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纽蓝吗?现在被人提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山溪和广袤的冷杉林吧,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在那些十数米高的林木下漫步,光影斑驳,脱了鞋袜往溪水里走。光唇鲤、山鲫、红鳟,可惜的是个头都很小。”“我记得书里面的记载是荒野和文明交错的地方。”“说的应该是那些高山部族,基本属于未开化的野人,几年前应该是这样吧,不过现在你要去的话碰上这样一群人可比在小城镇里面碰上一位公主殿下要容易多啦。”“现在说你是一位公主殿下,我也不会奇怪的。”西林笑着说,而零稍微有些害羞,身子往旁边侧了一些。“但你见过纽蓝的宫殿和城堡吗?花园里年代久远的紫丁香,斑驳漫漶的地牢,据说是前一个王朝留下来的遗产,名为瑟吉欧。”她又轻哼了一句。“那肯定比你这辆破马车好看一万倍。”“喂喂喂,中间不要交杂人身攻击好吗,这好歹是我用光身上的钱买来的比较好的车子了。”“哼,穷鬼。”零自然有理由这样说,她的右边袖口里面藏着许多商行的票据和两块异常贵重的宝石。但是西林禁止她用这些钱:他终于知道零为什么会被容易找到了,这个家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很招摇的,闪闪发光的那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过数年之久的屋子,西林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房门,用积攒下来的钱买了马车、许多干粮、一些简朴适合旅行的衣服。顺便把大小姐的伤口处理干净,翌日清晨就匆匆离开了镇子。接下来的几周里,西林和大小姐聊得非常愉快,她去过了很多地方,其中有能跟西林记忆对上的地方:关于那些大都城的小小传说。同时他稍稍弄明白了大小姐的性格:坚韧而勇敢,好奇而无畏。这些身为探险家的资质算是有了,但是她仍然有一点表现得尤为出色:任性。比如说不管自己的伤口,跳下车子去捉一只通身蓝色的斑蝶,坚持要西林睡在草地上(米涅河上的冰块还没融化呢),自己独占马车,在争论里必须让自己处于有利的地位,能言善辩(其实比重更多的还是无理取闹)。这个时候她又讲不过马车的主人了,于是就在马车后面躺了下来,咕噜咕噜滚了起来。“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吃肉!”置办马车和车上的一些必需品已经让西林身上的钱非常困难了,更不用说这样的长途旅行里,金钱身为最为必须的物品的珍贵。他只买了一些干肉,而且是价钱最便宜的那种,而这几天里零已经消耗了绝大部分了,西林完全想象不出来一个女孩子竟然能吃这么多东西。在这样的平原上,虽然说偶尔还是能看到牧羊人和猎手打扮的旅行者,但彼此之间也只有些许的情报交流,牧羊人不会把何处拥有果树和干净水源讲给他们听,猎手也不会分他们一些蜂蜜。除非他们能迅速找到有人居住的村子或者庄园,否则食物的匮乏是最令人头疼的。“难道你就忍心让我饿肚子,还要一直陪你说话,还是你一口答应下来要把我带到托弗扬卡的。”零露出可怜、幽怨的眼神瞧着西林。西林没有转身,而是专心驾着车,他很清楚零这时候的表情会有多么让人动摇,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每次他都乖乖妥协了,可是零每次得到了食物就会马上换上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蠢货。还有一种佯装生气的呢,鼓着脸大声地指责天气或者干硬的黑面包,好让西林心生愧疚,手主动朝储物袋子伸过去。总之,食物就是这样一点点消失的。零似乎知道这个法子不奏效了,干脆扭过了脸,背对着西林,拿起那些充当备用的麻布衣服,狠狠地拧了起来。但马车还没驶过这片荒地的当口,她就没有理由地屈服了。“老规矩吧。”听到这个词,西林立刻把马车停了下来,从袋子里拿出来羊皮纸和鹅毛笔,脸上带着狂热的微笑,墨水则是放到了马车的隔间,以防泼翻。“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实际上用故事换些什么东西也是零没有想到的,尽管她是智慧而又狡黠的。西林对于故事和诗篇的狂热从前几天开始就知晓了,但用自己辛苦走了那么远的经历和见闻换一份面包和干肉,对她来说委实也不怎么容易,事关自尊和那么一点点的尴尬......但是能够填饱肚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了。“这是在发生在蒂罗尔淡紫色晨雾里的故事。”零的声音很清脆,但是音量过小,原本她也没想到会和这样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回忆那些奇异的经历。“酒神节的那天,临河的整个镇子都陷入了狂欢,醉倒的人乱七八糟地倒在路上,我那时候正好要往蒂罗尔南走,观察了一下镇子上的建筑就匆匆走了,出镇子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湖,还有同样醉醺醺的摆渡人,其中有一个摆渡人就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亡灵的故事。”“为什么停下来了?快讲啊。”西林把手里的笔放了下来,随即又看到零的得意神情,白皙的脖颈昂起,像芦苇丛里的天鹅一样,他只好从袋子里拿出了干肉,哼了一声把它交到了零的手上。“他说的是冬至时节的事情,有一位来自纽蓝的商人,愿意出钱让他干一件特殊的活:给亡灵摆渡。价钱总是万能的,他答应了这份差事,到半夜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商人,商人要求他蒙上眼睛,并且不准说话,很明显的,船上有雾气飘动,其中还传来一种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过了许久,商人才解开绑在他眼睛上的麻布。他驾着船驶向指定地点,靠岸后,船上的负载减轻了,隐约能够听到一个阴森的声音在低语,那些都是新近死去人的名字。”“你如果不接着讲下去的话.....”西林的脸色恐怖了起来。“啊哈哈,那我问你一下,如果只有魔法师一个人上当以为看到他的魔法成功时,旁观者一定要盯着那根没有开出花朵来的魔杖看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快继续上面的故事。”“总而言之,我不相信那些神秘的东西,无论是魔鬼还是神明,那一定是人创造出来的,并且从中得到利益的东西。”西林惊讶地看着提出这种言论的零,如果她在教会里,不,在大街上就足够了,一定会被当成异端被绑起来烧死的。但他并没有说话,因为从内心里,他找不出反驳这番话的理由。“我仔细地翻了翻,找了找,那个人的工作做得很好,还通过这个故事赚了很大一笔,不过还是被我发现啦。”“对自己多余的论述请略去,谢谢。”“我认真地比对了摆渡人关于那位商人的描述,发现他很像近几年刚获得爵位的,挥金如土的一个大庄园主,那些亡灵,就很容易推导出来了:某种贵重的,有奇怪气味的货物。”“香辛料!?”“脑子转得挺快的嘛。”零贴着西林,想把手放到他的脑袋上,可是距离不够,她很恼怒地站了起来。“就你的这个身高,想要够着我,还要先去发育几年。”西林一边笑着,一边把手搁到零如同丝绸一样的头发上,也算一同过很久的时间了,但他总是惊叹于这流淌着银子光泽的长发,灿烂而不灰败,明明是银色的,反倒有一种神秘的落寞。零的表情慢慢凝固了起来,马车上的气氛瞬时变冷了,她用前几天面对陌生人的最可怕的眼神盯着西林(可能非常可怕),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成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讲什么笑话?伦德大叔家里十四岁的女儿长得都比你高。”西林仍然笑着,却又更加温柔地抚摸零的头顶。“嗯~你们这边的人一个个不是像饿死鬼那样瘦弱,就是像蛮牛那样粗壮,在我的故乡,以体态匀称为美,那种健康的自然美才是真正的美。”零好像沉溺了,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适才走完了荒地,草原倏忽出现在面前,自眼睛所视延至地平线外,腐烂的树丫和干枯的小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绿色,与天空、云构成了和谐的三原色,一阵阵地微风吹过来,空气里都是让人舒服的凉意。“零,尽如你看到的,这是我生活了十数年的土地,尽管偏远,但是平和,镇子里的人都喜欢这个地方,他们说这里适合养老,还能听到外来者们的丰富故事,我十分热爱我的家乡。”“我想知道你的家是什么样子的。”语言间的断裂总是引人遐想,零沉默了很大一会儿,几次都想要抬起头说话了,却又缩了回去,刚认识零的时候,西林就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时候她的表情也像现在这样寂寞。但是他觉得这不应是值得回避的问题:所谓故乡,就是那个一天之内你能诅咒它数十次,却不允许别人多说一句闲话的地方。零盯上了西林的眼睛,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连那只平时不爱出现的花栗鼠(只在用餐时间活跃),也从兜帽里跳到了零的肩膀上,像是在充当场面。她深吸了一口气,西林也顿时紧张了起来。“其实,我是你们共和王国的公主,目前正被发动宫廷政变的头子追杀着,我的侍从和骑士们都在流落的地方失散了,我正要去和内务大臣会合,但我实在是没力气了,请给我一大捆牛肉干和面包......哎哦,我编不下去了。”这时天空辽阔广远,几束雷光轰了下来,西林揪着她的耳朵,准备把她扔下马车。“嗨嗨,我说我说好吧,别这么粗鲁,我要叫骑士团了啊!”“别在关键的地方插科打诨!”“比起这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些出身名门的人,皆是生来就高贵的吗?”“谦卑,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书里面写得多好啊。”西林摆了摆手。“当他们还是婴儿,需要把手抓到无需劳动而得到的食物上,或者还要尿床,让女仆洗上一个早晨的床被,这样的状态,很难被称为高贵。”“但是等到他们成长,懂得要对这个世界付出代价,名下有着无数人的期待和观望,自身意识到了荣誉的定义,并无畏无惧,终于扛起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这样的,才算真正的高贵。”“但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像是工具一样,哪里能找到自己的唯一归宿呢?但我们这些小村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是我们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而去迎合别人,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常给我讲:要是别人不理你,你又何必去理他。他有他的黄金蜂蜡,我有自己的酿酒。”西林想了想回答说,“就算是王子,如果他无礼而且疯狂,我也会拔出我的匕首。”零忽然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笑声。“很好很好,说得好,嚯嚯,不愧是本小姐亲自选上的旅伴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你的资质,实在不适合待在这个小地方,你庆幸被我带出来了吧。”“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西林黑了脸。“把车停下来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零忽然把脸凑了过来,几乎要贴到耳朵上了。“自出生以来,我就在不断地旅行。距离这里数万公里的一个地方,名为中国,意思是居中之国,共有九州,比这儿十数王国更加幅员辽阔。那里有一个唯一的帝王,统御九州之内的一切生灵。我的父亲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只是一众看得比所有人长远的先行者,作为代价,他的一身只能奉献给文化和思想,为了收集那片土地生活的所有部族存在证据,他走了很多地方,然后又在九州地图的边界结识了我的母亲--一个狂热的旅行家。我在塞北的风雪里出生,懂事的时候走遍了江南的烟雨,又被发现有很强的方向意识,于是我被他们当做了另一种工具,作为地图的绘制者和导向带在一起。来到了这片欧罗巴大陆,海洋萦绕,日不落的异方。”“那你的父母呢?”“或许是我不想跟着他们了,或许是你们这边的强盗太猖狂了。我早说过了,你们这边的人根本就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太粗鲁了。”“并不是那么愉快的经历吧。”西林望着苍蓝的苍穹,脑海浮现出这样的图景,一个小女孩,牵着父母的手,时而坐在马车上,时而跟着大人的脚步,艰难地在背后追赶。并没有一时的休憩,只是一直走着,一直走着。“意识到自己有这种责任之后,我就认真地思考了,并不能反抗这种命途,它会让你自然地走上必定的道路,哭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有一天不会哭了。我需要有勇气和完整的履历来完成这件事情--绘制你们国家整个的地图,到每一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怎么,作为一样被神明摆弄的工具,这样的责任,算不算高贵了?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因为我是外国人你就决定抛下我了吗?你难道不记得昨晚你对我我做过的事情了吗?你这个薄情的男人!”零自嘲地笑了。西林知道她指的是昨晚制止她半夜爬起来偷肉干的事情。他转头想了想,用十分诚恳的笑容回答她:“教我那个国家的语言吧。”零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动摇。她知道,这是西林对她微不足道、毫无理由、而又不可或缺的安慰。“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啦!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