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轰隆隆!

大地随着钢铁之躯的移动而颤抖。

轰隆隆,轰隆隆!

庞大的钢铁之兽拔山倒海前进着。

轰隆,轰隆,轰隆!

它推平了沙丘,倒塌了城墙,粉碎了废墟。

轰隆,轰隆,轰隆!

蔽日的阴影爬行,翻滚,冲锋,肆虐,毁灭。

注定被碾为平原的前方,两个小小的身影挡住了巨兽的去路。

 

试问我们为何受苦?

试问我们将至何方?

如果救赎不属于我们,我们又该为何坚持?

如果消亡不属于我们,我们又该走向如何?

 

圣象已无处可寻,白袍的少女跪在教堂里,对着徒留的彩色玻璃祈祷。

 

为何赋予了我们生命,却让我们注定在绝望中哭喊着死去。

为何否定了这个世界,却给我们得以在死地中求生的契机。

生命本身就如同谜语一般不得解答。

已然离去的神啊,您是为何而创造我的呢?

 

哒哒哒。

脚步声传来。

 

您在我们垂死挣扎的时候传来了声讯,却对我们的呼喊充耳不闻。

您在我们放弃希望的时候早留下神迹,却对我们的牺牲熟视无睹。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已然离去的神啊,您是为何而创造我们的呢?

 

“死神大人!”

游牧民打扮的男人闯入了教堂。

“方舟的右舷发现两个生命反应,是活着的普通人。”

 

既然离去的神啊,您当初何必要创造我们呢?

 

少女结束了祈祷,站起了身来。

教堂的大门被打开,长靴踏过了一道道的长梯,宽广的瞭望台上,白袍迎风舒展。

“通知指挥室暂且停下,但不要解除警戒。”

白袍下所藏匿的,是少女娇弱的身姿,和一杆银色的长枪。

“在我确认对方身份之前,绝对不要解除警戒。”

紧靠着瞭望台的护栏,少女将长枪架稳,眼睛凑到了瞄准镜上。

“能在这个世界里存活下来的,怎么可能会是普通人呢?”

 

方舟——这个在地面航行的巨型战舰,飞扬起遮天的沙尘,缓缓停止了前进。

 

“死神大人,我们能把声讯频道连接到你那里去了吗?”

挂在少女耳边的麦克风响起了恭敬的请示。

“接进来。”

“是。”

“沙……”

结果首当其冲的,竟是一段刺耳的杂音。

然后是掺杂在其中的,两个女生的大呼小叫。

“看哇,好厉害啊,小花!看那艘绑着履带的船!”

“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吧,那东西可是装备着武器的啊……”

“可是它既然停下了,就是说想帮助我们吧?”

“万一是停下来瞄准的呢?”

是两个笨蛋呢。

透过瞄准镜,少女看见了来者的模样,是一高一矮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性,以及两台机车。

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

越是这么思考,少女便越是觉得不安,原本只是托着枪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扣上了扳机。

能以这么简单的装备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这两人绝不会像看上去那样单纯。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耳麦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交谈声。

“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些吧?”

“所以说你是笨蛋。”

“说别人是笨蛋的人请螺旋升天好然后垂直落地吗?”

“笨蛋请把自己绑在价值四百万美元的火箭上去炸死三十个恐怖分子好吗?”

“你这家伙死了之后一定会被蛆吃得很干净的,而且那些蛆都会被你的肉毒死。”

“你这笨蛋死了之后一定会拖着烂掉的四肢到处跑,因为你笨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噗嗤。

全神贯注瞄准的少女最终无法忍耐下去,笑出了声。

“你这样子是不打算好好说话咯?”

“我和你有什么话好说啊?”

“有啊,你可以说你爱我。”

“你爱我,叶子?”

“我当然爱你啦,小花。”

“诶……等等,你……”

“开玩笑的,你早就猜到了吧?”

“诶……对,不对……喂!”

真是够了……

少女收起了枪,从瞭望台上走下。

“这两个人没问题,派辆车过去,把她们接上来。”

哒哒哒。

长靴踏过长梯,白袍轻飘飘地跟在少女的身后,她再度回到了教堂门外。

强烈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上斑驳出五彩的影子,拼凑成了圣子诞生的模样。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吗?

少女呢喃着,关上了教堂的门。

磅。

 

少女被世人称为“白色死神”。

因为不离身的白袍,因为同样不离身的银色长枪,还因为飘忽不定的行踪和悄无声息的暗杀手段。

极为有限的数次目击,都只看到了遍地尸体错愕的表情,和一个披着白袍离去的身影,但死神的名字却被传唱过了沙漠商路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死神只袭击抢匪和军方运输队,而民间运输则绝不染指,在危险频发的商旅之间,死神是仿佛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即便死神会毫不客气地收走因持有者丧命而无主的货物,但比起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和杀人不见血的军方,死神都要崇高太多了。

但即使如此,白色死神终究不过是一个强盗。

人们绝不会想到,在天火坠下那日,站出来引导他们求生的白色死神,白袍之下的竟然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少女。

少女带领着从贸易站逃亡的人们,找到了方舟,教会了他们驾驭方舟的技巧,教会了他们在沙漠生存的技巧。无意间,也教会了他们统一信仰,不对某一个神和某一个宗教尽忠,而是膜拜同一个降下了天罚的神明,膜拜在天罚中拯救了世人的神明。

她告诉人们,她行踪不明的父母,给她起名为诺娅。正如神迹里描述的一般,背负死神之名的诺娅,永远不会在灾祸中舍弃他们。

即便她明知方舟无法靠一人驾驭。

即便她清楚开启方舟的代价是什么。

为了拯救能够拯救的,诺娅毫不迷惘。

她收缴了其他人的武器,成为了这群人的领袖。

由打捞的战舰遗骸重构而成,体积庞大的移动要塞“ARK”,在末日侵袭的大地上航行。

诺娅坐在舰桥的王座上,俯视着膜拜死神的人们。

“创造我们的神明抛弃了我们。”

她倚在王座上,一手托腮,一手支着枪。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远比抢匪和军队更可怕的东西肆虐。”

她的眼睛望向高处,望向了看不到一个人的地方。

“就交给我吧……你们的安全,全部交给我吧……就像最初的那样,我会保护你们的。”

眼前是钢铁的天顶,毫无生气,毫无乐趣的死物。但诺娅执拗地不肯再低下头。

“相信我,我可是白色死神啊,你们的生死,我可不能由别人说了算。”

眼神也如钢铁天顶,毫无生气,毫无乐趣的诺娅。固执地不愿展示给人们看到。

“但我不是你们的神,你们不要再崇拜我了……”

木讷的人群没有任何回应。

“求求你们,不要再这样了……”

一片死寂。

 

外形如同伏地而走的战舰,舰长四百米,全身光是装甲就重达六万吨,甲板上满是巨大的炮塔。这艘比世上任何一艘战舰都要庞大的怪物的底盘,则更像是一辆大得夸张了些的坦克,厚实的底部紧贴着地面,靠履带驱动,不计身份地碾压过任何挡在其恐怖战锤似尖端的障碍。

从这庞然大物中驶出一部吉普车,不一会儿便引领着两部摩托驶回。

“哇,这家伙……可真是够大的啊!”

舱门缓缓关拢,叶子站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四处张望。

“远远的看也不过如此,结果里面光是一个停车场就那么大……”

“毕竟是那个会随便放弃的人想象出来的,工程量什么的随口就编出来了,内部结构是毫无根据的一通乱搭也说不定。”

小花从附近的补给站归来,手上领了两只小小的汽油桶。

“尽量不要给人家添麻烦,补给完了就离开吧?”

“不和这里的负责人打个招呼,不觉得不太礼貌吗?”

“随随便便就和这里的负责人搭话,不也很不礼貌吗?”

咚。升降机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调侃,她们一同望向声音由来的方向。停车场的深处,一部能同时停下十六部汽车的升降平台正在降下。

平台上,为数众多身着不同服装,表现出不同姿态,但皮肤都留着太阳烙印的人们,簇拥着一位身披白袍,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白人少女。少女站在平台的最前方,高傲地俯视着低处的两人。

“上午好,两位,欢迎登上‘方舟’,我是这艘战舰的指挥官,诺娅。”

少女的声音充满了领导者的威严,和因此带来的沉重疲惫。

“从现在起,二位就是这方舟上的囚犯了,如果有异议的话,二位可以立即表示给我看。”

“诶?”

“一上来就……”

咚。升降机降到了底部,诺娅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很快便在两人身边围了一圈。

小花和叶子背靠着背,慌张地看着包围自己的人群。

“等一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我们可是一点恶意都没有啊……”

“小花。”

叶子小声地打断了她试图进行的解释,附在她的耳边说。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就像是僵尸一样?”

小花这才注意到,包围着自己的人,虽然看上去都十分的健康,可他们的眼睛里却一点光芒都看不见,像是个精致的蜡像,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

“我有异议!”

叶子举起了手,大喊出声。

“哦?”

诺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你有什么问题?”

叶子依旧高举着手,紧锁着眉头,过了半晌之后,才斩钉截铁地问道。

“监狱里面有没有红豆冰啊?我现在真的非常的渴。”

噗嗤。

自从发现这两人以来,诺娅笑得非常频繁,她蔑着眼睛,以无可奈何的语气回答两人。

“我可没说你们会进监狱啊。”

“什么意思?”

“我有开始就说了,从现在起,二位就是这方舟上的囚犯了……和我一样。”

 

发现那些人缺失了什么,是启动方舟后一个月里的事。

从一开始收缴了武器,拥有唯一一把枪的诺娅,确信自己的领导地位暂时是安全的。

可这安全让她有些不安起来。

或者说,未免太过安全了一些。

诺娅虽然和这些沙漠住民不是一个种族,但自幼在此长大的她很清楚这些人和沙漠本身一样多变。沙漠上建立的文明从来不曾稳定,匪徒,叛乱,恐怖分子,等等麻烦的事端都是在此产生的。

所以诺娅作好了准备,有人会背叛,谋反,造成危险的准备。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己救下的这些人,像是机器一样,满足于自己的位置。

自己所救的这些人,仿佛将她视为神祇,对她言听计从。

他们不会怀疑。

他们不会反对。

他们不会抱怨。

他们不会偷懒。

他们甚至不会思考

“求求你们,不要再这样了……”

诺娅恳求着他们,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他们只会憨笑着安慰诺娅不要伤心。

他们没有灵魂。

他们只是一种名为人的制造物。

诺娅为了拯救这些人,启动了方舟,将自己囚禁于这钢铁的牢笼中。最终拯救下来的,却是一帮提线木偶。

方舟上没有救赎,只有属于诺娅的一人之国。

 

为什么不抛下他们离开呢?

 

她伫立在教堂内,面对倒塌的圣象问出这个问题。

 

虽然是虚假的回忆,但那也是自己诞生之初便拥有的宝贵记忆。

 

她只能想到这样的答复。

可连这仅有的答案也被否决了。

 

“那并不是回忆,是创作者赋予你的‘设定’。”

小花与叶子坐在方舟的餐厅里,坐在诺娅的对面,得意地望着舷窗外的两个太阳,满怀幸福地咀嚼着红豆冰。

“那一天里你都做些什么呢?”

叶子这样问诺娅。

“我救了他们。”

诺娅含着什么都没舀的勺子已经持续了十分钟,眼前的冰品快完全化成饮料了。

“两个太阳相撞的时候,我原本是和谁正打算去交易站的,那时候我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她对我说‘想救下这些人的话,快去找到方舟’。然后不知怎么的,我便知晓了方舟的位置,不知怎么的,我便启动了它,将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带了上来。”

“你原本不知道方舟是什么?”

“不知道,直到那一天,我才一下子明白了方舟的位置和用法。”

“你刚刚提到和一个人一起,那个人是谁呢?”

“不记得了。”

诺娅努着嘴让勺子上下摆动起来。

“只是觉得有个人存在过,陪伴了我一段时间,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我记得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唯独那个不存在的家伙,不记得了。”

叮,小花用勺子敲打半满的玻璃杯。

“这样子的话,情况就解释得通了。”

“唔?”

诺娅看着她,撅起了嘴。

“那是个被删除了的角色。”

“什么?”

“你想不起来的那个人,是过去曾和你一起冒险,但最后被创作者认为是多余的存在。你想不起来他的身份,是因为他被创作者给删掉了。但你记得他存在的痕迹,这是你真真正正的回忆,而不是与生俱来的设定。”

当啷。

诺娅将勺子丢在了满是冰水的杯子里。

“你能解释得更明白一点吗?”

“就是说,你白色死神的身份,和关于方舟的一切,都是设定好的,你一定会做的事。它们是和你的选择无关的,既成事实一般的存在。你只是按照创作者遗留给你的意志在做本该做的事情,但是创作者并没有设定你和众人搭上方舟之后的事情,所以失去了脚本的他们都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已经形成了独立人格的你,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又无法摆脱脚本的设定,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不知所谓。”

诺娅对小花的长篇大论嗤之以鼻,尽管小花试图弥补,却被她阻止了。

“可是……”

“你可能满腹经纶,但是我实在不想听这种拐弯抹角不着重点的演讲。”

“换句话说……”

出场解围的,是已经将红豆冰吃个精光的叶子。

“诺娅你读过小说吗?”

“读过,怎么了?”

“我们都是小说里的人物,而且是写了一半就被抛弃的小说,而诺娅你的情况可能更糟糕,也许只是个存在于设定里,有过寥寥几笔描述的人物。”

“……”

面对说出惊人之语的叶子,诺娅的表情显得很平静。

“你说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这样,我和小花都是同一部小说中的角色,我们一起按照作者的安排经历了很多事情——那些被作者写下的内容。那些被写下的,我们都切身经历过的,才是我们的回忆。而那些被强加给我们,让我们‘回忆’起的东西,只不过是作者一时兴起的设定而已。”

“你是想说……”

诺娅的表情依旧平静,而且平静得有些可怕。

“我头脑中的回忆,和我知道的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只是写出我这个角色的作者写在我的角色注释上的内容?”

“对,正是如此。”

“啊,原来如此……”

诺娅长吁了一口气。

“简直是一派胡言!”

冰水因为餐桌的颤抖而溢出,诺娅痛恨的一拳差点将固定在地板上的餐桌给掀过来。

“我出生以来的记忆,我四处冒险的记忆,我这么多年来积累的回忆……你们凭什么在这里瞎说一通就给否定了!”

“但实际上,你自己也说不清楚过去经历过什么吧?”

“我……那你们又如何呢!”

“你比我们的状况严重得多,我们都清楚自己的旅行进行到过哪里,知道我们的朋友因何加入又因何离去。而诺娅你不知道,因为你被创作之后,还没有自己的故事,只有一个含糊不清的设定。”

“闭嘴……”

“你记得自己为什么握枪吗?你记得自己朋友的名字吗?你记得每晚做的噩梦吗?”

“闭嘴!”

“那个和你一起冒险的人,是男是女,是大人抑或只是个孩子,这些你不全部都想不起来吗?”

“我说给我闭嘴!”

哗啦。餐桌被掀翻,怒不可遏的少女取下了背在肩上的枪,对准了两人。

“我会杀了你们的。”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个头高大的叶子挡在了小花的前面,张开了手。

“好吧,至少这回你知道自己杀掉的是什么人了。”

砰!

枪声透过走廊与管道传遍了整架方舟,人们抬起了头侧耳倾听,在听不到什么动静之后,又低下头继续做起了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