话，他大概不会在意多出的一个分享食物的人。」
面前的少女将面包袋子裹得更紧了，米勒察觉到她衣服之上布着各处的破洞，露出雪白的肌肤。
这让米勒将目光稍微瞥向一旁，遮掩住自己的尴尬羞涩。
「我很奇怪，那为什么，你身为教会的教职者却不能跟教堂的主教请求给予我们帮助呢。」
少女质问，依旧没将头抬起。
「额，其实，我不是教会的人，人总有办不到的事情。」
米勒知道这样的回答有些勉强。
其实那几天米勒是尝试过的，然而一些现实的原因……
「哦？这样啊，那你就是在承认了自己本质上的无作为了么。」
少女用肯定的语气，「只是施舍了一餐份的面包的话，还是无法根本上的帮助了他们。人类在获得一点点希冀的同时，便会抱着无上的希望，迎来更悲惨的明天。教职者大人，是你给予了他们绝望。」
沉默。
米勒无法反驳，手用力的揪紧了手上的缰绳。
少女转过身去，侧对着米勒。
「如果没有什么吗事情的话，可以让我拿着这些面包走了么，教职者大人。」
「啊，可以，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伊莎」
伊莎头也不回的往侧方走。
「请等一下」
待对方停留住步伐。
「我叫米勒……我能稍微的了解一下你么，刚才，你是怎么办到的，拿走这袋面包。」
米勒说话的语气十分急促，他知道这个请求逾越了某些关乎礼貌的边界。
「嘻嘻，大人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呢，并非是熟稔的人要求去主动了解对方，会被人误认为不是正人君子什么的，不过」
伊莎止住了步伐，将身子转向她稍稍抬起了头，一些金发垂落下灰袍的裹布，稍稍摆动着。
「大人，你不生气么？」
「虽然轻易地就被你否定了，但是，我确实没有生气。」
米勒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他已经心平气和。
「噢？」
米勒能感觉得到她在笑。
「大人，如果在你面前的，真的是一些无法理解的，奇怪的事物呢。」
一些意不明的话，米勒保持着沉默，他无法看见她面目的全貌，只是瞧见了她牵起的嘴角，怪异的气氛逐渐凝聚。
「大人，如果真的发生了些奇怪的事情，请不要惊讶。」
她将灰色的裹布完全扯开，满头金色的长发散开，露出洁白的脸，米勒被她安静微笑的注视着，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微风吹入二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