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着吊灯的少女轻盈地沿着走廊前行,一直走到了尽头的一间房门前停下。穿着红裙的少女微微回头,示意身后的两人。

苏绘凛倚在夏音慈的怀中,不住地扰动着尾巴,夏音慈则是不安分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四处,见少女正以柔和的目光望着自己,这才对她露出微笑回应。少女转动钥匙推开房门,三人走进了房间。

伴随着地板吱呀吱呀的响声,昏黄的烛光被少女温柔地点起,房内顿时明亮了不少。

到处都是树木的纹路,木头堆砌成的这座小屋,令人着实忧心能否承受阴雨天气暴风的侵蚀,即便如此,明黄的四壁却又带来了安心感。

想必如果这里是现实的话,这间木屋一定是一直都有人居住的。不过,这里是梦境,所以无论被人抛在这里有多久,灰尘都无法伴着光从窗口闯入、房间将永远洁净如初,是回忆中的模样。

「那请两位在这里休息吧。有事的话,随时可以找我的。」红裙少女淡淡地一笑,朝着夏音慈和苏绘凛两人轻轻点头示意,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她重新拉开的时候,传来了楼下酒馆充斥着欢笑的喧闹声,转眼声音又被闭上的房门掩盖上。

夏音慈移转着目光,打量着这间房间。供人阅读的书柜旁摆着古朴的茶几、椅背和坐垫成钝角的躺椅。夏音慈扶着苏绘凛坐到了床上,随即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坐上床沿。

书中的文字令人难以读懂,几乎每两页就会画上一副与前面略有差别的魔法阵。夏音慈故作轻松地朝后一仰,倒在了床上。苏绘凛也跟着躺了下去,脑袋上的犄角缩了进去。

「梦世界的书籍,全然来自这个世界的主人的记忆……」夏音慈微微回眸,只见身旁散在床上的那袭金发。那书柜中的书籍绝对不下百本,或许从这一点,就能解释为什么艾露丝能使用这么多的魔法了。「呐,你知道梦世界与现实最根本的差别在哪里嘛?」夏音慈明知苏绘凛无法应答,但还是刻意看了一眼苏绘凛,而苏绘凛虽不能言语,但眼神却代替她作出回应。夏音慈神秘地一笑,将食指抵在樱唇前。

「怎么说起呢?如果我们不留在这里的话,那么这里也就不存在了哦~这个呢,就是梦与现实的最根本的分别喔。」

苏绘凛不太明白夏音慈的意思,干动着嘴发出的声音又不成语句,她只好歪了歪脑袋。

就算是一向拘束着自己,不让自己乱来的苏绘凛而言,「身体一直无法动弹」也着实是很麻烦的情况。照查尔特他们的话来看,分明自己只是夏音慈和苏偌烊下达了「闭嘴」与「适可而止」的命令而已,但如今给自己带来的反噬的负面效果,显然是超过了她的命令的那个程度。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现实世界的任一个角落都是客观存在的……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夏音慈将目光从苏绘凛的身上移开,接着轻轻闭上,仿佛正在想象着什么一般。

「而在梦中,只有做梦者停留的地方,才真实存在。一旦做梦的人离开,这里也就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自然而然消失了……想必,艾露丝不希望这里会消失吧。」

夏音慈说到这里,睁开了原本闭起的双眼,瞳孔中倒映出未知的神秘。苏绘凛的瞳孔中仍然满是困惑,夏音慈转而露出了意义不明的苦笑。艾露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自信,夏音慈清楚这一点。

「艾露丝她……应该从来没有过寻找造梦宫殿的想法。」

不久以前,支配战争还尚未开始。威廉曾趁着众支配者集合的时间,与夏音慈讨论过关于造梦宫殿的事情。

「为什么?」夏音慈困惑不已,只见威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望了一眼站在对面正与查尔特议论着什么的艾露丝,大概是她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艾露丝露出明朗的笑容。

「比起支配梦境世界,艾露丝应该更想沉浸在回忆之中吧。」威廉说到这里,回忆起了与其初遇的场景,将烟雾轻柔地呼出,「她会参加支配战争,又怎么不是这个目的呢?」

「嘛、当我看到艾露丝面对酒馆的少年,以及那位老者的态度以后,我明白了。当然,艾露丝究竟被怎样的回忆所禁锢,我自然不明白,但我知道她对于回忆的态度是怎样的。」夏音慈轻语道。

「与其像威廉那样,说艾露丝是想沉浸在回忆中,不如说……艾露丝想让自己把梦中的一切当做现实。」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嘴,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如果我们和艾露丝一同离开了这里,那直到艾露丝回到这里以前,这间酒馆都是不存在的场所。」

苏绘凛眼中闪过一瞬光芒,她渐渐也明白了夏音慈的意思。夏音慈会提出与自己留在这里,想必真正的原因,在于想替艾露丝维护这个回忆之地的真实性吧。

更准确地说、如果夏音慈不留在这里,艾露丝就绝不会离开这里。她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回忆消失片刻?

***

个人的梦境世界,实质上是依据个人的回忆构成的。

梦境世界将我们记忆中见过的人、见过的物、走过的场所……将存在过的一切拼凑到一起,形成了这个由个人意志决定的、错综复杂的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是艾露丝的回忆」。当我诉说出这一真相的时候,艾露丝眼中的色彩顿时黯淡了下来,她转身就跑出了遗迹,甚至忘记带上自己的法杖。我愣了数秒,急忙抓起法杖,朝着她追了上去。

循着她的足迹奔去,但我却仿佛永远都追不上她,距离只是在不断被拉远。我喘着气,窜出了丛林,来到了一片平原。忽然被天空中掠过的一只巨龙掉下的龙蛋绊倒,与草地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

我不知为何有一种预感、如果在这里没能追上她与她分散,或许今后也永远无法见到她了。而这种猜忌变得愈来愈真实,我连忙撑起草地,往前一蹬跑去。

我仰着脑袋望着天空,想借此分散疲倦的身体的注意力,时间骤然停下了。我也由不上顿下脚步,索性固执地往前奔去,距离终于不至于愈来愈远,但我却永远无法接近她,距离随着静止的时间一同定格了。

忽然,感觉到耳边有轻微的喘息声,不用仔细考虑我也知道那究竟是谁。

我压抑住了先一步开口与她对话的冲动,硬着头皮往前奔去。反正我主动找她问意见,也只会被她嘲笑吧。我下定决心,如果她不开口,我也不会向她搭话。

然而,千颜一副刻意要耍弄我的意思,静静地跟在我身后,惹人发痒地沉默着。她似乎猜中了我想要询问她的意见,甚至还期待着她会与我说什么。隐约间我仿佛看见了那双冰冷中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眸。

我终于还是忍耐不下去了,停下了脚下的步伐,回眼望向了千颜。

「如果我一直沉默着,你也不会和我说话……吗?」

千颜抬起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摆出一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神情,摊开了手。

「嘛。谁知道呢。」

「这一次你也是来专程嘲笑我的嘛?」

「难怪呢。」千颜放下了手,捋了捋披在肩上的银发,摆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什么啊,难怪什么?」

「你觉得呢?」千颜神秘地一笑,见我的神色实在是有些难看,她露出了一抹干净的微笑。

可恶啊……想来冷着脸的千颜一笑我就没办法生气,这是作弊啦、作弊!!

「白痴。我说,难怪夏音慈什么都不愿意和你说,胡乱猜疑当然会造成别人的赌气啦。」

不知道千颜是让我自己琢磨她的意思,还是天生就不擅长坦白地说出看法,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她的话都是不明不白的。不过,总感觉如今的千颜又与上次见面有一些差别。

果然是神秘感比起夏音慈犹有过之的少女。

「神秘嘛?真不知道该当做夸奖,还是埋怨啊。」

这话令我猛然一颤。没想到千颜平淡地回应了我心中的想法,这令我泛起了一阵本能的不适。不过想到千颜是我的造梦者,那她会明白我的内心也不是费解的事情了。

「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看法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内心可笑的自尊作祟,总想在千颜面前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势,虽然当然是不怎么奏效。不知为何千颜笑了笑,我不免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今天这家伙露出笑颜的频率会不会太高了……果然每次与我见面的千颜,不是「同一个千颜」吧?

「我就是我喔。说起来,你现在还有时间想我的事情吗。」

我被她的话触中了某根差一些松懈下来的神经,连忙一锤手心,放眼朝着艾露丝这边望去,距离仍保持着。

虽然重中之重是要追上艾露丝,可我又该怎么做呢?在她的梦境世界里,我根本就追不上她。

「事先声明……别想着找我帮忙。」千颜用简单的言语提前打消了我的念头。我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如果时间静止了,那么我与艾露丝的距离也将静止。这起不到任何作用。能像之前那样倒退时间自然是最好的,但没有千颜的帮忙,我根本做不到的。

我顿觉自己束手无策,烦躁地挠了挠脑袋,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等等……这是艾露丝的法杖?!

眼前忽然闪过了一段回忆。在我梦中的那座雪景的校园中,我曾与艾露丝定下了契约。内容是,她要解决我困扰的问题。而契约并没有期限,也就是如今也照样奏效。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勾了勾嘴角。

我握紧法杖的手松了一些力气,转眼看到双手环抱着的千颜,我顿然又有些郁闷。不过,我还是很快地解除了对时间的静止。距离逐渐拉远的同时,我也立即开口,冲着远处竭尽全力地喊道:

「据说魔法师都是很遵守契约的。所以,你必须守承诺的吧。告诉我吧……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声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平原。甩着尾巴的巨龙挥散了云层,将我身后的龙蛋捡走。转眼之间,周围的情景有了变化,扭曲幻化成了另一幅模样。我再度用力地闭上双眼,费力地重新睁开眼。

——遗迹之外的森林中,我和艾露丝面对面坐在夜空下的湖畔边。

艾露丝正蒙着泪眼抱着双膝,脑袋轻轻地埋进双臂。

我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寻到了归处而落下。

真是的,差一些与她就此分散呢。如果没能追上她的话,就永远无法见到她了……这种难以言说的预感,来自于她那哀伤的神情,以及这一路上所见的一切。

不过,即便是追上了……我还是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好将一路上代她保管着的那根、相比起她来显得异常笨重的法杖,塞到了她的眼前,她愣了愣,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我许久,嘴里冒出了一句令我甚是无奈的话——

「你作弊呢……混蛋。」

虽然是带着些许不悦的声音,但这个字眼到她嘴中说出来,让人觉得有些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威胁的力道。

我愣了愣,对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哪有,当时可是你这家伙先算计的我啊。」

听了我的话,艾露丝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伸出了白皙的小手,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法杖。

「但你的算计更过分哦。」

忽然,艾露丝将法杖敲到地上,站起了身,于是将法杖的前端对向了我,轻柔的麻醉感顺着闪来的紫色电流窜到了身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阵麻醉感猝然剧烈了起来,令我立即彻身一颤,嘴里也发出了奇怪的喊声……

额……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像猫叫声。我拼命挥着仍传来麻醉感的手指,不解地瞪了艾露丝一眼。

「活该~谁让你一直叫我什么……小魔法猫的呢~」艾露丝语气里一点愧疚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我如今的反应似乎正中下怀。她娇声一笑,「这是惩罚哦。这种契约可是很给我添麻烦的!」

「是……是么?」我因电流的刺激而磨牙,好不容易才能开口,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也一样喔,你的契约给我添了更大的麻烦哦。」

艾露丝显然不明白我的话是何意义,愣愣地望着我。我眯起眼睛。

「关于你我定下的契约,都没有时限。你当时对我的请求有两个,其一是找到查尔特,其二是带你们回去……但是,你没有说具体送你到哪里,才算回去。」

我说到这里顿了顿,我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将话说出口,想必今后会常常被艾露丝使唤的吧。但不知为何,最后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艾露丝,你现在就徘徊在迷惘的街头喔。干脆说你从来都没有回去更为合适。没有把你从迷惘中拉出来,就不算带你回去,我的任务也就没有完成。」

「喂!你是笨蛋吗!」艾露丝打断了我的话,她刻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你明明不用提醒我这种事情的……」

「……把你从迷惘中拉出来以后,还要带你赢支配战争呢。不这样做,你就无法安心地回去,除我以外的大多数支配者都是如此。在这以前,我还要当你很长一段时间的佣兵啊。所以,你给我添的麻烦更多哦。」

艾露丝往后退了几步,愣然地注视着我。「笨蛋」,她只是重复着这一个字眼。尽管她试图在表达着对我的埋怨,但让我感觉到更多的,却是撒娇的意味。她见我保持着笑容看着她,只好自讨没趣地移过了目光。

我仰望着伫立在身旁,眺望湖畔的艾露丝,牵起嘴角。她的侧颜被绘上了一抹淡淡的樱红,飘起的绯红色长发与她身后的那片碧穹映在了一起。

可渐渐地,哀伤之色再度回到了她的眼中,与她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对应不到一块儿去。我顿时失了声,不禁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她微微地转向我,唇若点樱。

「喂、你知道吗?」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哀怨,她也没有要刻意隐瞒这份心情,「那里啊……就是我们旅途开始的场所。」

「旅途开始的场所?」见艾露丝终于愿意敞开心门,我不由得心中一喜……虽然付出的代价是我一段时间的自由呢。

啊、稍微有那么一些后悔了……我可猜不到这个小家伙会借此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更加不敢想!

我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没让自己继续想下去。试图琢磨她刚才那句如此不着边际的话,但还是找不到什么答案。我索性放弃了自己琢磨,仰望着站在湖畔前的艾露丝,直白地对她说道:

「额、我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艾露丝听了我的话,微微地抬起了脸,眼眸转到下角瞥了我一眼,接着侧过了脑袋。

绯红色的长发顺着肩膀散落下来,露出了她白皙的脸颊,以及那双被染上迷惘、却又仍然固执地带着些许傲气的清澈眼眸。

一时间感觉有些着迷,我连忙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目光,伸出食指挠了挠侧颜。

「嗯……我的意思是——我们第一次的冒险,就是在这个遗迹里发生的喔~」

艾露丝的目光悠悠地转到了湖畔的水面。转眼之间,水面上就浮现出了刚才我见过的、那个遗迹中的情景。

「难怪你刚才会突然不理我,一个人发呆呢。」

「……到现在我还记得喔、那两个笨蛋什么也不说就冲了上去。对方可绝不是什么能轻视的角色呢。」

她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对自己的同伴的骄傲与自信,望着湖畔的眼眸中也尽是温柔的色彩。

湖面倒映出的画面如同追随着艾露丝尘封的回忆,呈现出了缺半根筋的金发少年一股脑闯入了魔王部下的城堡,凭着一腔热血与对方交战的画面。当金发少年被狠狠地踩在对方的脚下的时候,银发少年也不甘示弱地跟了上来,将手臂上架着的以冰制成的利刃刺向了对方。于是,从相继耀起蓝色光芒的魔法阵中,冰枪夹杂着火球、连续不断地刺向那披着斗篷的幻影。

「也对嘛、谁能想到呢~四个还差一些才成年的魔法师,竟然能打退魔王的部下~」

艾露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更像是在感慨着什么。她微微昂起脑袋望向了夜空,星光随着飘落的星屑闪耀着坠向无垠的漆黑,一直落到眼前,与湖面反射出的倒影相撞。画面也随之一变——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们,搀扶着彼此,从冒着浓烟的遗迹里走了出来。

回到这座魔法师的城镇以后,所有注定会落到自说自话去讨伐魔王部下的他们头上的责怪,最终都因艾露丝带回来的那份打败了魔王部下的证明,而被镇民的欢呼声所代替了。只是即便如此,也有不少压力淤积、洒到了他们身上。

转眼望向了艾露丝,原以为她应该会露出苦笑吧,但她的脸上竟然是欣慰的坦然。

「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啊、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湖面上,一位老者对着委屈地站在他面前的艾露丝缓缓说道,「只是因此带来的麻烦,你们可要学会自己处理喔。」

说话者是酒馆里我见过的那位老者形象的人物。艾露丝见老者这么说,顿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老者温柔地揉了揉艾露丝的脑袋,语气虽然还是刚才那般,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跌眼镜:

「艾露丝,说真的……如果你再年长几岁,我可能就要啾啾你了。」

「店长先生一直都很温柔呢,只是有时候也喜欢老不正经。」艾露丝的语气中夹杂了无奈与怀念。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勾起嘴角一般。可是,她弯起的眼眉又渐渐地丧失了笑意。那哀伤的神情令我有些心疼,某根崩紧的心弦抽搐了一下。

「那天回来以后,店长这样警告过我们的。可我们都误解了他的意思,我们要处理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魔法师管制协会的压迫。」

骤然吹起的风,令湖畔上的画面因此变得摇曳起来。画面随即一片模糊。

微风吹过、摇曳过后的画面上,隐约间显现出了背着巨大行李的夏洛特,他带着灿烂的微笑,奔往路途的前方。银发少年则一脸不甘不愿地跟上他的脚步,紧随其后的则是艾露丝,与醉酒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