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啊,这不是很好吗?”

在午后遭遇了那件事后,山姆便一直在房内照顾伊琳娜大妈,连晚饭也是他一个人做了陪男人吃完,便把伊琳娜的那份拿回去房间给她。

而男人也只能在收拾完东西后,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间去,一如既往地打开棺材给予少女自由。

但这一次,面对在床上伸着懒腰、一脸满足的少女,男人却开口问了她几个‘小小的问题’。

少女一愣,随即却灿烂地笑了起来。

“你在笑... ...为什么?”

如果是跟羊一起玩会开心,似乎可以理解,但现在是应该笑的时候吗?

男人不明白,索性干脆地开口问她。

“我说了啊,你开始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让我很开心啊。”

“不明白。”

男人摇了摇头,‘诚实’地说道:“很多时候,我什么都不明白。你给我看到的那些记忆,似乎是这具身体的,又似乎不是。我也是。我似乎是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似乎就是我。但,我又很不明白。这些很乱,好像不是。”

“你已经能够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了啊。”

少女趴在床上,双手托住下巴朝男人看来。她微微笑着,那一双眼睛亮亮的,就像外头的星星般。映在男人眼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面对少女的回答,他慢了半拍的,才点了点头。少女凝望着眼里满是迷惑的他,笑容一点一点地冷却下去,眼神却是欣慰无比。

“在回答你问题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知道少女想说什么,男人专注地低头望向她——但马上的,他就被少女伸手一拉,滑稽地跪在床前,正好地把下巴放到了床上,与少女面对面。

“这样才好。”少女注视着男人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伸手撩起了他面前散乱的发梢来,呵气如兰。她心底有些矛盾,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但她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就矛盾惯了。

“呐,很久以前... ...芬里尔中尉,你知道很久以前吧?”

男人点了点头,少女才满意地跟着点了下头,继续说道:“其实也不是很久以前,大概就是三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出头吧?反正就那段时间,那个时候,人们还在很无聊地打第二次世界大战。”

男人眯了眯眼。

他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记忆里的那些战争片段,似乎正是少女所说的那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人了。”少女眼眸微黯,有些自嘲地说道:“我根本不是该出生在世界上的‘人’,只是个怪物。就跟你... ...不,你曾经活过,这点与我完全不一样。”

少女的话语是什么意思,男人完全不能理解。但紧接着的,少女就把他的手拎了起来,贴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隔着轻薄的洋装与棉花般的微妙触感,男人可以清楚感受到少女的心跳。

虽然很缓慢,有些不太健康,但她的心脏仍在跳动。

似是在宣告‘活着’一事是多么值得骄傲一样,在男人的掌心里传达跳动的触感。

她明明是活着的。

再清楚不过地活着。

“很久很久以前,你的心脏也会跳,比我还快,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模样。”

少女抱着男人的手臂,眼里满是他看不穿的迷雾。那模样像是一只失去母亲的小猫,充满了肉眼可见的哀伤。

几乎下意识的,男人还没思考,另一只手便抬了起来,放到了少女的头上。

唯有这一刻,他觉得‘看见’了少女的悲伤。

总觉得应该马上再摸摸她的头,好让她开心地露出笑颜才行。

只有陪伴在她身边的这具身体,只有自己做得到。抚摸那头柔软的发丝,安抚那还隐约有着奶香的稚嫩小猫。

“谢谢你... ...芬里尔中尉。”

少女的声音稍微带上了一丝哭腔。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感受着她的心脏传递给自己掌心的跳动触感,那是既弱小,亦很坚强的跳动。

不管她怎么说,他都相信,这是他所能感受到的,最贴近‘生命’的触感了。

比突击者40、咆哮者42等枪械,比尸体肉块什么的都更加真切,她一定是活着的。

少女感受着男人没有热血流动,此刻却温热无比的手掌,终于露出了一丝往日的笑颜。

“让我继续讲那个故事吧。”

“嗯。”

“在那次世界第二次大战里,有个很坏很坏的家伙。他有让人恐惧的天赋,像会操控人心的魔物一样,率领自己恶魔的大军,践踏周围所有国家人民的尊严,也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

男人的睫毛颤了颤,他眼神里露出一丝迷惘,隐约意识到,自己应当是认识她所说的‘那个家伙’的。

只是现在却想不起来。

“那个家伙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世界上,或者说,他本不该成为这种恶魔的样子。但是,在种种原因之下,他成为了所有平民恐惧的家伙。所以大家虽然有些勉强,却都一直在抵抗他。”

“嗯。”

“终于,有一天,那个名为死徒的帝国走到了末路。在窥见失败的可悲未来后,那个恶魔终于想起来他曾经设定的计划。是的... ...让他成为真正的‘可以操控人心’的恶魔的计划。”

少女看着男人认真的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是会被自己的芬里尔中尉恨上,还是他会依然无动于衷。但这些噩梦折磨了她许久许久,她也终于能够向自己的芬里尔中尉开口了。

“你知道为什么在阿科那的时候,你会醒来吗?”

男人眼神有些茫然,随即摇了摇头。

“是我唤醒了你哦。”

少女俏皮地咧嘴一笑,眼角却无声滑下泪珠——男人怔怔看着面前的她,一时间连思考都给忘了。

“我便是,由特殊研究体加上那个恶魔的... ...精子... ...所创造出来的,能够操控一切心灵的怪物。也是,那个恶魔想要转生的身体。因为我母亲拥有不死的身体,我也继承了她的细胞能力。我依然记得,还在黑暗深沉的子宫里、对,在羊水的滋养时,我就已经拥有了意识。我还记得一切,甚至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三个月时被剖出来的... ...”

少女紧咬着牙,眼中的泪花越发泛滥,从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打湿了床单,也滴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男人放开抚摸她头颅的手臂,有些不知所措。

“那些该死的家伙,因为不满意我的性别,在把我以解剖的方式挖出来后,就一直... ...一直在不停地摧残我的身体。妈妈她... ...一直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她一直在哭喊... ...”

“那些恶魔... ...我好害怕他们邪恶的脸。那么扭曲,狰狞而恐怖... ...但我太小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控制那个挖出我子宫的家伙去死都做不到... ...”

“好痛,好黑暗。到处都是血,到处是那些恶魔,还有妈妈停不住的痛呼声。我可以感受到她渴望死去的激烈想法,可是我... ...我什么也做不到啊... ...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依然没有恨过我... ...妈妈... ...妈妈... ...”

少女的泪水在床单上汇聚成让人心痛的一汪,声音都彻底在无助的哭泣中破碎了。男人看着面前的女孩,第一次产生了窒息一般的痛苦感。

但即便如此,少女依然没有停下。

“我只觉得自己要疯了,活在那里是这么痛苦的事情。我跟妈妈不停地被解剖,又不停地被随便缝上,像破烂的娃娃一样... ...像妈妈小时候不小心弄坏的娃娃一样... ...我们一直是支零破碎的。”

“妈妈她甚至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意识,还能够窥见她的记忆;她每晚都在做噩梦,却一直在好好跟我说话。我好想跟她说句话,告诉她我就在这,安慰她不要那么痛苦... ...可是我做不到,我连声带都还没有发育好啊——”

少女抽泣着,精致的脸蛋满是泪花,她第一次地在男人面前失去控制,完完全全暴露出了最为脆弱的一面。那些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打湿了床单,也同样压得男人喘不过气来。

看着面前无助的,绝望的少女,男人拼命地想去阻止她的哭泣——可是到底该怎么做,他却完全不知道。

只是看着她的哭泣,就觉得身体从内开始裂开,好像骨头都在震动回响,脑子要炸了一样。

如果能够让她重新笑一笑,那简直比什么都好。

可是做不到,也完全不知道那种事情要如何做到。

男人吃痛地捂着脑袋,满眼绝望地看向面前哭泣的少女。

明明是那么近,却完全止不住她的哭泣。

“后来,我们都被匆匆塞到奇怪的培育槽里,我就、我就、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妈妈... ...等我好不容易再醒过来的时候,我才从那个检查我的人脑子里知道,居然已经过了三十年,第二次大战都打完了。我完全疯了,我完全崩溃了... ...怎么会这样,我的妈妈也不知道到哪去了... ...”

少女哇哇大哭着,声音却压抑得极低。像精灵濒死最后的哭泣,绝望而低微。

男人紧紧咬住牙齿,把牙床都咬到颤抖起来。他痛苦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终于意识到了——

到底该怎么办。

男人猛地直起身来,勾住少女的脖颈把她抱进了怀中。

他紧紧抱住少女,像对待奶牛、绵羊一般轻轻地抚摸起她柔软的背部。

“芬里尔中尉——”少女趴在他怀里恸哭着,声音哽咽而断断续续:“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我在那个时候,就看到了你。出自我妈妈细胞的,拥有不死的你。”

“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好痛苦,我一直想要复仇的对象居然早就死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再次沉睡过去,所以我只好强行操控你醒来,把一切都清理光。”

“可是... ...可是我还是好痛苦。我每晚都做噩梦,一直想起被折磨的时候。每当这些时候,我就好恨作为死徒军人的你,也好恨所有人。我想、我想把所有人都杀光,可是妈妈很久以前就用她的记忆跟我说过不能这样。为什么啊... ...芬里尔中尉,我真的好痛苦。妈妈是好人没错,那为什么她会被抓起来不停折磨啊... ...”

她是那么地痛苦,乃至疯狂了般的,一次性宣泄着所有压抑下来的悲伤。

面对她的问题,男人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只能死死地紧咬着牙,强忍心头莫名的刺痛感,轻轻抚摸他怀中的少女背部。

别再哭了——多想这么告诉她。

可是这是没有用的,他甚至不能明白她痛苦的地方,这种话语又有什么力道可言呢?

“而且、而且... ...”少女抽泣着,在男人的怀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即便已经哭到快失去所有力气,她却依然不能停息。是非要把所有痛苦都说出来才行,唯有那样,她才... ...

“我也好想听妈妈的话,做一个好人。可是... ...可是我,我还没发现,我就越来越不像人了。我看着那些人,瞬间就可以读取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想法。我无法融入他们,我无法从无时不刻的喧闹中解脱。

我想成为人类,可那些人类,他们完全不能让我产生对同类的感觉。反而是看着你,我才如此安心。即便你在杀人,我的心里也会感到爽快。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知道我该恨你。所以每晚每晚,我都在用自己的能力折磨你,还拿那些动物练手... ...芬里尔中尉,我都做了什么?我现在才发现是否太晚?我到底变成什么了... ...”

“你是活着的。”

男人肯定的声音让少女回过了神,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

她抽泣着,脸上满是鼻涕与泪水,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男人。

“你... ...很痛苦。”男人的眼中满蕴悲伤,声音却无比镇定。“我不理解那些。但... ...你一定是活着的。”

他伸手贴在少女的胸口上,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你的心脏在跳,我... ...这具身体的心脏不会跳。你会哭,知道什么时候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是可以命令我的人,你说往哪看,我就往哪看。你能这么做,因为你拥有着... ...更多的‘情感’。而且,我有枪,但是不开枪,是你教我开枪。人类也会杀人,不全都是山姆那样。所以,你是活着的,你就是人那样。”

“芬里尔中尉... ...”

少女的双眸亮了起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她仍在抽泣,只是嘴角却颤抖着像男人般笑了起来。

“本来、本来应该是、是我... ...讲完故事、就、就跟你说大道理的。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在对我说啦。”

“不知道。”

男人摇了摇头,眼光望向了窗外的远方。

“但是,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人类啊。”

少女的双眸闪了闪,望着那莫名‘多话’的芬里尔中尉,终于鼻头再次一热,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地蹭了起来。

“芬里尔中尉——芬里尔中尉——”

少女抽泣着喊道。

“我在。”

男人静静地回答。

“我再也不任性地想杀你了。”

“好。”

少女撒娇般地说着,男人也认真地答复,仿若关乎的不是自己生命一般,自然地不能再自然。

“芬里尔中尉... ...”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柔软下来,少女用力搂住男人,却咧开小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再用力不过的,把小巧的虎牙都完全挤进了牛仔服内、刺在了他的皮肤上。

“芬里尔中尉... ...我好痛,好痛啊。”

少女委屈地低声哭诉着,湿漉漉的水珠全都打在了男人领口上。她放松咬得发疼的牙床,搂着男人闷声哭了起来。

“就算离开那个地方,我的记忆也依然在折磨着我自己。就算想哭都不可以大声,因为还有很多人想要抓住我。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就要遭遇这种事情?为什么我们要被所有人痛恨?我好痛,我好痛啊——就算是一次也好,我想任性地扑在你身上大哭一顿。”

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吗?

男人有些迷惘地想到,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开口,也只好抚摸着少女的发丝,轻柔地为她顺起那头长发。

“不要哭了。”

他轻轻开口道。

“芬里尔中尉... ...我的芬里尔中尉... ...”

少女搂着他的脖颈,不停地低声呢喃。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在最后变成了细微的抽泣。

男人抱着她,轻轻把她放到了床上,用手为她温柔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少女咬住下唇,静静看着他。

“芬里尔中尉。”

她抽了抽嘴角,挤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来帮你... ...认真地整理好那些记忆吧。”

虽然不一定是好事。

虽然肯定会有痛苦的地方。

虽然想起来后,说不定会出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

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地希望面前的大块头... ...能够知道过去的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

男人单手撑在床上、专注地看着她,手指还在她眼角处停留。听见少女的话语,他垂下眼帘,似是为此思考了一下,修长的睫毛抖了抖;但马上他便抬起眼来,点了点头。

因为他永远都会是自己的大狗狗... ...因为他跟那些人是不同的... ...自己一定也能承担这么做的后果。

“好。”