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邊的變態。”
“不許叫我變態！”
“那……你倒是好好自我介紹啊！”
即使走在街上，而且中間夾了一個阿斯特瑞亞，索拉和女孩還是一刻不休地鬥著嘴。
索拉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我的名字是索拉 凱……索拉 希卡，是個無職業的劍士。”
他刻意隱藏了自己“凱特”這個教名，因為在這個國家，名字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地位。貴族可以在姓名之間加一個彰顯身份的中間名，而貧民甚至連姓氏都不允許擁有。
雖然是個半吊子的貴族子弟，但索拉也實在不喜歡這個身份。
少女“撲哧”地笑出了聲來。
“無職業的劍士……也就是說你也才剛剛從學校畢業嘛。”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帶着透露出與生俱來的自信的笑容說：
“我叫艾黎娜 霍普，大概和你同齡。幾天前才從我的老家……北方的一個小村落來到這裡。”
“從一個小村子來王都……那很辛苦吧，艾黎娜。”
索拉大概可以想象，一個毫無背景、無人關照的姑娘隻身從遙遠的一個小村莊來到王都，需要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
她的才能應該非常優秀——至少在這亞澤蘭王國的北方諸城市的同齡人中處於頂尖水平。
然而艾黎娜怔了有足足五秒鐘，臉蛋上漾起了莫名的紅暈，然後迅速地把臉轉到另一邊。
“你倒很自來熟嘛，索拉。別以為我已經忘了你在那麼多人面前羞辱我的事了。”
“你這台詞相當糟糕！”
艾黎娜輕輕地“哼”了一聲，這才把臉轉回來。
“話說回來，我雖然說要去個方便談話的地方……”
索拉和艾黎娜一齊望向突然開口的阿斯特瑞亞。男孩也把臉仰起來，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艾黎娜。
“我們還沒到嗎，媽媽？”
“禁止這種叫法！雖然很感謝您幫我和索拉解圍……但您看看您自己，還有一點身為神明大人的矜持嗎？”
少女有些生氣地停住了腳步，然後彎下腰去，把笑嘻嘻的阿斯特瑞亞嚇了一跳。
但艾黎娜這俯下身子教訓阿斯特瑞亞的神情真是像極了他的媽媽……索拉無聲地感嘆着。
不久之前，阿斯特瑞亞幫索拉和艾黎娜瞞天過海，躲過一場大麻煩之後，便向兩人提出“去個方便的地方談話”的要求。
索拉本想提議去一家熟悉的
正太模樣的神明開懷大笑起來，但這笑聲則比先前的要顯得成熟得多。
“抱歉啦，不自覺地就陷入角色了。於是，我們要去哪兒呀？”
艾黎娜用手輕輕撩撥了一下長長的金色馬尾，然後向他們左手邊一棵大桐樹掩映下的二層樓式建築揚了揚下巴。
“就是這裡了。”
索拉順着看過去。那是一棟紅棕色的屋子，整體結構和裝飾看上去和這條大街上的其他建築沒什麼兩樣，顯得相當普通。
但是索拉細細地觀察就能發現，牆壁上的漆略有些斑駁，恐怕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修整過了；窗戶是簡陋的木片式而不是主流的玻璃材質。
“這就是我在王都租的房子，上樓去我的房間談吧。”
艾黎娜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在手中轉了幾圈，隨後“咚咚咚”地踩着階梯上樓去了。
阿斯特瑞亞緊緊跟在她後面，但上了幾個台階又扭過頭來望了望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索拉。
“愣什麼呢？”
“嗯……”
索拉發出了難為情的聲音。
這又是什麼展開？被初見面的女孩子帶到家裡？
他使勁晃了晃腦袋，把這之類的無聊想法拋到九霄雲外，然後瘋狂地給自己下暗示：你是來辦正事的，辦正事！
經歷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索拉小心翼翼地跟着上了樓梯。
當他懷着複雜的心情來到二樓時，艾黎娜已經打開了房門，阿斯特瑞亞也隨即興奮地叫喊着闖了進去。
索拉卻完全沒有膽量像阿斯特瑞亞那樣絲毫不受約束。他咬着嘴唇，不經意間與站在門旁不知在想什麼的艾黎娜目光相交。
兩人對視了一秒后，不約而同地迅速把臉轉到另一側。
索拉咬了咬牙，帶着奔赴刑場的悲壯情緒和一絲小小的緊張，邁步走進了艾黎娜的閨房。
“那就不好意思了……”
他還小聲咕噥了一句。
一進門，索拉便呆住了。
房間明明並不大，卻給人一種十分充實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沒有浪費一點空間。加之明黃色的壁紙、白色的木地板，讓索拉看着就舒服。
正對着門的是一張方形的木桌，上面鋪有白色印花的桌布，旁邊整齊地擺着幾把椅子；再往後有一張書桌，緊挨着房間右側的牆壁，上面的書冊井然有序；書桌的左側則是一張小床了，枕頭和被褥也都規規整整地落在床頭。
“怎麼在那傻站着？又發起呆來了。”
身後傳來艾黎娜嗔怪的聲音。
索拉則下意識地吐出內心深處的想法：
“好厲害……女生的房間就是這樣的嗎……”
他想起了自己現在住着的髒亂差的小窩，簡直自慚形穢。
而艾黎娜聽后則是半吃驚半嘲諷地回應道：
“瞧你那樣……怕是第一次進女生的房間？也是，很難想象你會有什麼關係好到讓你進她房間的女性朋友。”
“嘖……”
被一語戳到痛處的索拉發出了不快的聲音，然後大步走到茶桌旁，坐到了早已經坐好的阿斯特瑞亞旁邊。
“稍等一會，我去倒茶。”
艾黎娜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穿過茶桌，打開了位於這主廳右側的一扇棕色的房門。那門的後面想必就是廚房了吧。
索拉一邊聽着門後傳來的燒水的聲音，一邊托着下巴感嘆：“這傢伙……意外地很能幹嘛。”
阿斯特瑞亞則是饒有興趣地望着他。
“哎？你指什麼？”
索拉只好不太情願地承認道：
“嗯……一個人大老遠來到王都，還租到了這麼好的房子，性格也不算太糟糕……”
然而，像是上天的惡作劇般，索拉的右臉再次隱隱作痛起來，頓時讓他回想起了艾黎娜拿劍柄毆打自己時如同鬼神般的殘忍無情，瞬間拉低了對她的好感度。
“性格什麼的還是當我沒說好了……”
“哈哈，如你所說，是個好姑娘。而且，說不定不止你說的這些哦？”
阿斯特瑞亞見索拉露出疑惑的神色，便繼續說道：
“你也看到了，這房子外面簡陋，內部卻打理得相當好。說不定，是艾黎娜剛搬過來就幫房東整理了房間呢？”
聽后，索拉瞬間想起了自己來時觀察到的許多細節，頓時覺得阿斯特瑞亞的假設就是鐵打的事實。
“哼……誰管她。”
莫名的不快感充斥着索拉的心頭。像是要掩飾它一般，索拉把胳膊環抱在胸前，視線也轉移到了別的角落去。
不一會兒，艾黎娜就端着裝有三個白瓷茶杯和一個茶壺的盤子出來了。她小心地把杯和壺在桌上擺好，這才在最裡面的位置坐下。
“久等了，請阿斯特瑞亞大人開始吧。”
“‘大人’還是算了啦，叫我阿斯特瑞亞就好。”
說罷，阿斯特瑞亞收起不好意思的笑容，露出認真的神色。
“既然你們都有事要找我，那就一次性來吧，正好讓我給你們解釋清楚。”
索拉緊張地在桌下握了握拳頭。
阿斯特瑞亞的話，一定會有什麼辦法可以幫他贏得米洛茲公爵的認可，然後順利成為一名真正的伐神師的吧。
但索拉強忍着自己馬上把煩惱向阿斯特瑞亞傾吐的衝動，選擇繼續聽他說下去。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你們兩個，都是我所選擇的伐神師。”
果然。
索拉對阿斯特瑞亞的發言絲毫不感到吃驚。
但親耳聽到阿斯特瑞亞說出這種荒唐的話，還是讓他覺得心臟彷彿被人猛擊了一下。
其實道理很簡單。既然艾黎娜之前怎麼也不肯讓索拉把阿斯特瑞亞帶走，說明她找他確實有極為重要的事要談。
那麼，為什麼艾黎娜的理由不能和索拉一樣呢？
索拉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裡面深紅色的液體，想讓那在舌尖上綻開的香氣暫時掩蓋過複雜的思緒。
他又偷偷瞥了艾黎娜一眼。她也默不作聲，只是那捧着茶杯的手指不自然地動着。
“哦？看樣子你們都不吃驚嘛。應該是也設想過這種可能性吧。”
阿斯特瑞亞歪了歪腦袋，似乎是感到不可思議。
“請您繼續。”
一直沉着臉的艾黎娜突然抬起頭，一臉堅定地注視着阿斯特瑞亞的眼睛。
阿斯特瑞亞也像感受到了她的心意一般，沖兩人微笑了一下後繼續說了下去：
“在給你們講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我先要問你們一個問題。”
少年停頓了一下，目光依次掃過二人。
“索拉，艾黎娜。你們對伐神師的了解有多少？”
索拉見艾黎娜咬着嘴唇像在思考中，便首先回答道：
“神明把神力分給認為有資格向自己發起挑戰的人類，給予他們挑戰自己的先決條件。這些人類再通過不懈地磨練自己，突破極限，最終達到可與神明比肩的高度，擊敗神明，將金錢和榮譽收入囊中。就是這樣一群人。”
阿斯特瑞亞打了個響指。
“一點沒錯，簡直是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
“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神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讓弱小的人類打敗自己呢？”
“難道不是單純因為好玩？”
索拉一本正經地盯着阿斯特瑞亞說道。
神明大人卻是一臉世界觀崩塌的震驚表情，瞪大的雙眼足有兩個雞蛋那麼大。
對索拉的回答，艾黎娜也露出真誠的眼神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小時候讀的以伐神為題材的童話和小說都是這樣寫的。”
阿斯特瑞亞只是尷尬地笑着，顯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這……這麼說也沒毛病啦，畢竟神都是一群怪胎。話說回來，我之後一定要去找那些童話和小說的作者好好談談。”
索拉和艾黎娜望了望露出無奈表情的阿斯特瑞亞，又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經意間，索拉注意到阿斯特瑞亞的臉突然陰沉下來。他緊閉雙眼，長長的睫毛抖個不停。
先前的微笑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似乎隱藏至深的痛苦之情。
“我們神啊……真是愚蠢至極。想要染指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卻給這世界留下了無法撫平的疤痕……”
電流激遍了索拉全身。
原來，神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那一字一句間熊熊燃燒的的絕望、憤怒、悔恨，本不該是守護世間的神明流露出的感情。
所有傳說中，神都被塑造成了正直、偉大的集體形象。儘管他們有時也像人類一樣，會犯錯，會苦惱，會暴怒……
唯獨絕望，是絕不可能與“神”有任何交集的詞彙。
但是，阿斯特瑞亞卻……
“那個，您說什麼？”
艾黎娜用冷靜的聲音開口，打破了足以冰封空氣的沉默。
“抱歉，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我們說到哪了？”
燦爛如春光的笑容重又印在了少年的臉上，彷彿不久前的絕望根本沒有顯現過一般。
雖然索拉也沒能聽清阿斯特瑞亞的低語，但他能感受到，阿斯特瑞亞口中的“很久之前的事”對於伐神師——甚至是全人類來說，都是不可觸碰的禁忌。
對於不確定的因素，還是盡量不沾染的好。
籠罩在索拉心中的不詳的迷霧終於漸漸散去。
而這時，恢復了樂天的模樣的阿斯特瑞亞輕輕拍了一下桌子。
“哦，說到神因為好玩才想出了伐神這麼一手對吧？”
“儘管是為了好玩，但我們的神力也不是能隨意使用的。下界前，諸神簽訂了關於在人界使用神力的限制的契約，那裡面嚴格規定了我們每個神能使用的神力的量，大概不能超過自身神力的百萬分之一。”
“這也太摳門了……”
索拉率直地說出自己的感想，卻被一旁的艾黎娜狠狠瞪了一眼。
“二貨，你以為神的力量只有你的零花錢那麼多嗎？”
“唔……”
再次被艾黎娜戳到痛處的索拉捂着心口，難過得說不出話。
阿斯特瑞亞則爽朗的笑出聲來：
“反正我們下來也用不着那麼多，幾百萬分之一也是綽綽有餘了。”
“綽綽有餘……嗎。”
艾黎娜像小孩子一樣重複着阿斯特瑞亞的話，下一刻突然張大了嘴巴。
“您是說……神給予人類的力量，甚至遠遠不足幾百萬分之一？”
“是的。比幾百萬分之一還要少得多得多。”
阿斯特瑞亞一臉微笑地說出了可怕的事實，然後左右打量着內心受到極大衝擊的索拉和艾黎娜。
“所以……我總算理解最初打倒神的那位勇士為什麼會被永遠傳頌了。”
艾黎娜聳了聳肩膀。
“先別急，我還沒說完呢。一般來說，每位神明都會把伐神的資格給自己最中意的人類。也就是說，神明和伐神師的數量應該是基本相等的。”
說完，阿斯特瑞亞便用雙手托住了下巴，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着。
“但是你卻把本應只有一人的伐神師席位分給了我們兩個人。”
索拉回想起阿斯特瑞亞之前的話，敏銳地指出了問題所在。
阿斯特瑞亞打了個響指，雙手“啪”地合了起來。
“完全正確！”
“可是，為什麼……”
艾黎娜還沒說完問題，阿斯特瑞亞便舉起手來示意她停下。
“答案，和上一個問題一樣——因為好玩。”
男孩又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中的意味，索拉還不能察覺。
“大概在七年前，一直觀察着整個人界的我發現了兩個極為有趣的靈魂。一個在亞澤蘭王國北端，一個在王都。”
他緩緩地敘說著，平靜的聲音中有一絲掩藏不住的興奮。
“因為某些原因，他們的心智遠比同齡人成熟，而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成長着。而我認為，他們的潛力還遠遠沒有被激發出來。”
七年前，正是索拉被阿斯特瑞亞救下、立志成為伐神師的那一年。
所謂的“某些原因”，他也大概可以猜到。
家族的毀滅，親人的背叛。
以及，無邊的孤獨……
他偷偷看了艾黎娜一眼。她那張可愛得像布偶一般的側臉陷入了沉思，湛藍色的雙眸中也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憂愁。
沒有給索拉想象的時間，神之少年又開口了：
“我就在想，如果給他們一個契機，他們會有怎樣的成長呢？”
說著，他的語調越來越激昂起來。
“他們會不會，成為我一直在找的人呢？”
一直在找的人。
索拉在心中默念着這幾個字。
眼前的這個少年模樣的神明，是發自內心地渴求着能夠打敗自己的存在吧。
而阿斯特瑞亞所注目的，恰恰是憧憬着他的索拉。
索拉不是只能仰望太陽的小草，而是在陽光照耀下，能夠直插雲霄的參天巨樹。
“我急不可耐，所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不會放過，所以就同時選擇了你們兩人兩人——堅信着你們一定能夠打敗我。”
阿斯特瑞亞的聲音漸趨平緩，最終又變回了那成熟而睿智的音色。
“而且……這麼優秀的人才，我也不想把任何一個拱手讓人。”
這一句則盡顯霸氣。
艾黎娜聽后像是感到不好意思般喝了一口茶來掩飾。她放下茶杯后又問道：
“也就是說，您違反了規定，多用了一份神力，這才把我們兩個人佔為己有？”
阿斯特瑞亞聽后一臉遺憾，做出雙手交叉的動作：
“非也，我並沒有違反規定哦。”
然後，滿臉壞笑地看着瞪大了雙眼的索拉和艾黎娜。
“簡單來說，我只是把本來只有一人份的神力對半，然後分給你們罷了。”
剛剛托起茶杯的索拉又“砰”地把它放回桌上，慶幸自己沒有把茶喝進嘴裡。
“這下分到我們身上的神力怕是真的只有我的零花錢那麼多了。”
索拉一邊吐槽一邊還挖苦艾黎娜。
“真是！就會耍嘴皮子……阿斯特瑞亞大人為什麼會把那一半神力分給你這傢伙？”少女毫不讓步地頂了回來。
“好啦好啦……”
完全不理會阿斯特瑞亞的勸解，兩人各自“哼”了一聲后把頭扭開。
阿斯特瑞亞的那張娃娃臉上浮現出了宛如智慧的母親看不懂事的孩子時的表情。
“在這裡首先給你們兩個道一聲歉。即使是神，也不能完美地掌控一切。所以……在把神力分給你們的時候，出了點小差錯。”
“你說什麼！”
索拉和艾黎娜拍案而起，齊聲怒吼道。
然而神大人絲毫沒有被兩人冷不丁的動作嚇一跳，反而悠哉地喝着茶。
“嘛……後果就是你們身上的神力有些不穩定，很難發揮出作為一名伐神師應有的水平。所以要你們想辦法克服它，就當是我給你們的第一個考驗啦。”
“說得可輕鬆……”
索拉抱怨着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窗外雲雀的叫聲飄了進來，此刻聽來彷彿是在同情索拉和艾黎娜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