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海市的兴城广场,坐落于外人区和市中心的交界处,因此便成了市里人流量最大且最旺盛的地方之一。即便现在已过了晚上十点,该地的行人仍旧络绎不绝,商城的灯光仿佛能照亮整个夜空,宛若白昼。

“快看,看那个!”

“啊!好可爱!”两个女生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不远处的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哇哇,坐在肩车上面的黑发女孩像娃娃一样呢!”

“对哦对哦!跟在后面的那个金发女孩也像小公主一样!好想抱回家啊!”

“如果能把那个背着背包的金毛P掉就行了。”

“要不打上码?”

“唔,总觉得打上码就会变成别的东西......大概会被请去警察局喝茶。”

哈嘁!

迪斯若无旁人地打了一声喷嚏,他赶紧扶住脖子上的负重,干燥的视野里,五光十色的彩灯显得朦朦胧胧。

“拜托!如果你把小黑摔下来,我一定饶不了你!”跟在迪斯后面的白羽尖着嗓子警告道,她和迪斯保持着差不多半米的距离,两人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壁。

“靠!又不是我想让她呆在上面的!”迪斯本想回头,但脖子上的小腿不知为何突然勒紧,他一阵目眩,差点跌倒,“别抱那么紧!不把她摆上面,抱住我的腿根本没法走路!还有,你怎么赔我裤子!这裤子我还挺喜欢的!”迪斯眼神凶恶地指了指被针线缝了一圈的裤腿。

“哼!活该!”白羽非但没感到抱歉,反而挑衅似的做了个鬼脸。

“啧!死小鬼!啊啊啊啊啊!!!!!别咬我头!口水都流到脸上了!”坐在迪斯脖子后面的妹妹居然睡着了,大概是把迪斯的头当成了吃的东西,正含着用牙咬。

“都叫了你别晃啊!小黑会摔下来的!”白羽见迪斯疼得原地打转,赶紧慌了神地跑到他身边,伸出小手要接住随时就要掉下来的妹妹。

为什么我要受这种罪?迪斯半含着泪,心里苦不堪言。这小女孩就是硬缠着自己不放,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既然没法将她们留在红砖城或交给警察局,那么只得由把她们捡回来的迪斯暂时照看了。

然而迪斯连自己都不一定能养活,现阶段也只能硬着头皮把女孩们带回去,见一步走一步了。

“话说......”挣扎了好一会儿,妹妹终于停下了咀嚼,真亏她能在这种场合做梦。迪斯不停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口水问白羽,“你们真的叫那个名字吗?”

“怎么了?有意见吗?”见迪斯老实下来,白羽像触电似的立即又和他拉开了距离。

“你们没有姓氏吗?”

何止是没有姓氏,连名字都很奇怪,至少不是人类该起的名字。毕竟是从怪物变来的。

“没有。白羽和黑羽,我们只记得这个。”虽然内容听起来有些寂寞,但女孩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的名字不也很奇怪吗?”

“不好意思,我也是被捡来的。”迪斯哼了一声,见人群因骚动聚了过来,便赶忙迈开脚步继续赶路,“我只记得我叫这个名字。”

“是么......”像是失去了兴趣,白羽轻描淡写地回应道。

“还有一个问题。”迪斯像想起了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说起话来怎么不像个小孩子?”

这个问题很奇怪,但同时也是迪斯最大的疑惑所在。相对起沉默寡言的黑羽,作为姐姐的白羽无论是性格还是说话方式都不像个十岁的小孩,至少她所掌握的词汇量和知识不是一个普通小孩该有的。

因为是怪物吗?然而迪斯并不打算这么说。

“真、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呢......知道就是知道啊......难道还有......为什么的吗?明明你、你不也是个小孩子嘛......哈......哈......”

这小屁孩真不可爱!迪斯头爆青筋地回过身去,见白羽和自己的距离缩得更远了,只见她正站在原地喘个不停,不断呼出的白气绕过涨得通红的两颊,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唔!”因为黑羽骑在脖子上,迪斯并不方便回头,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打一开始白羽就小跑着跟在后头。毕竟迪斯的腿比女孩的长多了,跨一步相当于对方走几步。虽然白羽的身体能力的确异于常人,但似乎体能和普通人的差距不大。

“喂!把手给我!”迪斯朝气喘吁吁的白羽伸出一只手道,他还是有自信靠一只手扶住脖子上的黑羽的,至少牵着白羽就不会————

“别碰我!变态!”白羽啪地一下把迪斯的手拍开了,她龇牙咧嘴地摆出恐吓的模样,像看见了脏东西一样瞪着迪斯。

“哎呀!你看!那个混混要强行带走那个女孩啊!”

“呜哇!鬼畜!可耻!”

“要、要赶紧报警!”

白羽这么一闹腾,自然便引来了好事的人们,他们再度三三两两聚上来,叽叽喳喳地评论起来,并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啧,没办法了。为了不惹麻烦,迪斯只得依着白羽的性子,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步幅,让白羽能够跟上,但因为对方一直与他保持距离,又没法回头确认,迪斯便陷入了不得不走走停停的状态。

“累了告诉我。”

“哼......别小看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白羽的体力恐怕已经接近极限了,被汗水打湿的前发沾在额头上,海蓝的瞳仁下浮现出明显的黑色眼袋,说话也失去了先前的戾气。

本来过了9点小孩子就差不多要睡觉了,更何况还这么来回奔波。对比一下脖子上睡得像芋虫一样的黑羽,白羽估计是硬撑着疲惫的身体站在这里的。

“好了好了,你没累,你很厉害哦。”迪斯完全停下了脚步,他伸手稳了稳黑羽,然后指着不远处商场前的长椅道,“我累了,要休息。”

“呵......真是没用的......男人呢......”白羽挂着冷汗的脸上挤出一丝讥笑,她露出胜者的表情道,“那就允许你休息吧......把小黑摔到......就不好了......”于是便拖着疲惫的步伐,跳上长椅,松了口气似的瘫在了椅背上。

“话说在前头,可别睡着了!要睡回到家再睡!”把黑羽放在大腿上,坐在另一张长椅上的迪斯对白羽警告道。尽管梁姐在三人出门前为两姐妹准备了厚实的小棉衣,但如果在冰冷的长椅上睡着的话,很有可能会感冒。

话说,她们会感冒吗?盯着意识模糊想要睡觉的白羽,迪斯摇了摇头抹去脑海中的疑惑。

肯定会吧。发现白羽冻得通红的鼻子挂着一滴清涕,迪斯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手帕的习惯————

“我说,变态。”

“你就不能好好叫我的名字吗?”

“那个是什么?”

见白羽指着广场中央的红色人偶气球,迪斯眯着眼道:“你是说圣诞老人?”

“我当然知道是圣诞老人啊。只是......”白羽的目光从人偶花白的胡子往下移,停留在了他手上的鞭炮,“为什么圣诞老人会拿着鞭炮?”

“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还有,为什么牵雪橇的是大象啊!”白羽转而指着牵雪橇的动物,她不解地摇头道,“这壮绝的混乱感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将巧克力酱洒在炸猪排上然后混到人参汤里的感觉。”

你这比喻也足够奇怪了......迪斯耸了耸肩:“毕竟这里是外人聚集的地方啊。湛海市就是这样,如同一个大染缸,什么东西都往里倒,想让对方染上自己的颜色,却不知不觉也染上了对方的颜色。”他呼出一口白气,扫视着来往人群中那各异的发色与肤色,“为了不忘记自己是谁,为了证明自己存在与此,人们就必须留下自己的痕迹。宗教......不,文化大概是最合适的染料罢,等注意到时想刷都刷不掉了。”

“那他们是为了庆祝什么节日呢?”

“不知道,只要想庆祝,哪天都能成为节日吧?不过现在是年末,按惯例就是辞旧迎新呗。”

“真奇怪......”说着,白羽的眼皮便开始耷拉下来,她缩起脖子,把小嘴藏在棉衣的衣领下。

“喂,我都说了别在这里睡啊!”迪斯抱起黑羽起身,走过去想要晃醒白羽。

“那个,能打扰一下吗?”

“什么事?啊......”恶狠狠的迪斯一回头便变了颜色,搭话的是一名巡警,对方正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迪斯。

“请问这两个女孩是?”

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吧?迪斯竟一时语塞。说是自己的亲戚,跟自己长得一点也不像,更别提实话实说是捡回来的了。

糟糕,如果被带到警察局那就麻烦了。见迪斯冷汗直冒,默不作声,巡警目光中的怀疑之色变得更浓了。

“他是我亲戚。”

迪斯因虚寒变得冰冷的手传来了一股温热,定睛一看,是白羽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以冷静到不像小孩的语气向巡警解释道:“那是我妹妹,哥哥是来这里接我们回家的。”然后打了一个小喷嚏,做出一副很冷的模样注视着巡警。

“哦,嗯......”巡警一下狼狈起来,估计是被告知迪斯这个可疑的人拐走了两个小女孩吧,他拉了一下警帽,以歉意的语气点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感谢配合。”

见巡警终于走远,迪斯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此时他感觉到从下方投来的视线。

“你还打算握到什么时候?”赶紧放开啦!变态!白羽不满的视线里如此诉说道,“别误会了!这可不是为了你哦!我只是不想把小黑卷到麻烦事里而已。”

不是你自己握上来的吗?迪斯揉了揉发痛的鼻梁,下定决心似的,迪斯在松开手的瞬间,迅速蹲下来,一把抓住白羽的双腿,用手臂垫住她的臀部,将女孩抱到胸前。

“等!你在干什么啊!变态!别碰我!放开!放开!”白羽像碰了水的猫儿,死命地在迪斯的怀里挣扎。

“不要闹!噗!居然用脚踹我的俊脸!”任凭白羽怎么挣扎,迪斯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尽力稳住身体,不让身上的两姐妹掉落,“如果你还是那样在后面跟着,得磨蹭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你想你妹妹冻着吗?”

“唔!”一提到妹妹白羽便老实了下来,她放弃挣扎,以充满怨念的目光凝视迪斯的侧脸,“狡猾的家伙,居然用小黑做挡箭牌。”

“对付不听话的小孩就是要用狡猾的方法。”

“什么嘛......明明......自己也是......”看样子真的已经累到极限了,白羽的说话声渐渐弱了下去,她的头失去力气似的搭在迪斯的肩膀上,双眸淡蓝的光辉逐渐消逝,“小孩子......”

湿热的鼻息在迪斯的脖子上留下痕迹,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看着白羽恬静的睡脸:“如果不闹还算可爱。啧,都说了别啃我脑袋啊。”

伸手挪了一下黑羽的头,迪斯加快脚步,奔着住所去了。

以迪斯的腿速,从兴城广场到住的地方大概需要半小时的时间。穿过人流密集的商业区,途经一个公园,最后绕过一个立交桥,穿过对面高楼间的小巷,便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隐藏在高楼后的一处居民区,严格来说应该是贫民区才对。由低矮的铁皮屋紧挨着组成的居住区,屋子与屋子间仅留最多两人同时通过的小道,从屋子边上的塑胶水管淌出冒着奇怪气味的污水,在地上积成零星的小水洼。冷风穿过铁皮在小道间穿梭,挂在屋子前的白炽灯随着啪嗒啪嗒的响声起舞,橘色的灯光撩得地上的倒影变形不断,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

迪斯干涸的目光循着微弱的灯光,找到一间贴满了形形色色广告纸的铁皮屋,上面的缝隙被报纸封得严严实实,同是铁皮的门上涂着几个红色的大交叉。

“醒醒,到了。”迪斯轻轻晃醒白羽,见女孩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目,“你稍微站一下,我得腾出手开门。”

“哈~”似乎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被迪斯放到地上的白羽差点没站稳,她用一只手抓住迪斯的裤腿,靠在上面蹭了一会儿,才睡眼朦胧地环视起四周,“臭......”

“进去会好点。”迪斯在裤兜摸了一阵,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插入有点变形的锁孔转了半天,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声,刺鼻的霉味从内头夺门而出。他探出手拉开了屋内的白炽灯,阴暗的橘色灯光勉强照亮了房间。

“没有站的地方。”冒着寒冷迫不及待地往里钻,白羽才发现屋里的床铺已经占了几乎整个空间,用布帘遮住的角落大概是厕所,旁边是一个带洗手池的小灶台,上面放着陈旧得随时会破出洞来的锅盆。床的另一侧则放着一个硕大的书架,估计那股霉味就是从书架上的旧书散发出来的。而书架旁摆着一个小冰箱,冰箱上放着顶着如同兔耳一样天线的小电视,转钮上的刻度已经磨得看不清了。

“坐床上。”迪斯关好门,把仍旧熟睡的黑羽摆在被褥上,卸下装满衣服的背包。

“呜呜,好冷。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白羽抱着肩膀颤抖道。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呢,这里就是狗窝。”迪斯似乎对白羽的评价不以为意,他把冻得通红的手伸到床底摸索,“把电热毯打开大概能好点,毕竟没能找到合适的二手暖炉。”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布帘道,“那边是厕所兼浴室,热水先用那边那个壶里的,省着点。浴室里面有没用过的布,你就用那个来擦一下,可别以为会有莲蓬头或浴缸这种高级玩意儿哦。”虽然在从红砖城出来前,梁姐有带她们去洗澡,但是与几乎没动过的黑羽不同,白羽跑了一路,恐怕现在衣服下面还是一团糟吧。

“敢偷看就不饶你!”抛下一句狠话,白羽开始褪去身上厚厚的棉袄。

“偷看个鬼啊,我对小屁孩没兴趣。”像赶害虫一样挥手催促白羽迅速点,看着女孩提着水壶,抱着替换用的衣服消失在布帘后,迪斯才松了口气,他呈大字躺倒在床上,今晚的遭遇令他精疲力竭,感觉一合上眼睛就能睡着一样。

怪物吗......这两姐妹分明就是人类嘛。虽然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外貌特征,都与普通人无异。迪斯的目光落在扔到冰箱顶上的手杖,陷入了沉思。

既然两姐妹是人类,那么我刺死的那个怪物其实也是————

不行,不能多想。身后传来淅沥淅沥的水声,迪斯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有折页的书,翻开来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之后还得考虑如何安置这两个女孩。如果让她们长期住在这里是不现实的,看来还是要找认识的人帮帮忙。不行,如果温格斯集团在打她们主意的话,肯定会有麻烦。等等,如果直接把她们送到温格斯集团,或许还能拿到酬劳?

“你这是在干嘛?”

“唔咿!”比预想还快,穿着梁姐送的可爱睡衣的白羽已经梳洗完毕,她的话音吓了迪斯一跳,“在、在看书啊,你看不出来吗?”

“当然。但你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样子,莫非是在看小黄书?”翘起的嘴角散发出一抹鄙夷之色,白羽的视线让屋里的空气迅速降温。

“说真的,你怎么来的这些奇怪的知识和词汇!”迪斯把书页展现给白羽,“很正常好吗?请停止你的想象。”

“看不懂。”

“哈?”

“不是说了我看不懂写什么嘛。”蹲下来为黑羽换衣服的白羽红着脸强调道,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擦过热水,她的耳根显得尤为通红。

“那你怎么懂得那么多词汇?”

“这和看不看得懂是两码事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把妹妹安置到被子里,白羽突然走过来坐到迪斯身边,这一反常行为让迪斯反射性地缩开了,然而屋里就那么点空间,他也只能将身体往书架的方向靠。

“读给我听。”

“啥?”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啊。”白羽伸出小手指着泛黄的书页道,“我看不懂,读给我听。”

“你不用睡觉吗?”迪斯看了一眼摆在冰箱顶上的闹钟,时针已经差不多指向12点了。

“感觉没了睡意。啊,不用担心小黑,她不会醒的。”

毕竟是在吵闹的大街上都能睡到做梦的孩子呢。迪斯无奈地挠了挠头:“从头开始?”

“随便。不过不要读那么大声。”

冒着水汽的金色发丝贴上肩头,迪斯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快点啊。”看似只有十岁的小女孩撩起额前的发丝,用水蓝的双瞳仰视呆若木鸡的少年。

这女孩果然是怪物!迪斯赶紧收起停留在白羽侧脸的视线,将精力集中在书上。

“重新来过不就好了吗?她值得你赌上整个人生吗?声音来自于对面的白色机体,从左肩到右腹,一道裂口正朝四周吐出血液,染红了机体的半身......”迪斯尽可能压低声音,开始阅读书上的字。

“但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因为她,我才站在了这里。全盘否认至今积累下来的羁绊,我做不到......这种耍帅的台词说出来都觉得脸红,但如果不说出来,恐怕会失去支撑身体的勇气与决心。”小说读起来果然很羞耻啊,果然换一本书比较好?

“是么......我再问一次,你对做出的选择不后悔吗......白银的机体将银灰色的手杖反握胸前道。“我不后悔。”确认了右手漆黑大剑的重量,可以从头盔感受到声音的震动。”

“呼......呼......”

“嗯?”

肩头传来甜美的鼻息,迪斯借着余光瞅了一眼,发现白羽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果然是小孩子呢。”瞥了一眼早已跑过12点的时针,迪斯轻轻抱起白羽,将她塞到被窝里。

“好累......”紧绷的神经一松,只觉两眼一沉,身体便顺着重力的牵引被拽倒到了床上。

“那么......”挤出最后的力气拉熄白炽灯,迪斯滚到床的角落里。

 

“晚安。”

 

道出有生以来首次说出的问候,迪斯眼睛一闭,意识便沉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