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曾幽怨困于心殇

白都午后的街头,繁华不减,依旧车水马龙。在充满活力的这座城市里生活,似乎从来不会有人感到疲惫。午后的阳光洒在高楼之间,缀起光影斑驳绚烂。偶尔有旅客停留下来,用手中的相机为这座城市留下刹那永恒的纪念。

这座城市还在崛起之中,似有着无限活力,那些不同于菲尼大陆文明的风貌,更是在这份活力之上璀璨发光。连带着的,那些为这座新生城市、乃至这个国家而努力的人们,似乎也成为了这城市的风景之一。

而此刻,在旅客众多的街道一角,向政府呼吁着自我心声的群体正在修整着队形,那些初次见到他们的旅客,一时间也因为好奇而停下脚步。更有甚者直接掏出相机,在他们之中大大方方地合了个影。

一个面朝他们、靠左在巷角避暑的流浪汉冷冷看着这一切,有些鄙夷地阴笑着,但目光却久久没能从这上头移开。

人群是那么纷乱,午后的白都到处是暗藏节奏的声响。那些声声吆喝的商贩,那些壮志酬筹的游行者呐喊,一切都交织成特别的歌唱。

也正因此的,让那流浪汉甚至忽略了那靠近自己的脚步声。

直至他身上的阳光被阴影盖住,直至一个熟悉而冷冽的枪口指向他额角,那流浪汉才猛然回过头来——他下意识想用出夺枪技巧,但他身子一动,那件盖在身上的大衣便从肩膀上落了下来... ...

露出了右边空荡荡的袖管。

流浪汉的脑门顶上枪口,但他眼里却没有一丝恐惧。

他只是错愕地朝着右边看去。

那是万般不敢置信的目光。

“前绿贝雷特殊行动队‘山猫’的唯一存活者,‘毒蛇’... ...”

持枪者的声音从上飘来,让错愕中的流浪汉眼神一凛,猛地扭过头来。几在同时间的,那枪口也从他脑门上移开,把那男人的面貌显露在流浪汉面前。

那是个身穿陆军军官服装的高大中年男人,他戴着一顶贝雷帽,横着一条刀疤的沧桑脸庞满是惊喜的表情。

流浪汉本是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但在看清对方的瞬间却愣住了。

“比利,你到底去了哪?”

男人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感情,猛然跪倒抱住了这位老友。他激动得连话语都哽咽了,只知道抱着流浪汉不停说话。

“我们一直在找你!你这混蛋!你没有回蒙大拿州去,你怎么跑白都来了?你这混蛋,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霍华德?”被猛然紧紧抱住,流浪汉还有些诧异。他试探似的喊了声对方的名字,却被对方在肩膀上打了一拳。

被称为霍华德的男人像抱够了似的把他推开,有些恼怒地骂道:“你这混蛋,你都躲哪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们不是一起入伍、受训的好兄弟吗?我差点就为你举办葬礼了!”

“我... ...”流浪汉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没有把下半句说出来,他苦笑一声,用左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这位老朋友冷静一点。

“我找了你好久,真的好久。你是我的兄弟,也是我们绿贝雷里的传奇,可你却在战后消失了一样!我生怕你出事了,不停地在跟管理局的人吵架,那些无能的家伙根本找不到你... ...天杀的,要不是我刚好来到这听到点风声,我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

看着面前落魄到难以想象的比利,霍华德深有感叹。经过这些曲折的寻找,在见到比利的这一会,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一开始听到消息,他就有些心理准备了,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兄弟的身上还飘着挥之不去的臭味,连同那断手落魄的模样,让他真的陌生又心酸。

“为什么你会沦落到这样?”霍华德怔怔往旁边看去,在这巷尾的垃圾桶边正铺着几块纸板,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比利的床。再看比利胡子上满是面包碎屑,他就知道这兄弟也根本没有吃好。

霍华德红着的眼眶快滴出血了。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站了起来,暴跳如雷地怒吼道:“妈的!妈的!退伍军人管理局的官僚在吃的什么粮?他们根本没有安置好你!妈的!他们根本没有管你!我操!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我要跟他们打官司!不,我要去把负责人揪出来打!”

“不是他们,是我。”

看着激动的老友,流浪汉却是有些不冷不淡地接了句话。他看向被自己的话语打断愤怒的霍华德,苦笑着说道:“我不想去疗养院,我不想被当做疯子看。我知道,我每晚都会做噩梦,经常都当自己还在亚南。我是还时常怀抱着那颗参战时的心,可我也清楚,我不是一个疯子。我不想去那里,我不想被他们当做精神病处理,所以我写了份申请就离开了。”

“申请并没有通过... ...你是属于偷跑的,所以你没有享受到那些权益。”

霍华德怔怔看着老友,慢慢半跪了下来。他看着对方那对有些浑浊的眸子,心头像针扎一样刺痛无比。

“你吃了多少苦?老朋友?”

“哇喔——”流浪汉挑了挑眉,故作轻松地笑道:“也没多少。我算是运气好了。”

“我有回去过,但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家人了。而那边,那边变得有点让我认不太出来了。最近,国家还在搞各种设施,那里的人都说是建核弹发射井,自己也去学着建什么防空洞。我被他们搞得都有点紧张了... ...而且,那里没人要我,霍华德。我断了手,已经是废人了,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但他们连洗车店的工作也不给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怕我,那些人简直像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要驱逐我!”

尽管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但流浪汉的声音还是哽咽起来。他看着街道远方,双眼都变得通红了。

“我在那里... ...我找不到家。所以我想来找一下一起退役的绿贝雷‘野熊’,谁知道他死了。他的姑妈告诉我,他最后的时候... ..天呐,他接触过橙剂,去世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样了。你见过他的,他像熊一样强壮。可是最后... ...他就像一具蜷缩的干尸,而当时他还活着... ...”

“比利... ...”

霍华德痛心地看着老友,无需再多言语的,他就理会到了对方心中无尽的苦痛。

“霍华德。”流浪汉突地单手抓住老友肩膀,热血不再的脸上满是灰败的迷惘。“我是否不该回来?”

“你怎可这么说?”

霍华德瞪大了双眼,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可是让他们胆寒的毒蛇!你是亚南战争中的无名英雄!是你们的小队在黑暗的最前线战斗,是你一手拉回了无数士兵的生命!为什么连你也会怀疑自己?为什么... ...”

但他话未讲完,肩膀就猛然一疼——流浪汉猛然手掌掐紧,将脸靠近过来,几乎紧贴住霍华德的脸,眼中满是怨毒。

霍华德愣住了。

那是一张何等扭曲的脸庞。

眼神中充满憎毒,表情却悲伤到了极致。

他紧咬着牙齿,那颤抖的肌肉在下颚旁鼓起,像只斗牛犬一般。在霍华德的缄默中,他的声音像滚雷般低闷地响了起来:

“我回到祖国,所有人都不欢迎我。我一遍又一遍向他们强调我是亚南战争老兵,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不仅仅是觉得光荣。而是... ...我是个人,我是个士兵。我出征时,他们希望我凯旋,我承诺我会回来。所以我信守承诺,我回来了,我到家了。可我到了家,却发现已经没有家人了。那些人的目光是冷的,他们的心也是冷的。在街头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那样看着我,好似我是一个怪物,一个杀人凶手,乃至让我的勋章都黯然无光!

那是什么目光?那是什么目光!我真恨不得自己也跟同袍一起死在亚南!我回到家了,这里没有同胞在欢迎我!我即便想找洗车店的工作,老板也好像担心我会突然掏枪把他杀了一样怕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一个回到家乡的士兵啊!”

霍华德静静看着老友,看着他眼中的情绪逐渐浑浊,终究变成脆弱而沉重的悲恸。他的声音越发模糊,最终变成了心碎的哭泣。看着这样的老友,霍华德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紧紧搂住比利,轻拍他的背部,承受老友的所有痛苦。

那些泪水浸透了他的肩章,与这些荣耀融为一体。

霍华德看着比利空荡荡的袖管,鼻头也酸涩得有些经受不住。

这是他记忆中的老友,那铁骨铮铮的无名英雄啊... ...

“我带你走,兄弟。”

霍华德忍下心头的苦涩,把老友扶了起来。

“既然我找到你,我就不会再让你流浪,你永远不会缺一个家的。”

流浪汉怔怔看向霍华德,对方通红的眼里满是认真。显然,这是霍华德以最真挚的心许下的诺言。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看着老友那关怀着自己的目光,他终究没有开口,只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霍华德两眼发亮,忙放开了老友让他自己站立,而自己则擦了擦眼角,朝巷子外喊道:“准备出发!”

不知道是朝谁嘱咐的。

而马上的,霍华德又回过头来热切地朝老友问道:“你还有东西要拿吗?”

流浪汉拎起那件老旧的大衣,摇了摇头——霍华德马上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问了个蠢问题,他尴尬地笑了笑,帮流浪汉将那件大衣套到他身上去。

“谢谢。”

流浪汉微微颌首,便抬步往前走去。他既已做好决定,当然不会感到任何扭捏。倒是霍华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连忙追了上去。

一走出小巷,太过热烈的日光便让流浪汉有些不适。他侧头眯了眯眼,就看见了个熟悉的警察站在路边——而那正是先前来驱赶他的那个持有α1911M1的警察。

看着那个曾经有些嚣张、此刻却拘谨地站在一边的警察,流浪汉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霍华德,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对不起!”

那警察站在一辆福特车旁,看着流浪汉的眼神已带了些畏惧。他缩头缩脑地道了声歉,但对方却是无视了他,只轻车熟路地与他擦身而过、自己拉开副驾驶坐了进去,让他好一阵尴尬。

而马上的,霍华德也跟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尴尬的小警察,不禁有些好笑。在发现老友上了副驾驶座后,他便直接越过了小警察,自己去到了驾驶座。

“这?长官?”

那警察脸都有些发青了,站在原地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您、您、您... ...”

“上车。”霍华德冷冷一瞥,就让那警察身体一抖。在意识到霍华德真的想自己开车时,他才有些心慌地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天呐,怕是只有上帝才知晓他有多惶恐——居然是这位长官为他开车!

好吧,虽然他可能是想给那位流浪汉先生开车,但这也... ...

小警察慌得脖子通红,紧张地像个处男般在后座上坐立不安,但前头两人却没心情去理会这家伙了。

霍华德绑好安全带、安逸的坐在驾驶座上,用眼角余光看着老友艰难地以单手扣上安全带。他没有开口,只手指无声敲击着方向盘等待。直到老友把安全带绑好,他才停下手指动作,熟练地发动汽车。

“上一次我给你开车的时候,还是载你去赶飞机。好像也没多久啊,怎么又感觉过了那么久呢?”

霍华德轻轻转动方向盘,缓缓驶过街头。他看了一眼旁边表情复杂的老友,有些没话找话地开了口。

流浪汉静静看着窗外街景,听见话语,他也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看你军衔,你现在都已经是少校了,怎么还喜欢给人开车。”

“这也看对象的,如果是... ...”

“停。”

车子驶过一个街角,流浪汉突然开口,顺势也打断了霍华德的话语。霍华德反应迅速地踩下刹车,有些好奇地望向老友。

“怎么了?”

但流浪汉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摇下车窗,望向了外头的蛋糕店。霍华德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正好对上里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诧异的目光。那女人穿着蛋糕店的围裙,头发也盘在脑后,看见这边的时候,她脸上满是不敢置信,随即便匆匆跑了过来。

霍华德先是有点诧异,但马上他便反应过来,看向了朋友。

“嗯哼?”

他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地靠在座椅上,从手刹旁拿起一包好彩香烟,弹出一根叼到嘴边。后面的小警察马上就条件反射地想为他点烟,但他身体一动,就被安全带强行压回座椅上。

而这会,到处摸索的霍华德一时间也没找到打火机,也不好意思在这会出声,只好叼着未点燃的香烟看朋友的‘好戏’——那女人来到副驾驶车窗前,有些愣愣地盯着流浪汉看,表情显然有些犹豫。

她没有开口,流浪汉也没有开口。两人看着对方,眼神都有些复杂。

片刻后,流浪汉终于低下目光,看向女人染了白面粉的纤细手指,轻轻说道:

“我要走了。”

“哦。”女人愣愣点了点头,但马上就有些诧异地叫了起来:“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现在我兄弟来找我,我以后可能还会作为军人继续战斗下去。”

流浪汉的话语让叼着香烟看戏的霍华德表情一滞。

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他却还是强忍下了这一冲动,抿紧了嘴巴。

“这段时间,很谢谢你。”流浪汉抬起头来,对上了女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双眼,他微微一笑,笃定地开口道:“我叫比利。比利·罗杰斯。我终于能回家了。”

说完,比利便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朝旁边叼着香烟的霍华德冷冷说了一句‘开车’。

而那女人愣愣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尽管霍华德还觉得这戏应该有下半场,但看着比利那严肃的侧颜,他便只好顺从地发动车辆。

汽车缓缓起步,从女人的身旁开走。

还叼着香烟的霍华德有些担忧地偷偷看向老友,但比利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只好也学对方一样缄默,把车朝前开去。直到驶出一大段距离,在后视镜快要见不到那女人的时候,比利才突然深深吐了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颓了下去。

他靠在座椅上,看着后视镜里的女人缓缓跪倒下去。

那无声的姿态,湮没在车来车往的引擎声里。简单的模样,似最崩溃的歇斯底里。

但他一言不发,再也没有回头。

汽车很快就驶入市区,远远的、远远地把那个西海岸街区甩到后头,完全见不到了。

当三人都沉默下来时,气氛一下子便有些微妙。在这长道上,只有耳边的引擎声在不停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的,就在霍华德都有些被这压抑气氛搞到烦恼的时候,车上的移动电话便响了起来。霍华德眼神一凛,瞬间进入那军人的标准姿态里,他把香烟夹在手中,一手按着方向盘,一手拿起了话筒。比利稍微侧头看向他,眼里有些探究的意图。

“是。我明白。好,马上就到。”

似乎是什么紧急联络事项的,霍华德在说了几句后便盖上了话筒。他减缓车速,顺势在路边停了下来。

“我接到了重要任务,我要先走了,车子就让你们开。你,带他去我家。”霍华德看了看后座上的小警察,才面朝比利认真地说道:“我不管你刚刚说的是分手时的鬼话,还是认真的。老友,我带你回家可不是指带你回亚南战争的丛林。你休想再去玩命,就给我好好地享受退休英雄待遇,好么?”

他边说着,边重新叼起香烟、显然在情急之下也忘了这香烟没点燃了。

“这么说我,你不怕我走了么?”比利靠在副驾驶座上,有些好笑地看着老友。

“你不会。”

霍华德认真地凝视着他,随即咧嘴一笑。

“你这混蛋敢搞我,下次我就喊手下去撵你,那些新生的绿贝雷可不比你差。”

“哼哼... ...”比利微微一笑,随即把手伸进了内兜里。霍华德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而下一刻比利便猛然抽出手往他脸上袭来,动作之快让霍华德都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往后一缩,却被安全带禁锢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比利的手停在自己面前。

“如果是刀,你现在就死了。”

吓了老友一跳的比利脸上有些得意——霍华德眼眸往下望去,看见了比利仅存的左手上捏着个打火机。

比利手指一弹,打火机的盖子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被掀开。而下一瞬,一束火苗冒了出来,点燃了霍华德叼着的那根好彩香烟。

比利收回打火机,靠在副驾驶座上深深闭上了双眼。

“走吧,你还有任务,别在这跟我打屁了。”

“哼... ...”

看着面前的老友,霍华德心情复杂地微微摇了摇头。他解开安全带,随即用警告的目光瞪了一眼后头的小警察,才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那小警察战战栗栗地看着霍华德的背影渐行渐远,才终于敢下车去驾驶座位上。比利微微侧头看向他,面无表情。

“走吧。”

他轻轻开口,随即重新闭上了双眼,嘴角却有一抹微妙的上扬。

汽车重新发动,缓缓地起步,混入了车流之中。

很快的,它就融入这城市街景里,消失在了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