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暖光洒落到街道上尚未干涸的雨水。来往的过客漫不经心地踩进水塘,「啪嗒」一声溅开了晶莹的水花。等至再往前迈步才再次映出光亮,可伴随着棉花糖铺的店主的吆喝声,水塘又被下一位急忙路过的过客趟散了。

清晨七点半的荣潭街丝毫没有初醒的氛围,反而仿若彻夜未眠,余留的几分热闹支配着这条街道。

在这种相对炎热的天气,「土耳其冰激凌」似乎尤为受欢迎,一早就看到那位异邦风味的店主举止夸张地翻转着甜筒。我是怎么也无法理解它受欢迎的理由。如果轮到我被店主这么戏弄来戏弄去,我应该会心生焦躁才对,难道这里的消费者都是抖M吗?

先前醒来的时候收到了林遇的短信。在我说明了我这边的情况之后,他就急急忙忙地约我在这里见面。我不太明白林遇这边具体是怎么回事,他貌似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博客的主人遭遇危险,自从三周之前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周围的人群逐渐稀少了起来,我张望着四周,在与这附近相比很是偏僻的巷口停下脚步,林遇好像一早就等在这里的模样,见到我之后才顿住不断拍打地面的脚掌,往我这里走了过来。

「你终于来了!我没看到薛学儿的踪影,你确定她保持清醒通过了星海酒馆的入口吗?」

「其实我不是很确定。在我意识断线前她意识还是清晰的,应该是成功过来了。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所有人梦境里的时间都是不同步的,谁也没法确定薛学儿来到这里的时间是几点……可能她会比我们晚到,也有可能比我们先到。」

「那万一她是明年参加的支配战争,我们难不成明年才能在这里等到她?」

这话令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作答。支配战争的参与者确实有来自不同时间点的可能性。大部分支配者来自同一时间,是因为有许多人都是第一批参加者邀请进来的,他们肯定会优先邀请同一世界、相同时间的清明梦者。夏音慈邀请了近在咫尺的我,又在茶猫的帮助下把也满足这个条件的林遇拉进了我们的队伍。可薛学儿是黑猫找来替补空位的新手……谁知道她们来自哪里。

「算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林遇指了指夹在胳膊与腰间的笔记本电脑,四处张望,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身后的巷口。

「去桃源吧?薛学儿通过星海酒馆的门口来到这里,那就应该从桃源的门口出来。这样我们也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林遇听了我的提议敲了一个响指,转身往巷子的深处走去,我随后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可当我们刚刚看到「桃源Dreamland.」的招牌,身后传来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突然压住了我的心跳。我分明感到一阵致命的凉意透过衣服抵在了我的腰间,这种陌生而又危险的触感令我一瞬间想到了某个与我不该扯上关系的字眼——「枪口」。

我近乎本能地将双手举过了头顶。身旁的林遇也拽进笔记本高举起双手。

「喂,我们做了什么,有必要这么大手笔地对付我们吗?」林遇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尝试以交涉的语气朝身后的人问道。可致命的是身后的人根本没有回答我们问题的意思。仿佛林遇的声音从未抵达身后一样,情况仍无改变。

明明只有细微的抵触置于腰间,但我却感觉到了令我踹不过气来的压迫感,连呼吸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不准回头、往前走。让你什么时候停下再停下,明白的话就点一下脑袋。」身后传来了男性冰冷而又平常的声音。我点了点脑袋,尽管感到莫名其妙,但我无法违背这个声音的命令,手无寸铁的我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本。

心里抱着会有人经过这附近的渺茫希望,照他的话往前行进,枪口忽而间感觉不到了,但我知道它就在身后。一旦我妄图逃开,它就会起到它出现在这里的作用。我那可怜的希望也迟迟没有实现——周围除了我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之外,寂静得令人恐惧。仿佛这座城市不知何时爆发了毁灭性的灾难,只剩下了因饥荒而引发争斗的我们。

不久之后,身后传来了「停下」的指令。我与林遇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再次触碰身后冰冷的枪口,泛起一阵恶心的鸡皮疙瘩。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脑袋,立在我对面的是一栋散发出肃然的现代感的建筑物。我也并非初次见到它,记忆瞬间侵占身体的全部。

「你在找什么?苏偌烊,请你不要窥探一些你不应该窥探的事情喔。」

茶猫慵懒而又永远提不起劲来的声音在耳边如魔咒一般不断在耳边重复响起,我听到自己从喉咙口发出了声音。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她当时是善意的提醒我不要再踏足这里。真实的抵触感推着我往前迈出脚步,我与林遇不得不因压迫而分开,枪口紧贴着腰部送我走进了玻璃转门,无人的大厅仿佛朝我嘶吼出不友好的气息。

「哎呀哎呀……你们这是对我的贵客们做什么?!」与周围的气氛全然形成了一种撕裂感,蕴含无限情绪的男性声音穿透大厅的每一角落,「还快把那冰冷的东西放下!别贴在贵客们的背后,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一瞬间冰冷的触感竟撤开了,仿佛被释放的解脱从心间晕了开来。方才的说话者踱着悠缓的步子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不安分的咬着右手指甲的中年男性打量着我们,一副伸手想要触碰我们的样子,却又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男人的胡须留满整个下巴,往上延伸至鬓角。茂密的棕色头发里混杂着几根银丝,但头发却杂乱而又干枯,令人觉得褒贬都不适合。唯独一身白大褂整理的不可思议的洁净。

「不好意思啊!我让他们把你们请过来,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粗鲁。他们把凌晨的那位绑过来我就觉得很不合适了,都教训过他们了,没想到他们这次竟然过分地动了枪!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好好教训他们的,你们请不要挂在心上。」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请』到这里?」林遇努力地咽了口唾沫,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对方。男人慢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将眼镜摘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合上之后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挤出了露出白齿的微笑。突然他朝我们这边走近了一步,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你们别害怕啊!站着说话多怠慢了你们,我是想让你们坐下,我们慢慢谈话。」他一边解释自己的用意,一边狠狠地拽动自己的头发,简直就是要将头发根根拔光的架势。我担心自己不照着他说的做会触怒他,与林遇对视了一眼,纷纷点了点脑袋。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滑动另一只手腕上的手表,背后传来疑似滚轮的声音,回眼一看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板竟出现了沙发。它似乎招手向我们示意「快些坐下」似的,我与林遇迟疑地坐了上去。虽是柔软的质感,却令我一点也无法松懈下来。

「我介绍一下自己吧。这里是核心研究协会,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们叫我『幻教授』,或者教授就可以了。」

「核心研究协会?!」林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差一些激动得站起来。不仅是他,我也着实惊讶。核心研究协会是多个科研机构经协议商定,结合起来的组织,前段时间也因为先进的发明占据了头条许久,现在可谓是家喻户晓。为什么他们会找上我们?

「不要这么激动。我们找你们过来呢,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不瞒你们说,我们其实关注苏偌烊先生有很久了。」

「关注……我?为什么?」

「前段时间您经过我们的总部,我们的几位学者注意到了你。苏偌烊先生身上有我们正在寻找的『味道』。」说到这里,他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极为夸大的笑容显现在他的脸上,「那是清明梦者的独特气质。借助我们的装置,就能在现实中分辨出清明梦者。」

「啊,当然。我们关注林遇先生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比苏先生还要久呢。」自称『教授』的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怠慢』了林遇,他连忙伸出食指神神叨叨地指了指林遇。教授往身后招了招手,突然白色的盒子应声往这里滑了过来,到了教授的手边。教授将手伸进了盒子里,拿出了一份资料放在了随即从地面升起的茶几上。

林遇愣了数秒,伸手将那份资料翻开,上面似乎是一张网页的截图,右上角的吸血鬼插图格外惹人注意。

「林先生早晨也访问过这个博客吧?让我猜猜看……嗯,你手里的电脑,应该也开着这个网页吧?」

林遇的眉头皱得愈来愈紧,他快速地翻起了资料,其中还有一篇有「预知梦」字眼的帖子的截图档案。而这份资料的最后几页则是在这篇帖子上回复过的相关者,其中就有林遇的简略档案。

「不妨告诉你们。我们会开始在意他的博客,就是因为他调查了这篇贴子。当然有我们正在研究梦境的这一层原因。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篇帖子本身的内容与我们有关。上面提到的爆炸,就是我们的实验引起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掌握了数量众多的清明梦资料。」

实验引起了爆炸?这句话令我顿然不寒而栗。我记得看过相关的报道,爆炸波及那座城市的许多地区,死伤人数超过一千。但面前的这个男人却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就好像全然没有在意过这件事的影响一样。

「你这家伙……这个博客的博主会失踪,就是你们做的吧!那最后一篇日志里提到的『他们』指的就是你们核心研究协会吗?」

林遇的话令我一瞬间也想到了夏音慈提到的『他们』。难道指的也是核心研究学会吗?集体噩梦也和他们有关吗?

「看来林先生应该很担心那位博主的安全吧?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那位先生是难遇的人才,我们怎么说也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他现在就好好地待在这里的地下层喔。」教授对林遇摆了摆手,脸上的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他也不会担心。

「嘁……不就是把他监禁起来了吗?说得这么好听。」林遇相当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此时他似乎丝毫不在乎会激怒眼前的男人似的。

「『集体噩梦』……你们是不是正在调查。」我深吸了一口气,朝教授发问道。他一副很诧异我会提到这件事的神色,朝前倾了倾身子。

「啊!难道刚才那位是和你们同行的吗?难怪来了以后一直在说自己在等人,让我送她离开呢。」

我与林遇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凌晨出现并且正在等人……教授说的无疑就是薛学儿了。一定是薛学儿比我们先到这里,结果被这群核心研究协会的家伙盯上,先我们一步被绑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我不禁愧疚地沉下了脑袋。是我把薛学儿带到荣潭街的,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害她被绑到这里来吗?

「喔、两位的心情看起来好像不太适合继续谈话了呢。」

教授脸上的笑容竟一瞬间消失不见,收起笑容的神情显得十二分阴森。他抽出收到口袋里的眼镜不紧不慢地戴上,随后高举起手拍了拍手掌。急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黑色西装的壮汉出现在了我们的后面,把我们粗鲁地拎了起来。

「都说了对我的贵客们温柔一点。要是都像你们那样粗鲁地办事,我那一百零九位贵客不都被你们吓跑了吗?」

我渐渐的察觉到他口中的「贵客」别有用意。双手被狠狠地反扣到身后,与「温柔」两字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

「算了。你们永远都这么不听话……把他们俩单独关起来,要两个不同的房间……」

「可是教授,之前关早上那位的时候我就和您说过了,」仍是先前命令我们来到这里的冰冷声音,但对教授说话的时候,显然藏有一丝恭敬的语气。「房间不够用了——」

「不够用!?」教授突然回过头来愤怒地大喊,林遇背后的男人因此低了低脑袋,但下一秒教授的语气竟然又变得温和了,「要么这样吧,你们就把他们分别放到那对姐妹的房间里吧。就由你来选把谁关到姐姐的房间,厄运会落到哪位贵客的身上呢?不管落到谁的身上,一定会很有趣的。你好好享受决定他人命运的快感吧!我还有事,那就先走了。」

我着实不明白他这奇特的情绪转变是怎么回事,或许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教授饶有兴趣地分别打量了我们一眼,转身往骤然出现电梯门的方向走去。而我和林遇被拽到了一条延至幽深尽头的走廊里。不久后林遇就进了一间房间。而我看着不断重复的昏暗灯光、倒映着金属质感的铁门和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被一路押到了走廊的尽头,才把我双手松开。身后的男人伸出手掌触碰门口的面板,于是铁门就「啪嗒」一声打了开来,我随即被他带着恶意的笑容推进了这间房间里。

一进门就差些被地面上散乱不堪的电线绊倒,我连忙拉住栏杆站稳了脚。房间里不得不说显得十分昏暗,到处都是干成铁锈色的血迹。摆放在角落的电子显示屏勉强照亮漆黑的角落。我扫视着房间的光景,目光终于落到了任由那少的可怜的阳光洒在身上的少女身上。

少女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蜷缩在阳光照下的区域。一袭紫色的长发披在纤瘦的肩膀上,只露出了她的侧颜。我压低脚步往少女这儿走去,她精致的侧颜令我心脏仿佛漏了半拍。可当我刚蹲下想仔细地观察少女,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紧接着她窜起身来抬起腿就狠狠地踹往我的胸口,一瞬间我脚底碰不到地面,重重地往后摔去砸在了水泥墙上,紧接着跪倒在了地上。

足以导致耳鸣的冲击伴随着教授「厄运会落到哪位贵客的身上呢」的声音在耳边作响,厄运显然是落到我头上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房间里的那些血迹并非少女身上来的,而是与少女被关在同一间房间的人流下的。这让我顿然绝望了起来。早知道我就不凑上去看她了,可我怎么想得到一个看起来如此阴柔的女孩下一秒会飞起一腿把我踹到墙上。

赤足与地面触碰的步伐往这儿愈来愈近。我痛苦地捂着胸口用力地咳嗽了起来。当少女走到我的跟前的时候,我不禁抬起了脑袋。但这一瞬我却不由得因少女身上流露出的熟悉感而愣住了。不仅是我,少女原本冰冷的眼神也兀然颤动。

上次经过核心研究协会,我透过建筑物外的玻璃看到过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当时以某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紧盯着我,似乎开口对我说了什么,但我因被层与层之间抽成真空的玻璃隔开了声音,没能听清她想对我说的话。

少女轻启樱唇,却又再次闭上了双唇。目光定定地关切在我的身上,颤动而又柔和的眼神撩拨得惹人发痒。手铐的锁链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少女以居高临下的架势朝我伸出了她握成拳状的小手,翻转作手背朝下的情状,缓缓地摊开手掌。

在少女手心的发饰显得略微磨损,我一瞬间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少女的容貌,又下移视线注视她手心里俏皮地吐着舌头的的黑猫发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竟感到口舌无比干燥。

「黑猫?你怎么会在这里?等等,那个幻教授之前说过『那对姐妹』……所以白猫也在这附近吗?还有难道你也被核心研究协会关起来了吗?可你和我应该不在同一个世界吧?」

在这种陌生而又阴冷的环境见到熟悉的人令我安心了不少,将自己内心的疑问全都抛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问的问题有点多。而黑猫以一种看着新奇事物的眼神盯着我许久,竟掩起嘴角发出清澈的轻笑。

「什么嘛!我一直都在这里啊~在七年前我就被他们关起来了呀~我妹妹被关在另一间房间啦!」黑猫好像觉得很好笑的样子,捂着腹部甚至弯下腰笑了起来。「真是的,要不是我认出了你,不然我原本是打算把关进来的人折磨死的呢……算你幸运啊~」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啊?」尽管我嘴上还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我却莫名有种咬碎甘甜的糖果,涌出的却是酸楚的感觉。

听她说话的语气,以及幻教授说的话,她应该在我进来之前折磨过不少同样被监禁的人,那些人肯定不会特意进来清理房间,所以地上才会有这么多干掉的血迹。她如果真的什么也不做被关在这里七年,在梦里那些与常人有异的举动也就显得寻常许多了。

黑猫忍住笑困难地伸出了手,胡乱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许久才终于止住了笑。眼眉仍魅人地弯起,直勾勾地将我的倒影放进她的瞳孔里。

「至于你刚才第四个问题……你不会单纯地以为他们深入的范围只是全世界而已吧?核心研究协会在每个现实世界都存在喔~只是你怎么也被他们关进来了,我上次看到你以后,可是指望你能救我出去的喔~」

「原来那时你想和我说的话,是求救的讯号吗?」

我低下脑袋轻声地嘟囔道。这场支配战争波及的范围延至不同的现世,会出现被监禁数年的人并非奇事。

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以为每个参加者都如我这样,为了单纯的理由牵连进来。

但梦的世界绝没有那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