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自己是我一生中一个最后死去的人。

先是心脏停止、呼吸消逝。然后下葬,在社会中上不复存在、悄然离去。直到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记得我的人把我遗忘、所有版本的我都死去,世界终于再也与我没有了干系。

我想为了让这一天来得晚一点而努力,就把这件事交给未来的自己。

但有一天我发现,那件事只有现在还有时间完成。

或者说。现在的我就是曾几何时我眼中「未来的自己」,是时候去完成他交付给我的事情了。

因为三个月后——世界将不再予以我生存,从此消失无踪。

若要认清我们赖以生活的这个世界,若要放弃安土重迁的依恋,那得到的结果借用黑骑士的那句话来说就是——世界不再值得我认作现实。

所以——我们在与彼此战斗,还是与背叛我们的世界战斗?

我只知道要是我们之中有人能胜任神明之位,阻止这场无理取闹的终焉末日,另一个人一定不会因此而失去存在的意义。

既然如此,那我们一定是在与那份被世界背叛的不安感抗争吧。

——我握着异常沉重的法杖,前方停滞在半空中的法阵挡下所有的甩棍,渐渐失去光亮,散作细小的晶屑。

法杖的尖端聚集的魔力分散之时,重量变轻了不少。似乎法杖是根据魔力的比重来决定它的重量,这么想来对艾露丝而言,她能够娴熟的使用这把法杖并非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简单的事。

我放开胸前的空想指针,换作双手握紧权杖,将尖端对准面前因重力异变而站立在天空中的林遇。

外人眼中的我,此时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意吧。

事实上,我确实是把这当作最后的一击,但原因或许并非观测者所认定的那样。

将全身的魔力聚到法杖顶端,我回忆着艾露丝运用它的方式,发出异光的魔法迅速撑开冰蓝色的法阵,空气的温度瞬间陷入冰结,仿佛随时都要结上一层冰霜。法阵的纹路内外相互镶嵌,霎时间猛画出数道同心圆朝外延伸。

察觉到异常的林遇立刻展开双臂,随着他的手掌合十相碰撞,这片牢笼中尚未消失的障壁全数发生移动,以极快的速度撞到一起,相互造成碎裂,在一瞬间崩出数百块倒映镜像的碎片,通通面朝法阵的方向构成万花筒,映出其繁琐的纹路。

我与林遇同时呼出飘向上空的吐息,冰蓝色的法阵与曲面状的万花筒正面交锋。刹那间,法阵的中央浮出一道冰箭,忽然冷不防地射向林遇,这招显而易见的与镜面倒映的冰箭相撞,同样削短对方的长度犹如相融般交接在一起,化作雪花而落下。

但冒出箭头的冰箭紧随其后覆盖法阵的全部,仿佛以斜面切开六面障壁形成的正方体,以成千上万的数量向林遇一齐发射。

起初与碎片组成的万花筒的势头不相上下,相互消融抵消对方的攻势,霎时间漫天雪花散落化作冰天雪地。可没过多久,超低温之下的镜片就开始结霜而模糊,冰箭瞬间贯穿失去作用的碎片,仅过数秒就将万花筒砸出数个窟窿。

与此同时,四周方才无形的障壁已经全部陷入冰结,因此显出明显的存在痕迹,同时令我们无法再从内部看见外界的情景,如六堵冰墙限死我们的视线范围。

林遇脚下的步伐开始动摇,跟着破败的万花筒一同退后,撵着踏板逐渐推远,甚至连踏板都因冰冻出现裂痕。

冰箭的数量趋于减少,寥寥有几根冰箭被弹开射到旁边的障壁,穿透性地卡在墙上。

「呵呵,也不过如此啊……?」

破败不堪的万花筒散下夹杂屑粒的碎片,林遇长舒一口气调整不成步调的呼吸,但不等呼出的气体飘散,他放松下来的眼神就不得已再次紧张了起来——

因为那道法阵并没有耗尽冰箭而消逝,而是忽地绽放出巨大的冰花,旋转开放花苞的刹那射出冰之刀枪剑戟。

与之前不同的是,冰结之下显现出暗红,如干涩的血迹冻结后形成了形状。林遇慌忙的制造踏板移至侧面,脚跟朝后用力窜起身,踩向侧边的踏板跃至半空,冰枪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他的下方,直射到他背后的墙面。

当与墙面相碰的瞬间冰枪顿然消融,暗红刹那间鲜艳了起来。耀眼的红光从里到外迅速形成爆燃,几乎是瞬间熔化墙面。

与最初的冰箭共同作用起到联合效果,在冰冻的空间造成急剧的爆燃,连无迹可寻的障壁都会立刻遭受破坏。

——这是艾露丝的世界一种以施术者的血液作为能源,冰结天地并孕育出炎魔的灭绝魔法,同时是与「TIME FREEZE」同系的禁忌魔法。

接下去,刀枪剑戟就会以不少于冰箭的数量席卷这片壁中世界。

由此造成的杀伤力,林遇不可能能招架得住。

这场「空想时钟」与「一人千面」的决战,胜负已明,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喂……已经足够了吧?所有的禁忌魔法都有生命,拥有自主的意识,因此成为禁忌。只要有施术者的魔力与血液作为支持,这个魔法甚至能察觉对方是否具有敌意。林遇,你要放弃吗?如果你就此罢手,它的攻势就会到此为止。」

话音刚落,环聚在林遇面前形成曲面的万花筒破碎开来,散作满地黯淡无光的冰结碎片。

但林遇本身却是迟迟不作回应,只是撑着侧面逐渐冰结的踏板,徐徐地仰起疲惫不堪的视线,呼出冰化结雾的呼吸。

仿佛等待着落网的鱼。

仅是瞬间之后,林遇眼中的疲惫转为令我不明所以的狂妄。

我的脑海里猛然闪过一瞬间的怪异,下一秒右侧与下方的冰墙就传来剧烈碰撞的一声巨响,开始异变的气流推着我撞向墙壁。

权杖险些从手中脱落,我单手扶稳头上的尖帽,却发现偌大的魔法阵刹那就消失不见。

只是因为与我的血液那一瞬间的失联,权杖的顶端失去光亮,冰蓝色的纹路化作细碎的屑粒不成形状。

是这样吗……?

把「要有施术者的魔力与血液作为支持」作为突破口吗?

我想起从最初困入其中起就不停朝着某个方向移动的冰墙,笑容不经意间挂上我的嘴角,接着身体就迎来一阵猛烈的冲击。

由于冰结的气体密封其中的缘故,冰脆的墙壁撞到硬物的刹那就轻易碎裂,外界温热的空气溜进壁中世界,促使裂痕一路延伸至立方体的全部,立刻涌入疑似爆炸般的冲撞。

视野被四散而开的冰块遮挡难以看清,后背重重摔在时钟上,大片冰块砸落下来,我本能地用手上的武器阻挡,法杖霎时间变作漆黑的镰刀,从中间劈开冰块作势落向两边,被旋转过来的秒针一把推到时钟之下。

我努力地咳出胸前的不适感,用刀柄顶着钟盘借力窜起身。弥漫的烟雾映入黑影,下一秒林遇的身躯附加极大的力道碾压过来,我立刻退让一步拉开距离,挥开镰刀使阻碍视线的烟尘散去,只见林遇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硬是跳上飞旋的指针冲过来。

——9点53分。还在查尔特的「绝对观测」可用的支配者时间。

但我仅仅是察觉到林遇迈动的步伐以及高举的拳头,却没有发现他有任何使用支配能力的迹象,更找不到他在细微之处藏着什么小动作——林遇只是单纯凭着血肉之躯与我拉近距离而已。

我不禁勾起嘴角的弧度,却很快地收起笑意,脚下像踩了风一样朝林遇接近的身影逼近。双方分别踩上时针与分针,以不同的转速旋转,但却是同样往支配者时钟的中心前进,愈发迫近彼此。

准确来说。踩在我们脚下的并非是「观测者时钟」,而是「观测者时钟」。

我忽然想到、那些曾几何时参与过支配战争,后来主持历届支配战争的梦之狂人,是否也是在与我们同样的地方开战呢?

贯彻自己亲手设立的规则,拼个你死我活决出自以为是的「唯一神」。

最后却是一度拒绝他们这些陈规的茶猫,战胜所有的观测者,在这场观测者战争获胜。

但说是获胜,又不能说是她的胜利。因为无论是支配战争,亦或是观测者战争,全都是从最初就没有胜利的游戏。参与的人最初就注定了失败,胜负之差只在于谁败得更晚。

我与林遇就是这场支配战争的幸存者。我们是最后的失败者,而非所谓的胜者,更不想争夺本就不存在的胜利。

既然如此我们又是为何在战斗呢?

或许,我该承认造物主说的那些话没错。

她只是创办了一场支配者游戏,至于之后的支配战争发展到如何,都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

梦境世界,是想象与认知的世界。

无论是造物主还是观测者们,或许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支配力。造物主没有定下任何规则,至于后来观测者们定下的规则,不如说是支配者们公认的准则。因为虽然规则确实是初届的胜者提出的,但缺少后人的认可就无法转化为现实。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以我们的认知作为基础,由我们承认并接受的空想。

造物主、梦之狂人——那些人都只是这场支配战争的观测者。

我们才是这场支配战争的支配者。

——林遇以双手握住甩棍,呐喊着他至今为止的宿命,奋力朝我的腰间横劈而来。

——我高高举起镰刀,如古希腊神话的死神达纳特斯斩下流逝的时间,斩收对方的生命。

漆黑的刀身劈开虚无,与灰暗中金属的光泽即刻碰撞,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光焰。

光焰相互冲击,相互交合,支配不同事物的力量就在此刻——秒针即将指向60秒,分针即将远离50分的时刻——相互融合,制造出犹如陨石高速划过大气的强光。

来自「绝对观测」的第六感闪过微茫的视野——通过「一人千面」发生共感——我与林遇同时望向上空。只在这一瞬间,我们目击到立在上方的夏音慈的身影。

秒针擦过「12」转入下一时,与林遇意识相通的感觉立刻消逝,少女闪过一丝愕然的眼眸也模糊在视野里。

星宿的运行自有命令,即是宿命——林遇,如果你至少此刻与我心意相通,想着同样的事情,请务必抓住这一时机!

「就是现在!打破宿命的牢笼,把它击得粉碎吧——!」

声音穿过我们已然不再相通的意识传达过去,挡在身前的甩棍忽然被镰刀的力道压迫下去,林遇的身体顺由惯性摔到后方,视线却是直指漂浮在上空的夏音慈,从深邃的眼眸中飞射出一道暗红色的光焰——

我说过,我们已经不想争夺本就不存在的胜利。

若要弑神,若要知晓世界的真相,为何再自相残杀等到一方胜出之时,只有一个人与造物主挑战呢?

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共同向造物主宣战,我们的胜算还能大一些。

不想再被愚弄下去,不想让一切再次变成我们一手造成的结果,受到旁观者的嘲笑。

因为我们才是这场支配战争的支配者。

——暗红色的光焰在造物主瞬间的慌乱之下,即使她抬手遮去眼睛也以不可阻挡之势钻入她的眼眶。

我与林遇受到对方冲撞而来的力道,镰刀与甩棍仰向两边,一前一后倒在地上,沉重地唤起全身上下的困乏感。

发颤的手掌难以撑起身体,脚面底下也阵阵发软,但现在还不能任由身体报废而无法动弹。

因为林遇的「一人千面」还没有发挥效果。

「不识好歹,你们这两只臭虫……」

夏音慈捂住眼眶后退,娇嗔的声音却散发出令人极其恐惧的怒意。她即使茫然无措也已经明白我们从始至终都别有用意,身体如一道惊雷窜下来,带着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破坏力狠狠踢向时钟的中心。

时钟几乎是瞬间分崩离析,卷起狂猛的飓风扫向钟盘上的我们,轻而易举的把我们吹飞到两边拉开整台时钟的直径之远。沿路没有任何物品能借力,指甲几乎撵着钟盘直到边缘,才扣住时钟的装饰物,让身体悬在半空之中。

「呐呐❤苏偌烊!我是真心——对你的选择感到惋惜呢~你原本或许还能多活几个时日,虽说只是苟延残喘,但现在可只有死路一条了喔~我会亲自动手,好好的享受斩杀你的快感。」说到这里,夏音慈的语气立刻发冷,仿佛冰冻世间万物的视线落向另一侧的林遇,「而我对你林遇只有失望二字啊……区区普通的人类果然不值得寄以厚望呢!明明是受她推崇的唯一人选,居然也愚昧到以为联合一只区区玩物就能拿我怎么样哪?算了,也罢~反正你们胜出的那方迟早会被我亲手解决掉呢。」

说话间,夏音慈极其嫌恶的蹙起双眉,柔顺的青丝之中几缕银丝疯长出来,不用多久就替代那袭瀑布似的倾泻而下的黑发,蓬松下来的银发顺着兜帽落入她的卫衣,但瞬间就被一阵由她体内散发的气流冲出,徐徐地散落在她的背后。

褪下夏音慈的服饰,仅是数秒以后就彻底变为我印象中千颜的模样,唯有那双碧蓝色的眼瞳无论放到哪边都十分相称。

「既然不愿接受我的好意,那等待你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呢。」

千颜慵懒的拨开头发,双掌朝外只轻轻一推,被撕扯到两边的重力就立刻把我们扔下时钟。

强烈的坠落感推着我的后背,令我回忆起无数与此相似的情景。我总是在梦中遭遇在高处陨落的命运,最后受他人的搭救。

几乎每次拯救我的人都是千颜,现在却是她亲手把我腿下万丈高空。

我不经意间握紧了拳,手指紧贴着镰刀的手柄摩擦作响,视线错开镰刀望见支配者时钟显示的时间。

这次只能我自己拯救自己,而且要救下更多的人,甚至是这个临近终末的世界。

我扶住摇摇欲坠的尖帽,左手使尽全力挥出的镰刀化作艾露丝的法杖,于是顶端立刻挤出我体内仅剩的魔力,撑开两道莹绿色的魔法阵,分别出现在我与林遇的下方。六芒星之上犹如春日的大地般疯长出藤条织成网状,接住我与林遇的分量。

「这次的偷袭,算得上你这一生投下最大巨资的豪赌了吧,林遇?」

后背如同贴上柔软的吊床,霎时间天空电闪雷鸣,藤网以极其危险的角度错开千颜信手扔下的落雷,把我与林遇带到附近的建筑放下。或许是想到了落到造物主手中的后果,林遇落地的步伐轻微地战栗了起来。

「没有异议,真是的……」林遇露出痞里痞气的笑容,但眼神中的疲惫却是无从掩饰,「难得一次和你意见一致了啊。」

话音刚落,天空中接连不断的落雷就追了上来。我与林遇对视一眼,边是避开落雷,边是朝目的地的所在奔跑。

——唯一的可逃之处就是「星海酒馆」。

「怎么样,你的『一人千面』现在有作用了吗?」我问道。

「还没,总之与她速战速决的梦想是破灭了……不过,我们不是白费功夫,我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心绪反应。」

意料之中的情况,毕竟我们连「一人千面」能否对造物主起到效果都没有定数,只是对她说的那句「我所拥有的知性」抱有期望,判断她的思绪与人类无异,才决定实行这样的战略。

既然能感到微弱的反应,那林遇入侵造物主的内心就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只要把「星海酒馆」作为据点,等待林遇的「一人千面」发挥效果。在这之前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尽量不去考虑通过星海酒馆逃到现实这条退路。

仔细想想,凭借彼此不着边际的信赖感走到这一步,我们的行为简直是在赌上全部的家当期盼能依靠彩票致富。

这样的障眼法之所以会对造物主发挥作用,除去她自己料想不到区区人类会抛弃性命以鸡蛋碰石头之外,更重要的是,幸亏林遇与我抱有同样的想法,把与我的这场战斗当做一场必须动真刀打实枪的戏码。

「不要这样看我,我没那么敏锐。」

林遇似乎察觉到了我似有似无的视线,抬手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神情饶有些别扭的样子。

「之所以和你不约而同,是因为你当时问她『如果茶猫的请求与她的意志发生冲突,她是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要不是她回答说她的意志优于世间万物,我真的会把与你的决战当做茶猫留给我的机会。」

挑战神明的资格——茶猫承诺把这作为礼物赠予林遇,她说到就做到了。至于她真正的用意,我想一定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

「你能想到我的提问别有深意,已经是万分不容易了。」

既然「自身意志优于一切」的造物主提出「通过我们的交战决出胜者,与她争夺「唯一神」的位置」这一提议,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有绝对的、压倒性的胜算,在三个月内任何时间接受我们的挑战并取得胜利。

不仅是这场挑战本身的胜利,而且她绝对会像以前肆意玩弄我的命运那样,用她的方式击溃我们的精神,彻底臣服于她。

造物主一定是因为拥有绝对的自信才会答应茶猫的请求,接受我们之中任何一方的挑战。

或者说——

她再次把我们当做工具,企图利用我们把末日的灾难带到现实世界,让我们代替苏绘凛成为给世人的末日带来实感的道具。

——也有这样的可能。

既然无论如何,造物主都不准备放我们生路,那我们再向这样的神明祈祷千万遍也是徒劳无功。

我们是在世界的背叛下成长的,永远居无定所。

所以,放弃依赖那些看似可靠的外物吧。

无论是大地,还是现实。

现在开始,请向我们自己祈祷。

【苏偌烊,

这次不是太晚,

你拥有虽不充分却足够的时间,

可以拯救你所爱的人,

还有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