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抹去的时间·亚南·混沌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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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毒蛇的撤离直升机被击坠已经过了三小时,他被那群不知道从哪来的游击队疯狂追击着,逼进了彼此之间最熟悉的炼狱丛林之中。

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他跟队友前两天就在那边撒下了生化剂,覆盖范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大。他亲眼见过的,被那些东西搞得半死不活、不像人不像鬼的亚南人。

肢体扭曲,皮肉融到一起去,像是给白磷弹卷入的人体一样,却是活着的... ...

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自己决不能死,自己得活下去... ...

毒蛇一边不停自言自语着,想给自己打起精神,一边警惕脚下是否有陷阱。他们曾也在丛林里遭遇过地雷,那可不比生化武器来得让人轻松。

身后无数叫嚣的声音凌乱传来,是一如既往亚南游击队爱用的伎俩。他们把落单目标赶进陷阱区后,就会开始恐吓对方让其心理崩溃,兵不血刃地完成杀戮。

“妈的,我才不会让你们得逞。”

毒蛇跌跌撞撞地扶着树木走向深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但还是坚持着没有倒下。他的飞机坠落后,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现在连眼前的一切都只剩下血色,不知道是血液进了眼睛,还是出现了别的问题。

几阵枪声从身后响起,零散的子弹打在毒蛇附近,他意识到那些亚南猴子虽然没有找到自己,但确实还是掌握了他的一点方向了——想到那些人数众多的家伙靠近过来后会做出的事情,他就不免产生了恐惧。

如果是状态完好的情况,或许他会选择设立陷阱,在这反杀掉那些家伙。但是现在别说行动,就连看东西都有些障碍,而且... ...自己发送出去的求救信号,也一直没人回应,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前来救援的可能性。

自己不能死... ...绝对要撑下去... ...

自己的支队已经差不多全员阵亡,自己是硕果仅存的那条毒蛇。哪怕是爬,也要爬回白国去!他是英雄,他一定要凯旋... ...

昏昏暗暗的思维越发飘散,毒蛇跌跌撞撞地一路歪倒出去,但他还是保留住了最后一点意识,在昏迷之前摸向了附近的一条急流。

上帝保佑白国——他无声念着,随即投入其中。

在彻底黯去的血色之中,他听到无数枪响随着纷乱的声音传来,子弹卷入河流里,然后失去力道。 可笑的猴子们——毒蛇最后讥讽地笑道,然后终于彻底昏迷过去。

紧接着,就是黑暗。

说不出有多久,有多长,有多深邃的黑暗。

在黑暗之中,隐约有着奇怪腔调的人在交谈。然后自己的身体被拖动了,然后自己的身体被放下了。

是被抓住了吗?毒蛇在黑暗中,隐约浮现了这样的概念。但马上,他就否认了这一可能性。

不可能的... ...

不可能的... ...

被那些天杀的抓住,不可能还能这么舒服地躺着。

就像... ...

被细心呵护一般。

猛然睁开双眼的毒蛇一眼就看见头顶的草板,他下意识就要撑起身体,但疼痛却让他力气不支地倒下。在吃痛出声的同时,他才发现自己血色的视野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像地狱一眼,粘稠而黑暗,困死了自己——而面前,正有一个血淋淋的女孩脸孔在凝望自己,猩红的眼眸中全然是一片晦暗。

毒蛇几乎瞬间便失控了。

他下意识想对其进行攻击,但身体却像沉重而回响疼痛的铁块一般,逼着他软弱地倒下,眼睁睁看着那个‘恶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即,一只柔软的手掌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毒蛇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普通小女孩,耳边突然传来了带着口音的通用语——

“别乱动,你的身体积累了太多疲劳跟伤势,一次性爆发了。不想下半辈子不能动,现在就好好让小丽看看。”

毒蛇用尽全力往后仰头,才看到一个高而瘦的‘恶魔’倚在门框边上看着自己,那是个有着东方脸孔的恶魔,像那些亚南猴子一样,但奇怪的是他血淋淋的脸上却是带着笑,眼里也没有恶意。

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这个大人看到自己却没有攻击?

“你们... ...”

“我叫建军·李。”那大人走到旁边半跪下来,拿起女孩旁边的碗开始搅拌起其中的东西,他的通用语虽然不怎么标准,但至少还是毒蛇能够听懂的范围之中。毒蛇怔怔看着对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他们的那些援军。”

“对的,我曾是。”名为建军的东方军人笑了笑,把碗递给了旁边的女孩。那女孩接过碗,用手捻起了里头柔软的东西来——在毒蛇视野里,这些东西就像血肉模糊的肉泥一样恶心,但女孩却坚持按下了他的身体,把那些‘肉泥’敷在了他的身上。

“你要做什么?你要往我身体上倒什么鬼东西?”

“别担心。”建军比划着对毒蛇解释道:“这是我找的草药,能治疗你的伤。我是个医疗兵,因为某些原因,我跟我的兄弟们走散了,碰巧救了被地雷炸伤的小丽,现在算是收养了她。”

闻言,毒蛇突地有些发怔。他顺着建军的指头望了过去,才发现那‘血淋淋’的小女孩失去了一条左腿,半边左耳。就连她托着碗的左手,也少了三根指头。而她旁边,正放着木头做的拐杖。

“她听力不是很好,但你也不要一惊一乍的,别吓着孩子。”

建军说着,便对那名为小丽的女孩比划了几下什么,那小女孩点了点头,随即就拄着拐杖起身走向屋子另一边。而他则接过小丽的碗,帮毒蛇敷起下半身的肌肉。

“为什么?”毒蛇静静看着他,眼神满是不解跟警惕。“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我只是个普通士兵,没有价值。”

“哈?哈哈哈哈哈... ...”建军停下手中动作,突然笑了起来。他那笑容在视野受损的毒蛇眼中,简直就是令人胆寒的恶魔大笑。他皱起眉头,想知道这东方人到底要搞什么。

而建军笑了好一会,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面露不悦的毒蛇,才捧着碗深吸一口气,轻轻叹息道:“你误会了,我什么也不要你做。”

“哼。”毒蛇不领情地甩过头去,显然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话语。

“不信的话,等你伤势恢复就知道了。”建军看着满以警惕与冷淡面对自己的毒蛇,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淡淡笑了起来。毒蛇偷偷瞟来,看着他的笑容中浮现怀念与自豪的色彩,一时间有些恍惚。

“我已经不用再打下去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赢了!如果不是出了岔子,我早该回去建设我的祖国了。但现在我跟小丽的伤都已经养好了,我可以回家了,带着小丽一起。”

听他那么一说,毒蛇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确实,那些人早就开始撤军了。他们没有被困在这片泥沼中太久,有些太过识相地选择抽身离去。面前的男人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被迫滞留在这里这么久。

“随便吧。”

毒蛇深深闭上了双眼,任由建军给自己敷起了药。他仍保持着警惕,但现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被人欺骗总比被人折磨来得好一点——虽然他是这么想着,但是... ...

似乎没有欺骗。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平常,平常到毒蛇不得不开始相信建军的话。要不是他保持着常年的一份警惕,恐怕早已放下所有‘矜持’跟建军成为了朋友。但白军这些年来在亚南人那里吃的亏不停地在警告他,这里的异国人并那么好信。

他保持着相当的冷漠在抗拒着两人的善意。

直到日子过去大半个月,他也仅仅是会对给自己做饭的小丽说声谢谢——往往这时,对方都会没好气地给他丢了个白眼,显然对毒蛇一开始怀疑自己饭菜有毒的举动有所‘记仇。’

但毒蛇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是必须的。

是,很多人都有在各种情况下对那些亚南人产生了同理心,但结果呢?

他活下来,这比什么都更能验证自己的‘权威性’。

伴随着日子经过,毒蛇也终于能站起来简单地行动了。建军对此很高兴,开始跟小丽一起收拾起了东西。他们在这边隐居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安稳的,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毒蛇,早该搬家躲避游击队了。毒蛇看着直到自己能动,才开始收拾行李的两人,一时间也有些百感交集。

但建军两人依旧还没能走。

因为毒蛇还没有真正痊愈。

他现在仅仅是能走,却不是很方便。毒蛇总觉得让他们等自己毫无意义,但建军却坚持要先带他离开——建军坚持认为,在现在,白国人的命比什么都招那些人的仇恨,如果他们把毒蛇丢在这里,就跟没救一样。

毒蛇有些动摇。

他感性在告诉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友谊。但他理智却还健在,他知晓作为‘弱势’的自己如果被他们带走,很可能就会出事。

他是绿贝雷的毒蛇,身上背负的信息量可比他撒谎说的普通士兵多得多。

但他是个人类。

他能成为如此之深涉入黑暗,又如此成功的毒蛇,恰恰不是因为他足够机械、而是他足够充斥人性。

他不可能对两人的这些行为完全漠视。

思来想去,又分别反复问过几次建军与小丽这附近的敌情,毒蛇终究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秘密联络器,给自己的上级报了个信——在往日里,于不能完全确定安全的区域里呼叫救援,无异于在拿兄弟性命犯险。

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极致了。

如果救援来了,不妨也可以捎上那两人吧——毒蛇托着腮看向远处的丛林,眼里虽然还是一片灰暗的血色,但鼻尖的风儿却从未如此清新过。他贪婪地嗅着这亚南里少有的清风,有些兴奋地盘算起了计划。

那两人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能够确认他们并非间谍的身份,那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政治方面的阻碍,不管是送他们去东方,还是带回白国,都是相当方便的。

虽然他不能理解建军所说的那种‘扛起枪当兵,握起锄头做农民,丢下锄头还是医生,就是能做贡献’的理想。 但... ...似乎也不赖。

那样的人或许不会跟自己回白国。

但...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现在需要想的了。到那一天,他会有自己的抉择。

想着,毒蛇露出了笑容——于亚南的丛林深处中。

然后平淡而带着些欢喜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建军跟小丽都已经收拾好一切,时刻准备着离开。毒蛇也总算能强撑着跑上几十米,不显得那么累赘了——他做好准备,不想让那两人这样苦苦等下去。如果自己的救援飞机不来的话,那么他就跟那两人一起走。

待到了中越边境,自己再折向印度求助也未尝不行。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毒蛇终于等来了白军部队的飞机——

然而,在听清楚引擎声的时候,刚跳起来欢呼的他的笑容就那么僵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那是你们的飞机吧?”听着飞机声音,自认深处隐蔽点的建军倒不是很担忧。他看向面如死灰的毒蛇,有些疑惑地问道。

而下一刻,直勾勾望着天空的小丽开口了。

“叔叔,天上掉下来好多大黑瓜。”

那段往事的细节,毒蛇已经想不起来了,唯有这句话,像烙印一样被刻到了他的灵魂之中,只是稍微想到就会像刀割一样疼痛。

他跟建军在那时候都意识到了不对,白军出动的是轰炸机,以范围清理的方式开启了洗地空袭。第一波的袭击冲击波把前头的丛林全部覆盖毁灭,也让小丽摔倒在地。没能明白过来事情真相的建军,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拿起枪、一边开枪一边往另一头逃去。

他意识到小丽跟毒蛇都不可能跑出飞机轰炸圈里,只能希望自己能够吸引住轰炸机的注意力,救下那两人。

而毒蛇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了,为一个异国人而牺牲需要多大的勇气,乃至于撕裂灵魂,声声怒吼像是盖过了飞机引擎。

吼了两嗓子,毒蛇也没能把那耿直冲出去的建军喊回来。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跑向死亡,只能咬牙抱起痛哭不已的小丽往已经轰炸过的地方逃去。他是白国人,他知晓自己的部队会有什么样的习惯。

那个男人死定了。

人是不可能跑出轰炸机空袭范围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呼叫来的救援会变成轰炸,他不明白为什么上级会想把自己也卷入袭击里... ...

现在,他有太多太多不明白的东西。

怀中的小丽在以他见过最激烈的声音哭喊着,而那位来自东方的医疗兵则背向他,一路向着死亡进军。

阵阵轰鸣接阵阵轰鸣。

一阵爆风从极近的距离袭来,让体力不支的毒蛇重重跌倒在地。他绝望地看着前方燃烧的树林,再清楚不过自己还没跑出轰炸圈外——小丽从他怀中摔到地上,拐杖飞出去数米。

他们两人就这么隔着一颗被风吹弯了的野草对视着,毒蛇几可以读出小丽那稚嫩的眼神中有多少绝望跟恐惧。

“别害怕!孩子!别害怕!趴着就好!趴着就好!”

眼里的血色不知道为何开始退去,毒蛇看着视野中越来越清晰的小丽,哑着嗓子低吼出声——那个皮肤有些发黑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出现在他视野里过。他直至今日才能确定地辨认对方的脸,而不再是浸泡在血色的世界里。

但不管怎么喊,小丽却依然是哭着爬了起来。毒蛇这才意识到,对方的耳朵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目呲欲裂,看着天空飞过的巨大阴影,拼尽全力的... ...

拼尽了全力地想冲上去把那女孩压倒下来。

巨大的信念让他奇迹般地挣扎起身。

但下一刻,紧绷的弦就那样断开,使他瘫倒在地。

毒蛇无力地倒在地上,感受不到自己身体任何部位的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天空落下无数‘巨大黑瓜’... ...

把他,把小丽... ...

全都覆盖在了死亡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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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他们擅作主张地以为我已经死去,潦草地发动了那次‘报复空袭’。明明发生了那样的丑闻,但我回国后,所有人却要么都当我死了,要么当我是战败的废物。”

比利红着眼看向旁边的爱德华,声音冰冷得像失去了感情。

“所以,告诉我吧,年轻的神父。”

他的神情麻木而悲哀,在月光下没有一点灵魂的痕迹。

“我这样的灵魂,能得到救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