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是一片空洞到无所适从的漆黑。

没有任何星辰点缀于这片漆黑的天空,也没有清冷的月光带来微弱的光明,

空无一物的黑暗,没有任何坠饰的、纯粹的一片漆黑。

青年恍惚间顶起手肘,撑在一片青绿的草地上,支起了身。

视野里终于不再只有黑暗,有了别的色彩。

「我……死了吗?我,成功了吧?」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回荡出空洞的回声,青年哑然失笑,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视野能到达的极限范围以内,只有青年一个人。

虽说称他为「青年」,但他的身形仿若儿童般孱弱,只有年纪早已成年,能被称作青年。

「原来支配者在短暂的4小时的死亡期间,去往的竟是这种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啊。」

青年其实没有嫌弃的意思,他只是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客观地转为言语描述了事实而已。

「没想到只要命令造梦者在我死后把我唤醒,就能在死者暂时歇脚的场所醒过来啊……果然支配者以失去意识的状态出现在这的同时,造梦者却保存着清醒的意识吗?」

内心的疑问逐一解决,青年豁然开朗,可转眼又漏出了一丝迷茫的色彩。

青年迈出脚步,在无边无际的漆黑天幕下的草地上不断前行。可无论走了多久,荒芜的景色始终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仿佛他在原地踏步似的。

就当青年手足无措、双腿知觉疲倦,准备原地坐下的时候,一份敏锐的感知骤然间窜上了他的思绪。他根据有人靠近的感知,忙不迭地支起脚跟,往侧面闪了过去。

青年拥有的「绝对观测」,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附近世界的信息。任何人细微的举动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察觉到有谁正在靠近自己更加是并非难事。

可青年侧闪过去的瞬间,那个身影仿佛察觉到他的动作,在刹那间作出了反应,侧转脚步转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迅速逼近青年,张开了双臂。

青年没能预料到对方的反应竟敏捷到这种地步,来不及避闪的他紧张地咬紧牙关,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把他举了起来,举止粗暴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哇好小一只啊~好可爱~」

腰部被对方的手臂紧紧地勒住,她柔软的脸颊贴上了青年的身体蹭来蹭去,

「喂,你这女人在做什么!?」

惊慌失措的青年惊觉到对方是位靓丽的女性,慌忙地挣扎起来,没想到手心直接撞上了触感比脸颊更为柔和的球状物,瞬间让他产生了自己的手被弹了回去的感觉。

女生因他无意的举动轻哼一声,樱红的颜色在她脸颊盛开,身体也定格了一秒。

双方的目光对视了足有三秒,最后几乎同时分开。连带着女性的手臂也在慌乱中松开,青年以「后背朝地」的姿势摔在了草地上。

「你这家伙……谁啊!」

青年愠怒地揉着他的后脑勺,半眯着眼打量起面前这位脸颊泛红的女生。

年纪可能相仿。大概是大学毕业后不久。

「问别人是谁之前,你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嘛?」

面对上前一步的青年,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羞怯地抬起双臂抱着胸部。

「刚才是你把我抱来抱去的吧?你这是什么反应?」

刚才的一连串事件发生的过于突然。利用绝对观测察觉到有人过来的时候,青年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是敌人,但按这位女性现在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如此。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是荒星上的『吉祥物』之类的……!谁知道你会……」

她侧转着眸子,重新打量了一遍青年,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臂,右手捏紧了身上的纱裙。

「喂,什么叫吉祥物?你想愚弄我到什么地步??」

「哪有愚弄啦!我也是第一次以这种清醒的状态来到荒星嘛!我是真的以为,这里会有接待员或者吉祥物什么的……这件事,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嘛!」

虽然语气一点也不客气,但她倒是不含糊,脑袋认真地略微低下,双手合十挡在了她倾泻而下的黑发前。

青年愣了一下,悄悄地正视她的倩影,心里产生了不少疑问。

比如,她是不是以和他相似的方式,保持清醒的意识来到这里的;比如为什么她刚才会比拥有绝对观测的自己反应敏捷;比如她叫什么名字。

再比如,她为什么没有嘲笑我奇怪的身材,甚至把自己当做吉祥物抱起来又搂又蹭的。

奇怪的女人。

「你……可以起来了吧!」

直到青年这样说道,她昂起脑袋睁开一只眼睛打量着青年,确认了他没有生气,接着才缓缓地放下了双手,莞尔地牵起微笑。

「谢谢。唔,但你还没有跟我道歉喔!」

「我?」青年觉得好笑,反问道,「我道什么歉?」

青年没想到她扭捏地泛红了脸颊,视线低垂了数秒,又落到青年身上,最后瞥向了别处。

青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困惑的心情如滚雪球般逐渐扩大。她当然也看得出青年脸上的困惑,明显到只差在他脸上多挂几个问号了。

「哼。你会不会聊天啊,一看就知道你很少与人正常交流!」

「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女人。」

青年没少听过公卫,也听过他人的冷嘲热讽。但这种打闹似的态度,他是第一次见。

「算了~总会有机会让你道歉的嘛!」她深吸了一口气,侧睨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回到青年身上,「白土芽衣。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这是我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青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哑然失声,原本简单的心情愈发复杂了起来。

心情急转直下,他没有回应她的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我知道你可能听过我的名字,但也没必要这么惊讶吧?」

「啊……」

青年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

之后白土芽衣自顾自地说了很多,仿佛正好积郁了许多不悦,现在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可青年心不在焉的,也只是偶尔搭话应她一声,直到4小时的时光匆匆流逝。

告别以前,白土芽衣约他回到梦境夹缝之后,在僻远的荒原上见面。

意识短暂地断线,等青年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人满为患、嘈杂拥挤的酒馆。

「啊,盗梦者的王,恭迎您的归来!」

蓝色的晶屑交织成青年的模样,黑夹克衫的男人谄媚地笑着,放下了酒杯迎了上去。可青年的思绪很糟乱,随手挥了两下就把迎接他的这个男人打发走了。

只不过刚刚打发走这个,另一个人就又迎了上来,询问他下一步如何行动。这方面的问题不能避之不谈,青年只能回应他们的期待与野心,诉说着可能并不会实现的计划。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不愧是盗梦之王。」

男人恍然大悟的欠下脑袋,恭维地念出「盗梦王」的名号。可这个名字,只是一重附加在他身上的束缚与累赘,让他必须去回应盗梦者们的野心。

一直以来,总是别人问他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仿佛逼迫着他去做下决定。

「盗梦之王,您的心情看上去很糟糕呢。」

青年将瞳孔转到眼角,斜视着这个上身赤裸、肆意暴露出自己锻炼紧实的身材的男人。

「不用每次都用这四个字称呼我。」

说罢,青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示意畏畏缩缩、不敢直视任何人的酒保再加一杯,就把酒杯放在了桌上。他瞥向身旁这个比自己几乎高出一半的男人。

「同样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从小是在地下格斗场出生的,但总有名字吧?」

「024,算吗?」

青年想也没想就摇了脑袋,接过酒保小心翼翼地递来的酒杯。

「这不是你以前与人对战时用的编号吗?」

「那,每次下赌注压我赢的那些人,都叫我『刑狼』。这算吗?」

「算了……你毕竟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余年,称呼之类的,只能慢慢来了吧。」

青年不再计较这个刚来的新人,苦笑着掠过了他努力思考的神情,又想起了在荒星上见到的黑发少女。她穿着纯白的纱裙的模样,在眼前怎么也挥不去。

「关于『白色幽灵』的身份,调查得怎么样了?答案,确定了吗?」

「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是二号时钟的1号支配者,白土芽衣。」

青年的心脏仿佛被撞击似的猛烈颤动,他故作无事地望着前方,举起酒杯,把最后一口酒水送进了嘴里。他轻轻地放下酒杯,独自离开了酒馆。

「您去哪里?」

不耐烦的青年不顾身后人的疑问,重重地砰上了酒馆的门。

早在支配战争的初日,「白色幽灵」的名号就传遍了整个梦境夹缝。至于追随「白色幽灵」的支配者们,不止一次声称自己是「盗梦者的猎杀者」。

盗梦者与白色幽灵的追随者,双方是完全敌对的。因此,如果「白色幽灵」的真实身份是白土芽衣,那他们在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分属不同阵营的,敌人。

青年确实对白土芽衣很感兴趣,也着实迷惘于支配战争的意义,他不知道赢得支配战争、将支配现实的胜果分给盗梦者们有何意义。白土芽衣的出现,让他有了别的兴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为了接近白土芽衣,放下盗梦王的身份。

况且,如果她明知自己是盗梦王,故意找上自己的呢?

青年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停下了脚步。白土芽衣背对着青年,双手背在身后,踮起右脚的脚尖,除那袭黑发之外净是纯白的身影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现在,她或许还没有发现自己。

只要青年愿意动手,就可以不动声色地解决掉这颗盗梦者的眼中钉。在她空白的4小时,他绝对会夺得关键性的情报,紧接之,真正意义上让她退出支配战争。

一成不变的生活将会继续。什么也不会发生,那也就没有危险。

青年压低步伐,蹑手蹑脚地接近白土芽衣,手心贴到了腰间的枪支。

只要把枪口对准那个身影,接下来的事情就会顺着计划发展,一切就会照旧。

但是,他没有做到,发颤的手始终没能掏出枪支。

「站在我身后那么久却不说话……看上去,你是有事想问我,对吗?」

清澈的声音冷不丁地流荡而来,青年的心脏再次加快律动,他努力地咽下口腔里的哽咽感。

「我说,白土芽衣,你,其实知道我是谁的吧?」

荒原的夜风吹起白土芽衣的黑发,白色的纱裙随风飘动。风吹过的声音肆意搅动着青年的思绪。白土芽衣轻轻地将发丝撩到了耳根后,不明所以的展开了笑颜。

「知道吧。只是,没料到关于盗梦王的传言是真的呢。」

青年当然知道白土芽衣指的是自己仿若儿童般瘦小的身型。

这件事明明他已经尽全力去隐瞒,但它还是以传言的形式传了开来。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为什么还留在这等我?好玩吗?」青年冷笑起来,语气不禁加重了几分,「在盗梦者之中,你现在可是最高的『通缉对象』,你就不担心我杀了你吗。」

「你的身份,我也是刚刚发现的嘛。如果早知道你是谁,那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动手了啊~」

「是吗。当时没有对我动手,现在肯定觉得很遗憾吧?」

青年捏紧了拳头,哀伤溜过他的胸口。他很少会觉得一个人容易相处,而白土芽衣就是这个偶然的特例。她没有对自己的身型冷嘲热讽,仿佛理所当然似的接受了这件事。

可早在相遇以前,他们就已经处于完全对立的两方,并且身为两方的头目。

「我不觉得遗憾喔,反而,正好相反~」

绝对观测向青年作出了警示,白土芽衣向他迈出了步伐。

「你,什么意思……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故意让我放松警惕是吗?」

青年再次攥紧拳头,瞪着似笑非笑的白土芽衣,眼看着她一步步地接近自己,最终在自己跟前停下脚步。

观测到了她有抬手的意向,青年作好战斗的准备,握紧腰间的枪柄,随时可以掏出枪支。但是,白土芽衣只不过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脑袋上,胡乱地揉弄了几下。

「如果我一早动了手,就不会发现传说中不苟言笑的盗梦王,其实是因为不会聊天,也不会知道他心思缜密,站在一个刚认识的女生背后很久,却不敢对她开枪。」

白土芽衣爽朗地笑了起来,也不顾笑不露齿的固有观念,露出了可爱的牙齿。

「如果我一早就动了手,那才是遗憾呢。」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青年想要撇开她的手,让她离自己远点,可事实上却心口不一。

「和敌对阵营的Leader成为朋友,我觉得会很有趣呢。事情会怎么发展呢?追随的人会觉得自己遭到背叛吗?很好奇,我很想知道会发展成怎样的结果。」

「你这个……恶趣味的女人。」

青年单方面断开与白土芽衣的直视,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讨厌她这种奇怪的性格。因为他也受够了被别人绑在他们自己的期待上的感受,叛离的种子早已在他的心底生长。

白土芽衣的出现,让这颗幼芽更早的结成了果实。

即使不是策划已久的背叛,方式也并不起眼,但这样就已足够。

因为,他只是为了报复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而已。

「不想用『盗梦王』这种名字称呼你。」白土芽衣轻微地欠下了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青年持平,「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可以吧。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青年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把自己的本名,介绍给了梦中认识的支配者,「左熙佰。这就是,我的名字。」

「噗……有点像女孩子的名字,也有点像男孩子的名字……好好笑啊,怎么回事啊你!」

「你笑什么啊!那不就是中性的名字吗?」青年眉头皱紧,不知道哪里好笑到了让她不禁拍打他的后背的地步,他无奈地撇着嘴埋怨道,「啧,烦人的女人,不许笑了啦!」

「你也别一口一个『女人』的!我告诉你名字是让你喊的好嘛!」

「叫你什么?『芽衣』?在日本直接叫名字不是很亲密的称呼吗?」

左熙佰没有故意装傻,是真的不知道如何称呼才不显得失礼。

「我又没让你直呼其名!连名带姓,或者姓氏加上称谓,这是常识好嘛?」

「那就……『白土小姐』?等等,『白土』……嗯,『白兔』?」

「欸?为什么是『Rabbit』?」

在梦境的世界,即使语言不通也能相互交流。但这并不是梦境将一个语言翻译成了另一个语言,而是因为梦境里只有单纯的「话语」,根本没有语言之分。

所以在白土芽衣听起来,左熙佰是从「白土」这个姓氏直接跳跃到了「白兔」这个词语,两者不用汉语,就并没有什么联系。

「因为在汉语里你的姓氏念起来有点像『白兔』喔。」

「啊……这样啊。挺好的呢。」白土芽衣伸出双手分别比出两根手指,搁在了脑袋上拼成了两只「耳朵」,说道,「那我就是『白兔』咯。」

左熙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待白土芽衣的,是朋友,还是存在着「友达以上」的情感,但白土芽衣看得很清楚,她想得很简单,他能成为知心的朋友。

无论是支配战争,还是盗梦王左熙佰,都是白土芽衣空洞的等待期中自己寻找到的乐趣。

而对于左熙佰,白土芽衣容易相处,能让他心里的叛离感得到满足。

这就是他找到的,不可及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