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突如其来的,是撕裂静谧的杂音。紧接着的,就是难言的窸窸窣窣。

在这样的杂乱噪音之中,‘旅人’清醒了过来。

黑暗,一整片的黑暗,眼前全然模糊,耳边也轰鸣不停。

对他而言,这次的‘入睡’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甚至就没考虑过会如此,是被粗暴地强迫‘入睡’的。也正因此的,头部正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体,感觉自己并无什么变化,就连手边被那些人嫌弃的、只装了书籍与衣物的旅行箱还在。

在迷惘中,他坐了起来,第一时间便捂住脑袋,发出了难受的声音。而紧接着的,窸窸窣窣的、让人不太舒服的声音停止了。

空气一瞬间的,像黏住了一般——这样形容或有些奇怪,但现实就是如此的。明明只是声音停了下来,但他却觉得周围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深沉而粘滞的状态。

似有目光于黑暗之中窥视自己,若有若无的喘息像是夜的低语。

无言之中,一种压迫感堵上心头。

他沉沉抬头望去,在天旋地转的视野里,隐约捕捉到一道高大的轮廓。他记得,这里应该是卡车车厢。那些人抢劫了自己与路过的善心人,随即把自己跟那孩子塞进这儿......他记得那些人凶神恶煞地靠近,而自己挡在那个孩子面前,想替那女孩承担苦难,但下一瞬的,眼前就只剩黑暗了。

女孩的惨叫,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灵魂被割裂一样的苦痛,在自己的脑海中戛然而止。

女孩呢?

他不知道。

她是否平安?

一想到这里,心头就突然疼了起来。

即便大脑还运转地不太顺畅,但他却隐约捕捉到了自己的下意识——

悲观而看不见光的猜想。

“唔......”

越是想思考,昏沉沉的大脑就越发疼痛。他无力地依在墙壁上,静静看着面前的轮廓。不知为何的,那轮廓......好安静。

不似那些凶徒,只是在静静窥视自己,目光中甚至没有带着温度、也没有任何狂暴的气息。他留意到那深邃的黑色轮廓上,有着点点斑驳的红,就像血浸透那处黑暗,在沉重的光线下失了真。

耳边的轰鸣淡去,薄弱的呼吸声也终渐清晰。

那不是错觉,在黑暗之中,有着什么在窥视自己。那扫过自己身体的不是风,正是若有实质的视线。凝重的气氛,无疑是他气势使然。

他又是谁?

旅人不知道。

但是,在对方的视线之中,却似乎......一点恶意也没有。

很奇妙,明明身处于危险的情势之中,为什么会生出这样奇妙的想法?旅人一瞬间地觉得自己定是糊涂了,可是又不能否定这打从心底的想法。

那视线与其说是没有恶意,倒不如说,温和地很。

在那血与暗共舞流淌的轮廓上,那双越发清晰的、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而温和......

无比。

“您......”

他有办法告诉自己这里发生什么吗?女孩如何了?那些狂徒又如何了?而他,他又是谁呢?

旅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难言的情绪下,朝着那似梦魇一般、却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影子开口。

那是,连自己都不得而知的,违背自己信仰的心血来潮——

然而,落空了。

对方似是被他的话语吸引过目光,那双平静的眸子转了转,身体便动了起来——似想抬步向前,但他刚往前动了一下,便突然停了下来。

他昂起头,像一匹狼般地直起颈子朝向天空。旅人随着他的目光上望,才终于发现了——不知何时的,卡车的车顶已经消失,投下了些许光线。

难怪自己能够看见东西。

而沐浴在昏暗的光中,那高大的男人像是在倾听风声一样,目光专注无比。旅人也努力想像他那样仔细去听,尚存轰鸣的耳边却只有荒野特有的嘶嘶沙沙。

在片刻之后,在旅人疑惑之中,他又再次低下头来。

这一次,他的目光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气般,出现了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旅人怔怔看着他,不知晓他的举动都有着怎样的意味。

但下一瞬的,他就目睹了——此生再无法忘却的场景。

那些厚重,黏腻,流淌在男人身上的暗红色,尚且湿润的污渍、或者说根本便是纹路,在旅人眼中,正肉眼可见地被男人衣服‘吞噬’。简直就像是出现了幻视一样了,但旅人却无比肯定,自己确实看见了,那些红色被男人‘吸收’殆尽的事实。

而紧随其后的,就是动荡。

失去顶端的卡车,突然不安分地摇晃起来。在难以言喻的波动之中,把旅人与箱子甩到了沙地上去——旅人顽固地抬头朝那声影看去,却只捕捉到了无边的黑暗。

把分量惊人的卡车托举起来,包裹其中,吞噬殆尽的黑暗。

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演绎最骇人的真实。

仅仅是看着,身体肌肉就开始自顾自地僵硬起来。仅仅是看着,脊椎上就蔓延起一股寒意。

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在难以述说,摧毁信仰的骇人景象之下。

不过那么几息时间,铺天盖地的黑沙便把卡车噬净。所有一切的黑暗回归原点,织就那个高大魁梧、却有些落寞的身影。

重新出现在他视线中的男人,此时此刻便静静站着。

他的脸上没有那种吃饱后的满足,亦没有毁灭后的兴奋。

他的脸上......那是悲伤吗?

旅人无法自大地确定。

他看见对方呆呆站在那里,就几秒的时间,寂寥的身影却像守望了沙漠几个世纪。

在漫长到让人失去呼吸的伫立后,在短暂到感觉稍纵即逝的发呆后,男人终于动了起来。

他最后一次地,把那难以言喻,似寂寞、似悲伤的目光投向旅人,随即便转过身体,朝着远方走去。

他......放过了自己吗?

旅人倒在沙地里,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他想追上去,想了解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可是却做不到。

只能够怔怔待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远去,直至完全融入夜色里。

这凝重的邂逅,划上了唐突的句号。

亦让见证了此等‘神秘’的旅人,陷入了漫长、纠结的思索之中。

在无边单调、重复无比的沙漠里,所有熟知的一切都消失,所有认定的常识都崩解。

找不见狂徒,卡车,或者是女孩的身影。

见不着月亮,星光,或者是黑色的轮廓。

一切迷惘起于纷乱之夜,终究在安定的黎明前奏归于静谧。

许久许久的——旅人沉重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紧绷着的灵魂一瞬松懈下来......

疲惫的......疲惫地倒在了沙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